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己的大衣裹著向山,抱著他離開這個因籠閉而充塞滿了陳舊腐爛空氣的空間,放在車裡,讓他躺在自己的懷抱裡。卡茲在擁擠的雪路中盡量平穩的行駛,輪胎時常因為雪和水而打滑,搖晃中,向山朦朧閃爍著的眼睛裡映著車窗外開始飄拂的雪花,他仿佛怕冷般顫抖起來,整個軀體抖動不停,因為麻卡帕因摟抱的那麼緊,他伸出的干枯的手只有抓住了麻卡帕因的衣服——渴求著溫暖一般、彷佛情人一般,在要求著更深的擁抱。
緊緊摟著他,將他壓在胸口上,雙手呵慰的摩挲著他的背,不停的摩挲,不知道能夠讓他感覺到多少安慰,輕聲的呼喚著:「向山!向山!向山!」
麻卡帕因已經忘記了一切,外面的雪,自己的存在,整個生命裡,只剩下了懷抱裡的這個人。
臨走時讓金到醫院去陪護小林,他很謹慎的再次望了望向山,點頭行過禮就自己趕去醫院了。這個保鏢身上那種謹慎小心和危險的感覺更甚於卡茲,如果硬要說是什麼感覺的話,他那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讓麻卡帕因想起了CIA的密探,不是FBI那種類型的,更像是CIA那種國際型的密探,或者叫間諜。
結婚之前他在紐約的最常住的地方是曼哈頓的高層公寓,簡單而避人耳目,整個頂層三層都是他私人名下。現在專門有一層是卡茲和秘書羅伯等身邊親近人員的住所。
麻卡帕因住的那一層空了很久,有人定期來打掃的空間依舊非常潔淨,只是在這樣的溫度裡充滿了無人居住的冰冷,門口站著接通知提前趕來的保鏢。
卡茲護送他進房間之後,站著問是否需要什麼東西他去買來。
麻卡帕因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緊張的情緒放松下來,點點頭:「吃的、沐浴用的,還有衣服,其他你看著辦吧!」
聽到他這樣隨意無章的回答,卡茲點了點頭很快的離去了。
浴室很干淨,只是潔淨的空氣冰冷徹骨,先放了一陣熱水把空氣熏熱,水溫不要太高,放上滿滿一池水,麻卡帕因回到客廳,向山依舊是裹著他的大衣躺在白色寬大的沙發裡一動不動。走近了,才看到他似乎暫時清醒了,眼睛疲憊而無目的的望著四周,雖然看到了麻卡帕因的臉卻似乎半夢半醒著抬著臉,想仔細看看他是不是真的。
「洗個澡吧。」
他沒有什麼反抗的意識或者動作,任由麻卡帕因脫去了他的衣服,被整個的抱起來,碰到熱水的瞬間卻舒展開了眉毛,長長的輕輕的,歎了一口氣,仿佛接觸到了水放松下來,整個人躺進了水裡。
清澈的水映著他背上那露著空洞漆黑雙眸蒼白面具,自得又驕傲微笑的鬼魅在消瘦的肩胛骨中起伏著,只是躺在水中而沒有任何動作,麻卡帕因挽起袖子為他洗頭發,汗水泡濕的發下面,不再堅硬的脖頸因為他的動作而虛弱的倒在浴盆的邊緣。
熱水緩解了疲憊,手腕上被鎖鏈磨破的傷口卻被水泡得腫脹起來,麻卡帕因拿起他的手讓熱水淋過傷口的時候,他麻木的看著血混著水流下來。
把他的頭放在自己腿上為他沖洗身子,順從的肋骨,頸子,對於觸摸自己肌膚的男人的手毫不在意。漸漸的,整個軀體泛上了熱水浸泡的紅潤,緩慢的呼吸聲和重又閉起來的眼睛,用干燥的毛巾擦過,也無法凝聚住視線。
特意把干淨的浴巾烘熱之後再包住他,記憶中更輕的份量,萎縮了的肌肉和骨頭是否已經中空了?
臥室在空調裡已經很暖,背貼住堅實的床,向山閃了一下的眼瞼因為他打開床頭燈而立刻閉起來,干涸的唇被熱水泡的起皮,麻卡帕因將水送到他唇邊,只喝了一口,喘了一口氣之後,還是把水吐出來,只能用那些水濕潤一下唇舌。
似乎恍然有輪回的錯覺。
好久好久之前,也曾有這麼類似的夜晚,看著虛弱的他靜靜的躺在自己身邊。
撫過他的額,他濕漉漉的發,低下頭用紗布包住他手腕傷口——塗抹上刺激的藥水,肌膚雖然起了一陣生理性的顫抖,但作為「向山弘義」這個人的冷漠卻漸漸的回到了這個虛弱的軀體中來。
「再喝點水?」這樣問著,外面傳來了卡茲回來的開門聲,望著向山微微張開的眼睛,那麼漆黑的一簇光芒,那是多麼渴望的心靈,距離這麼近的時候,麻卡帕因卻不敢去直視了。說這麼小小的一句話,連說話的聲音自己聽起來很怪,不知道是生硬還是溫柔,清了清嗓子,到客廳裡倒了卡茲買回來的干淨的瓶裝水,向山抬起臉就在他的手中喝了幾口,看著好像吞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又趴在床邊嘔吐出來。
為他拍著後背,感覺那熱熱的肌膚起伏的躍動。
從容的伸出手,可以摸到他,拉起他,因為這樣的近距而動搖不已!
公寓的中央暖氣讓空氣過分干燥了,麻卡帕因走到窗邊去推開一點玻璃,回過頭來看到向山趴俯在枕頭上,漸漸的,不再動,不再起伏,似乎在干淨和柔軟中漸漸睡去。
輕輕的,將唇貼在他蒼白的額上,還是非常小心的,慎重的,自己是口干舌躁的。
沒有反應,即使感受到皮膚下溫溫的熱量在流動,他的睫毛也沉寂的無一絲顫動,用手指去觸碰他的唇,破掉的透明的皮膚帶著角質的生硬,拇指滑過整個上唇,不敢用太重的力道,直到他呼吸的柔和熱氣歎在指上,麻卡帕因才驚嚇一般抽回了自己的手。
再一次說出口——
我愛你。
我愛你。
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汗和水濕透了襯衫,這裡的衣服並不多,整個晚上也沒有吃東西,匆匆的吞了一些卡茲從超市買回來的食物,卡茲跟著他奔波也是又累又餓,坐著一起吃了些東西之後,麻卡帕因才突然想起應該給小林打個電話吧?細心的卡茲果然留下了小林的電話號碼。
向小林說了向山在自己的公寓裡,醫院裡的小林在電話裡仔細的囑咐著大概五個小時就會發作一次,因為向山的毒癮非常重,一般人每天需要四分之一克的純可卡因而他需要整整一克。如果他能忍住就不需要用,如果他忍不住就不要堅持不給。想起了向山毫無表情的為自己打入海洛因,那種直接注射到股動脈裡的瘋狂!
卡茲匯報說另外叫了兩個安全局的保鏢在樓層口,雖然不是很喜歡到任何地方都帶著符號一樣的保鏢,但現在這個時候,卡茲的安排應該有其考量處理,麻卡帕因點了點頭。
現在不僅僅只有自己的安全啊。
「您應該休息一下了。」卡茲這樣提醒著,夜深了,麻卡帕因點了點頭:「醫院那邊?」
「是,我現在過去醫院那邊探望夫人,晚上我在隔壁房間。明天早上我來接您。」對於麻卡帕因的安全卡茲一向要親力親為。拍了拍他的肩膀,麻卡帕因回答:「好,謝謝。」
走回臥室,揭開向山身上的毛毯,用自己的眼光確認,他真的變的這樣消瘦了。
肩骨、背骨聳起,胸口也薄薄的只剩下一層皮肉,胯骨明顯的突現,腿變得又細又長,以前雖然也是瘦削的體形,但他總是充滿了黑沉危險般的爆發勁道,是隨時可以跳起來猛擊的毒蛇。
在暗淡的燈光下看得到他左臂間密密麻麻的針孔,從針孔的走向能看到血管的流動方向,他幾乎是非常准的瞄准了血管的位置扎進去針頭,順著幾條大的靜脈血管婉蜒而下的針孔排列著,白色浴袍因為他的翻動而微微敞開,麻卡帕因忍不住去揭開浴袍下擺看了看他的腿根,果然同樣有針孔,殘留著血痕傷疤的針孔讓那條動脈都腫脹著……
應該叫人送點鎮靜的藥來吧?
如果他再發作的話,自己一個人不知道是否能壓制得住他?而且他不想讓不相干的保鏢看到他。
麻卡帕因就在床頭打電話給自己的私人醫生,讓他送一些強力的醫用鎮靜劑。
帶著身體的困倦和精神上的放松,這樣側著瞼,望著近在咫尺的向山的臉,麻卡帕因疲憊地側身在床沿睡著了。
在向山低聲的呻吟中驚醒的麻卡帕因看到向山在翻來覆去,搖晃下睡意朦朧的頭,麻卡帕因第一反應是想去捉住向山狂亂在身上抓動的雙手。向山在喘息中低聲嘶喊著:癢!癢!似乎有什麼在身上爬動一般他顫抖著身體抽搐著搖晃,頭也在擺動著,雙手拼命的抓搔著皮膚……
怎麼會癢呢?
麻卡帕因看著他狂亂的手,本來就扭的不緊的浴袍在猛烈的動作中露出了他的上半身,明明是什麼也沒有的肌膚他的十指仿佛那是無感覺的皮革般狠狠的抓搔下去,帶起赤紅的一道道痕跡!
「哪裡癢?」
看不下去他尖銳的抓傷自己的動作,麻卡帕因將他的手捉住,再這樣抓下去會把皮膚都抓爛,代替他的手,麻卡帕因撫摸著那泛紅的皮膚,似乎是將他從水裡撈出來一般,整個的抱住他的上半身,摟著他的腰,撫摸著他的背,搓揉著,緩解他抽搐身體的意識混亂。
向山渙散的眼神望著麻卡帕因,無法控制瞳孔的放大縮小,僅僅是無意識的望著上方,軀體抽動,兩條手緊抓住了麻卡帕因的衣服,似乎很滿足那為他搓揉皮膚的他的雙手,微微呻吟的喘息不可抑止的充滿了蠱惑感……
然後仿佛十幾分鍾,他歎息一般長喘了一口氣,平靜下來了。
他的瞳孔也突然間睜大,仿佛是黑夜與白日交替時候的貓眼,睜大之後剎那光芒盡散。
緊緊抓著麻卡帕因衣襟的手也陡然散失了力量,繃緊的身軀松弛的仿佛高潮散盡了,力量從肉體裡迸發而出,汗水從肌膚裡滲出來,然後就是無盡的低微的喘息了。
用毛巾擦去他的汗水,向山逐漸形成焦點的眼睛似乎凝固在了他的身上:「麻卡、麻卡?」
有多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這樣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麻卡帕因猛然抬起頭,看到他用困惑的眼光看著自己,嘴巴不成形的無聲的在喃喃著,還在夢裡一樣,很久很久之前,他這樣張開唇,呼喚著,帶著微笑的。
「麻卡!」
「我在這!」
麻卡帕因握住了他的手,手腕上白色的紗布包裹著傷口,向山似乎想甩開,但是完全無法使力。
「我愛你……」
有千言萬語要說,麻卡帕因張開嘴滲漏而出的,卻只有這樣一句短促的,歎息一般的話。
這樣的一句話似乎勾起了他的什麼心情,向山的眼睛裡充滿了矛盾和掙扎,甚至一絲絲苦痛!
痛苦是應該的吧?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大笑出聲,那個女人死的真應該!真幸運!因為她讓你這麼痛苦,否則命運又怎會讓你依舊回顧我!
我該下地獄吧!可是我不怕!因為撒旦答應了我的祈求吧?
雖然想笑,望到他的痛苦卻如同傳染病一般感染到麻卡帕因的身上來!
眼淚滾落,無意識,無痛苦的滾落著。
將他的手和他的傷包在自己的掌心,再用自己的唇去熨貼、呵護,沒有所謂性的意思,只是需要安慰和給予安慰,只會用自己的懷抱緊緊的,摟住他,因為天這樣冷,冷冷的臉孔下,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需要擁抱。
「沒事的,向山,沒關系。」
明明是自己在流著淚,卻拼命的想安慰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現在什麼話對他是有意義的,更不知道他有如此愛那個女人!但沒關系的!沒關系的!我感覺到你的痛,同樣的痛,但對自己說——沒關系的!沒事的!痛,讓痛過去吧!沒關系的!
整座城市被雪覆蓋住了,白色,潮濕。
無限的黑夜如此漫長,在汗水和麻卡帕因的淚水中,向山發出了如同雪梨一樣的深深的歎息。
*
天色剛剛亮起來,快步走過醫院的長廊,看過了加護病房的美兒,麻卡帕因快步走向下一層的外科病房去看小林。
小林正式向麻卡帕因介紹那一直只知道叫金的保鏢的名字:金阮。
韓國名!?
但是現在已經顧不得驚訝那麼多了,問起小林的傷勢,他舉著掛在胸前的石膏手臂:「我想今天就可以走了吧?回去慢慢養傷,在這裡我不放心。」有很多問題想問小林,但在這裡人來人往實在顧忌太多,那個保鏢又知道多少?那些親熱的舉動會讓他覺得不正常嗎?
麻卡帕因匆匆忙忙點了點頭:「我讓秘書去幫你辦出院手續,卡茲在那邊。」
工作的時候雪梨打了電話過來問向山的情況,提到「毒癮」兩個字,她沉默了一陣,那悠悠的歎息甚至不用發出聲音,麻卡帕因都能聽得到——她在歐洲,問起了紐約的暴風雪,很冷吧?眼前浮出了早晨離開時蒼白的光線裡向山沉睡的臉,曾伸出指尖去觸摸著,那樣干澀,整個下塌的肌膚缺水份缺營養,連喝水都不停的嘔吐。
「我心愛的人正在受苦。」
只是這樣說,雪梨也並不會以為他是在說躺在醫院裡的妻子,她沉默了。片刻之後,她歎息一般叫著他的名字:「托尼,托尼,不要這樣子,阿義他吃太多苦了,你還忍心讓他再嘗試你所謂的『愛情』嗎!」
雪梨丟下了耳機用了免持聽筒模式,麻卡帕因可以聽到整個空間裡回蕩的她的聲音,可以聽到她叫保鏢離開、她躺上沙發、她倒了杯酒、她喝了一口之後,用一種帶上了遙遠的苦澀的聲音,說起了向山的毒癮。
「小林,還有一個你沒見過,在日本國內代理當向山家的義影聯合會代理會長職務、叫松井的,兩個人都是他們家族裡世代的下屬。但是他現在這麼信任他們,卻是因為當年的淒慘斗爭換來的『信任』。」
似乎在感歎,那些冰冷的酒通過電波傳過來,麻卡帕因也想喝一杯了。
辦公室的一扇門外就是熱情和繁雜的工作人員,而獨處在這個空間裡的參議員本人卻冷得顫抖起來了。
那些往事,寫在紙上和聽到雪梨親口說出來是如此刻骨般鮮明!
「他回日本不久家族裡就發生了變故,等他回到美國,我看見的他,比你現在看到的慘一百倍、一千倍!」
即使是說著那些往事,她的聲音也變得突兀而尖銳,咬牙切齒,指甲抓著細致的杯子發出的細微的聲音。
「毒癮,腐爛的傷口差不多要把肚子爛掉!不僅僅是一般人所認為的失敗或者是親人或者是整個家族的所謂的傷痛,他是人生整個的失去了所有!」
「許麗裳,那個女人呢?」麻卡帕因想問的是這個。
雪梨停了一下,似乎在回憶。
「他們之間的事我不知道。只知道她是英國人。」
「不要再傷他,他能躲到毒品裡去就已經是到了谷底了,你不要再去傷他。」
雪梨反覆的說著的話讓麻卡帕因很不解但是也很理解。
愛又怎麼會是傷呢?或者愛本來就是傷害?雪梨究竟有沒有愛過麥加利?麥加利有沒有愛過她呢!?而向山,是因為愛還是加上了無情的背叛而被傷到現在這種樣子的嗎?太多太多的疑問無法自問自答,也無法向雪梨問出口。
「我的愛會是你的解藥還是毒藥呢?向山?」
心口裡盤旋著這句話,晚上的雪變成了雨,淋漓著那些潮濕。去了一趟醫院看過妻子,她的胎兒在安然的長著,下個月是最危險的時候,如果能渡過,早產的危險就會大大降低,雖然在醫院裡住著,但請了她母親來陪伴也不至於太寂寞無聊。
公寓裡小林和金都在,小林手臂上的石膏濕了,向山吃不進去東西,不停的嘔吐把他的石膏弄濕了,麻卡帕因就讓卡茲帶他去醫院處理一下。
「我的愛會是你的解藥還是毒藥呢?向山?」
輕輕的將這句問話從心底裡發出聲音,吐拂在他的肌膚上,話和呼吸都是熱的,讓話語去觸摸他的臉,手指也貪婪的觸碰著他。
沉沉睡著的他不會回答吧?
撫摸著他的額,感覺到他的汗在手掌心裡滑動,軀體躁熱,小林說他今天沒有注射毒品,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你是不是已經漸漸的從那些苦痛裡走出來了?向山?
這樣低低的詢問著無反應的他。
向山的眼角略過一次突然的抽搐,然後猛的睜開眼睛。在深夜裡,他陡然睜開眼睛的動作幾乎嚇麻卡帕因一跳,向山突然間充滿了力量的兩條手臂伸上來抓住了麻卡帕因的衣襟,身軀不知道從哪裡彈出來的瘋狂的力量幾乎是帶著暴戾的氣勢將麻卡帕因推搡著,在一閃之間將麻卡帕因整個人從床邊揪翻倒在了地上——
「給我藥!」
他清晰無比的用英語簡單明了的要求著!
他發作的時候就是如此吧?充滿了力量,他渴望的只有藥的麻醉的力量。麻卡帕因把藥放在了房間深處的櫃子裡,向山的手掌整個的壓在了他的脖頸上,狠狠的眼神瞪視著他。
「給我藥!」
又重復了一次,並且加重了手上的力量。
「向山!」麻卡帕因伸出了手想去抓住他讓他清醒,但是那是沒用的,向山很直接的用腿上來頂住了他的胸口,一膝撞上他的小腹,又狠又重,胸腹間一陣悶痛,麻卡帕因憋住了沒有叫出聲。
右手很快的一扭,再次把麻卡帕因想伸上來反抗的右手按到了地板上。
已經有多少天沒有吃過東西了吧?他是從哪裡來的這樣的力量?可卡因裡有這種的精神能量嗎?
可是現在不是感歎的時候,向山冷笑著把他的手向一個方向扭動。
「把藥拿出來,否則你的手就報廢了!」
還想頑強兩下的,但是向山誰也不認識的眼神冷冷的笑著,一點一點好玩一般把他的手向相反的方向扭去,發亮的作惡的殘酷表情沒有半絲開玩笑的意味!
麻卡帕因正想大叫的時候,金打開了房門沖了進來,第一次看見他的動作,只用雙手一剪,向山的力量在他的手臂裡就喪失了,同時用右腿擠到他雙腿間,封住了向山想抬腿踢上來的進攻,然後揮起手,閃電般向山的後頸上猛一砍!十秒之間,向山那一鼓作氣的爆發力量就被擊潰,沒發一聲的再次倒下了。
標准的軍中擒拿術!
小林也跌跌撞撞的進來了,他已經疲憊不堪的眼睛裡充滿了驚駭:「您沒事吧!?」
「沒事沒事。」撫著自己胸口和脖子的麻卡帕因咳嗽著回答。
小林和金一起把向山扶上床,憂慮的小聲討論著只補充葡萄糖不知道能抵多久。
手被扭的麻木,小林的手就是這樣斷的吧?麻卡帕因奇怪自己現在怎麼才想到。許久沒有看到向山暴戾的一面,竟然會忘記。他也突然想喝杯酒了。跑到酒櫃那裡倒了杯酒喝下去的同時,又在奇怪自己怎麼中午聽雪梨電話時就想喝酒卻到了現在才端在手裡?
整個夜裡向山沒有再發作,昏昏的睡著,只是蹙著眉頭,不知道身軀裡哪裡有痛楚而輾轉反側。
*
匆匆忙忙的在連續大雨的天氣中,麻卡帕因在征得了美兒母親的同意後將她轉到佛州外島上的醫院,隨時准備在胎兒六、七個月大的時候視她的身體狀況實施早產手術,相對於紐約冬天的寒風,還是佛州明媚的陽光更適應產婦的身體和心理需求。
對外是稱是陪伴妻子的休假,實際上麻卡帕因親自接了向山去了托尼島。
向山昏沉著,中和、鎮靜各種藥控制著他燥亂的官能,失卻了鋒芒卻顯露出一種讓人心頭一緊的虛弱。
如果說他對於肉體的放縱傷痛能稱為「怵目驚心」的話,但那也只是在他自我意識的控制內,玩味一般的超之度外,就像一個審視、剝開自己傷口看看會有多痛的惡劣孩子。
意識喪失的放縱,這裡,存在的是他的身體而不是靈魂,丟失在那裡的靈魂是在寂寞還是在悲傷?不知道,他的心,只隔著這樣薄薄的一層皮肉,卻遠遠千裡之外。
心在跳,依舊熱烈如斯。
托尼島在藍色的海上靜靜俯臥,望得見天空的雲團海岸上永恆不變的綠叢隱映,靜靜的睡著的向山的眼眉在手指的紋路下,一點一點的,一下一下的,麻卡帕因被那尖銳削瘦的骨頭觸碰到了心底裡最柔軟的悲憫。
托尼島是麻卡帕因沒有對外公布的地產,也幾乎完全沒有來居住過,自己家族本就有許多產業,所以如今這個島仍舊是布羅迪美國總部常用會場之一,雖然在麻卡帕因個人名下,但他這個主人卻只占據了幾處房屋而已。
向山靜靜的躺在機艙狹窄的床鋪上,從發梢到手指流洩出精疲力竭的氣息。但恢復了最起碼的自制力。這樣的他是被拔去毒牙和撕去硬皮的毒蛇啊,忍不住這樣想,於是就多了一點肆意,麻卡帕因目光放肆的傾注在他臉上,不帶任何掩飾也不顧忌任何人,想觸摸他只需要伸出手,光滑的肌膚在冰冷下帶著暖至心頭的熱意。
需要強硬一點吧,因為他是這樣只要一個不留意就會閃爍消失的人種,當他偶爾折傷了翅膀墮至地面的時候,給他留下更深的印記,這樣即使他再度飛翔,是不是,就會擁有一個回到地面的理由了呢?
我的愛,是鎖鏈也是解藥啊。
可是有時候對這樣卑鄙的算計著他的軟弱的自己感到厭惡,其實現在只要他的眼睛裡還有自己的存在就夠了,小小的,但也算是奢望的一個願望。
戒斷症狀出現之後的虛弱在向山身上尤為明顯,可能是平日的冷峻與發作時的癲狂對比太過明顯吧!即使想要喝口水,他的手臂都不能支撐起自己的上半身,發抖的肌肉在劇烈的震顫,有時候會躁熱而有時候會因為寒冷而顫栗,麻卡帕因的懷抱和胸膛就是他需要時的人肉沙發,寒冷時的恆溫熱水袋,躁熱刺癢時的全自動智慧型按摩機。
秋天開放的大朵秋葵在熱帶氣旋的風裡搖戈多姿,屬於秋天風景的島北側是較為高大的喬木林,房屋隱藏在山丘和林木之間,正對夕陽的西北邊金色沙灘,正是麻卡帕因第一次上島時欣賞落日的海岬,小碼頭也依舊如故,仿佛一錯神間,站在沙灘上凝視著海面,有一艘船開來,迎著海風那時的向山站在船頭向他馳來……
時光的流逝,總是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人物重現的時候,驚詫於自己的變化,仿佛被時間所拋棄,再看著這片沙灘,是不是東方所稱的神秘的「輪回」?
將落地窗的簾幕拉好,向山側著臉靠在大沙發裡,細瘦的頸子折斷一般仰起,走回他身邊蹲下,將手托在他脖子後面扶高一些:「喝點水。」
干燥的嘴唇貼在杯子邊緣,嗚咽般抿了幾口清水。
已經可以吃一點固體食物,臉孔能看得到一些光澤了,只是伸長了四肢而顯得纖弱的他突顯著一種符合麻卡帕因私心的柔軟氣息,忍不住去摟抱著他,明明知道這裡有著濕潤而溫暖的空氣卻害怕他寒冷一般需要緊緊的擁抱著他。
聽到有人在門口的敲門聲,向山張開眼睛,將臉抬高,似乎想從他的懷抱裡躲閃開一點,麻卡帕因松開手臂讓他仍靠在軟墊上,金送向山的電話進來,那種集團內部的掛在耳廓的行動電話。
是雪梨打來的電話嗎?
向山嗯嗯的回答著那邊的問話,夾雜著意大利語和日文的古怪混合語言,聲音無精打彩,像在聽家長訓話的小孩子,在回答著一連串的「好,知道了,我會,不用擔心」,然後他把電話取下來叫金取走:「你去法國總部接個人到日本,然後留下幫阿宏,我在這裡暫時不用叫人過來。」
是,點了一下頭離開房間,行動敏捷有素服從命令而從不多言的男人,比卡茲的感覺更專業可靠。
跟向山嘮叨的說著保鏢的對比,逗引他說話是讓他的意識不陷入紊亂的心理學式談話,只是向山還是很少開口,默默的聽著他的話,困倦了就合上眼睛入睡,對那些話語和溫柔聽而不見,視而不見。
這棟房屋是木質結構,適合秋冬感覺的二層小樓,正對島子西北側的狹長沙灘和碼頭藏在山丘的半坡植物之間。原木色的風格有著北歐山林的淳樸感,冬天最需要的大大的壁爐裡燃燒著略帶潮濕露水的青白樺樹枝,溫暖的房間有落地的玻璃窗充分接納陽光,各個房間都放置著大而軟的厚實棉布沙發,堆放著青色亞麻的靠墊,厚厚的墊子和亞麻的布料讓人慵懶的坐下便不想起來。
雖然住在旁邊的臥室,但麻卡帕因一直睡在向山床邊的沙發上,高高掛起的玻璃瓶中藥水總是要滴答五、六個小時,保鏢也好傭人也好,都不准踏入這珍貴的、單獨占有他的空間。
用力的、用力的,想在他的眼中刻下自己的存在,如果不能抓緊他的心,最少揪拉住他的眼瞳吧,用力地將自己的存在融化在他的滿眼。
周末去佛州陪了妻子兩天,回來時在船上就聽到了頂蓬被雨點砸擊的聲音,下雨了,潮濕的水氣帶來了一些寒意,夾緊了衣領跳上碼頭,傭人說向山到沙灘上去了,天空落下閃電和鳴雷,熱帶海上的氣旋咆哮而來。
遠遠看到向山站在遙遠而空寂的海灘上,身影嵌在鉛灰的天空和暗藍的海水之間,他這麼瘦了,即使穿著厚暖的毛衣,只剩下了肩背的骨頭挑起衣服的形狀,那些曾經微長而颯颯飄在風裡不羈的黑發現在剪短了,垂著,消沉著,卻依舊被同樣的海風吹拂。
冷雨一直下著,傘象征性的遮著他半個身體,長久頂佇立在那裡,從發梢到指尖,浸透著全然的冰冷。雨打在他臉孔上,肌膚除了生理性的顫抖外木然無表情的眼神裡沒有任何波動。從發梢那裡流出來的氣息有些消沉,視線卻回復了漠然。
手舉起來,不知道應該首先碰觸哪個部分。
審視了一番,伸出手,握住了他垂在袖口的右手,骨節和肌肉上的冷雨直透滲而下的麻木,袖口的布料也濕了,將他的手握在兩只手的手心,那一雙冷漠的眼睛也沒有轉過來看他。隨意搭在向山肩窩裡的傘左搖右晃,雨在風裡旋轉,至近,看到向山的嘴唇微微的動著,無聲的喃喃自語嗎?
唇之間散發出的字句斷斷續續,日文的,齒之間因為冷而顫抖,無邊無際的灰色的海的那一側,無意識的,自言自語的,是在唱著一首歌啊,貼的太近,從記憶裡挖掘而出的,曾經在某個沉悶的夏夜的夜晚聽聞過的,陌生語言組成的喃喃的歌。
不高的喉音,思念的,悲傷的,歌。
略用力,將那只不蓄積任何力量的右手拉扯著脫離開那支傘的范圍,瀏海和肩頭都被打濕,冰冷僵硬的軀體並沒有主人的意志,被麻卡帕因懷抱的熱量溫暖的,也只是細胞堆積而成的肉體而已。
只是他閉起了眼睛,合起了嘴唇,陡然渾身顫栗起來。
是在麻痺的狀態裡陡然蘇醒,也是剛剛知道學會冷與熱感覺的孩子,與毒癮發作時那抽搐的顫抖不同,緩慢的,一陣一陣的,剛剛感覺到寒冷從外而內一遍遍發作起來,浸染,無法堅強,潰然。
憎恨的不是愛情而只是軟弱吧?
痛苦的不是失去而只是不敢相信曾經得到。
用力的用他溫熱的手臂橫過頸後,強迫般將那熱壓過來的男人,如這一陣陣顫栗而撲來的寒冷一樣,抖震著,從指尖,一直滲透而入。
微啟的眼眸中黑漆的瞳孔,閃爍著交錯復雜而變換起伏的眼神,認真,不帶一絲矯飾,除了爆滿著殺意時之外真實的向山弘義這個人的眼睛,原來這麼干淨啊?誰說他是冷酷的?這裡,只是一個太深的深淵啊……
習慣性的自嘲和自我否定加上過度偏頗的絕對論,向山的這顆腦袋裡,是不是塞滿了這樣不同尋常的思維?
以前也許只是覺得奇特神秘想探尋,而知道了過去的那許多事情之後,卻茫然的不知道該怎樣去掩蓋自己的好奇心所挖開的傷口?舔噬?撫摸?還是這樣的讓他的感傷漫無邊際的感染而來?
如果是疫病的話,傳染給我,你是不是就可以痊愈?
「回去吧,雨太大了。」
發縷和臉頰都沾染上冰冷的水滴,手指僵硬,傘從肩和手指之間滾動著隨風落下,雨很冷,雨很大,他從麻卡帕因的懷抱裡走出去一步,昂起了頸子,讓天空無情的冰冷的雨盡情砸在軀體上,那些無法排斥的痛苦,那將要將心髒掐裂撕碎的燃燒,就會被沖刷而去嗎?
然後他輕輕的側了側臉,與麻卡帕因的視線相遇。
麻卡帕因不懼怕他的審視,挺直了背,讓他可以平視自己的視線——向山的眼睛如此清澈冰冷,被他這樣望著,肩膀上曾經被他的子彈貫穿的傷口就會因為陰冷的雨雪天氣而刺痛一下。
你給予我的傷,就是刻在我胸口上的記憶和現在。
你不能,控制我是否愛你。
向山突然間開口了,那種仿佛是歎息一般的口吻,記憶裡曾那樣熟悉的稱呼,熟悉的心寒心痛:「麻卡,你還會說你愛我嗎?」
沒有等到麻卡帕因回答,似乎也並不需要回答一般,他看向海面飛舞的雨和滾滾灰白色的浪頭,又仿佛疑問一般問了一次……
「什麼——是『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