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工作團的同志到了村子上之後,小學校也就更為顯得熱鬧。打架告狀的事多了起來,常常會聽到裡面有人喊起來:「打倒封建小地主!」於是也就有孩子哭了。胡立功去教過一次唱歌,這個歌非常為那些窮孩子所愛唱,一下了課就要高興的唱:「地主壓迫咱,壓迫了多少年,……咱們要團結起來把賬算,把賬算……」清脆的童音,響遍了每個角落。當他們一群群擠在一堆玩耍的時候,他們之中會有一兩個頑皮的,故意的用肩去撞那些平日比較穿得好的地主家的孩子,有意的去侮辱他們。而那些孩子便尖聲的叫了起來,教員們就不得不常要解決這些糾紛。劉教員從來也不罵這些窮孩子,最多只不過說:「找他們沒有用呀,他們不能負這個責。」他又安慰那些在現在變得孱弱了的孩子:「你們將來要好好勞動,靠自己生活,做一個好公民,勸你們的父母,要不,遲早都-931-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要挨打的……」但任教員就不是這樣,他用威脅的眼光去望著那些沒有襪子穿的孩子們,他不敢大聲罵他們,只低聲的恨道:「別興頭的太早了,看『中央』軍來了,一個一個收拾你們這些兔崽子!」有些孩子便被他嚇住了,不敢再調皮,有些孩子便又悄悄的去告劉教員,劉教員把這些都放在心上,不馬上說出來。任教員也用勸告的同情的口吻去暗示那些孩子,希望他們把這些含義都帶回到家裡去。他不只在學校裡顯得忙碌,放了學又要去串門子。他到過幾家地主家裡,說幾句不冷不熱的話,加重別人的不安,然後再給他們一些希望,一些勇氣。世界不會長久這樣的,有錢的人在共產黨裡永遠是受不完的罪。但共產黨是鬥不過老蔣的,縱然鬥過了,也鬥不過一個美國,遲早要把他們掃光的。他本人也並不富有,他是一個沒落下來的中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可是他對那些有錢人卻有同情,願意為他們奔走,希望在那些人的牙縫裡把自己肥胖起來。他不喜歡窮人,嫉視那些替窮人辦事的幹部。他願望土地改革不成功,搞出亂子來,至少搞得不好。
當老董從裡峪回來的那個傍晚,任國忠又踱到李子俊家裡去,這是李子俊最後的一棟家宅了。門廊很高,一上去就有兩三個台階,包了鐵皮的大門,虛掩著。他一直衝了進去,一拐彎,忽然兩隻狗從空廊上向他送來一陣瘋狂的狺叫,幸好已經用一根大鐵鏈拴在柱子上。他快步的站到院子中,喊了聲「大哥」,卻沒有人答應,半天才從上房裡走出李子俊的大女兒李蘭英。這十一歲的小姑娘也剛從學校回來不久,臉上還留著墨跡,她一看見是學校的教員,便規規矩矩的站著問道:「找爹嗎?爹不在家。」
「你娘呢?」任國忠向四周搜索著,只見院子裡鉛絲上晾著幾件小孩的衣褲,和一個大紅綢子的婦女的圍胸。東屋外邊曬了兩大篩子果片。
小姑娘遲疑了一下,才說:「娘在後院。」
任國忠心裡已經明白,但還要走進去看,這時小姑娘便跑下台階來,趕快向左轉過去。她走在頭前,一邊說:「娘有事呢,」看見沒有法子阻止住他,便大聲嚷:「娘!娘!有人找你,任老師來了!」
一個三十來歲的生得很豐腴的女人,從堆草的房裡急忙走了出來,臉上還顯著驚惶和不安,卻笑著說:「我當是誰呢?快回上房裡坐去。」她的花標布衫子上和頭髮上全掛著一些草。
「大嫂!你把紅契藏在草堆裡也是不中用的!」任國忠用著壞心思來打趣她。
這個女人曾經是吳家堡首富的閨女,從小使喚著丫鬟僕婦,而且是出名的白俊。她聽到任國忠的話,不覺一怔,卻立即鎮定了下來,笑著回答:「紅契麼,早拿出來放在抽屜裡了。你是來拿紅契的麼?成!只要農會答應你。」
「咱不是來拿紅契的,遲早有人來拿。」任國忠又向她飛過一個分不清是什麼意思的眼色。
她並沒有把他引向上屋,卻引到了東屋。這間屋裡有個大炕,炕前安了兩口大鍋。炕對面立放著兩個裝碗盞的櫃子,像一個雜貨鋪似的,擺滿了油鹽醬醋的罈子,都擦得亮亮的。她用一個放亮的銅勺子在水缸裡舀了一勺水,倒在一個花瓷盆裡去洗手,手上全是些泥土末。任國忠便又笑著說:「唉,看把你們那些有錢奶奶們折騰的!」
李子俊老婆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在娘家什麼也不會做,只知道繡點草兒、花兒玩耍。嫁到李家來,頭幾年日子過的還不錯。可是李子俊是個大煙鬼,又耍錢,租子不少,還不夠花,年年多少都要賣點地。有一年錢文貴攛掇他當偽甲長,別人當甲長積攢家財,他是個大頭,結果給人耍了,又賣了一百畝地和一座房子,才賠清款項。央人求告,送了錢文貴好大一筆人情,好容易才脫了這件差事。這兩年,論收入還是不少,他們家是雇得起長工的。雇個人做做飯,挑挑水,跑個城裡,要方便得多。可是老婆不贊成,老婆看著世道不對勁,便勸著他:「就那麼一點地了,你又不掌財,村上人的眼睛都看著你呢,少抖一下吧。」她就下決心自己下廚。原來她還只看到村子上幾個漢奸混子,怕他們把李子俊的幾個錢騙完,她就吃苦一些,自己做,到收租的時候,自己也上前,不讓全落到丈夫手裡,自己抓一把,攢些私房,也是怕將來不好過。後來一解放,眼看著張裕民他們得了勢,她就知道事情更不好鬧,於是就更要裝窮,更不肯僱人了,吃穿都省儉了下來。見了村幹部總是笑臉迎人,說李子俊已經把煙戒了,又說他身體壞,說自己四個孩子都小,丈夫又不可靠,將來還不知怎麼過日子呢。她教出來的孩子也機靈,從不得罪人,功課好,但孩子們心裡都明白,到家裡就再也不唱在學校裡的歌子,也不講那些開會的事。她恨錢文貴那夥人,李子俊是受他們欺侮的,可是她更怕張裕民他們。有時她還特意做點東西請張裕民,她知道他愛喝一口酒,但那個曾當過她們長工的人,卻擺足了架子,不給她臉面,一點也不喝就走了。
半個月前她曾回娘家,吳家堡也正鬧得激烈,她哥哥吳自強跑到涿鹿城裡,又被農民追回來,連百年的紅契都給人要走了。如今是六親同運,大河裡的水向東流,沒法兒挽回的啦。她一回來,就叫李子俊去張家口躲一陣。她一人留在家裡,她是個婦道,難道張裕民他們好來難為她?拼著多說些好話,求求人,總可以擋一陣。可是李子俊想著去也是枉然,又不能長久在外邊混,他又不是有辦法的人,自己琢磨村上仇人不多,所以就捱著,也想看看風色。白天他就在果木園子裡,晚上偶然回來一轉。女人成天就設法東藏一個箱子,滿滿的裝著首飾衣服,西又藏一缸糧食,總想把所有的東西全埋在地下。一顆心懸在半空裡,一天到晚,盼不到太陽落了土,又盼不到太陽再出來。有時還要出門轉一轉,打聽點消息告訴丈夫去。
這女人洗過了手,便拿鑰匙去開南屋的門。三間南屋裡滿滿堆著一些用具和裝糧食的缸,還有一些不知是裝了什麼的大籃子小籃子。這本來油漆得很漂亮的,炕圍上都描滿了花的屋子,卻蒙著灰塵,擠得不像樣,窗戶上又釘了一層葦席,怕別人看見那裡面有那麼豐富的寶藏,因此白天也沒有一絲陽光進來,充滿一股什麼氣味。女人匆匆地量了半缽子白面,趕回廚房來陪客,她知道任國忠也不過是個兩面三刀的勢利人,可是她知道從他那裡總能聽到一點什麼消息。「喲!那麼多白面,你看你們盡吃好的,不共你們的產還共誰的去!」任國忠又跟著她走回廚房,故意的說。
「共就共吧,左右這麼點家產,遲早是個完,你高興什麼?
又不會有你的份!你們在學校,聽到什麼麼?」
「沒有聽到什麼,只聽說又要鬧清算,說去年沒有被清算的人,今年就要輪到了,今年特別的是要消滅封建剝削大地主!」
那女人又是一怔,卻連和面的手也沒停,繼續問:「什麼叫個封建剝削大地主呢?」
「黑板報上都寫得清清楚楚的了,就指的你們吃租子的嘛!要消滅個乾乾淨淨呢。」
女人心一涼,手便停住了。正想再問怎樣個消滅法,卻聽到南屋走廊上的狗又叫了起來,接著就是叱狗的聲音。女人知道幾個替她們賣果子的又來吃晚飯了,他伸頭出去說:「嗯,可不來得正好,你們這兩天太辛苦了,今晚咱們烙些餅吃吧。哈哈,剛好碰著這位任老師,他就說咱面多,眼紅,要共咱的產了。行,糧食是地上長的,誰吃不是一樣?左右都是自己人,哈……」隨著她的笑聲,進來了三條高大漢子,臉都看不清,好像都敞著上衣。
「到炕上去坐吧,讓我來點燈。」這原來很嫩的手,捧著一盞高腳燈送到炕桌上去,擦根洋火點燃了它。紅黃色的燈光便在那豐滿的臉上跳躍著,眼睛便更靈活清澈得像一汪水。有個男人坐到炕頭去拉起風箱來,女人還客氣的說:「你歇著吧,你已經跑了一天,讓我來,這鍋裡有開水,先喝點!」
任國忠覺得在這裡看這個女人向那幾個受苦的傻子獻慇勤,很沒意思,他便問道:「李大哥呢?他什麼時候回來?」「他回來的時候可說不準,」但在她躊躇了一下之後,卻接著說:「你就為的那樁果子買賣麼?那你就到園子裡去找他。」
「什麼果子買賣?」任國忠剛一懷疑,隨即就明白了,他望了這三個人一眼,忙答道:「就為的這事,不找他也行,等他回來你告給他吧。不早了,我回去啦!」他不等女人再說什麼,就跑走了。在門口又碰到幾個剛回家的孩子,一人手裡拿了兩個果子,他問他們:「你爹還在園子裡麼?」
幾個孩子望也沒望他,隨口答:「在呢,爹還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