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悵還依舊 第三章
    今兒個晚上,陶家有貴客。

    太古城這個地方的商場越開越多越盛。穆澄慣常去光顧的一家,有齊各種物品及家庭用具,方便得不得了。

    時代真是不住進步。穆澄小時候,在學校附近開了第一家超級市場,母親帶她上學放學,老是三過其門而不入,寧可跑到骯髒之極的露天街市去買菜。

    穆澄最恨母親硬要把她帶到菜市場去,好端端一對白皮鞋,必然灑滿污點,難看死了。

    穆澄是個愛潔淨的人。

    只是母命難邊,小女孩作不了主,沒辦法不跟在大人屁股後頭辦事。

    穆澄每次把白雪雪的鞋子踩在濕膩膩、髒兮兮的街市地上,她就全身起了雞皮吃塔。

    禁不住把個小腦袋望向蔚藍色的天空,默默禱告:希望有一日,母親會光顧乾淨整齊的超級市場。

    小樓澄咬咬下唇,非常肯定的想,這一天是早晚要來臨的。

    果然。

    走在超級市場內,穆澄覺得舒服。

    推著購物車,她可以隨意搜購喜歡的貨品,這個行動滿足了女人的購物慾。填補了她沒去逛百貨衣飾店的遺憾。

    這陣子,逛超級市場還有別的樂趣,就是貨品越來越多了,例如增加了各式賀唔與雜誌的擺售,最吸引穆澄。

    她完全可以站在雜誌或賀咕架前,把一個小時消磨掉。

    那些節日賀咕的句子,蠻有意思,很能刺激穆澄的思路,幫她構思到小說的情節,以及體會到某一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至於雜誌,穆澄更加愛翻。

    有陣子覺得自己一站就成個鐘頭的樣子,把人家的幾本雜誌都看得滾瓜爛熟。

    實在過意不去,於是好歹也會把其中一兩本有特別精彩內容的畫報買下來。

    將心比己。如果那些讀者只光站著打書釘而不買穆澄的書,她不也是賺少一筆了嗎?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她穆澄想,會不會有一天,在超級市場加設一個售賣流行暢銷書的架位?她可以每天到這兒買菜時,看到有人把她的作品從書架拿下來,放到購物車上去。

    那種感覺,一定相當相當的歡樂與好受。

    當穆澄第一本著作面世時,她在當日一早跑去書店,看到自己的書放在書架上的那刻,她的眼眶立即濕濡。

    猶記得穆澄堅持不肯離開書店,一直站著等,直至有第一個讀者把她的書從書架上取下來,拿到收銀機旁算帳,她的眼淚忍不住流瀉一臉。

    無非是那種被人接受、被人欣賞的安慰,深深感動她。

    那第一個讀者在翻看她的作品而未確定是否購買時,穆澄的心,差點自胸口跳出來。

    她有一種要走上前去求對方給予一次機會的衝動,穆澄很想對他說:

    「先生,我不會令你失望,你的那十多塊錢是一定物有所值的。」

    書價由十多塊漲至目前三十多塊錢,漲幅雙倍,那是多少個年頭的事了!

    其間有過多少掙扎、勞累、苦楚,真非局外人所能想像。

    無論如何,最艱辛的日子怕已經過掉了吧?

    現今只要穆澄的新書一面世,必然貨如輪轉,才剛剛放在書架上,便又立即在下一分鐘,被讀者買走了。

    穆澄心裡想,為了獲得這個成果。不論受怎麼的委屈與艱辛。也應毫無怨言的。

    穆澄挽了幾大袋食物,漫步回家去。

    別看她是個纖纖弱質似的女人。那高窈而清秀的身段,那幼幼細細的手腳,在在都予人一種侍兒扶起嬌無力的倦慵感覺,她其實力大如牛。

    那幾袋重甸甸的食物在她手上,挽得輕輕鬆鬆。

    只為穆澄訓練有素,老早習慣成自然。

    成長後,考上外國大學,就開始要學習照顧自己。事無鉅細,不是自行動手幹活,誰會料理你?

    嫁後呢,更不得了。陶祖蔭非但不幫忙,只是一古腦兒把個賢妻抱回家去,享現成的福份。

    也不算是誇大,她這位丈夫是一向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

    有那一天夫妻二人去購物,付錢的不錯是陶祖蔭,但所有粗重的工夫,包括挽物在內,都屬穆澄的職責範圍。

    於是幾大袋的重物將穆澄挽的兩條手臂拉得活像長臂猿似,陶祖蔭也只會昂首闊步,走在前面,對滿頭大汗、急步跟著他的妻,視若無睹。

    有些時,購物過多,穆澄不勝負荷,只得求救。

    陶祖蔭也會得分擔穆澄的負擔。然,他會一臉不高興的說:

    「男人挽個塑膠購物袋走在通衢大道上,簡直難看兼失禮。」

    穆澄想,說得也不無道理。

    每念到惹了丈夫不高興,自己心頭也會覺得刺痛,也是划不來的事,於是,以後就不敢再要求對方代幫忙挽什麼東西了。

    其實,如果要穆澄選擇,她寧可付錢,由陶祖蔭負責挽購物袋。

    這種感覺,隨著年齡漸長而增加。

    她因而得了靈感,寫了個有關有錢女人養小白臉的故事,把女主角那種無奈、蒼涼的心態寫得細膩絕倫,引起不知多少讀者的共鳴與感慨,半年內竟買過七版!

    可見其道不孤。

    本城怕有很冬男人像陶祖蔭,又有很多女人像穆澄她自己。

    回心一想,這丈夫給他的寫作靈感還是不算少呢!

    唉,文窮而後工。

    話說回來,最實際的得益,就是練就一身蠻力,日子有功,完完全全的舉重若輕。

    回到家去,穆澄三爬兩撥的把各式買回來的菜肉洗好切好,先放回冰箱備用。

    然後趕緊換過一套較整齊鮮明的套裝,到外頭午膳。

    約的人是她母親。

    穆太太的小名叫惠敏,娘家姓程。

    嫁給穆澄的父親穆迪時不久,就生下此女,之後不久。穆迪患癌逝世。她撫孤守節至今。

    穆太太是個有能耐、堅強、不屈不撓的女性,自不待言。也為了這位母親守寡經年,穆澄對她更添幾重敬意。女人獨個兒在江湖上苦撐,固然不是易事。

    寂寞尤其難耐。

    比起自己的母親來,她是太不中用了。

    當年嫁給陶祖蔭,也為了太寂寞的原故吧!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寫,夜夜寫,永不休止似的搖筆桿,忽然午夜垂淚,覺得孤清難受。倒不如一頭鑽進一個男人的懷抱撒嬌撒嗲,那才快意。

    還有,萬一那一兩個難纏的報館編輯,還打電話來作各式滋擾,穆澄就不用想前納後,乾脆把電話筒摔掉,然後大聲對自己講:

    「不寫又如何?有人負責養你,清茶淡飯過一輩子,只要你穆澄不怕,有誰個奈得你何?」

    就為了這份自以為是的安全惑,穆澄認定非嫁不可。

    嫁後如何,如寒天飲冰水,冷暖自知。

    這且不去多討論,免得傷感。

    然,回頭看那硬挺挺地自己守著丈夫的靈牌,把女兒帶大的母親.不由得了心生佩服。

    穆澄從來沒有問過母親。她究竟為什麼不再嫁?或若她願不願意有第二春?抑或乾著急,而實在碰不上機會?

    不論成因如阿,後果不變。

    穆太太是的而且確要捱盡這些寒來暑往,才到得今天的。

    她從沒有在女兒跟前唏噓過半句。

    日後,穆澄那一觸即發的倔強脾氣,也許很大部份受她母親影響。

    所謂好女兩頭瞞,穆澄對什麼人都可以怠慢,對母親不能。她不要穆太太擔心自己嫁後,變了個蓬頭垢面的灶底貓,故此,每逢跟母親見面,總裝扮得比跟老總喝茶談稿費與版權費,還要認真。

    穆澄是很節儉的,輕易不肯到昂貴的餐聽去一轉,然,對待母親,又是例外。

    她約了穆程惠敏到一流酒店內的西餐廳,為的是要邊吃午膳邊看海景。

    穆太太跟穆澄走在一起,人們很容易就看出她們的關係來。

    固然因為相貌相似,最主要是整個人的氣氛都雷同。

    母女二人都予人一種異常光潔乾淨的感覺。

    穆程惠敏面目姣好,輪廓分明。上六十歲而仍然像五十剛出頭。若不是那只盈光水滑的髮髻盤在腦後,使她顯了一點年紀,足可以充四十七、八歲的。

    守寡三十多年,出身中等家庭的一個女人,能如她的這副模樣,實在已得天獨厚了。

    當然,若果細心的面對面觀察,會留意到穆太太臉上有不少滄桑過後的痕跡,現今的安泰怕未能完全抹煞曾有過的艱辛,單是耶雙眼,一笑起來、魚尾紋整堆的湧現,就落實了美人遲暮的事實。

    穆澄一坐下來,點了菜,她母親就說:

    「你那剛出版的小說,對白寫得那麼精彩尖刻,念得叫人舒服。然,情節太平淡,讀者會覺得不夠味道。」

    原來穆太太是女兒的忠實讀者。

    「媽,不能本本都風起雲湧、驚濤駭浪、曲折離奇,總有一些只寫寫自己心聲的輕鬆小品。」

    「為什麼不能夠?電視台的肥皂劇,經年累月的播演下去,那個JR演的演員,買田又買地,不知多安樂。」

    穆澄望母親一眼,心想這位太太打扮清雅,形相秀麗,沒人會想到她是最重視現實的一個人。

    是上了年紀的緣故。

    更是因為她曾經滄海。

    「下一本小說,寫些什麼題材?」

    母親是多麼關心她呢!穆澄又想,如果自己當演員的話,她必是個稱職的星媽。

    穆澄答:

    「寫一個作家和讀者戀愛的故事。」

    穆太太瞪一瞪眼說:

    「如此的譁眾取寵。」

    「不。」穆澄很認真地說:「我是真心誠意的。」

    「你是說,你有一種跟讀者戀愛的感覺?」

    穆澄歪一歪頭,答:

    「如果有人真的欣賞你,從而愛護你、關懷你,再進一步負責你的起居飲食、安全健康,以及其他一總生活的需要,你會怎麼樣?肯不肯以身相許?」

    穆太太沒有答。

    穆澄非常肯定地說:

    「我會很愛戀跟隨一個終生如此照顧我的人。我會覺得幸福,我會覺得無憾。」

    「太好了!你已經找到了這個人嗎?還是你仍在尋尋覓覓?」

    母親閒閒地答穆澄的兩句話,如穿心寶箭,立時間叫穆澄痛徹心脾。

    太一針見血了。

    可見這些日子來,女兒做的門面功夫實在瞞不了母親,嫁後境況,穆大太早已略知一二。只是當事人刻意隱瞞,權充快樂,免得過也就無謂揭她的瘡疤了。

    如今,看見穆澄那副渴望有人照顧愛護,渴望得人心人肺的癡傻模樣,穆太太一陣難堪,便再也忍不住出言相問。

    穆澄微垂下頭,答:

    「那只不過是小說的橋段而已。」

    「你的小說向來崇尚真實的切身感受,這是你的作風、特色,不是嗎?」

    「是的,對讀者,我一向尊重,且有一份牢不可破的感情。」

    「澄,拿一大群人作為自己的愛戀對象,精神寄托,為什麼呢?一定是由於自己感情無寄托所致。大多數有幸福家庭與完美婚姻的人。不會成為宗教迷。理由就在於此。」

    母女倆一時無話。

    「澄,我實在擔心你!」

    穆澄把個笑容立即擠出來:

    「媽,你是杞人憂天。」

    「但願如此。」

    穆太太望了女兒一眼,再問:

    「今晚週末有什麼節目沒有?」

    「祖蔭的家人來吃晚飯。」

    穆澄說這話時有點尷尬,她其實應該把母親也請一請,一家子聚在一塊兒歡樂今宵才是,可是,她不敢。怕吃力不討好。

    祖蔭父母並非好好相與,言語經常尖刻,對親家奶奶也不大放過。而母親呢,是個極有涵養的女人。絕不會回贈一句半句以洩心頭之恨。只會把不快放在心上,慢慢消化掉。

    要是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壞掉母親一個周未的清爽?

    活至今日,穆澄才發覺,獨身也未嘗不好,孤寂雖難熬,一旦人多嘴雜,單是應付人情是非,就經常有痛不欲生之虞,起碼疲累得使人厭世。

    誇大?一點也不。

    今兒個晚上可能發生的一切,就是一例。

    未到晚上六時,祖蔭的父母。就帶著祖蔭的弟婦李秀娟,兩個弟弟兒子,以及祖蔭的妹妹祖玲,摸上門來。

    腳才踏進來,那位陶老太就問:

    「大嫂,還未開好麻將台?」

    穆澄答:

    「啊,對不起,我以為等祖蔭下了班,吃過飯才搓牌!」

    「怎麼了?我們搓牌也得等兒子批准?大嫂你不是一向替他拿主意的?」

    穆澄也不去多想她家姑這句話,飛快地把麻將台開到自己的睡房裡去。

    飯廳等下要擺晚飯,客廳又被兩個頑童及家翁霸住了。有什麼辦法。

    穆澄這房子就是小。

    原本呢,以他們小倆口目前的收入,絕對可以負擔較寬敞的居住面積。

    就在去年,太古城面海的那幢大廈。有個十八樓的單位出讓,價錢相當合理,大概是因為業主急著移民之故。

    穆澄跟那房產經紀去了三次。每次一駐足在那個可以眺望海港的房間,整個人就心情開朗起來。

    穆澄想。這層樓有一干二百多-,有三個房間,剛好拿一個做書房,一個做客房。前者是她生財之地,光猛清爽至為要緊。寫作的靈感往往在寧靜幽雅的環境之下最易培養出來。後者呢,可供母親小住,夫家親戚來耍樂。譬方說,一桌子的麻將開在客房內,那管他們搓個天光達旦,也是自成一國,不至騷擾陶祖蔭睡覺和穆澄寫作。

    穆澄是個戀家的人,對家居環境尤其注重。

    幾難得去年的出書版權費驟增,可以充作為首期,實在喜不自勝。

    回家去跟丈夫商議,起初,陶祖蔭唯唯諾諾,並沒有太多意見,看樣子是肯了的。

    誰知道要作實簽署臨時買賣合同及交訂金時,便起了變卦。

    陶祖蔭跟穆澄說:

    「我們現居的這一層還可以。搬來搬去怪麻煩的,常言道:上屋搬下屋。不見一籮谷,何必?」

    穆澄心平氣和地解釋,她需要一處比較目前更舒服的地方,因為她留在家的時間多,且家中也正正是她工作上班的寫字樓,且在經濟能力上,他們完全負擔得來。

    說上了幾車子的話,對方仍無動於衷。

    終於陶祖蔭作了結論:

    「我答應了弟弟幫忙他置業。祖德工作多年,生了兩個孩子。還要租住別人的房舍,實在有很多不便。我們口袋的餘錢,且幫他們一幫,別只管自己享受。」

    原來這才是真相。

    穆澄整整一個禮拜睡不好。

    大想念那面海的一層樓宇。

    太激動於丈夫的那番預算。

    好一句:「我們也別只管自己享受。」大帽子無端端的扣下來,自已竟成了一個自私自利,貪圖安逸的小婦人。

    別說要求提高家居質素,不能算是好高驚遠,貪於逸樂。就算答案是肯定的又如何?錢不只是陶祖蔭獨力賺回來的。

    細細計算之下,穆澄這位在家庭做手工業的熟手女工,她的收入早已凌駕丈夫之上。

    原來自己賺錢給自已享用,也算錯,也算不應該。

    祖蔭前些時搬寫字樓,只為他的機構盈利甚豐,故而拓展業務,改善員工的工作環境。這可是人人覺得天公地道,人人叫好的一回事。

    獨獨穆澄的情況需要作異乎常人的處理?

    悲哀嗎?

    無奈嗎?

    豈有此理嗎?

    是不是通天下的人都在先照顧了親朋戚友,讓他們豐衣足食,自己寧願捱饑抵餓,那才是正確呢?

    穆澄想:請恕我沒有這份汪涵海量。

    然,一意孤行去把那幢面海的房子買下來是不管用的。自己已是陶家的人。

    陶祖蔭不肯搬過去,或者搬去新居後苦口苦臉,怨聲載道,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丈夫要把他銀行戶口裡頭的積蓄,雙手奉上雙親,以去貼補弟弟置業,有他的絕對自由權,以後每月出糧,先撥一筆到銀行替弟弟償還房屋按揭,才將剩餘的家用交給穆澄,也真叫沒有法子的事。

    穆澄這個家庭主婦,是否就真能狠得下心,餐餐量入為出,餐餐清茶淡飯,由著丈夫白受苦了?

    怎麼說,穆澄也出不了手。

    不知陶祖蔭是不是看中了她這一點,於是自把自為,既照顧父母與弟弟,還供他那小妹唸書。一份糧差不冬悉數捧回家。對穆澄只是象徵式的予以家用。

    說起那陶家小妹陶祖玲,已經三十歲過外,唸書不成,跑到外頭去工作,三朝兩日又嫌人工少,工夫多,辭掉了職,賦閒在家,便上一些成人夜校,唸唸英文及商科,美其名為小姑居處。仍在求學階段。日中跟些女友逛逛街,或陪在母親身邊搓麻將,這種生活,穆澄聽到都反胃。可是,有什麼辦法。這位小姑子是翁姑二人的寶貝,碰不得!

    總之,穆澄一嫁入陶家,就活像走上奈何橋。最好快快一骨碌喝口孟婆茶。前事忘掉,重新為人!

    現今,自己屈居斗室,成全了他人,反過來,還被翁姑認為地方淺窄,招呼不周。也真欲哭無淚,無話可說了。

    穆澄但願快手快腳,把一干人等招呼妥當,過得了這一晚就好。

    當穆澄把煮好的送餚放到飯桌時,順眼往客廳望去,真是慘不忍睹。

    平日是窗明几淨,整齊乾淨,現今被祖德兩個男孩搗亂得天翻地覆。

    那兩隻小猴兒乾脆連鞋子也不脫,就在硫化上躍來跳去,玩他們那個叫「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遊戲。穆澄苦笑,也真是太名符其實了。

    「好啦,好啦,把鞋子脫了,免弄得地方太髒,等會兒你們伯娘要多一番功夫!」

    穆澄說這番話時,還是笑臉迎人的。可是,得回的反應就太令人失望了。

    穆澄的家翁放下了雜誌,抹下了臉,對媳婦說:

    「大嫂,難得小孩子活潑好動,為甚麼要阻止他們了?你未曾生養過,就不知道做父母的心情,我們恨不得孩子能一天玩足二十四小時,如果整天坐著不動,怕是患上痢呆症了!」

    穆澄整個的呆住。

    她有一種衝動,在下一分鐘,就要衝過去,拉起那兩個小頑童,扔出門外去。

    她家翁又再借題發揮,揭她的瘡疤、刺她的心。

    是的,老人家抱孫心切,這種情懷。不難理解。

    但,不能為了她穆澄嫁進陶家這些年,都沒有生養,就周時的備受責難,且用那尖酸刻薄的言語,戳得她一心是血。

    難道穆澄自己不著急,不難堪,不愧怯?

    連丈夫陶祖蔭,在這事上頭,直至目前為止,仍未給過自已甚麼壓力,倒經常由次一等的所謂親人來攻擊她,也真是太過份了。

    一念起那兩個頑童如今居有定所,也無非是她的功勞與犧牲,跑到自已的地盤來,還肆無忌憚的嚴重破壞,更氣!

    然,她還是極力的控制臉上的肌肉。把那口鳥氣硬生生吞下。

    小童無罪,更無辜。自己正不值別人拿他們的行動為借口來攻擊自己,又怎能不正己而正人?

    千錯萬錯,都是在孩子們身邊的成年人的錯。

    穆澄默然地掉轉頭去,收拾飯桌。

    突然的在背後有很巨大而清脆的霹啪之聲,回頭一看,孩子們打碎了一個讀者送給她的水晶煙灰盅。

    穆澄趕忙別過臉,快步走回廚房去,把弄好的送菜搬出來,完全當沒有事情發生過一樣。

    哀莫大於心死。

    此之謂也。

    飯桌上,穆澄默默的嚼著,牢記著久不久就要給家翁家姑小叔小姑,甚至那兩個頑童添菜。

    穆澄已習慣了事無大小,都克盡婦道。至於對方的反應如何,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小叔子的這對兒子其實是頂討厭的。

    那大的一個,少說也差不多有九歲了,拿一對筷子在手,盡往一碟碟菜上挑,把那雞塊翻來又覆去,最終還是沒有一件上意。歪一歪頭,一對筷子往咀裡塞兩秒鐘,再抽出來,朝另一碟菜進發。

    看得穆澄連胃口也掉盡!

    若是她的親生兒子,老早把他吊起來,打個屁股開花而後已。

    現在呢,連不滿都不敢寫在臉上。

    穆澄的翁姑把兩個孩子捧上天,不論這兩位齊天大聖如何的無法無天,凡人一律休得妄論。

    穆澄的小姑手陶祖玲說:

    「大嫂,你有把自己寫的書放在家裡嗎?」

    穆澄一聽,便知就裡。每次他們來。小姑子一定會拿她的一大堆書走,廣送她的豬朋狗友。

    穆澄最後把心一橫,這班親戚一上門來,她就把自己的書收到床底下去。

    並不是她寒酸,而是太激氣。

    本來有人欣賞自己的作品,雙手奉送,也是樂意的。但必須受饋贈的人明白,這是一件禮物,有它本身的價值。

    可是,很多人拿了穆澄的書,非但不感謝,還以為是給穆澄天大的面子。這小姑子就是一例。  

    每次都有類同的一句尖酸刻薄的話,塞給穆澄:

    「大嫂,我拿幾本書去替你做做宣傳,若有沒有人喜歡看,這陣子電視台的節目十分老土。也許悶起來翻翻書也是好的。」

    穆澄差點兒想問:

    「要不要我向你三呼謝恩了?」

    時至今日,以穆澄的名氣也真不必如此低聲下氣的求人為她的書推介了吧?

    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些人明明佔了人家的便宜,還要講盡口響的說話,連一點最基本的尊重與回報都不肯支付。

    穆澄實在忍無可忍。

    這世界也真不只陶祖玲是這種人。那日一班舊同學敘舊,飲中國茶。

    其中一位女同學叫周麗姬的就說:

    「穆澄,我的同事不知多喜歡看你的小說,下次茶敘,你應該帶些書來送老同學才對。」

    穆澄啞然,一時間紅了臉,不曉如何作答。

    倒是方詩韻抿著嘴笑,說:

    「幸好穆澄不是開米鋪,否則也應該在下次敘面時提包米來分派老同學才對!」

    周麗姬知道自己被搶白,立即反攻:

    「這怎麼同呢?書是可有可無!」

    「當然相同,都是賴以維生之物,前者是身體口糧,後者是精神食糧。穆澄是靠寫書討生活的。你若跑上律師樓叫人家替你簽法律文件,舉手之勞而己,人家也不肯白白幫忙而不收費吧!燈油火蠟、伙記人工,還加十年寒窗苦讀的學費本錢,這條數怎麼計?」

    穆澄對方詩韻感激至極。

    太說到她心坎上去了。

    這種剝削了人家利益而仍大模斯樣、自以為是的人,真是太令人氣憤了。

    因而在陶祖玲出現之前,穆澄把她的書,尤其是新書都收得密密實實的。

    當然,表面上,穆澄還只好禮貌地回應她的小姑子,說:

    「謝謝,我這兒碰巧沒有書。」

    陶祖蔭白了穆澄一眼,他知道妻子在撒謊,一直以來,穆澄的小書房都有很多她的作品,是出版社送來的樣書,他心想,分明是妻子小家子氣,捨不得送人。

    一本書,才不過幾十塊,一杯大酒店餐廳內的咖啡價錢而已,緊張些什麼?

    陶祖蔭可沒有想到有些名貴餐館,一天到晚單靠賣很多杯很多杯咖啡,就已發了達!

    人們不明白的道理也真是太多了。

    陶家兄弟姊妹在這做人的涵養上,竟是如此的同出一轍。

    陶祖玲完全不懂什麼叫適可而止,更不曉得看人家的眉頭眼額。

    她竟還說:

    「大嫂,我們街口就有間書店,那老闆說認識你的。你不就打電話給他說一聲,我改天到店上拿就可以了。」

    真是無名火起三千丈,穆澄忍無可忍,只差沒拍案而起,正色道:

    「如果我真有勢力,這個電話寧願搭進去給銀行總經理。叫人去拿些鈔票出來,還乾手淨腳得多。」

    「大嫂。難怪街外的人都在彈劾你,文章寫得潑辣尖刻,真是人如其文。」

    正正是那個混到一把年紀,養了兩個猴兒。依然沒本事有積蓄繳交房屋首期的男人。

    對,就算穆澄是個刻薄小家的小女人,然,她也從不把難聽的說話宣諸於口,教聽的人難受而下不了台。

    她更絕對絕對不會對長輩無禮,對那些於她有恩惠的人不留餘地。

    穆澄對所有看不順眼的人,不公平的待遇,不能接受的事實都埋怨、謾罵,甚而咀咒,卻只在心上,極其量放在筆尖上去。

    非迫不得已,她幾曾說過一句有失教養的話。

    如今,她說了,只這麼一句半句就被人家執住了,因為不安,眼眶驀地溫熱。

    「祖德,你少說句話吧,自己知道自己事,在人家屋簷下過,輪不到你申張正義。省得你大哥難做人。」

    哦,原來最利害的角色,尤在後頭,那是穆澄的家姑。

    眼淚在眼眶內打轉,沒敢掉下來,否則,她知道會有什麼後果。穆澄那親愛的丈夫陶祖蔭先生必然會說:

    「別動輒以淚洗臉,滿肚委屈似的,好不好?」

    好,穆澄把什麼都吞到肚子,努力告訴自己,她沒有委屈、沒有難堪、沒有苦楚,她只有開心,開心,好開心!

    不愉快的事,以致於一切苦難都會過去的。

    真的不必悲哀。

    候了一個世紀之後,家翁家姑小叔小姑小孩,齊齊撤退,打道回府了。

    感謝主!

    房子再變為穆澄的世界,的而且確,只有她一人開始清理功夫,陶祖蔭悶聲不響的走進睡房去。

    穆澄躲在廚房內清洗碗碟,突然的聽到丈夫叫她,再奔回睡房看個究竟。

    陶祖蔭正在把那副麻將收回麻將盒內,並說:

    「先幫忙把這些什子收好。不然,擋在這兒,我躺在床上根本不能看電視。」

    於是夫妻二人也算同心合力。清理了睡房,讓陶祖蔭得到一個安樂齊整的天地。也算托賴了,這位大男人主義的丈夫不至於完全袖手旁觀。是讓穆澄去收抬睡房,至於其他家務,也就不可能再指望他幫忙了。

    穆澄的工作效率向來迅速,只一小時多一點,房子重現光潔,恢復舊觀。

    穆澄有個怪僻,室不大也不打緊,一定要優雅,她才能安住其間,放心工作。

    回到睡房去,祖蔭還未睡,正在看週末電視。看到妻子進來,對望一眼,彼此都似無話。

    終於還是祖蔭開了口,說:

    「你跟我家人的嫌隙日深。」

    穆澄不想分辨,因這是事實。

    「是不是寫作令你煩躁?作家額外多心。」

    穆澄還沒有回答,祖蔭已下結論:

    「當然,如果沒有你的這份性格,如何可以把空中樓閣寫成酷似現實的一個個故事?簡單一句話,完全是小事化大,無是生非的本領。但,穆澄,我告訴你,分不開工作與現實生活,是很危險的一回事。小說作品受歡迎,不等於做人受歡迎。」

    穆澄把這番話全聽進耳去,她腦袋內只清晰地浮現出一個問題。

    什麼時候、什麼環境、什麼原因會令到自己嫁給這麼一個男人?

    一個五官端正、有專業資格、有高尚職業、有健康身體的未婚男人,當年出現在穆澄面前。

    於是,她就這樣的嫁了。

    大概跟世界上很多很多很多女人一樣,到時到侯,覺得還是嫁的好,於是就結婚去。

    從前嫁掉的女人,就是一生一世。

    如今入錯行,立即轉行。

    嫁錯郎?拍拍屁股走個沒影兒。

    律師樓頭,堅決要離婚的人往往是女不是男。

    穆澄突然的回過神來,嚇一大跳,怎麼自己會一下子想到這麼毛骨聳然的大問  上去了?

    離婚!

    不、不、不。沒有那麼嚴重。

    連她筆下的男女主角,經常有鬧婚外情,也沒有一個離婚。

    離婚不是穆澄能接受的一回事,就算想像自己接受離婚也有困難。

    還是陶祖蔭說得對,自己原來真愛小題大作。

    這一驚,使穆澄眼眶裡原本要滾下的眼淚。嚇得縮了回去。

    她立即回身跑回廚房,埋頭苦幹。一直至疲累不堪,才回睡房,一頭栽在枕上,好歹睡去。

    睡覺真是大快樂的事。

    穆澄從來不介意自己會一睡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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