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無情 第四章
    誰肯放開心懷,從你為難之處著想,從而予以諒解和欣賞?

    可惜,我們相逢恨晚!

    「寶山,要不要下車走一會兒?」

    我搖搖頭:「夜呢!我要回家去了!明早要上班!」

    這最後的一句話,仿如暮鼓晨鐘,敲醒了所有勞工階層的綺夢!

    萍水相逢,偶爾相知,當如春夢!

    誰不該面對現實地生活下去?

    孫世勳把我載回太古械去。

    互道了晚安,我靜靜地走回家!母親已經熟睡了!客廳裡留了紙條,囑我記得到廚房去喝掉留給我的湯!

    母親是可愛的:

    世界上可愛與愛我的人雖少,仍然有,值得安慰呢!

    我睡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

    多日來心中的愁苦與不甘,老早洗刷得乾乾淨淨,代之而起的分明是絲絲甜蜜之意,怎麼仍是失眠?

    做人當真豈有此理!失戀時睡不好、吃不下,戀愛時也一樣.真是的,就如此輾轉反側幾下,鬧鐘就響了。

    回到孫氏去:辦公室的櫃面上放著一大束的星花伴住鈴蘭。沒有字條,沒有名片:

    我甜在心坎裡!

    怎麼說呢?女人真的不難應付吧?只那麼老套的兩三下功夫,就搞得你心情紊亂,不知如何是奸1

    小冬妮推門進來見了花,驚叫:「哪個客戶代理商如此大手筆?」

    她不問情由地抱住花就插。

    我不響。拿出化妝鏡子來照一照,我像是個沒有人送花的女人嗎?

    我雖沒有大姊長得標緻好看,可一點也不差吧!

    想起大姊,心中立時有點納悶!很有一段日子沒跟她聯絡了,抓起電話來,搖去給她:「大姊?」

    「寶山,是你嗎?有什麼事,快點說,我趕著出門去!」

    「這麼早:」我以為當少奶奶的人有權睡至日上三竿!

    「對,對,司機在外頭等著我呢,我要趕去開婦女會!我有空再給你電話!」

    「大姊,你好嗎?」

    「好,好,好到不得了,你少擔心我!照顧你自己是真,自己不照顧自己,沒有人救得了你!」大姊匆匆忙忙地收了

    線。

    我望著電話發呆。真是的,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女人尤其多變!

    管它呢!只要愈變愈好就成了!

    想著想著,櫃頭的內線電話就響起來了I

    「早晨好!你睡得好嗎?」

    才一個電話裡頭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我的心就撲撲亂跳,節奏緊張明快,可絕不難受!

    「還是老樣子:」

    「喜歡送你的花嗎?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我也從來沒有買過什麼花!」

    這樣的畫蛇添足!

    「多謝。以後別花這些錢!才擱著好看一會兒,就謝了!」

    「今晚要開夜嗎?」

    「年報快要出版了!非趕不可!」

    「那我在自己辦公室等你,送你回家好了!」

    他都沒待我反應,就收線。

    一整天的忙,竟沒有見過孫世勳。

    直至坐上了他的車子,他就對我說:「沒見你三個年頭了!」

    再老實的男人追求起女人來,總有幾道板斧傍身。

    世勳看看手錶:「真好,來得及到淺水灣酒店去喝杯咖啡!」

    抵達餐廳時,在座的多數客人都已用畢晚飯,在吃著甜品。

    世勳要了個香蕉船,大口大口地吃得開心。

    我問:「你這麼愛甜的呢?」

    「對,所以很愛你!」

    我沒有造聲,別過臉望出去,路燈下的淺水灣,平靜得很,連海浪聲都聽不見,益發覺著我心濤洶湧,翻騰起伏!

    世勳又握住了我的手:「你別多想!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想辦法去。我知道不能委屈你!」

    我忍不住問:「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好女人,」世勳毫不思索地答。

    這一刻我其實是感動的。最低限度,我不要聽一個男人在我的面前數落他以前的女人!太缺涵養風度了!

    在江湖行走多年,習慣了山水有相逢,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況。誰個塌了台,才三朝兩日,又會翻身。千萬別短視目前,落井下石,不然終有一日,自食其果,尋且,以前欣賞愛護過的人,到底有恩情在,何苦不留餘地,肆意摧殘?

    我幽幽地說:「那你對不起她了了!」

    「我對不起兩個女兒!」

    世勳老是在緊張時,就愛把我的手放到唇邊去吻了又吻。

    我看大庭廣眾,實在不好意思,縮回了。

    「我試過控制自己,那天鼓起勇氣告訴你,我是個有婦之夫之後,原以為可以幫助自己懸崖勒馬,誰知剛好相反,竟然像防水的堤壩,鑿穿了一個小洞,一發不可收拾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別見笑。」

    「什麼事?」

    「那天我看見你連買件運動衣,都徵求王子培的意見,我曾經切實地想過要把那小子辭退了了!」

    我大聲笑出來,鄰座的人都回過頭來看我。

    我吐了吐舌頭。

    「你真誇張,」

    「我是認真的,你不信!直到前天為止,我還是看他不順眼!」

    「那麼,上星期我跟王子培一起赴你的約,你有沒有想過要宰了他?」

    可憐的王子培!

    「當晚簡直想把他碎屍萬段,其後,倒心平氣和了!因為我想通了道理。最不能挽救的關係,是無動於裒,愛與恨都是濃厚的一份感情,不愛你,或者不恨你,幹嘛要氣你?是不是?」

    我滿臉通紅,差點無地自容得要擠出眼淚來!

    「傻孩子!」世勳重新握住了我的手:「快別這樣!我們現在不是很好的:」

    氣死人!

    「我們走了!好嗎?」他忽然看住我問。

    「為什麼呢?」

    「因為在這兒我不能吻你!」

    車子停在太古城家門口,差不多有半小時以上,我提了幾次要回家了,世勳還是不讓我走。

    「再這樣子下去,警察要巡到這兒來抄牌了!傳出去多丟臉!」

    「誰管呢?「

    「人家會曉得你!孫家兄弟這陣子的社交風頭太勁了!」

    世勳的吻如春雨般細細打在我的臉上,擋都擋不住!

    「你靜靜地聽我說幾句話好不好?」

    「你說吧,我聽得到!」

    「這兒是太古城,你別把這麼一輛勞斯萊斯當街當巷停在不准停車等候的地方好不好?」

    「這有什麼不妥當?」

    「左鄰右舍偶然經過看到,還以為我改業當舞女了!」

    「這麼大年紀的歡場女子,不會如此受歡迎!」

    「明大我要上班呢!」

    「又是這句老話!乾脆現在辭職,我立即批准,」

    「失業在家,誰養呢?」

    「求之不得,不敢請爾!」

    「世勳,這真是你的心聲?」我正色道。

    這麼一句話,教我們都一下子傷感起來!車廂內一時間紅暈引退,變得愁雲慘霧!

    「明天見!」

    他目送我下了車!

    我呆瓜般站在電梯裡頭不知多久,才曉得按動17樓的數字!

    腳踏人屋去,電話鈐聲已猛地響個不停。

    母親被吵醒了,披了件毛衣,從睡房走出來。

    「幾點鐘了,誰個這麼晚還來電話?」」媽,你睡吧!讓我接聽」

    拿起了電話,對方說:「你怎麼了?電話再沒有人接聽,

    我就得衝上樓來了。嚇得我以為你在電梯內遇上意外!」

    「沒有呢!」

    「你平安嗎?」

    「嗯!你在哪兒?」

    「車上!我還在樓下,」

    「回去吧!」

    「我想見你!」

    「剛才不是見了嗎?」

    「現在見不著了!」

    「明天再見吧。」

    「要等好久!」

    「別這樣!我媽讓你吵醒了!」

    「代我道歉—聲,告訴她,我很愛她的女兒!」

    「世勳,你真是!」

    「你不再下樓來了?」

    「不呢!你好好地回去!」

    「不會以後不見我?」

    「怎麼會,我還未辭職!明天見吧!」

    孫氏今年的年報,資料額外豐厚,換言之,準備功夫雙倍,忙得一干人等頭暈眼花!

    我只得早早趕起了,可以啟程到倫敦去參加陶器家庭用品展覽。

    一連大半個月,有關部門沒有早過11點收工。我這工頭,當然也牽連在內,一則自己緊張,習慣親力親為,二則為著鼓勵士氣,以身作則,三則,有人陪在身邊苦幹,精神百倍。

    老早說,小冬妮是鬼靈精:她看到每3天就有一大束鮮花送在我櫃頭以後,只管微微笑,一聲不響地把花插好就算。

    我偶然在她面前伸個懶腰,才喊一聲:「累死了!不知道一身功夫何時得了?」

    她再不同情我了,尋且會說:「看看插好了的花,就會覺得精神百倍,什麼勞累都補償過來呢:」

    我氣得什麼似的,又不好意思罵她!

    日子實在是不難過的,一眨眼,又是一天。

    世勳和我都沒有邀請過對方回自己的家裡去,不方便,都有位老人家在。一旦帶著異性朋友露臉,就有相親的感覺,我尤其怕母親問長問短,準會探查世勳的身份。不消幾天功夫,必然弄至街知巷聞,她要是還年輕,應該任職報館,專跑新聞。

    因此之故,他的勞斯萊斯,變成了我們的小天地!

    我曾建議過:「世勳,你應該買部小巴!坐在這兒一整個晚上上,腿都酸了!」

    孫世勳每夜最愛抱住我的手,放在胸前,把車子座位斜斜放後,從車窗望向天空。久不久就俯身上前,看我一眼,吻我一下。

    「世勳!」

    「唔!」

    「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嗎?」

    「你不喜歡?」

    「世勳,我好想結婚。」

    「我知道。」

    「你真的不能離婚嗎?」

    「我不知道如何向她開口。」

    「你還愛她?」

    「你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你說呀!」

    「女人真奇怪,事必要你親口講完又講,才安樂!」

    「那麼,你就講呀!」

    「孫世勳第一百次聲言,只愛沈寶山一個」

    「為什麼不告訴她呢?」

    「寶山,你不能稍等嗎?」

    「等到幾時呢?」

    「等到時機成熟。」

    「那是幾時的事了?」

    「你做什麼事也如此緊迫,咄咄逼人的樣子!」

    我沒造聲,別過臉去。這是世勳第一次投訴我。

    「寶山,你別小器好不好?」

    誰個小器呢?不是大方得明知使君有婦,仍然跟你來往嗎,眼淚不期然地汩汩而下。

    世勳坐直了身,把我的臉扳過來,嚇一驚。

    「怎麼呢?談得好好的,你這就哭了!」

    他慌得用手揩我臉上的淚。

    我撥開他!

    「寶山,寶山,請別這樣,真的,我心痛,我捨不得你受委屈!只是……」

    「只是你也捨不得她!」

    「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我跟她結婚十多年了,她不是什麼有過人之處的女子,父母是英國老華僑,她自己淳淳厚厚的—個中國女孩子,在彼邦長大,念了大學,半輩子躲在圖書館裡安分守己地工作。我原也以為自己在英國,守著父親的一些產業,加上在電子工程公司一份稱職的職業,就過掉此生了,母親希望我娶個淑慧平凡的中國女孩子,很艱難地遇上了她,30多歲才結的婚,一直無兒無女。母親和她急了這許多許多年,突然的在去年,她才有了身孕,40歲的年紀第一胎,平安生了個男孩子,如珠如寶,現今還未滿週歲。她要等兒子長得硬朗一點,才放心讓他轉水土,才這麼半年的光景,我就……回去跟她說,要離婚……我出不了口……可又捨不得不愛你……我很為難呢!」

    為難的才不只他一人!

    無端端惹上一重恩怨,是幸還是不幸?事已至此,無從細想了!

    大姊終於撥空約我午膳。

    姊妹倆都覺著彼此的容光煥發。

    是要這樣子才好,走在街頭,愁眉苦臉,誰會多看你一眼?倒不如顧盼生輝,反而旁人側目!

    「大姊,你好看多了!尋且瘦了不少!」

    「刻意減的肥!」

    「很見成效,一瘦下來,不知年輕幾歲!」

    「你大姊原本條件不差!」

    「你心情輕鬆倒是令我最開心的!」

    「老實說,進步是不可能的!誰個女人眼巴巴看著丈夫有外遇,會喜形於色!只是不再傷心下去,就已是一重功德了!」

    「大姊,你想通了!」

    「寶山,你提點得對,我別無選擇!對方年輕漂亮,有學問,有才幹,總之條件好到不得了!我重整河山,還差人家—大截,要把她趕走,談何容易?但她要取我的地位而代之,可也不成!我盡力看得開一點,她要跟歸雄年講愛情,還只是他們兩個人暗地裡的事,外頭準會知道?. 還不都是把她看成橫刀奪愛,貪幕虛榮的女人!寶山,就算歸雄年晚晚不回家來睡覺,我不講,就無人能證實,她不能以此為榮!只要我丈夫一日以我為妻,偶然回家來睡一宵,她就仍然矮我一截!說句最老實的傷心話,歸雄年擁抱著她時,我難過至死,不見得歸雄年跟我親熱時,她不丟臉!」

    一定是剛才匆匆自孫氏大樓出來,在街上著了涼,我的頭開始有點暈,心上鬱悶得很!

    大姊還是滔滔不絕:「寶山,我這些日子裡,認真痛定思痛!決定由得他風花雪月去。講什麼山盟誨誓,此志不渝,我年輕時,一樣經歷過,怎麼現今卻又變成陳跡?男人一般是狠得下心移情別戀,卻狠不下心拋妻棄子!我何必逼他抉擇?」

    大姊忽然止住了話,我隨著她的眼神看過去,見有位時髦女郎。剪一頭極短的發,身上套了華倫天奴的緊身毛線上衣,剛朝我們這邊方向走過來。

    我當然認得她,國際地產發展公司的主任技師襲芷苓,跟我還是先後屆的大學同學。

    她原是走進餐廳來找朋友,瞥見我們姊妹倆,微微一愕,尷尷尬尬地點頭招呼,轉身快走。

    大姊問:「你認得她?」

    「當然!香港有哪幾個鋒頭女人我會不認得!」

    「因為你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希望你不是物以類聚!」

    「大姊,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道那姓裘的是誰?哈哈!你姐夫歸雄年如假包換的情婦!正是要跟你大姊拗手瓜的一個人!」

    我嚇得回轉頭來,再看她一眼!

    「她?」

    「你稀奇些什麼?」大姊很不以為然,繼續說:「不是我數落你們這些女強人!沒有相當年紀,掙扎不到如今的名位!一旦擦梅已過,怎麼尋對象去,誰個像樣點的男人不是有家有室的!於是只好當人家的情婦了!時光倒流,現今大把女人甘於作妾!」

    大姊的話,有如穿心寒劍。

    「男人嘛!說不定就是看準了這種情況,趁機佔盡便宜:就像你姐夫,我跟著你教我的方法,一旦遷就放鬆他一點點,就能相處下去了!誰個男人不渴望妻賢妾艷,兩全其美?寶山,你可留心點!」

    「留心什麼?」我驀然驚叫。

    「留心別上男人的當。自己有頭有臉好人兒一個,犯不著走在人前給指指點點,說些難聽話,我和那姓裘的一同出席場合,看誰的臉上更有光彩?所以說,有個男人能名正言順娶你的,你就別嫌三嫌四的了!有切實的歸宿是正經!」

    「多謝大姊關心!」

    「姊妹一場嘛,正如你說過的,最緊要是自己爭氣,你是看得通徹的人,到如今我可也明白過來了!」

    今兒個午膳特別長,回到辦公室去差不多3點!

    冬妮一見我,就說:「孫世勳先生按了你的內線電話幾次,請你回話!」

    言猶在耳,內線電話又響起來了:「寶山嗎?你偷懶,吃了個兩小時的午膳!」

    「有什麼事嗎?」

    「今晚能否早點下班,我們一起吃晚飯!」

    「不,今天晚上我有應酬,別等我,」

    「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對不起,我剛來了客人!」

    放下電話,獨個兒坐在辦公室內,欲哭無淚!

    從未試過準時5點下班。今天例外。才5時10分,我已坐在地鐵,回家去。

    母親竟然外出未返。

    我拔掉了電話,關起房門,倒在床上,突然胸口一陣委屈,放聲狂哭。

    不知道如何哭累了就睡去的,醒來,看見母親坐在床沿。

    「媽!」

    我像小孩子般撲到她身上去!

    母親拍拍我的肩膊,問:「餓嗎?」

    我搖搖頭。

    「要不要洗個澡,再睡?」

    「不!」

    「我在這兒伴著你一會兒。」

    「很晚了吧!你也要休息了!」

    母親點點頭,站起來,替我帶上了門。

    我沒想過她能如此體貼,真有錯怪她的地方。

    勉強坐起身來,跑到浴室友洗個臉。往鏡子上看,真嚇一大跳。

    我雙跟哭得紅腫,臉上象長了兩個大核桃,醜得不能見人!

    母親分明地看在眼裡,可沒有問我半句。

    真難為她呢!心裡明知女兒受了委屈,不願說出聲來,

    她老人家也只好忍著,悶在心頭。

    我突然想辭職不幹,以後也不要再見孫世勳的面了!

    五湖四海,哪兒尋不到棲身之所。

    可是,多年以來胼手胝足,血汗交加地打下了江山,競這樣子就葬送掉嗎?還要孤魂野鬼般在人海中浮來浮去,尋藏身之地?

    這年頭,哪間機構都缺人才,可是高薪行政人員要另謀高就,也不見得輕而易舉。人與事,總得其時其地,聚在一塊兒,才能一拍即合。否則,老是陰差陽錯的彼此錯過下來,也是司空見慣的。

    今時今日,還要我奔波勞碌地去找份餬口的工作?想著也會打從心底裡抖出來!

    更不甘的分明是人負我,還要自己諸多遷就!

    孫世勳有什麼大不了?男人一個而已!

    晨早9點,我就搖電話回去給冬妮,說我有事,下午才回辦公室來。

    打起精神跑去做了頭髮,再到名店去,刻意地搜購了多襲新裝。還跟兩個女友舒舒服服地吃過了午飯,才回孫氏去。

    才一腳踏入辦公室,就吩咐冬妮:「把各部門的頭頭逐個安排到我辦公室來開會。所有內線及外線電話,給我一律擋駕!包括章董事總經理,以及一干人等在內。」

    有工作就有這份方便,總有一大群人在你左右,陪著你廝混過去!

    放工前,冬妮遞給我一大疊字條,全部是要回的電話。

    小秘書神情駭異,我當然沒有向她諸多解釋的必要。

    只說:「陪著我走到地鐵站去!」

    冬妮默默地跟著我一道走!

    在大堂,老遠看見孫世勳在送客,他一見我,急急地跟客人道了別,就追上來。

    我拉著冬妮轉了個彎,走進一家小型女服店裡去。

    冬妮無奈地歎口氣,望住我:「這兒沒有合你品味的服裝!」

    「看看人家的口味也是好的!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這話對極了!有些人分明做著口不對心的事,早晚要拖垮自己,」

    我沒有再跟冬妮說話,下屬總是三分顏色上大紅的多。

    回到家去,才6點多。

    母親在廚房裡燒飯,給我說:「公司的孫先生來了3次電話,有什麼事總要交代清楚才好!你要真的不願意接呀,就拔掉電話好了!免得吵!」

    連母親都跟冬妮一式一樣的難纏。

    我如言把電話拔掉!

    坐在床上,把電話留言一張一張地細看,上午9時3分,孫世勳、10時10分,孫世勳、11時正,孫世勳…」.

    我把字條統統都撕得粉碎,扔到垃圾桶去,年報出版了!

    公司裡頭,每人一份。

    人人都讚不絕口。

    那兩幀歷史圖片,甚出鋒頭。職員們莫不拿來做話題,個個都沒想到章尚清年輕時如此倜儻俊秀:

    我把年報翻來覆去看,誠這些天來最賞心悅目的一宗事!

    投資在工作上頭,永遠是贏的多。

    冬妮叩門進來,說:「周太剛來電話,請你這就立刻到章總經理室去!」

    大概是章老看到年報,要給我說上幾句話。

    我匆匆就到。

    一推門進去,差不多迎面就是孫世勳。房裡沒有其他人,我立即轉身就走。

    世勳捏住我的手臂,痛得我叫起來:「你這是幹什麼

    的?」

    「我正要問你這句話!」

    他分明見我痛得眼眶都濕濡起來,就是不放。

    「說呀!幹嘛要避開我。有話為什麼不說得清清楚楚?」

    沒見孫世勳才3天功夫,他竟憔悴了,兩眼布著血絲,鬍子渣跑出來,頷下髒髒的,不像是個正正經經上班的人!

    「我跟你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掙扎著!

    「我們到此為止!你放開我!」

    孫世勳望住我,一副要把我吞到肚子裡去的表情。

    我毫不迴避。

    我沒有做錯,我要光明磊落地生活,我要名正言順的婚姻,我要在人前人後說話響亮,站得畢挺正直!

    自出娘胎,奮鬥至今,我知道金錢萬能,名位可貴,權勢要得,但加起來不及我沈寶山的自尊!

    「我只要你答一句話。」孫世勳說:「你答了我,我就放你!這句話,你問過我千萬次,我可一次也不曾問過你,因為我以為我知道,現在,我糊塗了,所以要你清清楚楚地給我說一遍!」

    「你問呀!」

    「你究竟愛不愛我?」

    「不!我只愛我自己!我珍惜自己,故此不要做你孫世勳發洩情慾的對象,不要無名無分晚晚躲在你的車子內跟你鬼混!你娶不起我,就別苦苦相纏!這些年來我刻苦掙扎經營才有的今日,不甘心被你兩三句甜言蜜語就赴諸東流!你的苦衷,我沒有責任承擔!你聽清楚了沒有?」

    章尚清的辦公室突然回復一片寧靜。

    孫世勳放開了我。

    他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

    我呆呆跌坐在沙發上,干睜著眼。

    人好像突然陷入了無底深淵,一直往下掉。全世界的人與事都已跟我分離。  

    直至人聲稍微嘈雜,我才有些少知覺。

    推門進來的是章尚清,他一見我坐在辦公室內,愕然。

    最奇怪的是孫世功母子都跟了進來。  

    孫廖美華怒容滿面,一瞥見我,頓時杏眼圓睜,怨毒之氣,毫不掩飾地吁到我面上來:「巧得很,沈小姐就在這兒!」  

    我還未定過神來,更加不知所措!  

    「年報是你的傑作?」  

    「是的,孫太太。」  

    「誰給你的上海舊照?」

    章尚清搶著答:「是我給她的,是我下令要她放在歷史那章裡頭的。」

    「章尚清,你是明知故犯!」可以看得出來,廖美華恨得牙癢癢。

    「我今年70歲有多了,為孫氏服務50年,退休前留個紀念,你何必還在今日斤斤計較,令後生的一輩難為情?」

    「有什麼難為情不難為情?名不正,言不順,才是難為情。我就是要責問你們,為什麼偏要在今時今日,只放孫世勳母子的相片在年報裡頭?我倒要算算這筆帳!」

    我試圖開解這個結,訥訥地說:「孫太太,我們並沒有偏私的心理,只是難得找到一張孫氏百貨在上海面貌的照片,有代表性的是那幢建築物!而且,聽說,孫太太沒有保留任何舊的相片,也就只得放這兩張了!」

    「孫氏企業內的傳聞,沈小姐你還聽得不少了吧?你有沒有聽說過章先生為什麼幾十年來忠心耿耿!」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現實生活裡頭有過像這孫廖美華的一副嘴臉,活脫脫是《家》,《春》、《秋》、時代的歹角!晚上睡不寧,在電視台的粵浯殘片小看得多了!

    站在一旁的孫世功,一直緘默,到這時才開腔說話:「算了算了!誰會有興趣多看歷史之篇!茶杯裡的風波,弄大了只有貽笑大方!沈小姐,這兒沒有你的事了!」

    我跟章老招呼一下,就走出去了。

    孫世功到底是受過西方高等教育,且有城府的人。當日下午在走廊上碰見我,還慇勤地把我扯到一邊,說:「請體諒家母的心情!她年輕時,婚姻不如意。你是女人,想必明白女人的醋意,丈夫被別人搶去了,一輩子硬要無可奈何地跟人平分春色,老象抬不起頭來似的,故而脾氣被多年壓抑得變壞了!你千萬別見怪!」

    我能說什麼呢?

    在這孫氏企業逗留多半分鐘,就要給這兩代的情仇恨怨逼瘋了!

    我要冬妮給我盡快訂好前往倫敦的機票,依照原定計劃去參觀國際陶器傢俱展覽會。

    非要跑到外頭去吸一口新鮮空氣不可。但願回到孫氏時,再看不到我不要見的人和事。

    幾天沒有見到孫世勳。

    我沒有刻意躲避他了,只是見不著。

    那敢情好?

    冬妮問我:「你的鈴蘭謝了,要不要給自己買一束?」

    「不要,本來就是沒有的!」

    「有過的東西忽然沒有了!總會掛念!」

    我沒有答她。

    「你知道人事部的副經理許小敏要辭職了?」

    「不知道,為什麼呢?」

    「到英國升學去!提早幾個月啟程,在那邊當散工,兼修英文,才正式開學!同事們今天下班後替她餞行,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有個慣例,舉凡有同事辭職,必定參加餞別宴,否則,也送對方一個小小紀念品。因為我最崇尚好來好去。

    沒有人有責任一輩子留在同一機構服務,最緊要是合作和分手都同樣開心見誠,以後有來有往,公私兩方面都有援引關係,同樣互相作出貢獻。

    小冬妮知道我這習慣,所以有此一問。

    小敏是個頂好的女孩兒,勤力,對人有禮貌,最難得是從不在同事背後放冷箭,只會替人家擋災頂罪,我好喜歡她。

    我問:「早些時不是說獎學金告吹了,故此不能成行嗎?」

    冬妮但笑不語。

    我再問:「問題解決了嗎?」

    「是出路遇貴人!」

    「那真好,這孩子很值得栽培,下班時提我一道去跟她說聲再見!」

    人事部塞滿了人,因是小敏人緣好的關係。

    年輕同事一大堆,個個堆著笑容,給小敏親吻。

    小敏一見我,就催前握手。

    「恭喜你,小敏,」

    「謝謝!」

    「好好唸書,學成了還是要回來看我們!」

    「當然當然,孫氏如果還能用得著我的話,巴不得再回來!雖然孫世勳先生義助我求學沒有談條件,我們還是願意有圖報的機會!」

    我回身望了冬妮一眼。只見她抿著嘴得意地笑,好像說:孫先生是君子,你小瞧人家了!

    我才這麼想,門口就出現了孫世勳!

    小敏興高采烈地把他拉過來,跟我並排站著:「我們拍個照!你們都待我好!好到了不得,我把照片放在宿舍床 頭,一定讀得額外勤奮。」

    孫世勳很大方地把手放在小敏的肩膊上,笑著拍了照,然後把封信再遞給她:「這是我給韋特先生寫的信,他會安排你偷偷做散工可是別只顧賺錢,忘了唸書!」

    「不,不!我定必立好榜樣,讓孫氏上下的同事將來領了孫先生的恩惠,也知道勤力唸書圖報!」

    「你言重了!」

    孫世勳很大方地周旋在各同事之間,吃蛋糕時,也無分彼此地招呼著我。

    完全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有氣在心頭!

    這男人說的什麼山盟海誓,轉頭就是投事人一個,誰說他會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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