又三個月
「我要吃大福。」
駁回。
「我要吃可麗餅。」
再駁回。
「我要吃巧克力!」
這一次,齊家用喊的。
連仲衍無奈地看著她。
「丫頭,你不能吃甜的。」雖說血壓一直都還控制得不錯,但始終沒有降到安全標準值,所以說,他必須要狠下心來拒絕到底。
「求求你、求求你嘛。」她好可憐地爬到他的胸前蹭著。
「你讓我覺得你像是個毒癮發作的人。」看得他好心疼、好不捨,但為了她的健康,他必須當個視而不見的惡人。
「請說我是個討糖吃的小孩。」她扁起嘴,明亮的眸子有著無法忍受的痛苦。「人家真的好想吃嘛。」
「乖,等你把孩子生下來,我再請宇佐美從日本東京空運最新鮮的草莓大福,好不好?」他揉著她的發。
「人家現在就要吃啦。」不依、不依!
「丫頭……」連仲衍無力地歎息著。
懷孕的女人,會因為自體突來的轉變,而變得嗜吃某種料理或食品,根據婦產科醫生的專業研究指出,絕大部分都是偏愛吃酸的,而以蜜餞為排行榜之冠,但丫頭卻反其道而行,什麼都不要,偏愛吃甜的。
她沒懷孕之前,根本就不吃甜的,但是懷孕之後,正所謂,三日無甜,面目可憎。
要是不給她吃,她就變成眼前這個模樣。
「丫頭。」他將她摟進懷裡靠在他的肩上。「聽我說,你想要把寶寶平安地生下來,對不對?」
「嗯。」齊家點點頭。
「那就為寶寶忍耐,好嗎?」他低柔地哄著。「只剩一個月的時間了,你再忍耐一下,好不好?」
「好。」她順從地應道。
「那,我要去忙了,你在床上好好躺著,好嗎?」
「對不起,我不該任性的。」見他要走,她忍不住在他胸前又偷了些許的溫暖。「你那麼忙、那麼累,卻還要你老是在旁邊陪我。」
為了她,他堅持這幾個月的時間不巡視其他分店,所以他的工作主要是在樓下總公司坐鎮,而他原本的工作則是丟給敏爾和上官迅這對冤家,雖說離家很近,他老是偷偷地爬到樓上看她,但她知道,他其實是很累的。
「這是我心甘情願。」連仲衍笑瞇了眼,在她唇上偷了個香吻。「晚上想吃什麼?」
「都可以。」她始終沒有害喜現象,但是最近不知道怎麼搞的,老是覺得肚子一陣一陣地痛,外加頭暈腦脹很想吐,除了甜食以外,根本吃不下其他的東西,只是她不想讓他擔心,也就沒告訴他。
「要是肚子餓了,你就先吃一點點蘇打餅乾,知道嗎?」
「嗯。」她送他到玄關。
「要是不舒服的話,馬上打電話給我,知道嗎?」
「嗯。」她看著他穿鞋。
「知道號碼嗎?」
「知道。」看他又踅回,她便伸手推他。「我很好、我沒事,離預產期還很久,你就別擔心了。」
「丫頭。」他轉過身,將她輕擁入懷。
「你怎麼了?是不是被我剛才的模樣給嚇到了?」她自己想想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實際上,她是想逗他笑的嘛。「我只是很想吃,所以才會那個樣子,你就別擔心了。」
「還是我下午請假好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一大早醒來,就一直覺得胸口沉甸甸的,有股說不出的不安在重擊著他的心臟。
「拜託,你今天已經上來第三次了,你還打算請假?說不過去吧。」她好笑地道:「不要讓別人笑你了。」
「可是我總覺得你的氣色不好。」
「從我懷孕以來,哪天氣色好過了?」齊家笑嘻嘻地打趣。
「還真敢說。」他好氣又好笑地摟緊她。「丫頭,你現在覺得幸福嗎?」
「嗯。」任由他男性的氣息包圍著她,她閉上眼,忍不住想要多依賴他一點。「等坐完月子後嫁給你,名正言順地成為連太太,那就更幸福了。」
連仲衍抬眼,黑眸滿是煦光。
「乖,頂多再三個鐘頭,我就上來。」他在她唇上吻了下。「小子,給我乖一點,再踢我老婆試試看!」臨走前,不忘蹲下身,恐嚇肚子裡的兒子一下。
「傻瓜!」她輕拍他的頭。「等我。」忍不住再偷香一下。「好,我等你。」
對他揮了揮手,看著門板掩去他的身影,齊家才剛要轉進房裡,頭卻暈了下,她得要緊靠著牆,才有辦法穩住身形。
淺喘著氣息,撐了下,發覺暈的感覺舒緩多了,她才張開眼。
吐了口氣,她緩緩地走進房裡,原本打算要到床上躺一下,卻瞥見鏡中的自己看起來好憔悴、好浮腫,臉色灰白帶青。
啊,她怎麼會變得這麼醜?
不行,他可以忍受她的邁遢,她可沒辦法。
雖說每早起床,他總是會幫她梳頭綁發,但卻絕對不幫她上妝,說是怕妝會影響氣色的判斷,但以前也是他說,抹點唇膏會讓她的氣色好一點的。
走到梳妝台前,拉開她的小小化妝盒,取出他去年送的唇膏,正打算要抹上,忽然感覺腹部震起一陣難抑的痛,由一個點擴大到整個下腹部,恍若有什麼東西要從體內剝落般地痛楚,教她氣喘吁吁地跌坐在地上。
突地,下部一陣濕熱。
欽,羊水破了嗎?她低頭一看,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啊啊……」她單手抵著床,想要爬到床上打電話給連仲衍,卻渾身虛軟無力,愈來愈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擱在床頭櫃上的電話離她愈來愈遠。
抬手抹去滿臉的冷汗,猝不及防地,眼前一陣漆黑,她聽見「咚」的一聲,感覺意識快要拋出體外。
不行、不行,她要是真的在這個時候離開他,他怎麼辦?
他好不容易撤去心防,好不容易有了喜怒哀樂,懂得哭泣,要是她真的不在了,他一定會變回原本的樣子,不對,一定會變本加厲。
不可以啦,她不想看他變成那個樣子。
誰,誰來救救她……仲衍……
正走進一樓店面的連仲衍不由得回頭探去。
「怎麼了?」坐在候客區的連伯凱懶懶地問著。
「我好像聽到誰在叫我。」那聲音好像是齊家,可是她在三樓,她的房間又在店面的正後方,就算她打開窗戶喊,他也聽不見她的聲音,況且她也不可能這麼做,她在這裡住了三個月,向來不會打擾他工作。
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好不安。
不,不會有事的,這三個月不都平安無事地度過了,相信她肚子裡的小傢伙也會乖乖地才對。
「嗄?」連伯凱微挑起眉,正要取笑弟弟時,卻瞥見定進大門的人。「敏爾、上官,你們回來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來,連敏爾一身清爽,手裡拎了個小旅行袋,而上官迅則是狼狽地拖著兩三隻行李箱跟在後頭,但臉上的笑意卻濃得可比外頭的驕陽。
「對啊,累死了。」連敏爾甩了甩一頭大波浪褐髮,將旅行袋往大哥身旁的桌上一擱,在袋裡頭翻找著東西,邊問:「二哥,齊家呢?」
「她在房裡休息,不准拿甜食給她。」連仲衍警告道。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妹妹老是趁他不注意時,偷偷塞小甜食給丫頭,而如果是從國外飛回來,更是不忘帶回當地上產甜點。
「我知道。」夫,這麼信不過她嗎?「我只是要拿今年秋天剛上市的唇膏給她。」
「去去去。」連仲衍揮了揮手。
連敏爾隨即蹦蹦跳跳地上了三樓,開了門便喊著,「齊家,我回來了,你在哪裡?」聽她沒答腔,她直往她的房裡走去。
「齊家?」打開門,卻沒見她躺在床上。「齊家,你在廁所嗎?」
連敏爾拿著唇膏定進房內,卻踩到一個硬物,低頭一看,是支唇膏,下意識地往前探去,突地瞥見一攤血,杏眸圓瞠。
「啊——」
手術房外異常的闐靜。眼前那扇門,分隔了生與死,是靈魂來去的驛站。
坐在外頭的連仲衍,握緊的拳頭擱在腿上,雙眼聚精會神地盯著那扇門,感覺時間流逝緩慢,一秒被拉成一個鐘頭般的久遠。
突然覺得昨天以前的記憶也變得好遙遠。
他不記得她昨天跟他說過什麼,只記得他剛才握著的小手,柔軟無力冰冷得教他心驚膽戰。
她慘白如紙的容顏沒有半點痛苦,像是睡著一樣。
拳頭緩緩地鬆開,覆在他疲憊的眼上。
他聽見她的聲音了,不是嗎?他明明聽見了,他應該在第一時間衝上樓的,而不是等到敏爾發現……要不是敏爾剛好回國,想上樓看她,等到他下班回家時,迎接他的,豈不是一具冰冷的……
明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她今天還笑鬧著跟他討甜食吃,還說她要等他的,為什麼才一轉眼,她便緊閉著眼,像是睡進他伸手不可及的世界裡?
老天啊,請別這樣對他,他是如此膽怯又害怕失去,他的手裡什麼都沒有,請不要將喜歡挽在他手上的女人帶走,別讓他這輩子最寶貝的女人離他遠去,一旦失去她,他沒有把握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他從沒如此深刻地愛過一個人,在他緊閉心門之後,再沒有任何人能夠讓他如此牽腸掛肚、魂牽夢縈。
他願意用所有的一切交換,只要她能夠安好地回到他身邊,要他犧牲什麼,他都不在乎。一直都是她在為他著想、為他擔憂,現在請讓他也能為她做些什麼吧。他什麼都願意做,只要能夠救回她,他什麼都願意!
「仲衍。」
他像是沉進水裡,喚著他的聲音聽來不真切,怔愣地抬起眼,眼前卻是一片模糊失焦。
「仲衍!」連伯凱用力地搖著他。
「大哥,你小力一點啦。」連敏爾連忙在一旁阻止,坐到二哥的身旁。「二哥,齊家到現在都還沒出來嗎?」
他無力地搖著頭,這才發覺齊媛、念野和他的岳父都趕到了。
「怎麼會突然發生這種事?不是一切都安好的嗎?」齊媛看著冰冷的門,渾身止不住地輕栗。
「不知道,就突然血崩了……」連仲衍沉痛地閉上眼,齊家躺在血泊中的畫面立即跳出,深深地折磨著他。
「你到底是怎麼照顧的?」齊振國情緒幾乎失控,一手揪起連仲衍。「你說你可以就近照顧她,我才答應讓她跟你住在一塊的!」
「爸,不要這樣。」齊媛趕忙抓住父親。「仲衍也不好過。」
齊振國聞言,大手一鬆,軟倒在一旁的位子上,父女兩個相擁在一塊,安撫著彼此不安的情緒。
「她會沒事的,我們還等著她生完孩子後一起辦婚禮。」念野安慰著兩人,目光落在神色渙散的好友身上。
「怎麼會進去這麼久都還沒有消息呢?」連敏爾緊蹙著眉。
「敏爾。」連伯凱以目光示意她別亂開口,她隨即乖乖閉上嘴。
一條長廊空蕩蕩的,只有他們兩家人,誰都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等待,然而要是不說些什麼,總覺得快要被眼前無形的壓力給壓垮了。
但開口要說,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夠安撫彼此不安的靈魂。
連仲衍雙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
不知道為何,他覺得醫院的空調好冷好冷,待在手術房裡的丫頭她感覺如何呢?
她冷不冷?
她有沒有感覺到他就隔著一扇門在外面等著她?
「二哥,你不要擔心,齊家很堅強的,她會撐下去,她說過,她一定會健康的生下寶寶。」看著二哥悵惘的神情,連敏爾忍住淚水,努力地為他打氣。
「沒事的,她一定會沒事。」
「敏爾。」連伯凱不認同地低喚。
一旦給了他希望,要是落空,失落是加倍的。
「對,敏爾說的沒錯,丫頭不會有事的。」連仲衍深呼口氣,想把積在體內的恐懼不安都趕出體外。
他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膽怯不安?丫頭在手術房裡努力,他怎麼可以喪氣?
「沒錯,小家當然會沒事。」齊振國多希冀說出的話能夠成真。「我等著牽她們兩姊妹的手一起走上紅毯,她當然得好,否則我隨時會毀約,不讓齊媛嫁給念野。」
後半段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要脅還在手術房內的齊家。
看著齊振國,連仲衍虛弱地報以苦笑,眼角餘光突地瞥見一抹影子,他隨即回眸探去,精準地攫住那影子。
「丫頭!」他怔怔喊著,淚水滿盈的瞬間,模糊了那抹影子。
「二哥?」
「仲衍?」兩兄妹不約而同地看著他,再看向他注視的地方,只見慘白的牆上空無一物,就連海報都沒張貼。
「丫頭……」他喃喃念著,感覺渾身的氣力正迅速地自身體流失。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連伯凱拍著弟弟的臉。「你給我振作一點。」
連仲衍不自覺地發顫,顫慄得無法自己。
他看見丫頭了,看見她半透明的身體,儘管只有一瞬問,但他真的看到了!那代表著什麼?是靈魂出竅了嗎?是幻覺吧?是幻覺吧!以為面對了自己的膽怯,他會變得堅強,但事實證明,他一點都不堅強,他既脆弱又不堪一擊,根本沒有承受悲劇的勇氣。沒有齊家在身旁,他還是那個想躲到冷漠面具後頭的膽小鬼。他沒有辦法忍受失去她,他下能!該死,他真的好愛好愛她!手術房門突地打開,負責執刀的蕭醫生走出來,他隨即彈跳起。
「連先生。」
「蕭醫生。」連仲衍血紅的大眼緊盯著她,他屏住呼吸,忍著不讓淚水滑落。
「她、她怎麼了嗎?」剛才的幻影成真了嗎?
「現在情況危急,所以我必須詢問家屬,要先救小孩還是大人。」儘管只瞧得見她的眼,但任誰都看得出她的無奈,也瞭解那份無奈背後的危險性。
「大人。」他想也沒想,直覺反射地脫口而出。
「醫生,請你一定要救她,求求你了。」
他不要小孩,打一開始他就不要他!
就算那孩子會怨他、恨他都無妨,他只要丫頭平安無事。
「我知道,我會盡力而為。」蕭醫生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但是,你必須要有心理準備,母體失血過多,非常的虛弱,也許……」
「醫生,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她。」梗在喉頭上的痛楚怎麼也嚥不下,他的雙腿軟跪在地。
「連先生,你冷靜一點,我一定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她沉痛地道,隨即又轉進手術房。
門,再次地關上,他的心弦繃得更緊。
連伯凱和念野隨即架著他回到椅子上。「沒事的,齊家不會有事的!」
連仲衍無力地坐在椅子上,連句虛應的話都說下出。
這是一場耐力挑戰賽,一直在挑戰他心臟強度的極限,挑戰著他能夠撐在崩潰的邊緣多久。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撐多久,只知道他的呼吸快要撐不住這個身體,他快要等不下去了。
天啊,救救她吧,他願意捨棄一切,請救救她吧!
時間過了好久好久,在他懷疑自己幾乎快要崩潰的瞬間,門再度打開,他清楚地聽到嬰兒宏亮的哭聲,而後蕭醫生再次走到他的面前。
連仲衍緊繃的心弦讓他無法開口說話,只能以雙眼緊抓著她的神情。
「連先生,恭喜你,母子均安。」蕭醫生笑瞇的眼帶著淚。
瞬間,心頭一顫,始終嚥不下去的氣悶聲咳出,淚水隨即放肆地決堤。
「謝謝你,真的是非常謝謝你。」淚水緩緩地釋放他緊繃的壓力,讓他哭得快要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