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山裡的清晨,就連呼吸的空氣都像帶著寒霜般凍人。
坐在水潭邊,龍望潮將巾帕放入,撈起的時候又因冰冷的溫度給凍得猛甩手來回數次,最後終於一咬牙將沾水的帕子往自己臉上一蓋——好、冷、啊!上下牙齒都凍得喀喀作響猛打架。
可是,昨夜哭了太久,眼睛都腫成核桃大,不冰敷又不行。
不久,帕子上的涼意逐漸消退,他拿下它,想起連著三天趕路都沒浴身,脫下鞋襪想來個濯足,偏偏一沾水就像被燙著一樣,猛地一縮——
當殷非墨找到龍望潮的時候,就是見到這幅情景,龍家四少像條被撈上岸的蝦子猛跳,裸足踩在地上,不但沒洗干淨,反而變得更髒。
雖然雁蕩山位在浙江東南,氣候已較金陵溫暖,但時序已至秋末,山裡的氣溫又比平地要冷上好幾分,草尖樹梢在秋日清晨都會結上一層薄霜。
過慣舒適日子的龍望潮自然難以適應。
見龍望潮看看腳底板,不死心又坐了下來要將雙腳浸入潭水中時,殷非墨走上前將那對可憐的腳丫子握住。
「干、干嘛?」
龍望潮縮了下身子,瞧見殷非墨在看自己,忙將臉垂下,不想讓他發現自己紅腫的雙眼。
「想浴身?」沒漏看龍望潮那對核桃眼,殷非墨只能在心頭歎口氣。
說了跟來只會更傷心難過,這不就是了嗎?
「……嗯。」被殷非墨握住的雙腳升起一股熱麻感,龍望潮漲紅了臉應了聲。
他忙不迭的將腳縮回,以免再這麼下去,身體又要起了不該起的反應,就連思想也會偏向邪惡一途。
自己……真是可悲啊,就算昨夜才看見殘酷的事實,現下被這麼一碰,腦子又開始暈顛顛,心頭也升起想與對方歡愛的渴望……唉,這就是男人哪!
「將鞋穿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噢。」
殷非墨的聲音拉回龍望潮游走的思緒,他連忙把鞋穿好,隨著殷非墨繞過水簾,往裡再走了一小段路,路越走越狹,最後彎身鑽過一個小洞,又見一片新天地。
只見面前景色豁然開朗,一條溪流潺潺而過;而四周落英繽紛,柳條低垂,兼又杜鵑、紫薇、桃李,燦然開綻。
龍望潮看著眼前不合時宜的春景,不禁呆了。
指著臨近溪旁的一個小池,殷非墨道:「那是天然的溫泉池,就在裡頭洗浴吧。」言罷,他率先解起衣帶。
「……等、等等,你干嘛脫衣服?」只有自己一人要洗,不是嗎?
「這溫泉可不是你一人的。」殷非墨好笑地睨他一眼。「怎麼,全身上下都被我摸遍,看遍,還用得著害羞嗎?」
微昂起頭,他像是在回想一樣,黑眸閃爍的促狹流光讓龍望潮不用聽見接下來的話,便先臉一紅。
「我記得你左大腿內側有顆黑痣,肚臍下方也有兩顆。說起那話兒的長度……」殷非墨拉長話尾,意味深長地瞅著龍望潮聞言趕緊捂住的下半身,似笑非笑地摸著下巴道:「沒反應的時候,長約是我一根拇指長,寬嘛,是兩根半指吧;至於有反應的時候;唉,沒差多少,大概是比我的中指長了一指節,大小嘛,三指就綽綽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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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記諷笑成功踩在龍望潮敏感的自尊心上,立時引來他羞惱的嚷嚷:「聽你、聽你在放屁,本四少有那麼小嗎?」
「不都自稱是『小』神龍了?」
一語雙關,直教龍四少氣結。
「胡說八道,我、我非要你改口!」
男性自尊豈容踐踏,龍望潮一把扯下衣帶;氣憤令他忘記在光天化日下裸身的尷尬,沒多久便將衣服脫個精光。
熟料殷非墨瞧了,竟發出「嘖嘖」幾聲,一臉悲憫。
「原來是我多算了啊……」
「你、你……」什麼多算?明明是少算!少算了好幾分!
殷非墨沒再多說,也跟著褪去長衫,赤條條的走入溫泉池中,然後回頭望了不遠處光溜著身子、氣得猛跳腳的龍望潮一眼。
龍望潮原本是很生氣的。只是在見到若有似無的白煙纏在殷非墨周身,襯托得他像個謫世仙人時,他美麗的五官、如瀑的黑發,再加上那具誘惑力十足、結實不帶一絲贅肉的胴體,令他怒火倏熄、口水暗吞;目光滑落,來到對方修長的雙腿與形狀漂亮的「那裡」,唾液分泌瞬間加速。
殷非墨一勾手,「過來,傻站在那裡不冷嗎?」
頓時像被勾走七魄,龍望潮如游魂般輕飄飄地飄至殷非墨身前。
通常這個時候殷非墨會給他一個吻,再之後便是在這溫泉池裡雲雨巫山了吧?
龍望潮不能否認自己現在非常的雀躍期待,當殷非墨伸出手拉著他一同在池內坐下時,他早已自動自發的貼近殷非墨。雖然到最後一步會很痛,不過如果能讓殷非墨心頭因此有他,他會忍受的。
為了讓殷非墨愛上他,他已想好對策。
那便是借著他正青春的肉體讓殷非墨沉迷而無法自拔,之後再一點點、慢慢進展到心靈上的層次……
瞧出對方眼底的期待,殷非墨好笑地揚高唇,順著龍望潮的期望低下頭;龍望潮連忙嘟起嘴、閉上眼,怎知沒迎來預想的吻,卻迎來殷非墨噗哧一笑。
殷非墨學著龍望潮之前在徽州客棧的語氣,說道:「我告訴你,想用肉體綁住我是沒有用的噢。」
什麼?龍望潮霍地睜開眼,燙紅臉怒叫:「你、你……」
作啥連這個也猜得到?沒道理啊,究竟是誰洩露天機的?
龍望潮還沒叫完,便被殷非墨揚笑攬入懷中,封住叫聲,順應民意來了個熱吻。
沾著溫水的手指滑過他光裸的背脊,濕滑略帶酒氣的舌溜過他口中的每一寸,為他帶來一陣酥麻與悸動;龍望潮方想采出舌與殷非墨糾纏,他卻倏地退出,不再深吻。
「就這樣打住吧。」殷非墨松開手,竟自顧自的捧起水開始沐浴。
「為什麼?」難掩心中失落,龍望潮愣聲的問。
殷非墨動作稍停。「想聽實話?」見龍望潮點頭,他薄唇抿起,表情在蒸氣中顯得隱晦不明。「好,我告訴你實話——因為我怕喊出飛卿的名字。」
*
因為我怕喊出飛卿的名字。
當殷非墨神色稀松平常、毫不猶豫的吐出這句話時,龍望潮渾身的血液幾乎在同一刻凍結住。
昨夜的絕望同時襲上心頭,竟讓他一時三刻說不出半句話、吼不出半個字。
「這個初月谷裡,充滿我與飛卿六年的回憶,就連你現在所待的池子,飛卿生前天天來。從我回到這地方的那一刻開始,心中所思、所念、所想的,全都是飛卿,沒有一刻停止。所以我無法保證擁抱你的時候,口中不會喚出他的名字。」
殷非墨淡聲說完,站起來將身子擦干,開始將衣服一件件穿上,待系上衣結後,他回頭看向呆坐在池內的龍望潮,眸色冷然。
「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可以全告訴你,端看你是否承受得了,看來今天只能說到這裡。」仰頭看了看天際,他又道:「要下雨了,你泡完澡就回屋子去吧。」
實話往往比謊言更為傷人,但既然對方不願放棄,那麼他選擇傷害他;反正,遲早都要再經歷一回。
龍望潮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時穿上衣服並追到殷非墨身後的,當他跑到樹叢後方時,頭發遺滴著水。
見殷非墨一如昨晚愛憐不捨地撫摸著那塊刻上孟飛卿三字的石碑,他再忍受不了絕望與傷心。
他顫聲道:「我要知道……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他要在今日裡把殷非墨與孟飛卿的一切都弄明白!
「好,我告訴你。」殷非墨輕撫著那塊石碑,語氣清冷。「孟飛卿十五年前救了傷重垂危的我,他收留我並教我武藝劍術,我這條命是他給的,為他犧牲一切都在所不惜。而他,是狐妖、是男人、是我的師父、更是我的愛人!九年前我為了救他,搶遍眾多門派珍貴藥材,與他們結下諸多仇怨,但我不後悔,我這一輩子永遠都會愛著池。
他轉過身看向臉色慘白的龍望潮。「這便是我的過去,你要知道的過去我說完了。」
「那……我算什麼?」費了好大勁,龍望潮才自緊咬的牙關中迸出破碎不成語調的話:「那在你的心中,我又算什麼?或者你根本就從沒將我放在眼底?為什麼要一輩子愛著已死的孟飛卿?他不存在了、他死了,可是我卻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你為什麼……」
還沒說完,殷非墨倏地擰起眉,口氣不善地喝斥:「住口!」
龍望潮安靜下來,他怔愣看著從未對自己發過這麼大火的殷非墨,全身竄過陣陣寒意。
原來,天空已飄起雨。
帶著仲秋與山裡冰冷溫度的雨絲黏附在他身上、發梢,仿佛一張絕望冰涼的網,自外而內將他層層包覆,凍得連心都冷了。
殷非墨厲聲道:「別再讓我聽見你說那種話!飛卿沒死,他一直在我的心中未曾離開過!我愛他這個事實永遠不會更改,若你妄想我有朝一日會淡忘……」他揚起眉,一字一句清晰的說:「我可以直接告訴你,不可能,到死都不可能。」
「所以……」龍望潮急促的倒抽了口氣,臉上幾無血色。「自始至終,真的只有是我在自作多情?」
欺騙自己這麼多回,努力振作了這麼多次,原來都只是一場空?殷非墨不可能愛上自己,因為他心頭早已有個即使不在人世也無可取代的孟飛卿;而自己是眼睛瞎了、腦袋瓜笨了,才會將殷非墨的種種行徑當成是維護自己的溫柔?
龍望潮,你還想騙自己多久?事實便擺在眼前,你也親耳聽見,對方是那麼不留情、那麼殘酷……
望著龍望潮發白的唇與撲簌簌直落的淚水,殷非墨原先緊繃的臉色瞬間緩和下來;怒氣化成一股痛心、一陣歎息。
他走上前幾步,靜靜瞅著龍望潮許久,無可奈何的開口:「沒錯,我永遠也忘不了孟飛卿。但是……你是我活在這世上的理由,難道這還不夠?」
他目前所能做的承諾,也只能這麼多。
殷非墨探出手想拭去龍望潮臉上的淚水,卻被他狠狠揮開,下一瞬,臉上竟挨了熱辣辣的一巴掌。「去你的理由,去你的殷非墨!你活不活著干我屁事?別拿這種話來搪塞我!」
活下去的理由?這算什麼?
他要的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承諾,他要的只是殷非墨說愛他、心頭只有他一人,偏偏……這一輩子竟再無可能!
甩了殷非墨一巴掌,龍望潮立時恨恨的飛奔離去,將殷非墨丟在原處。
「……真是將他的膽子給寵大了,竟然甩我耳光。」殷非墨撫著發麻刺痛的臉頰,低頭看向墓碑,苦笑幾聲。「飛卿,你瞧見了沒有?他和你是這般不相像,卻偏偏……成了我的牽掛。」更成了他想活在這世上唯一的理由。
只可惜對方無法明了他話中的意思,更不知道那樣的承諾裡頭所包含的情感有多深、多重。
也罷,不明了也罷,他便是不想讓他明白太多,才選擇說出這麼殘忍的話。
雨不斷飄下,一只鴿子不畏雨水的飛了過來,停在他肩上。
他將鴿子抓住並把系在它腳上的紙箋取下,上頭只寫了短短幾行字;過沒多久,字跡讓雨水模糊了,再也看不出上頭寫些什麼。
然而殷非墨只是拿著那張讓雨水打濕的紙箋,站在雨幕中一動也不動,直至過了許久,才自緊抿並略顯蒼白的唇上,逸出一聲再輕淺不過的歎息。
*
好熱……可是又有股止不住的寒意令他猛發抖。
身上衣服透著濕氣,黏附在身體的感覺也好難受,木板床硬邦邦的不帶一絲溫度,就連被子也無法讓冰涼的手腳溫暖,他幾乎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再這樣下去,他會不會病死在這床上?
算了,這樣也好,至少死掉了就不會再有心痛的感覺。殷非墨都明明白白說了,他只愛著孟飛卿。
想到這裡,眼角又有濕熱的液體汩出,可是又沒力氣擦拭掉,索性任它在臉上無止境的奔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雙帶著涼意的手拂過他臉頰,替他擦去淚痕;那雙手並不細膩,還有著經歷過風霜的粗糙戚,但是撫觸的動作卻異樣輕柔小心,好似怕將他的臉磨破。
那手輕碰著他的臉,之後往上游移,轉而覆在他額頭上。忽地,空氣中傳來一聲歎息。
做什麼歎息呢?你不是……壓根兒不將我放在心上嗎?
卻聽見幾聲後,手的主人似乎彎低身子,細滑的發絲垂在他的臉上,低柔而又無可奈何的歎息道:
「不是要你別跟來了?你瞧,現在弄成這副德行……」
聽見殷非墨的嘀咕,龍望潮掙扎著睜開眼,目光迷蒙,帶著數不盡的怨憤,控訴道:「變成這副德行又如何?你根本不在乎我!」
殷非墨不答,只無奈地牽起一笑,那笑不帶半點邪氣輕佻,與先前裝作莫非堙時是如出一轍的溫柔。
龍望潮見了心旌一蕩,卻又從心底升起一股濃重的悲哀。
「我知道你就是莫非堙。無論你變成怎樣的一個人,我都喜歡;可惜……我卻永遠不可能變成你愛的那個飛卿!」
殷非墨仍舊沒有開口,但溫柔的笑容卻因他的話而添上幾絲哀傷。
龍望潮見了,心益發難受起來。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過於無理,憑什麼他愛著殷非墨,他便也得愛著他?但他控制不了,他無法不為這個結果感到怨恨。
殷非墨靜靜凝瞅著龍望潮,見他眼睫扇了幾下後旋即又沾上淚水,斂起笑,壓下身子吻住他。
龍望潮不懂殷非墨為何在此時此刻吻他,他被動地任由他吻著;任殷非墨將他的衣服一件件褪下,直至兩人裸裎相見。
那是一種激狂卻又悲涼的感覺,在這一刻裡,他竟覺得這一夜之後,兩人將不再有任何關聯。
這個想法一躍入腦海中,龍望潮身子立時一顫,原本垂在兩側的手馬上環住殷非墨肩頭,緊緊抱著。
「殷非墨、殷非墨……」
龍望潮不斷喊著殷非墨的名字,手指牢牢嵌住他,在他背上劃下好幾道痕跡。
「別離開我,就算你現在把我當成孟飛卿、就算你不愛我……也讓我留在你的身邊,好不好?」
殷非墨沒有回答,只是吻得益發狂烈;龍望潮也不再多想,放縱自己耽溺,熱切地回應。
兩人像兩頭負傷的野獸般在床上瘋狂的交歡,像要耗盡最後一分力氣般不斷吻咬對方,在對方身上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記。
龍望潮不敢問殷非墨為何反常,只隱約知道那是個禁忌的問題,是以他只是由著殷非墨一次次在他體內沖撞,即使對方動作過於激烈令他下身疼痛不堪,他也蹙著眉頭咬牙承受,或是在忍耐不了的時候一口咬住殷非墨肩頭,以示抗議。
偌大的房內沒有任何言語,只有最原始的呻吟與喘息。
龍望潮的胸前早已慘不忍睹,布滿大大小小的咬痕和吻痕;而殷非墨也好不到哪裡去,後背早讓他抓出血絲。
如此由早至晚、至天明,兩人累了便維持交合的姿勢睡著,有一方先醒了,便會自動扭動起身子再次點燃欲火。
就像凋零前最後一次的燦爛,他們瘋狂地交媾著。
直至最後一次,在龍望潮耗盡所有力氣陷入昏睡前,他仿佛聽見殷非墨在他耳畔低沉沙啞地呢喃了一句話。
那是他一直想聽的,以為不可能聽見的一句話--
署名是給他的,不是孟飛卿。
他是在作夢嗎?
如果是夢,他希望永遠不要有清醒的一刻。
*
自那一日之後,他們又離開雁蕩山。
殷非墨先是抱著他到鄰近的城鎮抓了幾帖藥,隨即買了匹馬一路往北而行。
他隱約猜到殷非墨欲往何方,卻提不起勇氣問。
那次的瘋狂激情仿佛一場夢,是一場醒得太快的夢;而他猶自在邊緣掙扎,不願太早醒來。
默默無語的一段路程,越到終點,他抓著殷非墨衣襟的手便揪得更緊,直到馬兒長嘶一聲在一幢熟悉的大宅前停下。
殷非墨抱著他下馬,然後將手搭上他兀自不肯放的手腕,一寸寸慢慢拉開。
最後,他不得不松手,不只手裡空蕩蕩的,就連腦子裡也一片空白,只全身瑟瑟發抖。
「到了。」殷非墨清冷的嗓音揚起,不帶半絲情感。
原來他聽見的愛語,真的只是一場夢。
他望著一臉淡然的殷非墨,哽咽的問:「你是趕我走……還是送我回來?」
回應他的,竟是一記諷笑。
「都第二回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唇畔噙著冷笑,殷非墨轉過身,臨去前又丟下一句:「我玩膩了,不想再為了你的難過或開心而費神編謊話,所以,結束了。」
手一揚,殷非墨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揚塵而去。
龍望潮站在原地,怔忡望的著消失在天邊的淡藍身影,幾度欲喊,終是按下,只讓淚水替代,在臉上無聲流淌。
身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與叫喊--
「四少?這不是四少嗎?四少,你回來了啊……快快快,快讓人去通報幫主與二幫主……啊!四少,你怎麼了?怎麼……」
至此,龍望潮耳邊一切再無任何聲響,只剩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