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聞宇把愛車緩緩開入,眼前這個怎麼看怎麼像黑店的「鴻運汽修廠」時,正值傍晚六點整。
紅日尚未完全湮沒,喧囂卻已漸棲於時。
下午才拿到的新車,剛做完FULLSERVICE,本不該有任何問題,但才開不久,就發現停車時車身抖動得十分厲害。
這家汽服公司,是當初耿海寧拍著胸脯引薦,一思至此,聞寧知道自己又上當了。
那家伙的眼光大有問題,除了吃喝玩樂,他是個中翹楚外,其他事情若聽取他的意見,只會落到一個下場——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過,自己也實在沒什麼立場指責別人。他明明自小就認識那家伙,並對他的五花腸子和蹩腳眼光知道得一清二楚,卻仍會一而再、再而三上當,如此愚不可及,出現這種狀況,也是活該。
再次看了看這家一路開來唯一的修車廠,聞宇心知不妥,但仍是鬼使神差,把方向盤一轉。
停車熄火,好一會兒,才看到一位負責人模樣的中年男子,懶洋洋迎上,愛理不理,等看清是輛全新的BMW X3後,臉色一變,堆滿了諂媚笑意。標准的商人嘴臉。
「先生您怎麼稱呼?車子出了什麼毛病,想要我們怎麼修?」同時對方恭敬地雙手奉上名片。名片印著:梁國新,鴻運汽修廠廠長。
「梁先生,我的車子沒有大毛病,就是停車時有點抖。」
「這樣啊,方不方便先把車子留下,我們給您做一個全面檢修。」梁國新忙不迭地說。
這麼高級的車子,如果偷偷把內部零件拆下來,轉手倒賣,絕對大有賺頭。看來今天走運,老天送財神上門。
聞宇卻淡淡一笑,「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十有八九是發動機怠速運轉不夠平衡,擰一下調整螺釘就可以了,半個小時應該能搞定。」
行家一出口,就知有沒有。
梁新國一聽就知對方懂行,不可能當肥羊狠宰一刀,一下沒了干勁。
「這樣啊……」他面露為難之色。「我們現在很忙,師傅們都沒有空,您要半小時,恐怕……」
師傅沒空?
聞宇不動聲色,看了看一片清閒的工作區,不少汽修師模樣的人不知在交流還是閒聊……
「半個小時,我給你雙倍的價錢。」
「好,您稍等一下,我們馬上給您修。」梁新國的眼睛一亮。
謝絕了對方邀去辦公室喝茶的「好意」,聞宇來到維修區外的空地,深深吸了一口摻雜著濃重汽油味的空氣,摸模口袋,掏出精巧的打火機和一根煙。因生意的關系,他隨身帶著這些。
他平時很少抽煙,也沒有煙癮,只是今天特別有欲望,鬼使神差。
將有毒氣體深吸入肺部,游弋一圈,再緩緩吐出……他微瞇起雙眼,仰望灰靄暮色下,遠方層層疊疊的樓宇,耳畔傳來零落的錘打焊接的噪音,還有一兩聲隱約的狗吠……
修車廠開在不甚繁華的郊區,似乎由廢棄倉庫改建,頹敗的牆身封存著不少歲月的痕跡。
夕陽的最後一絲余暉,流連在這個身形修長的男人身上,溫柔中流淌著依依不捨的傷懷。
這個男人擁有令人羨慕的穩重俊朗的線條,總在知性中蘊含了優雅,在簡單中散發著淡淡的奢華。
連憂傷和喜悅都不鮮明,令他一向顯得低調,且難以捉摸。
突然,噪音中傳來粗暴的叫罵,
「到底怎麼回事,你到底會不會修啊,我的車只是保險桿被撞了一下,為什麼會拖到現在,你們他媽的也太會磨洋工了吧。」
「李先生,你昨天才送來這輛車,今天就要,我們最近人手有點不足,時間上實在緊了一點……」
聞宇怔了怔。
那聲音獨特、清冷,就像飄自某個冬夜的一場微雪,散發著拒人千裡的漠寒。即使以那樣謙卑的口吻。
矛盾的混合,尤其特別。
鬼使神差,他細心掐滅煙頭,挪動雙腿……
「狗屁!別拿這些理由來搪塞我。告訴你們,老子今天非拿到車不可,否則就要你好看!」
「李先生,對不起,我會盡力試試看,不過,實在不能保證……」
不遠處,一道清瘦的背影,穿著髒兮兮的制服,朝他面前的粗魯男子謙恭地低著頭。
「你這臭小子說什麼,敢這樣對我說話,叫你們老板出來,我說今天就是今天,沒得商量,敢晚一個小時給我試試看。」滿臉橫肉的男子唾沫飛濺。
「喲,這不是李哥嗎……今天怎麼了,干嘛發這麼大的脾氣?」梁新國忙來打場。
「老梁,我們也算是老交情了,以前我也照顧了你不少生意,沒想到,今天來拿車,這個小子居然跟我說不行。」
「李哥消消氣,這是我新雇的工人,本事沒有,臭脾氣倒是一堆,我替他向您賠不是。想快些修是嗎?沒問題,我馬上叫其他師傅加緊修,保證今天您一定能開上。要不先跟我到辦公室休息一下,車子馬上就好。」
梁新國對那粗魯男子點頭哈腰,一轉頭,見那人仍站著,兩眼一瞪,揚手扔過一塊擦油布,沖他吼。
「我他媽付薪水可不是給你在這裡傻站的,還不快點干活去。本事設多少,臭架子倒有一大堆,還以為自己是少爺公子哥啊,真是不知好歹!」
布塊砸到那人的前襟,緩緩跌落……
這是一團髒到發黑的布塊,散發著刺鼻的汽油味。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彎下腰,把它撿起來……然後,他轉過身,正對上一旁觀望的聞宇。
兩人四目交投。
仿佛-空的縫隙在剎那進裂,歲月的黑洞將他一口吞噬,整個世界在瞬間黑暗下來,他眼中只看到一個他。漠然而冰冷的容顏。
無數昔日的碎片,在回憶的黑洞中盤旋飛舞,一段又一段的流光,明明滅滅,隨著漩渦無聲遠去……
十年的歲月如鮮血般在體內疾速流湧,逆回心房,一股莫名的力量擠壓著他的心髒,令他呼吸困難。
「池凱?」
無聲的黑暗中,碎片與碎片撞擊,激進無數星火。
「池凱。」
他的眼睛不曾出錯!即使存留在腦海中依然是對方十年前年少輕狂的模樣,他也能確信,眼前這個人,一定是他!
他只是無法掩飾愕然,究竟是命運的安排,還是鬼使神差的冥冥之手?
太意外,實在是太意外!
「真的是你!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真的好久沒見了,你還好嗎?」
和他的興奮形成強烈對比,男人面無表情,直直掃過他臉頰,帶著某種冰凍的力度。
「你是誰?」他終於開腔。
「……」聞宇怔住。
「我認識你嗎?」
男人的眼眸中,一片純粹的荒漠。沒有遺留任何痕跡,以前沒有,現在也不會有。
聞宇微微露出苦笑,「你大概不記得了,我們國小是同學,國小時我一天到晚纏在你身邊被你罵跟屁蟲……」
男人淡漠的眼神,顯然全無記憶。
聞宇頓了頓,直報家門,「我是聞宇。」
聽到這兩個字,對方的眼眸閃了閃,上下掃視他,流露出難得一見的詫異……
畢竟有十年沒見面,聞定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與兒時有天壤之。對方一時茫無頭緒,完全可以理解。終於,對方似乎想起了些什麼,薄薄的唇角輕輕上斜,露出一抹他熟悉的譏諷。
「聞宇?那個變態的丑八怪?」
七個字,就是他對他的全部印象。
銳利而赤裸的語言,和剛才的懦弱可欺截然相反。也許,這樣令人憎惡的直接,才是他的真正本色。
「對,是我。」
聞宇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麼異色,只是恆靜如常,淡淡笑著的眼眸,甚至帶著一絲歡欣的溫柔。
「很高興見到你,池凱。」
最後,他輕輕說。
***
耿海寧一路帶風,闖進Smart Venture Capital Consultant Ltd(思碼風資投資管理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
「小宇,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剛才我還在到處找你。」
「耿大少爺,說過多少次了,進我的辦公室前,請先敲門。」
黯然仁立於窗邊的男人轉過身,無奈看著他。
先前的冥思被猝然打斷,不知怎的,聞宇卻有一種解脫感。自從汽修廠回來後,他就仿佛往一個無限的黑洞下墜……
「切,你太傷我的心了吧,憑你我的關系,居然連進你辦公室都要敲門?!」
「你懂不懂還有隱私權這個詞?」
「隱私權?你少給我假訕!」耿海寧嬉皮笑臉的湊上來,一把勒住他的脖子,「我們從小玩到大,我連你老二長什麼模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個死小子居然跟我談隱私?今天吃錯藥了吧。」
「咳咳……松手……」
「讓我吃點豆腐又不會怎麼樣。」耿海寧像八爪魚一樣掛在他身上。
「好,好,是我不對,今後你想來就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會再有半句廢話。」
「哼哼,這聽起來還像個人話。知道我最氣你哪點,就是時不時會像剛才那樣莫名其妙,精神潔癖症發作。我警告你,對別人怎樣我不管,不准再以這種陰陽怪氣的樣子對我,否則我扁你!」
「是,謹遵諭旨。」聞宇豎起白旗。
「這還差不多。」耿海寧笑了,狹長鳳眼一眨,長臂繞上他的脖子,不由分說將他往外拉,「工作狂,走,吃飯去。」
「我不餓。」聞宇今天沒有胃口。
「我餓了。」耿海寧大咧咧地說。言下之意,不管他餓不餓,他都必須相陪。
聞宇歎氣,「去哪裡?」
「那還用問,當然是『流星嶼』!」
兩人肩並肩,形狀親密,一起走出公司大廈,均是一米八五的標准身材,完美衣架,意大利訂制手工西服皮鞋,從頭到腳一絲不苟。
微風吹起聞宇額前散發,吹過他舒展眉目、高直鼻梁,動靜間散發無言的低調。不似耿海寧那種令人窒息的囂張英俊,他的五官固然同樣令人難忘,更難忘的卻是他令人舒適的低調、收懾和沉穩。
十分獨特,且令人心折。
走過繁華商業街,抬起頭,「流星嶼」遙遙在望,
記憶中,自懂事起,「流星嶼」就存留在生命中,就像自己朋友家人一樣,理所當然的存在。
它不僅僅只是個休閒餐廳酒吧,更代表「家」的一分子,因他身邊所有的親友,都和「流星嶼」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今天的「流星嶼」似與往日不同。平時熱鬧非凡的店內,此刻一片漆黑,店門掛著「CLOSE」字牌。奇了,「流星嶼」不是一般都會營業到午時?
「怎麼打烊得這麼早?「
「不知道,我們從側門進去看看吧吧。」
店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沒有半絲燈光,寂靜如深海,只聽到耿海寧在身邊輕微呼吸聲……
憑著記憶,聞宇朝店長辦公室摸去。
「肖叔叔?」
肖石應該在吧,他是店長,一向視店如家,沒道理在晚餐黃金地段突然打烊,難道出了什麼事』
微微一驚,他頓時止步,心裡湧上不詳預感,「海寧?」這小子剛剛還在身邊,一眨眼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生日快樂!」
突然,明亮燈光隨著眾人的呼聲亮起,刺得他睜不開眼,耳邊傳來開香檳的聲音,不斷有彩緞花白頭頂撒落……
聞宇苦笑著放下手背,真好,自己又上當了!
眼前是一幅家庭團聚、和樂融融的畫面:父親聞曉、父親的情人——卓立凡,「流星嶼」的店長——肖石,店長的情人——耿暮之,也是耿海寧的舅舅,全部到齊了。要不是冷俊和他的情人此刻正在歐洲,所有「流星嶼」的股東,可算團聚一堂。
站在椅子上扔花的耿海寧,不耐煩一把一把灑,干脆把整籃的花倒在聞宇頭上……
「SURPRISE!帥哥,生日快樂,恭喜你又老了一歲!」
「這是什麼?」
聞宇撿起一片掛在鼻尖的殷紅花。
「這是玫瑰花啊,玫瑰花!」
「廢話!我當然知道這是玫瑰。」聞宇滿臉黑線。
耿海寧明知他最討厭過生日,還偏給他搞這種花樣,灑玫瑰花?真虧他想得出來。
「玫瑰花是好兆頭,讓你今後桃花桃草運多多。干嘛擺出一張大便臉?有我這個世上最關心你的人給你過生日,你該感激涕零才對。來,笑一個,我給你這個壽星公拍幾張照片留念。」
耿海寧笑嘻嘻的,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捏著聞宇緊繃的下巴。
「暮之,我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我看可憐的小宇就快要抓狂了。」店長肖石坐在酒吧正中的沙發上,擔心的看著眼前詭異的一幕。
「如果我是他的話,會把海寧揍得爬不起來吧。這樣的生日,真是天下男人的噩夢。」
耿暮之右手環著他肩膀,冷峻的眼中充滿同情。年過五十的男人,舉手投足,凝練氣質流露無疑。
「小宇沒事的,其實他看到我們也很高興。平時大家都忙,正好趁小宇生日聚一下,熱鬧熱鬧。對吧,立凡?」
聞宇的父親——聞曉笑瞇瞇的給大家倒香檳,他兩鬢已微有華發,五官普通柔和。
「嗯。」卓立凡只是淡淡點了點頭,他身上散發的沉穩,比聞宇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十幾年前,和妻子離婚後,聞曉和卓立凡這對苦盡甘來的同性情人相濡以沫,一路走來,情深彌篤。
卓立凡也是思碼風險投資的前總經理,思碼風險投資由耿暮之、卓立凡和冷俊三人聯手創辦,將這個最初只有一百萬創業資金的公司,發展成了風險投資界數一數二的知名企業,至今屹立不倒。
耿暮之等人早在三年前就已淡出,將公司交給有潛力的下一代——聞宇和耿海寧等人,聞宇算是思碼風險第二代接班人。與其說聞宇是聞曉的兒子,就外貌氣質而言,他倒更像卓立凡的兒子。
聞曉亦覺有趣,和自己血脈相連的親生兒子,居然還是像情人居多,且繼承了情人內斂的性格和聰穎的頭腦,作為父親而言,真不知是失敗,還是欣慰。
「小宇,來給大家分蛋糕。」聞曉招呼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兒子,自傲之情,溢於言表。
「小宇,最近很忙?有空也多回家看看,你爸爸一直很掛念你。」卓立凡遞給他刀叉。
「還好,剛結束完VJ的CASE,我正想著去看你們。」聞宇微笑。
所謂家庭,通常是一父一母,所以自己的家庭,在平常社會道德中,是個異數般的存在,但他從未覺得不妥。自懂事起,就和這個男人及父親共同生活,他們一路走來的艱辛,他比任何人都深有體會,也比任何人更懂得尊重。
不分性別的真愛,更顯深刻感人,他從未見過比自己父親和卓叔叔更恩愛的情侶。
「小宇,你也太粗線條了,居然連自己的生日都會忘記。」聞曉忍不住責怪自己的兒子。
「是啊,要不是我記得,你今年的生日就只能喝西北風。」耿海寧叫嚷著。
「小宇不想過生日這一點,倒和暮之很像呢。」店長肖石微笑著開口,「一提起要幫他慶生,就像要他的命似的。」
「那是因為有你在我身邊,每天都像過生日,何必再多此一舉?」耿暮之突然拋山一句。
「喂!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說這個……又在孩子們的面前……」肖石不好意思的瞪他。
「哇,老舅,你平時對肖叔叔都是這麼肉麻嗎……」耿海寧作怪臉拼命打呼哨……
耿暮之眼明手快地扔過一把湯匙,正中自己侄子腦門,「痛痛痛……」耿海寧含淚摸著腦門鼓起的大包,卻又不敢反抗。
***
驚喜過後,「流星嶼」照常營業。
店長肖石忙著招呼陸續湧人的顧客,耿暮之坐在吧台專座上品酒,耿海寧不知躲在哪裡和某位美女打情罵俏……
聞宇拿起香檳,坐到父親身邊,籐式吊椅發出吱吱聲響。
這是鮮少人來往的西側窗角,架起籐格,植滿黃金葛蔓及迷你白色花叢,淡雅芳香,若有若無。與吧內喧嘩世界隔絕,是貼心的店長刻意為親友布置的角落。
「卓叔叔呢?」
「他去洗手間了。」
「過生日的人,都不碰一下生日蛋糕?」聞宇笑著把白瓷碟中的蛋糕推給兒子。
「老爸,拜托,你知道我最討厭甜點。」
尤其是這種極盡奢華精美之能事的奶油大蛋糕,聞宇瞪著蛋糕上那顆鮮紅的心型圖案,胃部一陣翻騰……
「連討厭甜的這一點都像他不像我。」聞曉很有失落感的舀了一勺蛋糕塞進嘴裡,「真不知你是他的兒子還是我的兒子。」
「老爸,你這算吃醋還是抱怨?」聞宇淡淡一笑,給自己和父親各倒了一杯香檳,並加上冰塊。
「對了,等會別忘了打電話給你媽,如果她現在在T市,一定會趕過來給你慶生。」
聞曉想起自己離婚的妻子,做不成夫妻,亦是朋友。李穎現任丈夫不時來T市公干,李穎便時常和他們聚在一起,彼此並不曾疏遠。
「知道了。」聞宇微微揉了揉眉心。
「小寧」今天看起來似乎有什麼心事?」
「有嗎?」
「你啊,從小就是個乖孩子,成熟懂事,無可挑剔,但有時候,我寧願你能像別的小朋友一樣,被人欺負了就回家找我哭訴,而不是把所有事都藏在心裡,讓我這個做父親的超沒有成就感。」
「老爸,你說得太嚴重了。」聞字苦笑。
「反正老是聽到別人抱怨自己的孩子如何不長進,你卻省心得讓我連擔心一下都不曾有過,就覺得自己做父親做得太奢侈。」
孩子氣的老爸很可愛,難怪卓叔叔對他就像對待易碎的水晶,聞宇無聲微笑,晃了晃手中酒杯,冰塊發出輕微撞擊。
寧靜交心的一刻,美好的氛圍,令他突然有了說話的沖動。
「老爸……」
「什麼事?」
「你還記不記得,我國小一年級時,第一個帶回家的男生?」
聞曉想了想,忽地一笑,「當然記得!你把人帶回家後想學我和立凡的樣子親他,果然不但沒親成,反而被他爆打一頓。那天你哭得超淒慘,這是我見過你哭得最傷心的一次。」
「老爸,你平時記性明明很差,為什麼這件事記得這麼牢……」聞寧歎氣。
「當然了,只要是小宇的事,我都記得。說起來,那個男生算是你的初戀情人吧,雖然長得像天使,性格卻比惡魔更可怕。幸虧我當機立斷,國三就把你送到國外念書,要不然,你都不知會被他欺負成什麼樣子!國中那段時間,我真擔心小宇會變成自閉的小孩。」
聞宇苦笑,無言的摩挲著指節。
「你怎麼突然問起他?這已經是很久的事情了。」
「沒什麼,只是隨便問問。」
「真的?小宇,別告訴我你到現在還對這個從小對你拳打腳踢的臭小子念念不忘。你忘了,從國小到國中,你被他整得有多慘,在全校人面前奚落你,還時不時讓你一身青腫回家……」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聞宇打斷他神經質地碎碎念,「好了,老爸,少操些心,小心你的皺紋越來越多。」
「如果你能交個女友,我的皺紋馬上減半。」
聞宇微挑眉毛,「這算威脅?」
「要麼男友也行。小宇,我是個開明的父親,無論對象是男是女,只要你喜歡,我都不會反對。性不是問題,年齡不是差距,體重不是壓力,是吧!」聞曉抓著自己兒子的手,用力搖晃,眼中閃現熱切光芒,「還有,雖然我不贊成亂倫,但是,你的心情是最重要的,所以……那個……如果你真的和海寧他兩情相悅……」
「……」聞宇險些跌倒,「老爸,你的想像力真豐富,居然要把我和海寧送做堆。」
「你們兩個看起來很相配啊,而且從小你就跟他一起睡,一起洗澡,兩個人成天玩在一起,稍稍把你們分開你就號啕大哭……」
「那是在幼、稚、園!」聞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只是希望小宇早點找個伴嘛。」聞曉偷眼看著一臉陰沉的聞宇,旁人看來,還是聞宇更有父親的樣子。
「給誰找個伴?」卓立凡如救星般,及時出現在身邊。
「老爸又發神經了,居然要把我和海寧配在一起。」
聞宇站起來,讓出位置,坐到對面去。只要卓立凡在,父親身邊最近的位置,永遠是他的。
「你還真是急病亂投醫啊。」卓立凡無奈搖頭,「都一把年紀了,還是這麼大條,又愛瞎操心,小宇有自己的想法,別給他太大壓力。」
「可是,小宇到現在都沒有對象,我只是不想他太寂寞……」聞曉向他哭訴。
「知道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感情這種事,不是說來就來。再說,大丈夫何患無妻,小宇這麼優秀,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真是杞人憂天。」卓立凡寵溺地揉著他的頭發。
「我真是個失敗的父親。」聞曉垂頭喪氣,垮下臉。
卓立凡大笑出聲,親了親他的額頭,「好了好了,在這個世上,你只要做對一件事,就算成功了。」
「什麼事?」
「做我賢惠的老婆。」
「立凡……」聞曉感動地看著自己的情人,眼角淚花閃啊閃。
抖落一地雞皮,聞宇咳嗽兩聲,站起來,「呃……我就不打擾兩位了,慶生也慶過,你們該滿足了吧,我想早點回家休息。」
「好,你早點回去吧,別把你爸的話放在心上,他正在更年期。」卓立凡笑道。
「男人哪裡有更年期?」
「有,你是我老婆,當然有。」
「卓立凡,你給我閉嘴……」
身後傳來兩人甜蜜的斗嘴……
推開「流星嶼」厚重玻璃門,涼風撲面而來,拉高風衣外領,裸露在外的肌膚即滲入秋的涼意。
夜深,行人寂寥,街燈如珠,漫長蜿蜒。美麗的都市如被流星環繞,既綺麗奢華,卻又蒼漠高傲。
突然,一輛敞篷跑車,放著震天響的搖滾樂,從西街呼嘯駛近,拼命朝他按喇叭,聞宇停下腳步……
車窗滑下,露出一張春風得意的男性臉龐,「帥哥!你要去哪裡?」
「回家睡覺。」
「什麼?你好土哦,今天是你生日,不在『流星嶼』好好狂歡,居然要回家睡覺?」耿海寧無法置信地看著他。
「我有權決定自己該怎麼過生日。」聞宇瞥了一眼他車內。
駕駛座上坐著一位性感低胸美女,親密傍著他右臂,後座則擠著一位同樣嬌嬈的時尚女子,和一名長相俊美陰柔的年輕男子,接觸到他的視線,露出一抹勾魂笑意,眉宇間盡是濃濃挑逗之色,絕非善男信女。
「我挑的人不壞吧,都是帥哥美女。」
「你要玩4P?」
別看聞宇低調,有時說話亦很勁爆。
「別想歪了,這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耿海寧壞壞的笑,左手一揚,一道銀光劃過弧線,聞宇敏捷地一把接過。
「這是什麼?」
「香車、美女、帥哥,全是你的了。」耿海寧長腿一伸,推開車門,「好好享受!」
聞宇似笑非笑走近他,兩人面對面,鼻尖咫尺之距,吐息之氣隱約可察……
「有時我真不知該抱你一下還是踢你的屁股。」
「哎呀,不要說這麼曖昧的話,人家會害羞。」耿海寧笑得「花枝亂顫」,還以為自己這下馬屁拍對了地方……
「耿海寧!」
聞宇冷聲喝道,沉靜的低調一掃而空,取而代之,是幽深眼眸流露的無形魄力,如逼人利刃,寒光閃閃。
從國外留學時便開始打理公司生意,到現在年紀輕輕便成一把手,並非無跡可循,別人往往被他的內斂所惑,忘了這個男人也有精干強悍的一面。
「是,聞總。」耿海寧下意識渾身一僵。
「我看你是太閒了,最近正好有個南非的PROJECT,依我看,不如就派你去吧。」
「不要!」耿海寧哀嚎,「聞大經理,千萬不要派我到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去,我知錯了,今後我會乖乖的,給你遞茶倒水跟前跑後,絕不做惹你不開心的事……請你不要拋棄我啊啊啊……」
「臭小子。」聞宇一拳捶上他右胸,把車鑰匙扔給他。
「親親小寧,你真的要回家睡覺了?」耿海寧故意大聲咳嗽,還裝痛苦地揉著胸口,「人家好不容易才想出送這麼一份生日大禮,本以為能讓你過上銷魂的一晚……小宇,現在不要,到時別後悔。」
回答他的,只是男人的背影,和他淡淡的一揚手,去意堅決。
***
聞宇緩緩走著……
修長身影被街燈拖成淡淡斜線,光影斑駁間,交錯多少光陰,他探測不出。
青春就像一座空城,風沙一吹,即刻湮滅。
一如此刻清冷街心。
他並不喜歡過生日,亦對人流喧嘩的場面敬謝不敏,卻從未像此刻,感激耿海寧替他慶生。至少,在過去的三小時內,他幾乎完全忘了傍晚沖擊性的畫面。然而,此刻一靜下來,思憶便如潮水,洶湧襲來。
他發覺自己並沒有遺忘,只是刻意回避,當現在與過去猝然相撞,才驚覺歷史並非真正成為歷史,只是潛藏在血管深處,一聽到黎明號角,便迫不及待沖鋒陷陣,在體內野火燎原。
池凱,是潛藏在他血管深處最重最痛的毒。
他變了,他也變了。
可是他永遠記得,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使,陽光淡淡籠罩在他身上,打出燦爛光圈,精致的臉龐,仿佛只在畫中。
神開啟天堂之門,他朝那道光飛去,不顧一切,飛蛾撲火,最終卻被那道光刺得遍身鱗傷。
從國小到國中,最美好的青春歲月,都化為傷口灼人的煙灰。可那個男人什麼都不記得,「你是誰」這三個字,把湧上喉口的千言萬語,悉數堵住。
他還能說些什麼,畢竟遺忘才是合理。
十年了,什麼樣的往事不能忘?什麼樣的傷口不能合?什麼樣的愛不能黯?
可內心颶風遠去,他的臉龐清晰浮現,無論過去多久,仍一眼就能辨識,每一寸每一分,依舊讓他感覺欣慰,而暗自懷念。
這份欣慰和懷念,足以讓他把一切不好的記憶悉數剔除,僅留彌足珍貴的部分。
——原來,我是真的曾經愛過那個人。
聞宇淡淡一笑,風浪過後,體內平靜無波。深深吸口氣,他加快步伐,朝前方走向。
黑暗拋在過去,黎明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