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顧湧找到農會去獻地的時候,合作社裡擠滿了人,院子裡也水洩不通,大門外也一層一層的站著。各人有各人的要求,每個人都來找他們,都希望立刻得到解決,裡面屋子簡直連說話都聽不清了。顧湧看見人多,有些害怕,卻仍鼓足了氣,往裡面擠。他問張裕民在不在,也沒有人答應他;他又問程仁在不在,也沒有人答覆他。好容易擠到裡邊,卻一個負責人也沒在,只有張步高坐在炕上,圍著他的人,一個個向他說明自己的地畝。張步高說:「咱們登記了,咱們明白。」可是人們還在重複著說:「咱的地是旱地啊!又遠,要給咱對換些好地啊!」張步高便把他的意見寫下來,好轉給評地委員會去。有的人又在說明他租的是外村地,這地究竟怎麼辦呢?張步高便又替他寫介紹信,要他到外村去拿紅契。有了契就好說話,好辦交涉了。顧湧在人堆中站了好一會,沒有人理他,張步高忙不過來,瞧也不瞧他,他又拿不定主意了。他怕說不好,這麼多人,都來反對他,那怎麼辦呢?於是他又往外走,他擠出來了,他站在街上,躊躇起來。看見許多人往街上走,走到小學校去了,他也跟去看。原來那空著的側院子,已經收拾好了,那些評地委員都在那裡。這裡也擠滿了人,有些是有事的,有些也沒事。他們好奇,他們張望著,而且等著。顧湧仍不敢走過去,遠遠的看了半天,那裡邊的人全認識,全是些好人,要是單獨在一塊,和誰也敢說。如今他們在一道,他們結成了一氣,後邊又有幾個區上同志撐腰,好像那些人就忽然高大了,他們成了有勢力的人,他們真就成了辦公事的人,也不寒傖,也不客氣,有說有笑的,他們就誰也沒有看見他,就讓他老站在遠遠的,唉,連李寶堂也瞧不起人了,因此他又害怕起來,他只得又慢慢的回去,他還是想:「唉,憑命算了吧,看你們願怎麼就怎麼吧。」
其實這時在院子裡邊的人,正在談到他。頭天晚上,幹部們和評地委員已經又開了一次會,他們把全村的莊戶,都重劃了一次階級,一共有八家地主,以前有幾家是訂錯了的。大伙對於他的成份,爭論很多,有人還想把他訂成地主,有人說他應該是富裕中農。從剝削關係上看,只能評他是富裕中農,但結果,馬馬虎虎把他劃成了富農,應該拿他一部分地。至於拿哪一塊呢,是好地還是壞地,交給評地委員會決定。因此現在評地委員一面在算地主的地畝,一面就在估計拿出富農的一些地,這就把他也包括在裡面了。
關於劃成份的問題,工作組和幹部們也曾起了一些爭執。楊亮的意見是交給農會去劃,但時間卻不允許他們這麼辦。章品同志曾說,分地工作最好在五天到一個星期之中結束。中秋節前,如果不能把一切工作弄停當,那就要影響秋收,何況還有平綏路上的戰爭情況,這是一個大的問題。因此這麼一件重大的事,就只能在一群新舊幹部的會議上決定了一切,而且等不到收集意見,就開始動作起來了。這自然免不了有錯誤。有的人也許會有意見,卻沒有說話的機會;有的人擔心自己的事,就四面八方找幹部,找評地委員,因此院子裡顯得格外熱鬧和擁擠。
侯忠全這天也來了,他拿著兩張契約來找張裕民,兩隻眼睛骨碌碌的望著大伙,他兒子侯清槐不等他說話,就嚷了起來:「你回去!你走來幹什麼?」他還以為他爹來找他,不准他當委員,叫他回去呢。可是那老頭子只嘻嘻的笑,結結巴巴的說道:「唉,真想不到,你們說這是個什麼世道呀!」大伙問他怎麼回事,要他慢慢的講,他才把他早上的那一段稀罕事,說了出來。
一清早,他剛從屋裡走出來,覺得門外站了一個人,他問:「誰呀?」也沒人答應,他再問,那人就走進來了。那人是從來不來的,這使他驚奇了,他趕忙往裡讓,連連招呼:「呵!是殿魁叔!殿魁叔,您請進屋來,您請坐吧。」侯殿魁一聲不響,跟著他到了屋裡,也不往炕上去坐,反推侯忠全,把侯忠全往炕上按住了,自己就撲通朝他磕下頭去,並且求告他:「忠全!你可得救救我呵!往日咱全家對不起你,請你寬大了咱吧,咱年紀大了,受不起鬥爭,你們要什麼都行,唉!……」侯忠全給嚇住了,連忙拉他,也拉不起來,只說:「坐著說吧,坐著說吧!」好容易那老頭才起來,怎麼也不肯坐炕,-613-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蹲在地下,侯忠全也就陪他蹲著。兩個人都老了,都蹲不穩,都坐在地下了。侯忠全看見他那過分謙虛的樣子,過意不去,安慰他道:「你怕什麼呢?咱們都是一家子,幾十年來了,咱們還是照舊過,咱怎麼也不能難為你,你別怕,咱清槐那小子就不是好東西。」這時侯忠全女人也來了,侯殿魁又給她磕頭,她被弄糊塗了,呆呆的扶著門站著。侯殿魁便又說自己過去怎麼對不起他們,嘴裡甜,要他做了好多事,實際也沒有照管他們,他們的生活,跟要飯的差不多。他塞給他兩張契約,有十四畝地,他一定求他們收下,求他們看他老了,饒了他,求他在幹部們面前說幾句好話。侯忠全不敢留地契,他便又要跪下,不留就不起來,哈……那老傢伙還哭了呢。他鬧了一陣才走,又走到另一個佃戶家去,他就準備拿這個法寶,挨家去求,求得平安的度過這個難關。他被昨天的那場劇戰嚇住了,他懂得群眾已經起來,只要他還有一絲做惡,人們就會踩死他的,像一個臭蟲一樣。他走後,這老兩口子,互相望著,他們還怕是做夢,他們把地契翻過來翻過去,又追到門口去看,結果他們兩個都笑了,笑到兩個人都傷心了。侯忠全坐在院子的台階上,一面揩著眼淚,一面回憶起他一生的艱苦的生活。他在沙漠地拉駱駝,風雪踐踏著他,他踏著荒原,沙丘是無盡的,希望像黃昏的天際線一樣,越走越模糊。他想著他的生病,他幾乎死去,他以為死了還好些,可是又活了,活著是比死更難呵!慢慢他相信了因果,他把真理放在看不見的下世,他拿這個幻想安定了自己。可是,現在,下世已經成了現實,果報來得這樣快呵!這是他沒有,也不敢想的,他應該快活,他的確快樂,不過這個快樂,已經不是他經受得起的,他的眼淚因快樂而流了出來,他活過來了,他的感情恢復了,他不是那麼一個死老頭了。但他的老婆還在旁邊叨咕著:「你還他麼?你還他麼!他爹呀!」侯忠全竭力使自己鎮定了下來,他拿著地契往外走,老婆著急追了出來,仍舊說:「你還頑固呀!你還不敢要呀!你還信他的一貫道麼?」他只說:「不,我給農會去,我要告訴他們,我要告訴許多人,這世道真的翻了呀!哈……」
大家聽完了他的話,都笑了起來,說:「你為什麼不問他,是不是因為他命好才有錢的?」也有人說:「侯大伯,你不跟著他騎烈馬上西天啦吧!」也有人讚歎道:「這老頭可老實,一輩子就給他糟踐,如今算醒過來了!」侯清槐也笑道:「爹,菩薩不是咱們的,咱們年年燒香,他一點也不管咱們。毛主席的口令一來,就有給咱們送地的來了,毛主席就是咱們的菩薩,咱們往後要供就供毛主席,爹,你說是麼?」侯忠全誰的話也不答覆,只癡癡的笑,最後有人問他:「這地要分給你了,你還退給人家麼?」他只一個勁的搖著頭,答道:「不啦!不啦!昨天那麼大的會,還不能把我叫醒麼?哈……」
這些事又被傳開去,被傳開的很多的事,就更鼓舞了人們,加強了人們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