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完了會,董桂花同幾個婦女回家去,月亮照在短牆根前,路兩邊高,中間低,又有些石塊,抱著娃娃不好走,男人們都走在頭裡了,就撂下她們幾個在後邊高一腳低一腳走著。一個哭著的小孩走在她們中間,他媽手裡抱著一個,一手牽著他,一邊罵:「哭,哭,你作死呀!你娘還沒死呢。等你娘死了再哭吧。」
「小三,別哭了,就到家了,明天買麻餅給小三吃呵!」董桂花也去牽他。
「唉,拖兒帶女的,起五更,熬半夜,這是造的什麼孽呀!
六嫂,你怎麼不叫小三爹帶他呢?」另一個女人說了。「唉,算了,他爹更不頂,開會都沒來。農會主任找他,他說有咱就算數。他實在困得不成,連著兩宿半夜就動身趕沙城去賣果子,來回六十里不打緊,要過兩趟河呢。」
「你們販的誰家的?果子還不算太熟嘛。」羊倌老婆也問她。
「咱們哪裡來的錢販果子,是替李子俊賣的,李子俊說缺錢使,趕忙選著一些熟了的,就挑去賣了。我的祖宗,你別哭了吧。」
「有幾畝果園到底好,就看著也愛人。」羊倌老婆歎息著。「咱們村那麼多園子,就沒有一處是窮人的。要是窮人翻了身,一家鬧一畝種種多好。」董桂花也羨慕的說著。
「是嘛,也少讓孩子們看著嘴饞。」
小孩聽著大人談果子,哭得更凶了。
「天呀!翻身,翻身,老是鬧翻身,我看一輩子也就是這麼的。明天死人咱也不來了。」
「李嫂子,」羊倌老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咱說要翻身嘛,就得拔胡槎,光說道理,聽也聽不精密,記也沒法記,真沒意思。」
「嗯。」董桂花不願說出自己有同樣想法,她以為要是說了,就有些對不起那個楊同志。
當她們已經快要轉進小巷的時候,她們聽到從西邊地裡傳來淒慘的女人的聲音:「小保兒,回來吧!」接著是一個沉重的男低音:「回來啦!」女人又重複著那哭聲:「小保兒,回來吧!」「回來啦!」也跟著重複著。
「劉桂生兩口子真可憐,他小保兒的病怕不支了,連白銀兒也沒法,她的神神不肯發馬了。」那個抱孩子的女人更摟緊了懷抱著的孩子,「唉,快走吧,小三,看兩步就到家了。」「她的白先生說人心壞啦,真龍天子在北京出世啦,北京自古兒就是天子坐龍廷的地方嘛!」不知是誰也述說著。「嗯,聽那些鬼話!咱就不信!」但已經再沒有人附和羊倌老婆的話了。
她們轉入小巷,還聽到那「小保兒,回來吧!」的衰弱的,戰慄的聲音,在無邊的空漠的深夜中哀鳴。
董桂花到家的時候,她男人已經點燃了燈,獨自坐在炕頭上抽煙。她說:「還不歇著,快雞叫了。」她拿著笤帚在炕席上輕輕的掃,從鋪蓋捲上拉過一個蕎麥殼的方枕:「睡吧,今兒睡得晚,倒不覺得炕熱。院子裡沒砌個灶真不成。」她自己走下地,把那件白單衫脫下,抹上一條破得不成樣的圍胸,又說:「小保兒怕靠不住了,劉桂生兩口子在野地裡叫魂呢。白銀兒的神神也不發馬了。怎麼,你睡著了?看你,又那麼噘著一口氣,誰慪你來了?櫥裡有一瓣西瓜,你吃不吃?」「哼,看你興頭的,」李之祥擺著副冷冷的面孔,誰也沒慪著他,可是他總覺得心裡不舒服。想說老婆一頓,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趕明兒你就成天開會去吧。」
「-你沒有去?又不是咱愛去,還不是幹部們叫的。」「啊!你也是幹部嘛!咱看你能靠共產黨一輩子,他們走了看你還靠誰,那時可別連累了咱。」
「-,那時答應他們做個啥撈什子婦女主任,張裕民還給你說來,你又沒說不贊成,如今又怪咱,咱橫豎是個婦道,嫁雞隨雞。咱窮日子過了一大截,討吃到你們這搭兒的,再壞些又熬個討吃,咱還怕?去開會還不是為了你?你今天也想有一二畝地,明天也想有一二畝地,要不是張裕民,春上你想借得到那十石糧食?總算有了幾畝地種了,你就忘了秋後要填的窟窿。土地改革又不會分給咱什麼,好賴咱靠著你過日子,犯不著無頭無腦生咱的氣。」她吹熄了燈,賭氣睡在炕那頭不響了。
這老實人李之祥,也不再說下去,他把煙鍋裡的一點紅火磕在窗戶台上,又裝上一袋煙,接住那點火,抽燃了,叭叭叭的使力的抽著,怪老婆嗎?他不怪她,他瞭解她的心。可是,他想起白天他堂房兄弟李之壽告訴他的話。李之壽也是窮人,他們兩個在歇晌的時候碰著了,李之壽露出一副機密的樣子問:「說許有武要回來了,你聽到過沒有?」「真的嗎?」李之祥一聽到許有武要回來,心就不安了起來,他那五畝葡萄園子,就是在張裕民手裡買的他的,作價只低市價一半。「知道真呢不真,咱也是聽人說的,還說八路軍在不長,你看這事怎麼鬧的?」他更把嘴湊到他堂哥哥耳朵上,「說錢二叔接到過許有武的信,他們要來個裡應外合。」
這話使李之祥沒法回答了。
李之壽又補充著:「他是腳踏兩隻船,別看他兒當八路,水蘿蔔,皮紅肚裡白。」
他們兩個人還談了半天,只是沒法辦。錢文貴是八大尖裡的頭一尖,村子上人誰也恨他,誰也怕他。要是幹部們也不敢惹他,大家趁早別說話。錢文貴總派得有耳目,看誰和他不對,他就治誰。李之壽也買了三畝葡萄園子,兩兄弟越說越沒了主張,誰敢擔保八路軍能在長?「中央」軍的武器好,又有美國人幫助。但李之祥對八路軍是不絕望的,他覺得他們是向著窮人的,會替窮人打算盤。他們總有辦法,說不定他們已經把錢文貴扣起來了,許有武是回不來的,因此他又跑去開會。文采同志講了那麼多,有些他聽懂了,覺得還有意思。後來卻越聽越不懂,他很焦急,又使不上勁似的,他心裡說:「唉,你吹些什麼呀!你那麼高興的講,誰也不高興聽,你要不能把錢文貴扣住,把他們的同夥,他們的狗腿子抓住,你就給地也沒有誰敢要。看明兒許有武回來了,你怎麼招架他們的裡應外合吧。」他不願意坐下去,門口放哨的又不准回來,他心裡便有些煩躁了。好容易等到散會回家,家裡黑漆漆的,他去摸燈的時候,又倒了一手的油,他不免就有些怨恨老婆:「開會,開會,連家也不照一照。」躺在炕那頭的董桂花,等了許久也不見他說什麼,忍不住又說:「睡吧,明天還要幫大伯家割麻啦,不要咱去開會,咱以後不去就是。」於是他告訴她:「少出頭總是好的,咱們百事要留個後路,窮就窮一點,都是前生注定的。萬一八路打不過『中央』軍,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時候,那可夠咱們受的了。村子上的尖哪裡一下就扳得倒?……」
董桂花也只是一個女人見識,丈夫這麼一說,她心也活了。她又想起小保兒,唉,白先生就說人心不好,不肯發馬嘛!還說:「真龍天子在北京,……」她不願意真有這麼回事,她希望一切都像那個楊同志講的,可是,她男人的顧慮也是對的,他們是受苦的老實人,可得罪不起人呀!她很難過,有指望,沒指望都不好受。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條路,她又回想著自己過去的痛苦,她這一生就像水上的一根爛木頭,東漂西漂,浪裡去,浪裡來,越流越沒有下場了。她悄悄的流著淚,在沉默中去看那個老實的男人。疲乏已經使他的眼皮闔下來,他在享受著他唯一的享受。天卻慢慢的在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