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抵加境的一兩個禮拜,宋惜梅還因著方修華太太連俊美的關係,很跟一些新移民以及老華僑見看面。不論一頓午茶,抑或一餐晚飯,話題只三幾個:不是大談那些搬到溫哥華來的香江藝員,家住何處,就是講誰的家居買了多少加幣,再下來的話題,也不外是如何輾轉介紹朋友,籌備消閒節目。
沒有人留意美國股市如何影響著多倫多市場?沒有人談論聯邦政府的聲望如何節節引退,又是為了甚麼?
甚至連俊美決定遷往西溫哥華去,那天跟朋友提起來,她說了聲:「對呢,西溫哥華的市長叫麥甚麼的?聽說是個頂年青的從政人土,真希望他可以領導市民,開導思想,快快加建一度通至市中心的大橋,免了繁忙時間的塞車就好。」
有位方面厚唇的陳太太,立即巴喇巴喇的說上幾車子話,慌忙發表她所知道的政見。
其中自是誤解多於一切,她甚而說:「那金寶市長年紀還算少了,那天在電視上看到他,足有五十歲的樣子!」
就已經把她知識的淺薄,而又不甘於藏拙的品性表露無遺。
金寶市長只不過是溫哥華區的市長,他的管治範圍並不包括西與北溫哥華,西與北溫哥華跟怕那比、列治文、高吉林、達他等等地區,都是一個獨立的市鎮。
宋惜梅尤其害怕這種類似陳太太的人,大言不慚、面不改容地充熟諳本城本國的知識分子,真叫人喏噓兼肉麻。
宋惜悔不會介意當家庭主婦的朋友,跟她談各區超級市揚的最新產品與贈品,甚至中文電台的節目,或城市內發生的一些驚人軟性新聞,因為,一般人的生活,說到底有它的想靜、平凡與可愛。
千萬別在她面前充好漢,以政治經濟時事的專家口吻自居,把一知半解、道聽途說的資料掛在嘴邊去傳誦。
在香江,有那一時,她不可以坐在國際知名的經濟學家教授張其跟前,聽他談費滋文的最新經濟評論闡釋。有那一刻,不可以看那財經才俊黃某對張教授說:「港元跟美元掛釣的意義,我們固然知之甚詳,然,長此以往下去,如何平衡外淮差距所能引致的利率平衡問題?」
中英開系的微妙,眾所周知。然,不是很多人有機會能聽到一些代表中英雙方談判的要員,在日中余閒所偶然透露的口氣,而作了商業決策上的參考資料。
偏偏宋惜梅與郭嘉怕在香江的身份與地位,容許了她們擁有這種接觸面和機會。
在懷念有人跟自己作等級齊量的智力、消息、學問溝通的同時,宋惜梅樂於在溫哥華耳根清靜。
她從那位年青的房產經紀翁濤口中,無意中知悉,有些香港鄉里,認為新來的這位地產界女強人,生性囂強跋扈,眼高於頂,並不輕易著得起人,與人為伍。
宋惜梅嫣然一笑,心上連稍為牽動一下都欠奉。
在香江,滿城風雨尚且在她宋惜梅眼中不是事,在這小城內的一點人言與是非,她會看成老幾?
宋惜梅來到加拿大後,最愛慕的地方是跟大溫哥華隔了一個海峽的異常寧靜的維多利亞、最喜歡的人是那些一早定居加國,純樸如昔的老移民。
怕死了池中無魚之下充頭領的蝦兵黨將。
人與地,都無異。
正當宋借梅要為自己烤一塊麵包,泡一壺咖啡,抱著了厚厚的一疊好小說,坐在陽台軟椅上去重溫時,重話鈴聲警了起來。
一拿起重話,並不即時聽到聲音,那就是長途電話的訊號了。
「誰?」
宋借梅照切地問,她差不多想問:「是不是嘉怡?」
一則郭嘉怡已有好幾大不會給她通音訊,惜梅有一點點牽掛,生怕這摯友過於勞累,身體出事。
二則,只因今兒個早上遇上了沈沛昌,心頭像壓住一塊鉛似,不吐不快!
要吐呢,最適合的人選似乎應該是當事人才對。
因此,心理上巴巴的希望郭嘉怡來電話,總勝過由自己搖電話回去,刻意地提起此人,活脫脫一個閒坐中人,忙不送拉事扯非的女人似。
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
對方說:「我是嘉怡!」
「噓,你還沒有睡!」
看看手錶,應是香港凌晨兩三點的樣子吧!
「剛回家來,心血來潮,給你搖個電話。」
「又是烏天黑地,不分晝夜的搏殺?」宋惜梅問,心裡頭忽而的有點不辨悲喜,不知是羨慕,抑或倜悵。
實實在在的,在這溫哥華度過的日子,閒得慌。
「你已經入鄉隨俗,認定忙碌是罪過,是不是?」
「你好敏感!」
「太陽並沒有從西邊升上來,世界依然如故,各人各地,各司各職。怎麼樣,你仍是有一日過一日的拖下去?」
「直至老死。」
「惜梅。」郭嘉怡重重的歎一口氣,再道:「請三省、請回來,請從頭開始!」
「你好有耐性,差不多每一次跟我通電話,你都鼓其三寸不爛之舌,重覆這幾句宣言。」
「你是愛聽的,是不是?」
「你知道我並不討厭你。」
「不,不,不是我,沒有我的事。你問問良心,你基本上喜歡與香港的人和事有不解情緣,希望聽到召喚你回來的聲音。一直聽,一直聽,以此作為一種寄托,一重希望。惜梅,我說得對不對?」
宋惜梅沒有造聲。
世界上沒有兩頭利的針。
換言之,有能力、有份量跟自己溝通的人,一樣有本事、有機會揭自己瘡疤。
言語木訥者,不會跟人生甚麼爭執。
口齒伶俐之士,說話動聽之餘,有陣子會出言相欺,叫人防不勝防,還無可避,也未可料。
「惜梅,我是你的醫生,不住的供應著你有維他命成份的鹽水。」
「讓我苟延殘喘。」
「這又何必呢!把定心腸,回來再算!」
「不!」宋惜梅斷然拒絕。
「為甚麼?」
「因為羅致鴻仍是我的摯愛!」
那就是說,她無法有勇氣面對丈夫擁抱看另一個女人在自己的生活環境內,隨時出現。
她受不了,她害怕、地無奈、她傷心。
她只能逃避。
「你比我想像中要荏弱,你留在彼邦已經好幾個月了!」郭嘉怡說。
「你認為你比我強?」宋借梅開始反攻。
「不是嗎?」
「只目他在溫哥華,你才得以在香江逍遙!」
郭嘉怡登時止住了堅。
富話裡頭一片靜謐。
宋惜梅咬一咬下唇,說:「我今天見過他!」
仍是靜誑。
「嘉怡,你還在?」
「在。你剛才說甚麼了?你見過他?」
「對。」
「沈沛昌?」
「說這三個字,你心裡是否猶有痛楚?」
「怎麼會碰見他的?」郭嘉怡明領地頑左右而言他。
當然,這問題對她也蠻重要。
宋惜梅細細將跟沈沛昌相邊的過程告訴郭嘉怡。
對方又沒有了回應。
「聽完了這個故事,有沒有暈眩的感覺?」宋惜梅問。
也真只有她們如此深交,才能毫無領忌、暢所欲言。
「沒有。」
「肯定?」
「差不多。」
「然,你關心。」
「不見得。」
「為甚麼不?最低限度姓沈的忍不住問了你的近況。」
「我每天在中環天橋上跟很多商務朋友碰面,都一定托這個問候那個!」
「你明知自己的這個比喻並不恰當。」
「他問候我、懷記我、想念我,那又如何?跟妻子同衾共枕的男人,所作所為所思,都不必看成嚴肅感動的大事。」
「你的領悟來得太遲!」
「不,我可以翻身,一定可以!」
「但願如此,羅致鴻在這方面此沈沛昌值得人敬重!」
「笑話了,你對羅致鴻的偏袒,屬於病入膏肓,無藥可救。」郭嘉怡忽然近乎怪叫:「可敬重的人是你,而不是他!」
郭嘉怡並非偏袒,她絕對有理由向願為感情完整無瑕而甘受折磨的人致最高敬意。
別說以羅致鴻的家底名望,自有額外的份量與吸引力,教做妻子的死命把名分地位捏在手裡不放。就是像沈沛昌那種才不過是中等資產的人家,他的妻就是明知丈夫移情別戀,也要硬將破裂了的婚姻搶回來。
無他,怕損失的其實是可愛的所有生活保障,而非可貴的感情。
後者老早在沈沛昌提起郭嘉怡的那一刻,就完全變質了。
現代人折服於物質得失的強勢下,而忘掉了每個人在感情甚或肉體上應該保持的堅貞。
於是洗錢惠青女士不介意拾回那個會是她郭嘉怡懷抱裡的人兒,為了她不甘心放棄一切做妻子應得的權利。
是要瞧這方面想,郭嘉怡才稍稍能平心中那份冤屈之氣。
宋借梅不同,她是郭嘉怡一道上的人。是世界上一小撮仍然堅持感情可以玉碎,不作瓦存的固執之士。
郭嘉怡歎一口氣,還有心情講了一句只有好朋友才能受落而不生介蒂的笑話:「惜梅,為甚麼愛上羅致鴻的人不是我?若然,兩宗複雜為難、傷心欲絕的個案可以愛得簡單!」
「你如此的對我們有信心?」
「說真的,若有那麼一天,你宋借梅會不會在離開之前,把你的成箱名實首飾也留下來給我送嫁!」
「異想天開,兼語無倫次!」
「你始終比我拘謹。」
「我並不放作大方,回轉頭關起門來,流更多的眼淚!」
「我已經比從前進步多了。」
「難得。久歷沙場,身經百戰,若無領悟,總有一日死不足惜。」
「這麼說來,你已心如止水得不再有凡心俗念了?」
「但望如此。」
「他現今是個甚麼模樣了?」
「甚麼?」突如其來的一個問題,似是從天而降,宋惜梅很有點迷糊,不明所以。
「算了,算我沒有問過這問題,過兩天再給你搖重話。」
重話立即掛斷了,之後,宋惜梅才明白郭嘉怡的問題。
仍是戀戀不捨,要知道如今遠在溫哥華的前度劉郎,究竟變成甚麼樣子?
有些生活上的事件發生了,是要過一陣子才會得產生反應的。
郭嘉怡如今大概在墊高了枕頭懷想以往。
好不好這就回她一個電話,給她再詳盡一點的有關沈沛昌的資料,應該告訴她,現今的沈沛昌跟加拿大任何一個超級市場內溝物的男人完全沒有分別。順便,她也好問問郭嘉怡有關羅家的訊息。
宋惜梅握著電話筒的手放軟了,因為她氣餒。
電話若真的搖回去,是為撫慰友人寂寞的擔掛,抑或為療治自己重創的心靈呢?
她慚愧,何必在今時今日,還要借重輔助別人的借口來掩飾自己的儒弱?
初來加拿大時,有多少次想念羅致鴻至於沸點。她可以像發噩夢似的,突然間坐直了身子,忍無可忍地抓住了床頭電話,搖至香港去找羅致鴻。
直到對方傳來「喂喂」兩聲,她才像接受了鎮靜劑注射似,頃刻安靜下來。
最淒涼的是,有時接聽電話的不是羅致鴻,而是一把嬌柔柔的女聲。她完全可以想像,當她掛斷了線之後,那個叫邵倩音的女人會得說:「如此鬼鬼祟祟的,矯扭造作的人,一定是羅先生你的太座無疑?」
她睡了自己的半邊床,霸佔了自己整個丈夫,還在說風涼水冷的說話。
無人會明白,她只不過渴望聽聽羅致鴻的聲音,藉此安慰。人們不知道完全靜止、毫無行動以表達抑鬱的感情定極之極之極之辛苦的事。
那邵倩音必是有週末遲起的習慣,試過兩次,碰巧都是她接聽。宋惜梅乾脆把自己房間的電話拔掉,光著腳,抱著電話,也忘了披上睡袍,就衝出後園去,直踩在光冷的水泥地上,走至車房,把那重話機狠狠的扔到一角去。
是要這樣做,在寒冷的夜裡,午夜夢迴之際,才沒法子想起要搖重話去聽羅致鴻的聲音。
這,又何只淒涼?
正在躊躇著,應否再搖電話給郭嘉怡時,門鈴警了起來。
真是難得的熱鬧,一整個下午,又是電話又是門鈴,差點應接不暇,在溫哥華,不是常有的現象。
門開處,站了位近三十歲的年青人,穿得很舒適隨便,然絕對整齊,一條筆直的深藍西褲和白恤衫、領吠、外軍一件厚厚的羽絨外套,都予人純樸大方的感覺。
宋惜梅最怕人假豪邁之各而不修邊幅。
來人顯然不計人厭,在他方正的臉譜上浮動著溫雅的笑容,雙目炯炯有神,而不失之於鋒芒畢露。他對宋惜梅說:「我一直搖電話給你,沒法接得道。」
「啊!我跟香港朋友在通長途電話。請進來生,翁濤。」
「不,不,是有件急事找你。西溫哥華有一間古老房子出售,就在你提及的那個朋友住處附近,價錢還真偏低。忽然想起,你或有興趣搬近朋友,所以跑來帶你去看看房子。」
「謝謝你!」
一時間,對於翁濤的熱心,宋惜梅很有點感動。這幾個月來,翁濤帶過她去看好幾塊地皮,都無功而還。若是在商言商,也就應該懶得再白白陪伴宋惜梅消磨時光了。
在溫哥華,當地產經紀,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地產市道興旺時,自是客似雲來,易如反掌。然房產稍稍回順呢,那起閒著沒事做的太太小姐們,最作興以看房子、置物業為借口,實則要那些地產經紀陪在身邊,當免費司機及導遊,風馳電掣,遊遍整個大溫哥華,不亦樂乎。
別說時間是無價寶,在溫哥華的時間還可以折扣算價值,但,汽油錢可不易負擔呢!
宋惜梅心知自己無心事業,故而很多時翁濤打電話來,說有甚麼地皮,她都婉拒算數,免得不住領人家的情似。
然,翁濤一直是個大方人,他根本不介意。
這一次,情況又有點不同。一則翁濤已經卡門來訪,推抑人家的好意未免過份。二則,宋惜梅也想外出散散心,趁機到西邊去探望喬遷不久的連俊美,豈不是好。
故此,宋惜梅趕快穿回大衣,就坐上翁濤的車子去了。
還未到下班的時份,通往西溫哥華的大橋並不塞車。他們很快就過了橋,直向山上進發。
宋惜梅於是借用了翁濤的無錢無話,搖去給連俊美。
「俊美嗎?我是惜梅。以為你不在家了,電話響了好久!」
「噓!你有所不知。孩子房間的浴室爆了水喉,弄得一室濕透,我忙亂得很呢!」
的確,連聲音都透著狼狽。
一個女人,孤家寡人的寺著一頭家,事無大小,不論粗幼,都得自己動手幹活,不是容易的事。
連俊美原本身邊僱有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女信叫娟婆的,只為嫌棄她搬到西邊來,辭職不幹。老說:「我兒子和兒媳婦不喜歡我要住到橋的另一頭去,有甚麼事照應起來頂不方便。」
一個大溫哥華,從一頭到另一頭,極其量一小時的樣子,有甚麼叫不方便的。
找遍整個北美洲,差不多都沒有比這城鎮再方便的了。
無非是借口,希望連俊美能加她薪金俊美是個外柔內剛的女人,她不肯就此屈服。寧可捲起衫袖,把家務攬上身。
平日,她是連講句話都陰聲細氣的,更因系出名門,幼承庭訓,她的動靜儀態,全都溫文爾雅,饒有教畫,沒半點硬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