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融盡,春回大地,萬象更新,景色繁榮,和風撫過沉睡又醒的大地。
裴弁繃著面容,他掌心發涼,額際冒汗,在初春的季節裡十分不尋常,好似正經歷痛苦難忍的煎熬。
裴姓全家人難得一起聚在大廳內,就連貪睡的老五裴銓此刻也正襟危坐,眼底見不到半分睡意,大伙全緊張兮兮。
老三裴燁突地感到口乾舌燥,倒杯水給自己,哪知手卻抖到掉了杯子,匡啷一聲摔在桌面上,嚇得桌旁其他幾人差點跳了起來。
「你搞什麼鬼?」裴徹口氣惡劣,朝他吼了一聲。
「我只是覺得口渴想喝杯水……」老三裴燁摸摸鼻頭,委屈得很。
「二哥,別生氣,喝喝茶消消氣,老四來幫你。」老四裴煜趕忙幫雙胞胎兄弟解圍,替大伙斟杯茶水解渴。
正當裴煜將茶杯遞給裴弁時,手指間感覺到的涼意讓他問道:「大哥,你還好吧?」
「沒事,我很好。」裴弁漫不經心地將茶水嚥下。
裴渙見兄長無視那茶水熱燙,咕嚕咕嚕地灌下去,忙出聲制止。「大哥……」
「好燙!」裴弁燙得皺起眉頭,差點吐出水來。
「你比大嫂還緊張。」見他慌張的模樣,老五裴銓下了個結論。
「我沒事!你們是耳朵瞎掉,還是眼睛聾了?」裴弁破口大罵,將茶杯重重放在桌面上。
「是眼睛瞎掉,耳朵聾了才對。」老二裴徹喝口熱燙的茶,冷冷糾正他。
「要不要請崔-開帖安定鎮神的藥方給咱們?」裴渙中肯地說道。
此話既出,在場裴家男人全端起茶杯來,眼觀鼻、鼻觀心,似乎企圖在掩飾些窘迫的心態。
沉默的氣氛持續著,沒想到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竟是如此教人又驚又喜又憂又怕,雖先前崔-曾替他們做心理建設。可見到墨兒痛得說不出話來,六個男人嚇得手足無措,害怕得直想跳腳。
從未見過生產這等陣仗的男人們全被掃到大廳內等消息,盼了半天還未有個心安,人人眼底寫滿奇異的情緒,就連一向自製甚好的裴徹,也難掩心中的喜悅,卻又十分擔心受怕。唯有裴弁一臉古怪,俊臉上滿是恐懼不安。
直到崔-慌亂地從外頭奔進廳內,六個男人全湧上前去。
「生了嗎?生了嗎?我當叔叔了呀!」裴渙跑得最快,一把抓住崔-,搖得他頭昏腦脹。
「走開走開!我是人家的四叔,你這小叔叔給我閃遠點!」裴煜壓根忘了平日最疼愛的弟弟,只想要有個小侄子來抱抱。
見大伙湊上前去你一言我一語的,裴徹把胞弟們推開,將崔-拖到他和裴弁之間。「怎麼了?你看來不太好。」
「墨兒她……還好吧?」裴弁話聲顫抖,即便他力圖鎮定,卻力不從心。
「我和你說過的事發生了。」崔-擰起濃眉,打毀裴弁的所有希望。「我已經盡力了。」
「沒關係,沒關係……」裴弁鼻腔發熱,掌心顫動。「我知道……」
「崔-,你是什麼意思?」見到兄長的表情,裴徹不祥預感油然而生。
「墨兒她……」崔-覺得這事關重大,也必須讓其他人知道。「現在,我們要選擇,二選一。」
「我聽不懂,你別打啞謎。」裴徹激動的脫口而出,不明白他的意思。
「現下情況已不可能母子平安,所以我才來問你們……」縱有華佗美名,可是總有個萬一,連他也無法挑戰老天爺。「要孩子,還是護母親?」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裴徹火爆地扯起他的衣襟。「你現在要我們做什麼鬼決定?」
「二哥,你別激動!」老三、老四左右開弓,架著動怒的裴徹,也仍救不下可憐的崔。「聽崔-把話說清楚。」
「我已經聽得很清楚了!」他氣得兩眼發紅。「你不是很厲害嗎?你不是有神醫美稱嗎?救他們對你而言很難?你搞什麼鬼!」
「要她懷孕本來就很冒險,以她的體質根本不適合有孩子,也不應有孩子,我實現了裴弁的願望,讓她嘗到當母親的喜悅,事情演變成今天這個田地,不是偶然,那是必然。」崔-未將他的怒氣看進眼底,一貫冷靜堅定。
「我要你保他們母子平安!」裴徹大聲咆哮,不願細究他話裡的前因後果。
「墨兒懷孩子,對她的身體負擔過重。你曉得嗎?她即便死裡逃生,日後若再懷孩子也絕對會次次流掉。」崔-推開他,不顧這番話對在場所有人有多大的震撼,硬是說出真相。「這是她的命運,我無從改變。」
其他五個男人看著始終安靜不語的裴弁,這才發覺他眼底深藏著傷感。
原來他全都知道,也比任何人都做足心理準備,只是已成既定的事實,一時之間的痛,絕非三言兩語能夠輕易帶過。
「我再問一遍,要孩子,還是保母體?」時間緊迫,崔-只想趕緊把握。
「保母體!」大伙毫無猶豫,斷然捨棄那未知的新生命。
「要孩子。」裴弁道。
裴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他一心盼望她能平安,而這可惡的男人想法竟和眾人背道而馳。「你是不是瘋了?」
「崔-,請你保孩子平安。」裴弁話裡平靜,並無太多情緒。
「裴弁!你好可惡——這就是你的愛?你愛她的方式,就是背棄她?」裴徹一拳揮下,決心打醒這個冷血的兄長。
其他人忙著攔下陷入瘋狂的裴徹,而在他拳下的裴弁無半點閃躲,任憑他將怨氣發洩在他身上。
「好一個你愛她!你根本想殺死她?你說呀——」裴徹憤怒得失去控制,更不在乎老三老四架著自己。「你說話呀!你為什麼不說?」
裴弁只是默默承受,見崔-遲遲還不肯走,開口催促。「崔-,你答應我,保孩子平安……孩子千萬要平安。」
「我不准!」裴徹加重出拳的力道,揍得裴弁吃痛倒在地上。「你曉不曉得她有多愛你?她為了你不顧旁人的指指點點,只盼陪在你身邊。你知道外面的人將她傳得多難聽嗎?在你還未給她名分前,墨兒不過是個比妻妾還不如的女人!你聽過她在你耳邊喊苦嗎?你見到她眼底的痛嗎?你什麼都不僅!」
「崔-,你快去!你要為她保住這個孩子!」裴弁大喊,不顧自己嘴角流血的大喊。
裴徹又補他一記拳頭,打得他痛苦呻吟。
「犧牲孩子!我要墨兒平安,她若有個萬一,我不會放過你。」裴徹瘋狂喊道。
「不可以……不可以……」裴弁試圖掙扎起身。
「我和你一塊走,我要確保你真的做到。」
「犧牲孩子,才是真的殺了她!」裴弁吃力的站定,抹去嘴邊血絲,兩眼發紅。「你不知道她有多期待那孩子出世,為了孩子,她什麼都肯付出,即使是生命。」
「走。」裴徹拖著崔-腳步轉向門外,顧不了裴弁。
裴弁怒不可遏的揪住他。「裴徹!你若真是那麼做,我會宰了你!」
「老三、老四,快把大哥架走。」裴徹企圖掙脫大哥的鉗制,見其他弟弟愣在原地,暴怒地咆哮。「還不快點!」
雙胞眙趕忙上前,怕兩人又大打出手,再說裴弁已被揍得無力還擊,根本承受不住裴徹的拳腳相向。
「大哥,你讓崔-去救墨兒,孩子沒有就沒有了,她會體諒的。」老三裴燁哽咽,不願見到兄弟鬩牆的場面。
見崔-被裴徹拖走,裴弁怎麼也掙脫不了其他人的鉗制,只能痛心的咆哮。
「她寧可保住孩子也不想苟活!你聽到沒有?裴徹,你聽到沒!」他忘不了當初她失去孩子的痛,更害怕毀了她的未來。
「那是她視為生命的孩子呀!」陣陣咆哮響徹雲霄,那是裴弁人生中最大的遺憾。「她期待生下那孩子,我拜託你……裴徹!那是墨兒的心願,她不會願意活著背負傷痛,她會受不了的,那不是她該嘗的滋味,失去她的痛我來承擔,由我來擔啊!」
「大哥!夠了,你已經做很多了!那不是你希望的,沒有人會怪你的。」老三裴燁阻止著他。
「我為什麼又教她失望?為什麼我做不到她的期望……為什麼……我就是給不了……」他只是喃喃念著,眼神空洞,心已死絕,陷入不可自拔的深淵中。
一對羽睫緊閉未睜,掌心傳來微涼的低溫,現在的裴徹,不過是代替一個名叫裴弁的男人給她力量,無關乎其他異樣情愫,只想單單在此時給自己曾愛過的女人最大的依靠。
坐在床榻上,裴徹守在她身邊寸步不移,能為她做的也只剩這麼多。風雨過後,一切未定,僅能對上天祈禱早日雨過天晴,明日又是新的開始。
正當裴徹陷入獨自的悲愁中,手心傳來的顫動,讓他在最短的時刻中回過神來。「你總算平安了。」
「我睡很久了?」眨眨眼,墨兒從夢裡甦醒過來,唇邊噙著淺淺笑意。
「不久,不過一、兩夜而已。」裴徹替她拉高錦被,細心體貼。「你笑了,是因為做場好夢?」
「嗯。」
「做了什麼?能和我說嗎?」
「不,不可以頭一個讓你知道。」
「若不是秘密,請讓我第二個得知。」裴徹明白她的意思,當下竟很嫉妒裴弁的幸運。
「孩子呢?」見床邊無其他身影,墨兒一時又急了起來。
「你放心,在大哥那兒……有大哥陪著她……」裴徹展顏歡笑,極度勉強。「是個可愛的女娃,她的眉毛像你,嘴巴像你……她小小的模樣簡直是你的翻版,只有鼻子勉強像大哥。」
「那眼睛呢,她的眼睛像誰?像我還是像他?」
「她睡著了,所以我沒看見,如果她能平安長大,她和你一樣是個大美人。」
「裴徹,你……你在說什麼?我不懂你的意思。」見他話中意有所指,墨兒困難地坐起身來。「我的孩子呢?我要見她!」
裴徹試圖平穩她的失控,痛心疾首地喊:「墨兒!冷靜點,聽我把話說完。」
「我的孩子!你們對她做了什麼?我想要看看我的孩子,我只想見她一面!」
「別這個樣子,你已經聽見我說的話了。」按住她的肩頭,裴徹難受地咆哮。「你和大哥還想自欺欺人多久?何時你們才肯善罷干休,放彼此一條生路?」
「裴徹,放開我,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讓我見見她,見她一面就好。」淚鎖在眼底,再痛她也只能忍著。
「不可能!孩子已經走了,她一出世就夭折死了!」裴徹殘忍地將事實攤在她眼前,就是不想瞞她半分。「大家都盡力了,你是,崔-也是……就連大哥也一樣,你們都努力過了,沒有誰對誰錯,好嗎?」
淚水凝聚在眼眶中,墨兒卻震驚得落不下一滴淚。「你要我拿什麼臉去見你大哥?」她頹然地垂下頭,拚命將衝上喉頭的心酸給嚥下。「他不說,其實我都知道,他比我還期待那孩子的出世。成天在我身旁跟前顧後,就怕我有個閃失……到最後,連延酒坊都不去了,老五老是跑來和我抱怨沒有一天好覺可眠,可是如此他卻比誰都還固執……我辜負他了?」
「沒有誰辜負誰,這是天意,不是我們抵抗就能違背得了的。」
「你告訴我,為什麼這世上有這麼多人,偏偏我就是得不到的那一個!」墨兒激動的大吼。「是誰奪走我的幸福?連施捨都不願給我!」
將她忿然的情緒看進眼底,他卻無法做些什麼。「你可曾想過,得不到的不止是你,還有另一個人也在你身後?」縱然無法苟同裴弁的做法,但也想為他一吐這些年來的苦楚。
「你的苦,我清楚。」因為他愛她,所以瞧得比誰都還仔細。「但是他的痛,你可曾知曉過?這麼多年,他活在這種掙脫不開的煉獄裡,在你看不見的時候,他身心俱疲卻還想為你遮風避雨。」
「我聽不懂!我聽不懂!」摀住兩耳,墨兒選擇逃避,她不想在這當口,承受太多未知的事實。
裴徹咬緊牙關,將所有傷心吞落,想逼她明白這前因後果,他不想成為裴弁的共犯,不願她到頭來卻什麼都不明白,她不可以連活著都依附在裴弁的謊言中,這算什麼人生?!
扳開她手,裴徹非教她看清不可。「你聽清楚了!裴弁就是如此自私的人,這個千古罪人只想將這一切攬在身上!這就是他不肯相信的命運,也是你違抗不了的宿命!你終其一生無法留下有血緣的親人,他不是不給你孩子,是你要不得,也沒法要……從今而後,就算真想再多做努力,下場也會和今日相同。不是胎死腹中,就是早夭而亡。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來,若不是他,你會和那孩子一道走。」
「你為什麼不讓我陪那孩子?為什麼不!」
「你走了,那他怎麼辦?難道你真顧著恨他,而見不到其他了嗎?對你而言,裴弁這男人的存在,要捨要拋是件很輕易的事?。」再恨,也會有個限度,直到他見到墨兒的滿腔悲愴後,對裴弁的恨,就到此為止了。「你可以走得瀟灑自如,就是請別把他的心給帶走,若真想拿走些什麼,就請你把堆積在他心中這些年來的歉疚全部都帶走,教他無須終生活在背負罪愆的陰影裡。」
「十二年前的那場意外,他已經自食惡果了,也做了最大的彌補,卻仍饒不了自己,才會陷入兩難的境地。一個男人要嚥下心愛女人的恨,你曉得那需要多大的勇氣?他可以不必背負,卻還是承受了。不是他伸手將你推下那座湖池,然而他把那可惡的兇手看做是自己,若不是那群頑劣的小孩,你不會被崔-診斷出終生無法生育,你本該擁有很多快樂的人生,但最後還是走樣了。」
裴徹眼底濕熱,以為自己能說得像局外人般,卻不能稱心如意。「你曉得他有多恨自己的無能?他就是活在這種懊悔與苛責之間,覺得有義務要你學著掌握自己的人生,竟也把你推向不幸的深淵……」
墨兒渾身顫抖,很想佯裝鎮定,卻徒勞無功。
「當你躺在病榻上,是他衣不解帶的看顧你,當你感到渾身寒冷不停發抖時,是他給你溫暖依靠,他好不容易找到崔-,不顧一切將他留下,為的不是彌補自己的錯誤,而是不想讓你受病魔摧殘,再度失去幸福。」裴徹兩掌收緊,很恨自己將那些陳年舊事,還牢記在心區。「直至他被告知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孩子時,他的心有多痛,你不過才十二歲而已,往後漫長人生全教這一切給摧毀了,就算強行懷有身孕,也會為此陪上性命……對於你,他真的很愧疚,卻無計可施。」
直到此刻,墨兒才清楚的知曉,當跪在地上那個痛苦不已的自己,毫無尊嚴向他乞求時,也將他推入萬劫不復的絕境中,瘋狂地向他索討那根本無法實現的心願,同樣也把那顆心給劃得再殘破些。
他怎能?怎能讓她連恨,都如此不明不白!
「我們不該相遇的,他應該有個愛他的女人,為他生兒育女,而不是娶一個像我這樣只顧著恨他的蠢女人……連一男半女都留不下。」
裴徹總算知道為何裴弁遲遲不肯讓人知道這天大的秘密,她的性子剛烈,不可能會耽擱他的幸福。
「或許他寧可你嫁得糊里糊塗,也不想見到你眼底對他的歉疚,對他來說,這比你恨他還要折磨人。」就連愛,也要比他還狂還烈,裴徹真無把握能愛到如此到了極點的癡狂。「沒有人會把愛一個人的印記,留在自個兒身上成了慘痛的記憶,但是大哥他就是這麼瘋狂的人,你已見過他背上的傷了,那是最好的證明。」
墨兒困難地嚥下唾液,震驚的看著他;那道自肩胛長及腰骨的傷疤,每每教她看了於心不忍,幾次想開口詢問,終究鼓不足勇氣。
「還記得那一年,你遇上車關後醒來,見不著大哥,咱們和你說他到外地做生意。」裴徹哽咽。「那是騙你的,若不是大哥護著你只怕你真會命喪黃泉。他怕你自責,不顧自己的傷和崔-的勸阻,連夜趕至裴家別業躲起來養傷……那傷還曾讓他一度半身不遂。」
掩著嘴,她差點逸出啜泣聲,拼了命的隱忍,就是不想在他以外的人落淚,沒有裴弁的肩膀,就連傾吐她都未盡痛快。
「若不是小六常在他身邊念著你最近做了什麼事,讀了哪些書……告訴大哥你心裡掛念著他,老問他到底何時才會從外地結束生意回來……每一回,大哥總是在小六離開後,忍不住掉淚,一個人默默地努力學著再踏出腳步,然後跌倒,再爬起一回……」
裴徹溫柔看著她,發現一切為時不晚,背負這麼多年的秘密,總算一吐為快。在風雨之中,他才察覺到解脫的不止是他們兩人,還包括自己。
靜靜聽他話裡那份從不輕易吐露的情感,墨兒極度哽咽。「這就是……他愛人的方式?我想見他,現在就要。」
見她走得著急,裴徹也未阻止,僅探出手緊緊握住她,其中不摻雜半點私慾,而是超越男女之愛,比血緣還親的濃情,發自內心的真摯情感。
「墨兒,從今而後……請你愛他就好。」
那塊新碑,埋葬她的希望,也埋藏他最強烈炙熱的情感,只是他總裝得無心無情,才能繼續向前邁步,走在前頭,替她遮風避雨,為了保她安定,他願化做任何形式存在於她生命中,但求她終生平安無慮。
初春第一場雨季,沖刷去嚴冬殘留的低溫。
那場大雨,摻雜他悲慟的情緒,伴隨逸出的低鳴,吞沒在蒼茫的大地裡,讓穹蒼落下的哭聲,全數都給掩蓋蹤跡。
裴弁咬緊牙關,未讓熱淚滑出眼眶,直至感覺到身後一雙低涼的手環抱自己,鋼鐵般的意志終化成滾燙的淚水。
裴弁悲憤地咆哮,一解多年來壓制住的苦痛,失控地決堤。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保護不了她……我真的無能為力……」
悲痛的表情藏匿在他寬闊的身後,墨兒聽著他的歉疚,吐不出半句話。
裴弁跪倒在墓碑前,指尖陷進濕土中,陰冷觸感爬過他全身,裴弁好似看到多年前的自己,見到雙親在眾人拳腳底下掙扎,在嚥下最後一氣之前,受盡殘酷的凌辱,而他只能拉著五個幼弟連夜逃跑。
「這個世界好冷酷,對我好無情,為了那些臭錢,活活逼死兩條人命,還想趕盡殺絕。」若不是五個手足無人看顧,裴弁相信自己寧可拚個你死我活,也不想苟活在人世。「我冷血嗎?那些奪去我父母的傢伙又該怎麼說?如此憤世嫉俗,又是我願意嗎?」可偏偏是他來接受,他來負責,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我若死了,小六他們怎麼辦?我不死,就要承擔!沒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想不想要……為了生活,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你可曾想過一個不到十四歲的小孩子,背負雙親因經商失敗欠下的鉅款,牽著弟弟們在街頭流浪,連明天都看不到,更遑論能見到其他狗屁未來。」
看著那塊新碑,裴弁只覺得這個人生太沉重了。「他知道日子過得安逸需要付出代價,全力以赴為的卻不是自己,他要一肩扛起所有重責大任,還要告訴其他手足懷抱希望,但是他的人生,已經教他絕望了……若不活在虛假之中,他拿什麼說服自己?而所謂支柱,就是連哭泣的勇氣都擁有不了。」
有種很灰絕的哀愁困住了她,讓她不斷地向下沉淪,他從未提起,她無從過問,而今他的過往攤在眼前,墨兒才明白他的隱瞞,不過是希望她過得比自己好,專心體會安定的滋味。
「他花五年振作,好不容易建立新的人生,正想擺脫往日陰霾時,竟在另一個人身上見到當年無助卻倔強的自己。直到那刻起,他才想為自己做點什麼,而不是為了他人汲汲營營,哪知繞了一圈,哈哈……你知道嗎?最後他還是回到最初,然後再親眼見到一條寶貴的生命消逝在自己手中,仍舊無能為力……」裴弁痛心地咆哮。「他擁有再多金錢或權力又有何作用?連自己最心愛的家人都挽救不了,只能替她造座墳……」
「你何必……總是怪罪自己?」
「我別無他法,已經習慣這麼過了。」
他話裡的無助,墨兒僅伸手將他擁住,一如當她感傷寂寞時,他展開雙臂只想給她依靠。
「若不這個樣子,我真的走不下去,也走不久……」
他沒有懦弱的權利,可是扮演強者太多年,已經讓他深感疲累,很想暫且放下所有一切,單單回到那個真實的自我。
「你好傻。」她哽咽,笑他的執著癡狂,也笑自己的大意無知。
「對不起……對不起……我救不了孩子,請你原諒。」兩臂收緊,那雙小花鞋被他捏在手底也同樣牢靠得緊。
墨兒痛哭失聲,和著他的低鳴,在清風中交織成悲愴淒涼的曲調,飄散在穹蒼之間。
她的視線落在新碑上,上頭有他親手替小娃娃鑿下的刻文,這是做父親滿懷的真摯情意,裡頭包含他眷戀與不捨。
「你給的夠多了,芸蝶會知道的。她是芸芸眾生中的一隻彩蝶,我們攔不住她飛向那未知的盡頭,可是我們的生命,已經隨她而重新翩然起舞了。」
她在絕望中遇見他,在蛻變中恨透他,在成長過後愛上他……如今仍能跟隨他前進,能看著他寬闊的背影,她便覺得心願足矣。
「我真的很感謝你是如此的愛她。」墨兒望著丈夫道。「我曾經以為這輩子注定飄泊,永遠找不到遮風避雨的港口,我得到的溫暖,總是比別人少,所以一旦找到依靠,就不斷的過分索求,想要愛情,想要安逸,想要獨佔,然後將自己推入深淵。」她的輕歎,散在清風中。「所以我要了很多很多,仍舊感到不滿足,要盡一切,還想要個永恆……以為你不給,才恨起你的自私,卻看不見你給的,已經很多很多。」
「這麼多年來,我們背負的東西好多好多,多到讓愛情都變了樣。直到何時,我們才肯放彼此一條生路呢?」
裴弁不敢去聽她話中兩人多年糾葛未清的錯誤,那也同樣是他放不開的一份愛情。若不是愛她,他也不會掙扎。
「我以為終生都找不到歸所,也逃避不了孤寂,卻忘了有你在身後,為我傾盡所有。」
背負太多期望,就見不到幸福的模樣,越是活得灑脫,就越能捨棄遺憾,那些遲遲未醒的糾結,終究無須再為它牽絆,從今而後,他們能活得更昂首闊步。
「裴弁,謝謝你,我終於明瞭,我的家,原來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