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的童話 第五章
    謎底不消一下子就打開了。

    剛在他兄弟倆拿著飲料在酒會內閒談時,一陣鎂光燈閃動起來,成群記者蜂擁著朝香家公子站立的地方而來。

    黑壓壓的人群之中,原來還簇擁著一位盛裝的少女。她笑得異常燦爛,像一片七色雲彩,直飄到香早源身邊來,就停住了。

    鎂光燈更是刷刷刷地閃個不停。

    香早源有一點羞怯,然而很快就鎮定下來,讓對方拿手圈住自己的臂彎,讓記者拍照。

    已毋須介紹,香早儒應該可以估量到對方就是葉柔美。

    這女子的出現使早儒驚愕,且莫名其妙。

    不是奇怪為什麼她會忽然地在這個場合亮相,而是驚駭於香早源的眼光。

    他剛才告訴其弟,葉柔美人如其名。

    果要如是的話,香早儒認為她需要易名為葉艷麗才成。

    姓葉的女子渾身裹在一條窄得把玲瓏浮凸的曲線身材顯露無邊的花裙子內。

    裙長僅勝於年前流行的熱褲,無疑,那雙腿是好看的。

    幸虧如此,否則,在短裙下的一雙腳踏著彩紫色的四時高跟鞋,簡直難看。

    香早儒並不曉得太多娛樂圈內的明星,葉柔美一定不是最炙手可熱的頂尖人物。然而,香早儒沒有想過現今在娛樂圈內立足還可以格調品味如此之低。

    他目睹葉柔美跟香早源的這番舉止,心直往下沉,頓覺胸口鬱悶,差一點就要窒息。

    還是快快下一場大雨,刮一場巨風好,吹打過了,洩了那道氣就沒有事了。

    風雨過後的凋零局面,總還是有法子收拾的。果然,不在意料之外,翌晨,當城內的報紙都刊登了香早源與葉柔美的照片時,香家的三公子與四公子一同被召到香任哲平跟前去。

    之所以有香早儒的份兒,就為有一張報紙把他也牽連在內。

    照片登出來,正正是香早源把葉柔美介紹給弟弟,兩個人熱烈地握著手。

    香任哲平鐵青著臉,坐在長背辦公椅上,問香早儒:

    「老四,什麼意思了?」

    「跟個女明星握手。」

    「她這副樣子,你認為應算是女明星嗎?」香任哲平冷笑。

    香早源答:

    「媽,她是的,前兩年已主演過電影。」

    「我還沒有問你。」任哲平毫不客氣地這樣對香早源說。

    這叫香早儒為難。他知道不是黑狗偷食,白狗當災那回事,母親只是借題發揮,甚或指桑罵槐。

    「她給你的印象怎麼樣?說!」

    香早儒總不能埋沒良心,講太多的好話。這女子無疑是太粗、太俗、太低格了一點點。感覺當然不可以直接宣諸於口。於是,他說:

    「根本未曾正式談過話,只老三介紹給我,跟她握握手。」

    香早源挺一挺胸說:

    「媽,她是我的女友,何罪之有了?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由得我來解給你聽好了。」

    香任哲平氣憤起來的模樣更具威嚴,她那原本算平滑的額忽然地青筋橫布,蠢蠢欲動,一張臉繃得緊湊而青白,把一份英氣完完全全地烘托出來。

    並不覺得香任哲平老,只覺得她莊重威嚴,神聖不可侵犯。

    香任哲平的雙眼絕對像鷹目,對準獵物橫掃過去。

    任何隱瞞她的事情都會變得無所遁形。

    「總之,只一句話:我反對,因為我不喜歡那姓葉的女子。」

    就這麼簡單。

    並不需要長篇大論,更不需要充足理由。

    她香任哲平不喜歡,就是最棒、最大、最無可轉圜、最無懈可擊、最鐵價不二的理由。

    香任哲平個人的愛惡是因由,導致的後果可以是贊成或反對。

    現今她已經很清楚地宣判了結果,無疑是後者。

    香早儒一直站在其兄身旁,不敢造聲,他有他的想法。

    早儒想,如果有一天,易地而處,他要聽取母親對自己挑選配偶的意見,而得到如今早源的這個惡劣後果時,他會怎麼辦?他會為孫凝據理力爭嗎?

    天,這個念頭才閃過,香早儒就移動一下身子,實際上他以這個動作去掩飾他的震慄。怎麼會聯想到孫凝身上?

    香早儒立即集中精神,把注意力放在其兄身上,看他的反應。

    香早儒差不多肯定香早源與香任哲平開戰,只會虎頭蛇尾。非但因為香任哲平一向的所向披靡,也為香早源從來都懦弱。

    香家之內,老三是最不吭聲的一個。

    香早儒省不起來,廣東俗語有句話叫;「無聲狗咬死人。」

    香任哲平見早源沒有回話,她以為這等於兒子向她扯白旗了。

    於是她冷冷地說:

    「沒有別的事了,你們出去吧!」

    香早儒心上笑,他母親差一點就要像那清朝的皇太后似,囑咐請安的兒子說:

    「你們跪安吧!」

    於是被訓斥一頓之後,還要三呼謝恩,才退出去。

    正打算回轉身走時,他聽到了一句不能置信的說話。

    「媽,很抱歉令你不高興,然,我不打算改變主意。」

    「什麼?」香早儒以為這句問話是自己發出而不是他母親說的。

    「媽,我決定與柔美結婚,正要回家來告訴你。」

    實在是太突然的緣故,香任哲平完全不知道應如何反應。

    她有一剎那的木然,才清醒過來,問:

    「老三,你知道後果?」

    「知道。」

    香早源說他知道,香任哲平冷笑,很不以為然,打算一一向她這個寶貝兒子細數他叛逆所能產生的壞影響,香早源就已搶先一步,跟她交代:

    「如果我因此而要被逐出家門,不能繼承父母基業,我願意攜同葉柔美共創新天地。柔美有親屬在加拿大,我們可以到彼邦去創業,」

    香任哲平哈哈大笑,笑得簡直有點狼狽,道:

    「你說加拿大?本城有誰到了彼邦投資比在這兒更發達?」

    「我們不需要發達,只需要安居樂業。」

    「是那姓葉的女子給你說過的話?」

    「對,我相信她是真心的。」

    「我肯定她若來見我,會說我比她看起來還年輕,也是真心的。簡直荒謬。」

    「媽,信心在乎你,我勉強不得。」

    一億個意外,香早儒母子絕對想不到一向懦弱的香早源會為了那個叫葉柔美的女子而如此的斬釘截鐵,壁壘分明。

    香任哲平盛怒,霍地站起來,指著門,罵:

    「給我滾出去,直至你後悔了,要放棄那明星了,才好跑回來見我。」

    香早源毅然決然地點點頭,打算轉身便走,又被香任哲平叫住了,道:

    「慢著,老三,你走出去之後,損失些什麼,獲得些什麼,這條數你必須記清楚。」

    香早源很簡單地答:「是的。」

    就這樣便走出了香任哲平的辦公室。

    「我是不是在做夢?」香任哲平忽爾跌坐到椅子上這樣問自己。

    留在辦公室內的香早儒,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他從沒有看過母親那一臉無助的表情。

    她一直擁有她所需要的一切,予取予攜,任情取捨,對所有人與事都有那種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架勢。

    未曾有人敢在她跟前直挺挺地拒絕她的要求,只可能設法令她回心轉意。

    如今,竟由一個最不需要防範的人給她發出一個挑戰權力的訊號,震驚無疑是多出十倍。

    香早儒看到母親閉上眼睛對他說:

    「你知老二也要到美國去,是不是?」

    「這事他不是早跟你提過嗎?」

    「對,是提過。但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非去不可的話,就叫他取消行程吧,現在老三這個樣子,你又是非到華盛頓去不可的,總要有個人在,幫我照顧這個家。」 

    香早儒忽然地覺得母親老了很多很多。就為了剛才跟老三嘔氣,而一下子頹廢氣餒下來嗎?這不像香任哲平吧?於是香早儒很直接地答:

    「大哥還在香港嘛!」

    他不說猶可,一說了,香任哲平拍桌而起,罵道:

    「一天到晚的提你大哥,你大哥怎麼算?」

    這頓脾氣發得太突然、太沒有理由、太莫名其妙、太一發不可收拾,引致香早儒目瞪口呆。  

    他瞪大眼睛看香任哲平。

    香任哲平也瞪大眼睛看他。

    電光火石之間,香早儒在他母親的眼神之中接收了一個訊息。

    天,他在心內輕喊,不可能吧?

    那個可怖而又卑鄙的念頭令他震慄。

    香任哲平當然不是善類,但虎毒不噬兒。

    翻心一想,真是講不通。偏偏就只有老大不是香任哲平的親生兒子。

    因而,她不把老大的留在身旁視作一回事。

    她也開始要在政治的路途上扶植自己的親生兒子,漸漸取代香早暉,只讓他擔當吃力不討好的打頭陣角色;她甚至縱容香早暉任意預先揮霍家產,明知補貼大媳婦的娘家是很不合理的行動,也不予糾正,還可能暗中設計讓早暉虧損。

    還有,她壓根兒就讓大兒子討一房不理想的配偶,讓他終生遺憾。

    這不只是工於心計,且是相當陰險的行為。香早儒呆住了。

    震慄、驚惶、失措、迷惘佔據了他整個人、整個心。

    香任哲平的閱歷與敏感,把兒子的心事看穿一半。

    她是有極大的難堪,看著香早儒,問:

    「你想到了連串的關係了是不是?你看穿了我的計劃與心態了對不對?」

    香任哲平這樣說,就差不多等於直接承認了多年來的一個不為人知的佈局,一個她個人嘔心瀝血的策劃。

    香早儒至此,無法控制激動的情緒,把疑問宣諸於口,說:  

    「為什麼,就為了大哥不是你親生的?」

    香任哲平冷笑;

    「這不已經是一個絕好的理由?」

    「媽,可是,他是父親的兒子,是我們的兄弟,對你也極為孝順。」

    香任哲平不只冷笑,她聽了香早儒的說話,開始狂笑不已。

    這令香早儒愕然、尷尬、狼狽,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大喊一聲:

    「媽!」這才遏止了香任哲平瘋狂而無節制似的表現。

    她的雙眼仍像大太陽下要用作決鬥的刀劍似,不只鋒利,且影射出凌厲至極的光芒。

    香早儒看到了,心也要發毛。在他有生以來,見盡了母親異乎常人的威儀,卻未有看過她像如今的那種誓無返顧的惡毒與狠絕。

    香任哲平以很平穩卻異常清楚的聲音道:

    「就是為了他不是我的親生兒,卻來當我親生兒的兄弟,更是我丈夫的血脈,我才要對付他,好好地對付他,令他的起碼下半生不會有好日子過。 

    「香家是我任哲平的香家。

    「從我踏足香家,嫁給你父親的那一天開始,我明確地聲明了彼此要對對方忠貞,要成為對方獨一無二的配偶。

    「你父親不只擁有我整個人、整個心,任氏家族對他的幫忙扶助,使他在商場上如虎添翼,怎麼輪得到他見異思遷?

    「任何一個借口令他心上有另外一個女人都不可能令我接受。

    「早儒,你並不能想像,當他回來告訴我,外頭的一個女人已為他懷孕生子時,我所受的侮辱與痛苦。

    「男人可以有一千一萬—億個借口去使移情別戀的行為變得情有可原,甚至理所當然。但在我,絕對不能接受。

    「非但不能接受,而且會採取行動,粉碎他們的美夢,

    且要他們的美夢永不實現。」

    香早儒的戰慄有增無已。

    香早儒想,香早暉的生存明顯地就是父親香本華美夢的一份延續,故而香任哲平忍受不了,而要竭力剷除。

    她對付香早暉的方法淵源於七個字:愛之適足以害之。

    這個想法令香早儒的身子微微震慄,甚至緊張地連連退後幾步。

    香任哲平無視兒子的反應,她管自以清晰而肯定的聲音說著話:

    「一個男人可以無愧地享用著一個女人給他各方面的貢獻、扶持、愛心的同時,使另外一個女人懷孕,我認為簡直是最侮辱智慧與尊嚴的一件惡行。

    「我並不愚蠢,如果要全面控制大局,哭鬧以致拆散他們,是行不通的。痛恨某一個職員,不是把他開除就了事,

    讓他有機會到外頭世界去闖,有可能闖出一個名堂來,那就無異是白打幾個巴掌廠。最好的、最安全的掣肘方法就是用一些他在別處找不到的受雇條件縛住他,陰乾他的才華與志氣,蹉跎他的黃金歲月,消滅他在市場內的叫座力,然後,看著他非依附自己的權勢不能生存時,才任意虐待他不遲。

    「我循這個步驟對付香本華的外室與兒子。

    「容納了他們,不但使香本華對我沒有戒備,且掌握了香本華心底的一點歉疚,壓制了他那貪得無厭的歪心理,使他對我更言聽計從。

    「直至你三兄弟相繼出生,我以香早暉為香家帶來子嗣好運為借口,對他更加寵愛與縱容,這一方面令香本華對我不起疑心,另一方面防止這孽種有從善學好的機會。

    「至於財產,我總不能明目張膽地要香本華不分給長子分毫,只要他言聽計從,把遺產交到我手上去,由我來控制即可。

    「我甚至不會不分給香早暉,留給他與世人線索,知道我對他的痛恨,我要培植各種機會,令香早暉自己一手毀掉名下應得的產業,讓他發覺自己一無所有時,更不能怨天尤人,其情更慘。」

    香早儒聽到母親的這番剖白,他整個的嚇傻了。

    「早儒,不要看輕女性感情受損與自尊受辱所引起的後果,請記牢我的這句話、對你畢生都會受用不淺。」

    良久,香早儒才曉得回應,說;

    「這是你要把這個秘密告訴我的原因?」

    香任哲平望牢香早儒說:  

    「在可見的將來,人們便會知道香早暉的下場,我並不打算逃避責任,到了那個時候,我甚而樂於公開我經年策劃部署進行的成績,看見我的目的已達,才真正大快我心。」

    香早儒的嘴唇蠢蠢欲動,卻仍無言語。香任哲平卻說:

    「別對我說,我是暴君!

    「不是世人皆可侮,更非世上的女人都是弱者。

    「女人害男人的方式,跟男人害女人的一樣多。

    「你的那個大嫂,為香早暉帶來的禍害,跟我之對香本華,是半斤八兩的。」

    「媽,為此,你要控制三哥的婚姻?」

    「但,早儒,媽是想確保親生骨肉的幸福,這跟成全你大哥與大嫂的結果,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我要你明白。

    「我甚至希望你幫我,你在瞭解真相之後,勸你三哥一勸。我需要他,香家也需要他。」

    香任哲平在提起了她的親生兒子時,那神情是迥然不同,一種母親的慈愛與關切,源源不絕似的流露出來,跟剛才的表現簡直是雲泥之別。

    早儒一時作不了聲,他實實在在地還未能自錯愕中回過氣,重新鎮靜下來。香早儒自問在商場內已是一員有經驗的大將,很多驚心動魄的場面他都身在其中,手上處理過不知多少宗適足以興家或敗家的生意,依然能於重重險境之內運籌帷幄,指揮若定。

    偏就是聽到一個女人在情感上受到挫敗時的回應,令他戰慄至無以復加。

    連在商場內摔得永不翻身的人,也不可能有著像香任哲平的那種根深蒂固的痛恨。

    他徹夜不眠,去想這個想來想去都想不通的問題。

    直至天色微明,他才勉強入睡,可隨即又要爬起來,準備啟程到華盛頓去了。

    坐在赴機場的車子上,早業與早儒兄弟倆閒聊起來。早業說:

    「老三是認真了。」

    「以目前的情勢看,是的。」早儒答。

    「可是,我認為女人有幾種,一種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這包括你二嫂在內,一旦搭上了就纏身,這最惹不得。

    「另一種是可褻玩而不可久蓄焉,那姓葉的明星應是此類。再多一種是可褻玩而又可收藏焉。」

    「舉一個例。」

    「例子多的是。最常見的是那種外表剛強,實質虛弱的懍梅已過的所謂女強人。」

    香早儒忽又想到孫凝。

    這麼的情不自禁。

    由於想起孫凝的關係,他完全沒有留意到香早業在跟他談論這番道理時的沾沾自喜,志得意滿。

    香早儒的一顆心,在想著等會與孫凝同行的種種情狀。

    果然,他們一抵達機場,就看到孫凝與她的兩位助手。

    孫凝當然認得香早業,對於這位香家二公子,孫凝多看了幾眼。

    說到底,他是老同學的白馬王子,總能引起自己的關注。

    無疑香早業的輪廓相當俊挺,他的年紀不應比早儒大很多,但看上去香家老四比老二年輕灑脫得多。後者的英偉,有種男人大丈夫的凜然氣概在,令他看起來年輕;前者則是斯文淡定,那種保守嚴謹的舉止使他變得比實際年齡更老成。

    香早儒很大方地給孫凝介紹乃兄,早業可是鮮有的輕鬆暢快,對孫凝說;

    「我老早已在我們中間的朋友處聽聞過孫小姐的大名。」

    孫凝只微笑,沒說什麼,她當然知道那個中間的朋友是誰。

    她甚至沒有答:「彼此彼此。」因為孫凝不願意給對方一個印象,認為他是女人閨中暢談的—份不可缺的資料,那是有點長男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舉止。

    現今的職業女性,不但在寫字樓要威風凜凜,就算是在家裡,一樣要表現得體,男人可以在下班之餘,閱讀財富雜誌、時代雜誌;女人也可以坐在床上,努力看cNN新聞報告。總的一句話,分秒必爭,不浪費時間。

    此外,孫凝對香早業有種莫名其妙的抗拒感,是完全解釋不來的。

    唯一的可能是她對方佩瑜有憧憬,認為這麼好的——朵鮮花,不單不能插在牛糞上,就連那個花瓶稍為遜色,也對鮮花不起。無疑,香早業肯定不是牛糞,他甚而是只有價值的古董花瓶。可是,仍然未達孫凝心目中的水準,她認為方佩瑜可以找到更好的對象。

    忽然的,孫凝在心中暗暗慚愧起來,怎麼能這樣想呢?愛情其實是當事人直接感受,沒有局外人可以替他們論定好壞。

    只要方佩瑜跟香早業在一起時覺得是天上人間就可以了,旁人休得妄議。

    因而,孫凝強抑著自己那種對香早業負面的印象,很禮貌地給對方微笑回禮之後,說:

    「祝你們有個愉快的旅程,我們抵達後見。」

    香早儒問:

    「你不跟我們同一班航機嗎?」

    「是同一班航機,但我坐的是經濟客位。」孫凝解釋:「主辦單位給我的是一筆費用,把機票及其他用度全都包括在裡頭。如果我坐經濟客位,那麼,公司就可以多賺一點。」

    然後孫凝又補充:

    「到北京的那一次,航空公司是協辦單位,機票由他們安排,輪不到我從中取利。」

    說罷,揮揮手就走了。

    香早儒心上知道,不可叫做從中取利,這其實是很識大體的省吃儉用,盡忠職守。他差一點就想開口問:

    「孫小姐,你家公司會接納新股東嗎?」

    此念一生,香早儒就想到了另外一個重要的問題,忽爾地令他喜不自勝。

    收購信聯企業的計劃已是事在必行,他一直需要的是增添一個有頑強鬥志及良好行政修養的人,以一個嶄新的姿態為他收拾信聯企業內的殘局。

    這個人選不容易找,既要對內精打細算,省儉節流,又得向外大刀闊斧,努力開源。如果尋到了這種人才,還得他肯在行政手腕上自任醜人,才能辦得了事。

    忽然之間,眼前一亮,腦內靈光閃動,香早儒想到了孫凝。

    當然,還有香早儒情不自禁,而又不自知的傾心,給了孫凝特別高的分數。

    在候機室內,方佩瑜一早就坐定了,香氏兄弟走進來,她是看到的。

    直至香早業有意無意地帶領著香早儒走近她,她才站起來招呼。

    香早業給他四弟說:

    「這是方佩瑜小姐。」

    「久聞大名。」早儒這樣答,實在也不是客氣,香家與方家的名氣,不致於是城內人家傳戶曉,可是在商界甚而政界,可是無人不識的了。

    這天細看方家小姐,倒真是名不虛傳,是個出色的美人兒,那明亮的烏黑眼睛鑲嵌在纖瘦的白淨臉龐上,如許的矜貴和嬌美。

    他忽然想起的不是孫凝,而是那位葉柔美。

    簡直難於比擬!

    香家老三究竟搞什麼鬼?

    很自然地,香早業、香早儒與方佩瑜都坐頭等艙。

    也不知是巧合抑或安排,香早業跟方佩瑜並排而坐。

    方佩瑜很客氣地對香早儒說:

    「香先生,你們兄弟倆要坐在一起談些公事嗎?我可以跟你調個位置。」

    香早儒倒沒有怎麼樣,笑說:

    「不用了,我們在家裡整天見面,有點膩了。」

    其實香早儒不要跟香早業同坐是別有一番用意的。

    航機起飛後,香早業悄悄握住了方佩瑜的手,問:

    「為什麼要我拱位讓賢?是不是你對我那老四特別有好感?」

    方佩瑜把手抽離,說:

    「神經病!你這人真是座古老石山,一點人際關係也不懂,難怪在香家不及老四得寵。我跟令弟是初次見面,當然要給他留個好印象了。」

    說罷白了他一眼。

    這一眼嫵媚銷魂得令人心裡發軟。

    香早業委實是三魂七魄都給懾住了,從骨子裡舒服出來,通體像過了一層電。

    這種感覺太好了,從來未曾試過。

    岑春茹跟他的婚姻雖不至於是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卻是家裡頭的一份政治式安排。婚前的交往,只不過是例行形式,毫無刺激可言。

    至於婚後,怎麼說呢,男人跟任何一個不難看的女人單獨在一個不受干擾的環境之下,總是會發生那回事的。

    怎麼及得上兩情眷戀?

    香早業實實在在是開心透了。

    就是眼前這個如花似玉,才華相貌都一流的女人,已是死心塌地地跟他相依相戀。

    之所以能有這種福分,一為天緣巧合,注定是他香家老二的運氣好。

    二為他後天的決斷得宜。

    當香早業在一個偶然的宴會場合見到了方佩瑜之後,驚為天人。

    那是一個大型的慈善餐舞會,由港督任主禮嘉賓,還老遠從美國請來老牌歌後柏蒂佩斯,於是餐券就高昂至一萬元一張,都是城內的大富豪或極具規模的機構整席地買下來做應酬節目的多。

    從來都是做酒容易請酒難,出得起錢去承包一桌,還要顧慮到能否邀請到登樣的客人。如果自己的一桌子客人身份不過爾爾,而旁桌的卻是政商界內栩栩生輝的明星,那自家的身份就因此而給比下去了。  

    就是為了本城經常有這種宴會,那些富貴中人需要找有頭有面的配角,同時趁機籠絡一些能在有起事故來,行個方便的權勢中人,於是立法行政市政局的議員,以及政府裡頭的司級官員、署長等年中的酬酢就忙壞了。

    當晚香家是一席的主人,本來香早業不大喜歡這等應酬,但事有湊巧,老大另有重要宴會要代表香家出席,老三陪香任哲平赴宴去了,老四又在海外公幹,連香早業的妻岑春茹都因為娘家有親戚自美國來訪,只剩下香早業,他自然非支撐大局不可,於是只好單刀赴會當男主人去。

    宴會上說不盡的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那舞會之前的雞尾酒會中,人們忽然的眼前一亮,尤其是男人,側目爭看剛走進來的一位漂亮至炫目的高貴女士,她就是方佩瑜。

    香早業還記得方佩瑜一身深藍色的打扮,胸上別個相當精巧雅致的古董胸針,臉上施了脂粉,卻非濃妝,很恰到好處,樣子因而玲瓏清麗,舉止更具秀慧氣質,那一派的高貴,好像要叫走到她跟前去打招呼的男士,最好稱頌一聲:「女皇陛下I」

    太令香早業神為之奪了。

    他當然不只是場中唯一一個驚艷的男人。

    其餘跟方佩瑜有交情的,都一窩蜂地擁上前去,跟她款款而談,時而細語,時而歡笑。這女子是真的一下子就已明目張膽地把全場的風頭攬到自己身上去。

    一整晚,在方佩瑜的周圍都洋溢著奉承和熱鬧的氣氛,就是她空下來了,也還不住有各式男士跑到她跟前來,與她握手暢談,或是邀請她共舞。

    舞池內,當方佩瑜翩然起舞時,就像一股小旋風,吹散了其他女人的魅力,讓眾人的目光無法不被她吸引著似。

    不消說,甚多男士都忍不住拍拍那幸運的舞伴肩膊,示意他別獨佔名花,讓他們有機會分享這晚最高程度的歡樂。

    方佩瑜從一個男人的手上轉到另外一個男人的手上,轉呀轉的,只見她的笑容燦爛到似足初升的太陽。

    香早業一整晚就坐在自己的席上,利用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空隙,去偷窺這位十足下凡的仙子,盼自己搖身一變而成那被賞識而共結連理的董永。

    美麗熱鬧璀璨的時光總要過去,餐舞會告終了,各人都盡興而散。

    雲集在大酒店門口的一堆貴人,都一雙一對地分別坐上自己的轎車。

    奇怪,竟沒有人注意到剛才在場會內閃爍得人眼花繚亂的一顆星星,正焦急地獨個兒站在酒店門口等車。

    她,無伴。人們雙雙對對地自顧自離去,包括那些曾與她細談、共舞、歡笑的男士們。在寒星閃動、缺月斜照、夜風凜冽的情景之下,如此一個女子,獨自站在街頭,孤寂、煩躁地在等車。

    驀然回首,方佩瑜看到了正在對著她微笑的香早業。無疑,他是個有風度、有內涵,且好看的男人,尤其在美麗的月色之下。

    世紀末的童話內,不只是王子看公主,也會倒過來,由女的看中了男的。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方佩瑜的焦慮好像煙消雲散,尤其是對方走過來,彬彬有禮地說;

    「車子還未到?」  』

    香早業決定開腔問這句話,決定了起碼兩個人的命運。

    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是方佩瑜。他的這個抉擇,直到目前回想起來,仍認為是對的。

    因為方佩瑜當時情真意切地嘟一嘟嘴答:

    「司機不知往哪兒跑了,我身邊沒帶手提電話。」

    「到我車子上去搖個電話問問吧。」

    香早業的建議被接納了。

    當方佩瑜掛斷了線後,就歎口氣:

    「他留了口訊在家,忽然的拉肚子,無法控制,因而不能來接我。」

    「世界上無法控制的事真多,能讓我送你回家去嗎?』,

    「我還以為你要叫我打完電話就下車了。」兩人都笑了起來。

    這麼一笑就把氣氛都攪好了,二人在汽車內開始款款而談。

    在跟方佩瑜道晚安之前,香早業心裡就已經下了一個決定。

    他要對身旁這個女人窮追不捨。

    幾難得有一片雲彩,投射在自己心窩內,不能讓它無聲無息地就這樣飄溜過去。

    他自信十足,不是因為他是有條件的俗世佳公子。

    而是因為剛才,他親眼目睹了方佩瑜的一切。

    一個如此優秀的女人,獲得了那萬人爭相巴結膜拜的場面,原來也是一瞬即逝。當熱鬧過去後,誰不是攜丁那另一半的手回到自己的窩裡去?

    只有她在殘月之下,去承受那一份驟然而來,卻揮之不去的清冷。

    再漂亮的女人,孤軍作戰,還是如此地不顯矜貴。

    否則,剛才方佩瑜不會一回頭,看到了香早業那眼神,有點似在沙漠上回首瞥見了綠洲,也似茫茫大海之中撿到一塊浮木。

    是的,那眼神沂說了一切。而這一切,出賣了它的女主人。

    這一夜香早業暗自歡喜,翌日他即開始行動。

    一切都如此順利,水到渠成。

    方佩瑜已跟他走在一起了。

    唯其環境的故障與身份的尷尬,令他們絕不能明目張膽地在人前展露幸福,就更相對地令他們偷情時的刺激倍增,一段日子下來,已經成了難捨難分。

    方佩瑜至大的轉變是,每次她回首顧盼,總會有個人在她身旁。那感覺實實在在太好了。

    她依然於大太陽下,於各式場合之中,是眾人簇擁的對象,但當人們如潮般來,如潮般退後,她不再孤零零了,她同行有伴,共枕有人。

    以往,沒有人勇於衝破重重的桎梏,向她熱烈追求,為她架下階梯讓她自雲端走下來。如今這個姓香的,大著膽子做了。

    他沒有任何一方面的條件輸給她,這也是重要的。

    至於說他那已婚的身份,方佩瑜的好勝心被挑動之後,嗤之以鼻。

    岑春茹的父家與方家相比,不是雲泥,而是芳鄰,半斤八兩,彼此彼此,何懼之有?還有,那冠以香姓的岑家女,除了比方佩瑜多出一個香字之外,她有什麼本事?不像方佩瑜,是本城電視台經常邀請上節目去評論時事政治經濟的年輕企業家。

    方佩瑜非常自豪自傲地認為她在訪問中所講的道理、所談的觀點、所提的意見,岑春茹連聽都未聽得懂。

    至於說,何時才把對方那個香字姓氏刪除?

    目前情勢,似乎還未到時候。但,放心,她管自安慰自己,不須期以經年就能得心應手,殺對方一個片革不留。

    現今,只在於鞏固那個男人心的時段,先做好了這一步再說。

    故而,方佩瑜—見香早儒,就笑得如初升旭日般燦爛可人。

    她要吸引香早業的迷戀癡情。

    她也要吸引香早儒以至香家各人的無形支持。

    不要看輕環繞在香早業及那香任哲平身邊的人的影響力。因著家族生意與社會地位,她看得太多出神入化的政客手腕,如何爭取選票,她懂得門徑,懂得法寶,也有把握。

    一步一步地部署吧,急不來。

    這香早儒是她接觸的除香早業之外的第一個香家人,且是香任哲平身邊最得寵的一個人,她要竭心盡力地去討好、籠絡,然後加以利用。

    真是天降機緣。方佩瑜赫然發覺自己的老同學孫凝與香早儒相識,且有著微妙的感情關係,那實實在在是太好了。

    方佩瑜認為他倆縱非有心,也有很大可能變為戀人。

    這個想法如果實現,對方佩瑜是有利的。

    她雖是出生富貴家庭,但在商場上一樣能征慣戰,很明白兩陣交鋒,手上擁有的雄兵多少是一回事,站在自己一邊的盟軍有多少又是另外一回事,都同等重要。

    如果孫凝可以成為香早儒的密友,甚至成為香家成員,是香任哲平身邊的謀臣寵媳,她的一句半句進言,就可以讓她成就大業。

    這份心意在現階段不必給孫凝坦白。

    在方佩瑜心目中,她這老同學是智慧有餘,遠慮不足,且是熱誠極盛,唯缺心機。這種人在世紀末是要吃虧的,就是會被人佔便宜。那倒不如肥水不流別人田,由著她吃自己的虧好了。

    孫凝與香早儒的感情稍稍萌芽,不能拔苗助長。

    她的這種想法與做法是頂對的,別說是孫凝,連香早儒都在下意識地在行動上拉近他與孫凝之間的距離,卻故意的不為人知與不為己知。

    當航機飛了半個航程的時間之後,香早儒站起來走到飛機的後面去,是要舒筋活絡一下,也為要看看孫凝究竟是坐在哪兒。

    結果皇天不負有心人,一走過了商務客位,就瞥見孫凝坐在經濟客位的第一排。

    對方正在看書,香早儒說:

    「你這個位置很好,放腿的空間比頭等艙還寬。」

    孫凝聽了,抬起頭來,見到香早儒,一下子回不過神來,只道:

    「哦,是你!有事嗎?」

    「啊,沒有,沒有。」然後他又解釋:「頭等艙的洗手間客滿,故而走到這邊來。」

    「嗯。」

    「你看的是什麼書?」

    「是男人不看的書。」

    「愛情小說?」香早儒問。

    孫凝笑,揚一揚手中的小說。

    早儒乾脆伸手拉下了孫凝對面那個原來是屬於空中小姐的座位,擺了一副跟孫凝暢談的樣子。

    孫凝在心上笑起來,有一絲的甜膩。

    這面前的一個男人不是說要上洗手間嗎?怎麼一屁股坐下來就打算講一輩子的話似。

    男人,真可笑。

    當然,女人也是可笑的。孫凝在五十步笑一百步。

    總之,凡是心上產生了感情的人就會變得可笑;然,也可愛。

    這麼一對男女就從小說開始,談到了其他很多生活上的情趣,真有談不完的話似。直至航空小姐開始送餐了,香早儒再不好意思不站起來走回座位去。

    孫凝很想幽他一默:

    「香先生,你不是要上洗手間嗎?」

    若真這樣逗他,未免失禮了,只在心上樂一樂就算。

    抵達華盛頓之前,停在三藩市一晚。

    全團各人都有甚多親友在舊金山,不勞照顧,一放下行李,就各散東西。

    孫凝原來打算休息,但她此行無端端接了一個特別任務,要做方佩瑜的擋箭牌,故而只好捨命陪君子。一行四人到外頭逛逛及吃飯去。席間四個人的話題免不了環繞著三○一法例發表意見。

    香早儒問孫凝:

    「我還沒有機會好好地問你為什麼把我演辭的最末一段刪去丁?」

    孫凝毫不猶疑地答:

    「覺得沒有必要跟美國佬說好話,於是便把那段刪去了。」

    香早儒演辭的末段原本是寫,他所認識的美國是一個不會對別的國家做不公平事的國家,也會照顧到香港的利益,故而希望美國會在三O一條例上網開一面。

    香早儒解釋:

    「我只是客氣。」

    「對一些人毋須客氣。」孫凝斬釘截鐵地說。

    香早業原本低頭吃東西,聽到如此一句話,都不期然地抬起頭來,望孫凝一眼。

    同時也瞥見了方佩瑜在旁邊笑得怪怪的。

    香早儒問:

    「孫小姐,你的意思是指那些美國人?」

    「對。不要助長他們插手是非的借口。

    「你說美國從來都公平地對事待人,其實也不準確,最精確的說法是他們在雙重標準下運籌帷幄,例子不勝枚舉。

    既如是,為什麼要吹捧他們了。  

    「香先生,我認為演辭只需要實話實說,把利害關係都標列清楚,讓美國人好好地替自己想,如果他們要嚴厲地對付中國,強迫我們依他們的標準去開放市場,到頭來,自己的損失有多大,那就夠了。求他們,不必了吧!別讓美國人認定香港的繁榮與安定真要他們去確保才好。」 

    香早業的語調很平和,問;  

    「美國佬插手有何不妥?以國際力量制衡中國,不讓他們對付香港,不是很好嗎?」  

    「中國如果要對付香港,太容易了吧!不是美國有能力保障得來的。一可以關水喉,東江之水不再滾滾而來,已是困擾。二可以不再運送糧食,所造成的危難,比八七年股災的黑色星期一更具震撼力。不是嗎?」 

    當然是的,全香港六百萬人口有多少人買股票?但人人都吃飯飲水。

    孫凝這麼一說,香早業的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他下意識地覺得孫凝這女人太霸道了。

    方佩瑜完全看得出來,微微笑道:

    「你們知道現今在社交場合最難控制的局面是什麼?」

    其餘三人均拿眼睛看她。方佩瑜才慢條斯理地說:

    「以前最怕坐下來,碰到宗教迷與沒有信仰的人,一定辯論個面紅耳熱。現在呢,一談香港政治,就似乎即刻要壁壘分明,甚而劃清界線。誰也不肯讓步,平白把歡樂氣氛弄壞了。」

    方佩瑜娓娓而談,像使出了閒閒的一招,就把剛才稍呈緊張的局面打破了。

    香早業立即會意:

    「對,對,提點的是,要爭執留待到華盛頓去跟美國人爭執吧。」

    隨而,他轉臉向方佩瑜說:

    「喜歡現在樂隊演奏的音樂嗎?可否跟我共舞?」

    也沒等對方正式反應,就站起來替方佩瑜拉了椅子,雙雙走下舞池去。

    這家法國餐廳的舞池其實相當細小,可是客人也少,故而顯得寬敞。

    香早業與方佩瑜的舞藝一流,尤其是方佩瑜,那雙修長的小腿轉動出一個一個不同的弧線來,美麗得令人有一點點覺著天旋地轉。

    孫凝忽然對香早儒說:

    「我的同班同學曾說過,看著方佩瑜跳舞超過五分鐘,很難不愛上這個女人,實在太美了。」

    香早儒故作大吃一驚,道;

    「好險,還是在五分鐘之內消失,別看下去。我們到外頭露台走走好不好?」

    話一說完,就站了起來。

    孫凝簡直笑得彎了腰,她太佩服香早儒的幽默了。當然只能跟著香早儒走到餐廳外一個偌大的陽台去散步。

    香早儒與孫凝兩個人的腳步都放得很慢、很輕。開頭誰都沒有打算開口講話,像怕聲浪會影響靜夜,嚇跑了一份月色微明之下的情意似。

    之後,早儒柔聲地問:

    「剛才你為什麼笑?」  

    「覺得你奇怪,於是忍不住笑。」

    「怎樣奇怪?」

    「愛上了方佩瑜有什麼不好,這麼可愛的一個有才有貌的人。」  

    香早儒擺擺手,道:  

    「有才有貌不一定等於可愛,此其一。」然後,他沒有再說下去。  

    孫凝歪一歪頭,問;  

    「其二呢?」  

    「說漏了嘴了,似乎不得不解釋。其二是我跟兄長的品味不同。」  

    天!孫凝在心內驚叫,這香早儒如此含蓄的一句話,把內情透露得相當大方。  

    「你是知道的是不是?」香早儒再緊貼一步地問。  

    孫凝點點頭,隨即說:  

    「我知道;然,我不是紅娘。」

    「你是不喜歡我兄當張君瑞。」

    「他沒有資格,不是嗎?最低限度,現在沒有。」

    「孫凝,你的嚴謹與執著,那麼地出乎人意料之外。」

    「是嗎?」

    「是的。你擔保自己不會愛上有婦之夫嗎?」

    「不敢擔保。」

    「那麼,萬一有雷同情況發生呢?你會不會考慮跟對方談戀愛?」

    「考慮過才談的戀愛並不令人憧憬與心醉。」

    「就是這句話了。」

    「可是……」孫凝想一想說:「我覺得難過,好好的一個清白人幹這種鬼鬼祟祟、見不得光的事,白白毀了方佩瑜的英名。」

    「如果她的魅力一如你的讚賞,她總有辦法去令早業把她從幕後帶到幕前。」

    「但願如此。」孫凝忽然又問;「你怎麼知道這其中的奧妙。」

    「感覺。你呢?」

    「我比你遲鈍,我是方佩瑜耳提面授才曉得這回事。」

    「然後,就答應當擋箭牌了?」

    孫凝紅了臉,沒有立即作答,想了一想才說:

    「人心肉造。我希望佩瑜快樂。」

    「你對她很好。」

    「對,因為她是我的朋友。」

    「能做你的朋友一定是一場造化。」月色之下,香早儒望著孫凝道:「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孫凝不曉得回應,她只抬頭以微笑回報。

    香早儒心裡想,這種情景之下是應該吻下去的。

    當然,他沒有這樣做。

    趕快抓著別的話題,別讓自己朝這方向想下去,否則只有更難過。

    這一夜,怕香早儒就是在一種既好過又難過的情況度過了。

    翌晨,在酒店餐廳內,香早儒獨個兒吃早餐。孫凝原本跟同事一桌,看到香早儒,想了一想,就逕自走過去打招呼。

    「你的兄弟呢?還未起床?」孫凝問。

    香早儒笑著為她拉開椅子,回應;

    「你的姊妹呢?想仍在尋夢吧!」

    這麼一說,倒令孫凝紅了臉。

    那一剎那的害羞為難,有如一朵玫瑰,被露水沾上了,

    更見新鮮秀麗。香早儒決定不肯調開他凝望對方的眼神。

    孫凝只好自行打圓場,說:

    「我們別開自己人的玩笑。」

    「對,自己人不應開玩笑。」

    不期然地,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早業與佩瑜的關係,無端造就了早儒與孫凝的跡像是昭彰的、顯露的、無可否認的了。

    有什麼相干呢?很多潛藏的感情都像是能發芽的小豆,老早在泥土內蠢蠢欲動,意欲出人頭地,表露身份,努力茁壯。

    適逢春雷細雨抑或朗日和風其實都不打緊,只借一個借口、托一度力,就萌芽生長在大地上了。

    誰在世界—亡不是每日四方張望,為自己的處境而尋覓一把梯子,好上台抑或下台。

    顯然地,香氏兩兄弟各自把梯子扛到手上之後,都忙不迭地往上爬,盼能攀摘月中的丹桂。

    香早儒心裡是這樣想,其實孫凝亦然。

    只是,她忽然打冷戰,怕那種一入侯門深似海的孤冷感,等下真的來個碧海青天夜夜心,誰可憐了?職業女性一接觸到感情與歸宿問題,就一定心亂如麻。簡單一句話,既想歸宿,又怕歸宿。希望屬於人,又怕屬於人。女人要從獨立自主的王國跳出來作依附喬木的絲蘿,好像剎那自貶身價。但,一輩子在江湖浪跡,又不見矜貴。真難。

    明顯地,通過了自北京以來這段日子的精神上的若即若離,似聚似散,把那種互相輕蔑而又其實帶點恐懼的心理克服過來後,孫凝與早儒的感情好像在障礙賽中,已然超越了障礙,到達最後一段平地競跑的階段,很快就有結果,論定輸贏了。

    當然,自古以來,幾千年不變的定規是:男女相愛,彼此都是贏家,真是超級幸運。有大多數情況是男的未必贏,女的必然輸定了。

    沒有言過其實,身旁每個故事的發展都差不多是實例。

    就像孫凝,當她的感情發酵提煉之後,她已情不自禁地表達出來,對香早儒的關懷與遷就開始在言行、生活上絲絲入扣。

    譬如這個晚上,電視台大氣報告,華盛頓的溫度忽然驟降,孫凝嚇一大跳,第一個念頭就想到搖電話給香早儒。

    對方聽見她的聲音,問:

    「還未睡?」

    「快了。只為剛看到電視天氣報告,知道明天要轉涼,

    故而通知各團友,明早多穿件衣服。」

    「勞累你了!」早儒說:「一團這麼多人都要你關顧,怕是打電話都要打到手軟。」

    「沒有,沒有。」孫凝慌忙否認,很有點難為情,才說:

    「我們幾個女同事分開打電話或留口訊,一下子就辦完了。」

    於是,在電話裡又聊了一些別的,終於在再不能不放下電話筒的情勢下放下了。

    孫凝這才歎一口氣,開始逐間房作公事式的天氣報告。

    她總不能讓成員不知道明早要添衣,否則,對證下來,她難為情死了。

    什麼幾個同事一齊辦妥這件事?真見它的大頭鬼,各自回房間休息,還好騷擾人嗎?況且醉翁之意不在酒,怎好連累眾人了?

    這天在華盛頓的美國國際貿易法庭內坐滿了人,都是為三O一法案爭辯而遠道前來的說客、新聞記者、對此法案有興趣的美國官員以及負責聽各界代表陳辭的審核委員一共十位、來自美國不同的政府部門主管及議員等。香早儒被列為第一位發言人,這對他是不是一種特殊安排的榮譽,不得而知。

    就活像坐在孫凝身旁的一位女同事阮秀芳對她說:

    「是不是香家在香港的面子大,企業版圖遼闊,故而以香早儒打頭陣?」

    孫凝沒有說什麼,情況可能真是這樣,在政壇與商界,一涉重要場合,那種種的排位問題其實就是一種姿態,刻意地擺出來,別饒深意,寓意深長,好讓明眼人心中有數。

    阮秀芳又多加一句:「我見齊香門四傑,以這一傑最突出,包括樣貌與才幹,只差一點。」

    「什麼?」孫凝反應敏捷,急問。

    「人品。」

    「人品?你聽說香早儒的人品很壞嗎?」

    「不能說壞,應該說很花。」

    「什麼意思?」

    「他身邊有很多女人,且從沒有專心在一個上頭。」阮秀芳擺擺手:「他這樣有條件的男人要看不起女人,把弄於股掌之上,是易如反掌,拿他什麼辦法?」

    「怎麼沒有辦法?根本就不跟他走在—起,不就是了?」

    孫凝說這兩句話時有點激憤,她其實把話講出來之後就已有點懊悔,誰知阮秀芳翹起大拇指說:

    「好!孫小姐你有種。是要有些不為所動、不買帳的女人對付他這種男人才成。」

    就這麼一番對話,毀了不知多少孫凝的心情。

    香早儒的演辭只五分鐘,簡明扼要,條陳了美國應該接受中國逐步開放市場的理由。

    香早儒原來有演講的天分,那字正腔圓的英語,再加 抑揚頓挫的語調,使他的演辭更動聽。然而,孫凝一直抿著嘴,別有懷抱。

    午間,美國的大衛漢明斯議員約見了一兩位重量級的香港工商界代表密談,香早儒是其中一位,都由孫凝陪同前往。

    這位美國議員是有一點點來歷的,他是提議美國國會通過香港法案的一小撮核心分子之一。

    所謂香港法案,簡單一句話,就是美國人定下了九七年之後在香港營商投資的合理保障。

    大衛漢明斯待各人坐下來後,很開門見山就談及他們之所以通過香港法案,很大部分是為了香港人本身的貿易利益。他說:

    「從前香港是英國殖民地,我們對待香港是根據對待英國屬土的態度進行。以後變回中國領土,如果要根據我們的對華政策來對付香港,你們可能會在貿易上遇到極多的困難,故而新通過的香港法例就是重新給你們一種九七之後的保障。」

    說畢,很悠閒地把背靠向那高背椅,一派悠然自得之貌,且交叉著於,靜候在座各人的反應。

    有過一陣子的沉默,才聽到其中一個聲音說:

    「美國的好意,我們是明白的,既然已經通過了,只望我們日後在你們的公平待遇下可以貫徹已有及將有之利益。」

    這麼一說,孫凝整個人如刺在芒,渾身不舒服得忽然忸怩起來。

    看在大衛漢明斯眼內,很刺目。他略提高聲浪,似乎很有威勢地問孫凝;「孫小姐,你似乎有不同的見解,是嗎?」

    孫凝被問,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答,

    「我的看法絕對迥異。九七年之後香港是中國的地方,你們要怎樣對付中國,也就怎樣對付香港好了。

    「別說香港名正言順地歸納回祖國版圖,理應禍福同當,就算香港是殖民地,香港人仍然是中國人,你們要對中國不利的話,我們還是會敵慨同仇,同一鼻孔呼氣的。最不能忍受的是被離間分化,而不是吃苦。」

    孫凝的慷慨辭令在場人等微微吃了一驚。大衛漢明斯卻顯得頗為尷尬,只得道:

    「孫小姐的國家觀念很重,然而,這只是你個人的意見吧,我相信未必代表了香港的民意。」

    「漢明斯先生,你們美國要通過香港法案時,也徵詢了我們香港全民的意見嗎?沒有吧!此其一。

    「民智未啟發到曉得看政壇上的那種民意牌與國際牌的手段,跟他們講也是白講。此其二。

    「你們的所謂調查民意,怕是挑選一些跟你們利益相符的香港人來徵詢,這種所謂民意調查的偏差,造成漂亮的借口,卻非實情,此其三。」

    孫凝還沒有說下去,大衛漢明斯就截住她的話說:

    「我看,今天我邀請的幾位嘉賓都是工商界的翹楚,勞煩孫小姐把他們引領來,讓我們交流意見,你的責任已經完畢了。」

    這幾句話無疑是說得很重,差不多叫孫凝閉上尊嘴。

    孫凝當然地聽得懂,一種莫名的屈辱與衝動令她的頭腦忽然不清醒起來,下意識的舉止反應就是站起來,直筆筆地說:

    「那麼,我先告辭了。」

    說罷,也不跟大衛握手,就往外走去。

    孫凝走到大街上,仰望蔚藍的長空,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眼淚不期然地流瀉出來。

    為什麼?

    因為百感交集。

    女人總會在生命上有很多很多很多個像今日的倒霉日子,碰到遇到的都是不是味道的事。

    從早上聽到了關於香早儒的壞話就已經影響心情,打了一個很壞的情緒上的底。接著面對一張裝模作樣、佛口蛇心的大衛漢明斯的臉,真是怒從心上起。

    美國的霸權主義根本從來都是囂張的、肆無忌憚的、明目張膽的。

    看他們如何對越南,如何對菲律賓,已經可知—二。

    美國人最愛一拍胸膛,自行委任為人間救世主,利用種種好打不平的借口,鞏固其世界武林的至尊地位。

    蘇聯解體以後,世界只剩下一兩個社會主義大國,中國是其中一個,於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歐國家都想中國步蘇聯的後塵。

    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然,孫凝激動的還不是這個人人見得到的用心,她是從經濟角度去透視歐美的野心。

    今時今日,隨便抓一個經濟學家來問,二十一世紀是不是屬於筷子天下?  

    得到的答案是如許的一致;

    換言之,美國負債纍纍,貿易赤字差額又大,三分之一的債權握在戰後經濟一日千里的日本手裡,美國已是有苦自己知。

    若還被更具潛質,擁有全球最大勞工與消費市場,有采之不竭的林林總總礦藏原料的中國坐大,歐美一定欲哭無淚。

    孫凝認為吃飽了肚才能談政治理想,才能做任何事。

    現今世界,由個人以至於國家都無法不是經濟掛帥。

    美國人通過香港法例外,揚言加入三O一條例,再而有條件才給最優惠國待遇予中國等,萬變不離其宗,無非是鼓其餘勇,從中國身上搾取利益。

    趁中國發展的羽翼未成,就來拔她的羽毛,阻緩起飛的勁力,免得過些日子,繼日本的威脅之後,又多一個中國。

    孫凝最看不得人虛偽。美國因為崇尚民主政治,要達成那種摧毀社會主義存在的理想,還是很個人的思維與行動,好比宗教迷信一樣,還能理解。單單現今情況,活脫脫一條光棍,晃著從前王謝世家的牌子,分明要佔人家的便宜,還要裝著一副悲天憫人大義凜然的樣子,叫人看了吃不消,壓根兒地反感。

    孫凝也許就像很多其他香港人一樣,日積月累地把香港以至國際問題看在眼內,聽進耳裡,老早已把疑慮在心底分析發酵而成觀念意見,靜待一個時機,一觸即發。

    或者孫凝今日的這個時機來得並不如理想,的確是令她表現忠勇之外,還帶了點不符禮數的缺憾。

    在人簷下過,焉能不低頭?

    客觀環境要求各人表現涵養;講求客套時,孫凝忽爾不顧一切地直話直說了。

    所引來的狼狽與尷尬各人都始料不及,也有可能削弱了她的義正辭嚴的威力。

    當孫凝緩緩地躑躅在華盛頓的街頭時,她開始清醒地明白一切的後果。

    臉上無疑是滾燙的,既為對維護祖國利益與民族自尊的真心誠意,也為了自己控制不了脾氣的失禮。

    這就是一個獨步江湖的女人至大的悲哀。

    因為在她情不得已地做出了一些尷尬事時,還得要挺起胸來,走出困境。

    那種人前逞英雄,人後獨憔悴的過程最能折磨人。怎生有—個人可以在她身旁,陪著她默默地向前走,以行動支持她,或者在她耳畔說:

    「別怕,你的脾氣發得不是沒有道理。總有一些人有膽量,在一些對方始料不及的場合內,把真話說出來給大眾聽聽才好。他們表面上不會怎麼樣,然而,心內其實人人都為你鼓掌。」

    眾人是否鼓掌不要緊,只要身邊的那個人鼓掌便成。

    孫凝以手背狠狠地在臉上抹了一下,

    那淚珠兒在臉上滑動,令她覺得癢癢的並不好過。

    她的這個動作之後,眼角兒瞟到身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猛地回頭一望,竟見著一張好看而溫和的笑臉。

    香早儒並沒有對孫凝說什麼,他只輕輕地攙一攙孫凝的臂膀,示意她繼續向前走。

    在陽光下,終於有一同上路的人,這令孫凝心頭忽爾掠過一股暖流似,膽也壯子,心也穩了,人也舒服了。

    就這麼簡單,並不需要多言多語,香早儒從會議中趕了出來,跟孫凝並肩向前行,這就表示了一份極大的支持。

    孫凝差不多不能相信會突如其來她有這個好結果。

    直走了一段路,香早儒才開口問:

    「累子嗎?好不好找間餐館坐下來喝杯飲品?」

    孫凝點頭。

    她需要有人為她拿主意,從這—刻開始,拿大大小小的一切主意。

    經過剛才的一役,她太覺著自己的疲倦了。

    坐下來之後,香早儒活像看透了孫凝的心事似,也不問她,就為她叫了咖啡和一個吞拿魚三文治。然後,他解釋:

    「我注意到你喜歡喝咖啡。」

    孫凝點頭,大大地呷了幾口咖啡。

    「舒服一點了吧?」香早儒問:「並不是太多人肯在人前激動,因為要付出代價。」

    這句話是太說到孫凝心上去了。

    今時今日,人人都像把磊落光明的態度視為洪水猛獸,避之則吉。

    因為世情越來越艱難,人事越來越千絲萬縷,一個不留神,表明心跡,旗幟鮮明,立即有成為箭靶的危險。

    世紀末的今天,太多人受耳濡目染而變得多少有點政治智慧與手腕。

    君不見每逢立法局有涉及中英兩方絕不妥協問題的會議,就必有些議員缺席,連投棄權票都不敢,托辭海外公幹,宜於避免表態,置身事外。

    無他,這個後過渡期令一些人處境尷尬,因仍要買英國人的帳。

    說到底,在人簷下過,焉能不低頭。還有四年日子,誰不要做生意,誰不想好好地過?

    可是呢,四年之後英國佬執包袱了,無論如何要對祖國表示多少敬畏之心,以獲長期利益。

    故此,在立場上只好竭力左右逢迎,如假包換的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

    若是人鬼同場出現,只好立即迴避。

    只要不讓人執著真憑實據就容易洗脫。

    明眼人對這種花招,實在是太心知肚明,然後依樣畫葫蘆,用在其他事情上頭。

    孫凝最怕最恨就是噯昧不清的言行,她連西式自助餐與中式火鍋都不喜歡吃,就是對那種混淆味道起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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