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邦紅葉夢 第九章
    李通翌日早起,侯著妻子一醒過來,就討好她說:「跟你出去飲早茶好不好?我們酒樓的點心師傅是特別自香港僱用過來的?在本行內很有點名堂。」  

    李通跟手到浴室去放了滿滿的一缸溫水,再給妻子說:「你或許喜歡洗一個澡才外出吧!」  

    看看阮笑真起床更衣了,李通才安穩地抓起了床頭的電話,搖給連俊美,聽著他一疊連聲的給對方說對不起。  

    交代過後,李通笑嘻嘻地走進浴室來,對妻子說:「方太太很客氣,囑我們有空便去取回你昨天的工資。並且問候你!」  

    「問候我甚麼?」  

    「我撒了個謊,說你昨晚發高燒,今天不能幫她了!」  

    「不但今天不能,以後也不去!」  

    「這個當然,但總得尋個借口,讓彼此下台。看樣子,方太太已知道你是辭工了,否則不會請我們去拿一天的工資。」  

    阮笑真把塊海棉塞給丈夫,指指自己的背:「癢得很!」  

    李通立即會意,非常實力而又細心地給妻子擦背。  

    阮笑真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可是,仍未到四十的她,保養了一身好皮膚。  

    那裸露著的背雪白白的,教人看看、觸著,有種莫名的誘惑。  

    李通的手越擦越快、越起勁,他甚而忍不住俯身吻了妻子的背。  

    阮笑真驀地從水裡站起來,濺了李通一頭一臉的水,攪得他有點狼狽,還被妻子狠狠的瞪了一眼,罵:「神經病!」  

    之後,阮笑真匆匆擦乾了身子,走回睡房去穿衣服。  

    這一陣子,阮笑真自知情慾的熱度驟降。生活根本是無神無褚、無所依歸、無所聊賴的,她只見得悶懨懨、煩膩膩的,怎麼還能有那個額外的心情?  

    且,最重要的一個心理礙障是,院笑真已不覺得丈夫可愛。  

    從前在香港,可沒有這個感覺。  

    李通長得高高大大,很一表人材的模樣。且說到底在大機構辦事,有一股懾人的氣勢在。這更是阮笑真堅信不疑的。  

    她服務的環球企業,個個高層的男上司,都有非凡的風度氣質,很受阮笑真等一大班女同事所崇敬。  

    李通呢,雖然不能跟人家比擬,但說到底,還是羅氏各個建築地盆的一把抓,手下少說也有二、二百工人。  

    一倜師傅誕,公司擺酒慰勞下屬,李通就是主人家,代表老闆主持大局。這一年一度的盛事,阮笑真是當然女主人。  

    那威風真教人忘不掉。  

    唯其李通的下屬,個個是管地盆建築粗工的工人,對於有經理街頭的上司太座,更敬若神明。是真心誠意的信服也好,是處心積慮的奉迎巴結也罷,總之,好聽說話一籮籮,忙不迭的往阮笑真面前送,只叫她應接不暇,樂透了心。  

    翌日回到自己的分店去,又有一個風光四溢的話題。猶有甚者,環球企業內的同事,有需要置業的,無不跑來跟阮笑真商量,拿她當地產界權威看待,好歹要她給點意見。地產興旺期間,更多人拜託她,代為留意新廈的招買日期與情況。  

    這一總阮笑真樂在其中的鋒頭,全靠李通的帶摯。她對丈夫是沒有怨言的。  

    現今的情況,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就在上星期,跑出唐人街買菜,碰見了來溫哥華度假的當同事麥小薇,問她:「在這兒有做事嗎?」  

    阮笑真笑著擺擺手說:「在香港做了這麼多年,還不疲累嗎?不做了,不做了,來這兒也無非樂得一個清靜,你是知道的,從前的日子忙得背都彎起來,像個老太婆……  」  

    「你現在是享福了,實行過少奶奶的生活呢。」  

    阮笑真原本很滿意這個效果,誰知對方偏又多問一句:「李先生呢?他有沒有做事?」  

    阮笑真只好答:「有。」  

    還來不及找個別的話題,實行顧左右而言他,那麥小薇又問:「還是在建築行業嗎?溫哥華的地產很有前景啊!」  

    阮笑真尷尬地答:「不,他轉行飲食業了。」  

    「就是嘛,中國人來到外地總是艷不了經營餐館。」  

    這也算勉強打發過去了,誰知冤家路窄。中午時份,阮笑真上季通工作的酒樓午膳,才跟丈夫打了招呼,要坐下來,就有人在背後叫她:「這麼巧,你也來這兒飲中午茶!」  

    麥小薇不但碰見阮笑真,還看到李通,依樣熱烈地跟他打招呼。  

    李通熱情地說:「唏,真是他鄉遇故知,來,讓我給你拿幾味燃手的點心,功夫不讓香港茶樓專美呢!」  

    麥小薇道:「李先生,沒想到你在這兒幹得這麼起勁呀!很多人移了民,都不能適應。」  

    「有甚麼叫做不適應的?一心想著大丈夫能屈能伸,日子就易得過了。」  

    「可不是,環境不同,不能作一式一樣的要求。」  

    李通歡天喜地的跟麥小薇聊了一陣子天,根本沒有注意到在一旁的妻子一直鐵青著臉。  

    這以後,整整一個星期,阮笑真沒跟丈夫講過半句話。  

    李通不明所以,他只估量妻子終日無所事事,很不習慣,情緒因而不穩定。  

    阮笑真的心可不這樣子想,她一直耿耿於懷。差不多可以肯定,那姓麥的回到香港去,一定在環球企業的其他同事面前訴說她在加拿大的境況。  

    出來社會做事的人,又有那一個沒有敵人仇人的?阮笑真移民後的際遇,怕不笑掉了他們的大牙?  

    在宣佈移民時,阮笑真還是頂有面子的。  

    現今有賓格申請移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碰巧那時期,專業移民需要建築行業人士,因此李通拿了個滿分,因而成的行,其實李家口袋裡的錢,並不豐裕。  

    把美孚那層千-樓宇賣掉,還了銀行的按揭,剩得七十多萬。再加夫妻二人的公積金連積蓄,也不過一百三十萬的樣子。一到步,買了十四萬加幣的房子,用的都是現金。只為未有工作,加拿大銀行不肯借貸。如此算下來,手上的積蓄不及十萬加幣。  

    不過,不要緊,香港的親戚朋友只看到一個事實,他們移了民了,在彼邦安居樂業,孩子直考上大學,再念碩士、博士之類。  

    人們並不能看穿他們的銀行存折就可以了。  

    只這麼一倜麥小薇出現,立時三刻盡露原形。  

    氣得阮笑真臉青唇白,久久不能平過氣來。  

    怪只怪自己的丈夫不爭氣!  

    如果李通不在酒樓當侍役,就甚麼都好辦。  

    當初會表示過對丈夫這份工不以為然的,但李通一味堅持積蓄不夠多,生食山崩,一到交地稅時,難免心跳建地。何況孩子仍未長成?省掉學實,仍有其他實用要負擔。  

    說得也是,只好由他去了。  

    李通服務的這家醉仙酒樓,其實是溫哥華市內啟一數二的高貴食肆。不論家俐裝潢,所用食具,全都非常講究,並不比香港的餐館遜色。  

    現今在此城的中國酒家實在競爭劇烈,食品的水準又都不相伯仲,只得在門面上下功夫,以招徠顧客。  

    醉仙酒樓的老問姓金名力衡,在溫哥華只有一個弟弟金子衡,聽說多年前來加拿大念誓,念土木工程的,現今做地產生意。  

    金力街夫婦二人是以投資移民身份來加的。在香港時並非從事飲食業,只不過在朋友開設的小酒家有一點股份,就拿了這個背景資格,斥資買下醉仙酒樓,用作申請橋樑。  

    醉仙樓也真不知易過多少轉手,目的不外乎是賺投資移民的錢。這個生意還是金子衝向他兄長力薦的,他暗地真一樣拿足佣金。在他的心目中,嫌自己人的錢,叫肥水不流別人田。  

    金力衡原本是做五金生意的,金太太則教小學。夫妻二人抵步後,同心合力把醉仙樓重新裝修,準備大展拳腳。  

    這門生意,實在是頂困身,一天做足十四小時,早年晚市都開齊,一星期工作七天,伙記有假期,輪班休息,老間可沒有。  

    金太太對金力衡說:「我們才休息那麼一天,生意領立即少了百分之二十,都不知是真是假,抑或有甚麼人做了甚麼特別功夫了!」  

    酒樓茶館收的是現金,掌櫃的人最要靠得住,否則把客人叫菜的底單稍一改動,就能把錢裝袋平安了。  

    沒辦法,只好親力親為。  

    且因大廚不是有股份的,三朝兩日就說要過檔到別家酒樓去,那種心理威脅不是鬧著玩的。  

    追得累了,金力衡就在前半年飛回香港去,重金禮聘了個廚子,以兩年工作證讓他為醉仙樓服務,才叫做誓時有個偏安的局面。  

    如此奔波勞碌,生意還是不過爾爾。捱得兩夫婦金睛火眼時,金力衡就會歎氣:「若不是我十多歲時會逃難出香港,苦不堪言,不敢再冒險,怕到上了年紀時還要重蹈覆轍,我才不會來這鬼地方落腳!」  

    李通把阮笑真帶出酒樓時,原打算以茶客身份陪太太一陣子的,誰知金力衡一看到他,就如獲大赦似,急道:「你回來就好了,亞輝剛來電話,他要請一天假,怕又是聯群結黨跑去美國賭個天翻地覆了,你就頂替他,今天開兩班吧!」  

    李通抓抓頭,說:「我剛把太太帶出來,讓她獨個人悶坐,有點不好吧!」  

    金老闆立即說:「我弟弟剛出來,等兩位客人講生意,我囑他陪你太太說一陣子話。我這小弟是一流的公關人材,三分鐘功夫就能跟人混得像十多年老朋友似,簡直是天才。」  

    於是金老闆親自拉看金子衝到阮笑真的一張抬上去,給他們介紹。  

    這以後,當李通一邊工作,一邊回望玩笑實時,他真的放心了。  

    那金子衡的確健談,跟阮笑真似有說不完的話題,還見著阮笑真高興得不住掩嘴而笑。  

    難得太座有這個興致勃勃的反應,李通也就疊埋心水,專注在工作上頭了。  

    阮笑真啤了一口茶,說:「金先生如果有要事辦,且不要管我,我這就要到超級市揚去買點家用物品。」  

    「那裡的話,跟你揚談真是一大樂事。你知道的,在這埠頭,要找個能跟自己溝通,談業務生意的男女朋友,都不易。難得能從你的商場經驗,攫取到更多知識。」  

    「你客氣了!我要向你學習地產真實才是真的。」  

    「說老實話,為甚麼你不考個地產經紀牌呢?以你的資歷,很有糟質成為地產界紅人,單是人面廣,客路就寬。」  

    「怕考不上呢!」阮笑真蠢蠢欲動,當地產經紀,不論聲望與收入都很說得過去吧,前者對她尤其重要。  

    「不用怕,我幫你拿申請表填報,至於補習地產知識,都包在我身上。把經紀牌拿到手,你就跟我拍檔,專做香港人的生意。好不好?」  

    「好,好!」  

    阮笑真開心得一味笑,那模樣兒顯出了幾分姿色,尤其一只嫵媚的眼睛,瞟過金子衡的臉上,叫這個男人的心不期然牽動幾下。  

    剛覓看有點不好意思時,他約會的兩位朋友來到了,金子衡慌忙站起來歡迎,並且給阮笑真介紹。  

    「這位是俞志文先生,這位是沈沛昌先生,兩位都是香港來的大商家。」  

    阮笑真跟他們握了手,精神立時間為之一振。自抵溫哥華以來,以這個場合聚會最合她的脾胃。  

    跟著的說話,更動聽,金子衡說:「李阮笑真女士是環球企業的名將,如假包換女強人。我邀她一起來,聽聽我向兩位介紹的這個建築計劃,也給點意見。」  

    俞志文在香港跟沈沛昌服務的富百達財務集團有來往,本身是經營皮革成衣工業的。移民後,閒著沒事可做,只有聽聽小金這種地產攪手經紀的資料,能做一點投資固佳,就覺得計劃不適合,也以此聚會過過日辰。  

    他於是把沈沛昌也約了出來,多一個人在,多一些話題。  

    小金很落力地向俞志文和沈沛昌介紹列治文的一幅地皮,依小金的計劃是興建一系列的相連城市屋,實給本地中產階層的住戶。  

    他說:「現今香港和台灣的資金流入,把地價催谷得很厲害,樓價已遠遠拋離本地居民的能力負擔範圍,他們要買獨立式房子,已不可能。叫他們住公寓,又不甘不忿。如此一來,這種相連的城市屋就是折衷的辦法,最低限度有自己的小花圖,可供憩息。不但小家庭合用,就是年紀大了的退休人土,日下也有很多把現住的大宅出售套現,改住面積較小的房子,以便挪動一筆額外收入,兩者去游世界,不知多歡暢。所以,我看這種地產是有市場的。」  

    阮笑真聽得唯唯諾諾,她心頭那種參與商務會議的優越權威感,令她通體舒暢。  

    望住小金的眼神,多的是欽佩與敬慕。  

    沈沛昌問:「據你估計,每個單位落成,能賺多少?」  

    「差不多有加幣二萬元左右」  

    「你的這個地皮可建多少個單位?」俞志文問。  

    「可以興建八個。」  

    「為時多久呢?」  

    「半年的樣子吧!」  

    沈沛昌一聽,已經興趣索然。  

    從前,在香港,他一個月在股票市揚與地產上賺的就已不止此數。  

    沈沛昌是頂曉得計數的一個人,心上一算,發現本多利少,扣除銀行利息與稅項,所餘無幾。  

    這種小生意,做著也自覺委屈。由著那些太空人閒來無事,三五成群的跟一個地產經紀拉攏起來經營,還是可以的。  

    要他沈沛昌下本錢,花時間費精神,就不必了!  

    像硬要大學教授跟小學生上一堂課,怕彼此都不是味道。  

    於是,沈沛昌稍稍轉變了話題,問俞志文。  

    「有香港的消息沒有?」  

    「別收到中西商會的圖文傳真,他們應本省省長的邀請,組織一個訪問團,即將到來溫哥華作業務交流。」  

    「哥倫比亞省又打甚麼主意?」沈沛昌問。  

    「意圖在大溫哥華撥一塊幾百畝的地皮,興建一個全北美最大的百貨業中心,邀東南亞注資。」  

    「怕一講就是幾年,在這國家動土,動輒要聆聽民意,實時失事。民意又往往愛阻礙工商業的雷厲發展,令人氣憤。」  

    沈沛昌此言非虛。  

    單是安大略省這近期的民意,就壞掉了整個加拿大西岸的經濟。  

    原本多倫多是絕對有機會投得下屆世運主辦榷的,就是為了民意洶湧反對,雙手把這塊肥肉遞給美國了。  

    傳聞說cNc電視台的其中一個老闆,也是美國主辦城的首腦,故意積極通過新聞報道,讓全世界人都知道安大略省的人不歡迎世運在此舉行,當然影響了世運大會的決定。  

    於是,多倫多喪失了一總為籌備世運而可做的生意。姑勿論是旅遊、酒店、百貨、地產、飲食等,通統沒有翻身機會,一直沉淪在美加自由貿易條例所帶來的經濟衰退之中,以致於目前的一城不振。  

    民意?害慘了社會經濟!  

    這是西方民主社會最令人費解與氣憤之處。  

    香港的民意,剛相反。  

    天大的事發生下,一下子忘個一乾二淨,最要緊是明天能嫌多少錢?  

    或者,自己是移錯了民了,沈沛昌想。  

    一談生意,他就如許的想念香港。  

    俞志文說:「訪問團來加時,我跟你一道去出席研討午宴,肯定有很多位老朋友可以碰頭。」  

    「好。」沈沛昌隨便應著。  

    俞志文又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來,遞給沈沛昌:「這是他們擬定的訪問團及嘉賓講者名單。」  

    沈沛昌接過來看,很今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  

    突然間,一個驚心動魄的名字在沈沛昌的眼前躍動。  

    他嘛得有點魂不附體似,慌忙抬起頭來向四周張望。  

    幸好這麼一個輕微的失常舉止,不為同桌的其他三個人所知。  

    沈沛昌再低頭望清楚那個名字,才在心裡頭長長的吁一口氣。  

    的而且確是她,郭嘉怡。  

    到底是重逢的時刻了。  

    是喜?是驚?是憂慮?是惶恐?  

    最重要的是見?還是不見?  

    俞志文倒還是興致勃勃地跟金子衡、阮笑真聊了一陣子天,才跟沈沛昌建開醉仙酒樓的。  

    小金堅持請客,畢竟那算是他的地頭。  

    「你剛才不是說要到超級市揚去嗎?」小金在客人離去之後問阮笑真。  

    「對。」  

    「有沒有聽過在列治文區有一間極大的超級市揚,全部以批發價錢出售實品,我帶你去一趟好不好?」  

    「啊,是嗎?我倒沒有聽過?」  

    阮笑真很自然地瀲了個謊,她是知道有這一家超級市揚的。可是,她佯裝不知,卻是千真萬確的興奮。  

    「列治文區還有座襯著寺,興建得相當威煌架勢,你有空的話,我帶你去游一遊?女人都喜歡拜神,是不是?」  

    「靈驗嗎?」阮笑真俏媚她笑。  

    金子衡很認真地望了她一眼,說:「那要看你求甚麼了?」  

    兩個人似在作著會心微笑。  

    金子衡帶頭走出醉仙酒樓,阮笑真原想關照丈夫一聲,回心一想,還是急步跟著小金,走出大門去。  

    阮笑真相信,自己將有非常愉快的一天。  

    幸好硬起心腸來把那份可厭的住家工推掉。否則,不堪設想,肯定如今還蹲在那姓方的廚房裡,高忙著包紮那一大堆水晶杯,弄得腰酸背痛,且大大的折了身份。  

    且不去管那方連俊美怎麼樣收拾殘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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