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盟 第七章
    「水沒有流進眼睛裡吧?」老人彎著佝傻的身軀,調校著水龍頭流水的溫度。

    仰坐在擺放於浴室盥洗室前塑膠椅子上的婆婆,閉著眼睛輕輕搖頭。 

    「對不起!我連洗個頭髮都沒有力氣了。」婆婆蠕動著佈滿皺紋的嘴角說。

    老人的右手有點吃力地提著膠管子,用左手輕輕抹著婆婆額上的銀髮絲。

    「老夫老妻了,幹嗎跟我客氣起來了?」老人微笑著搖頭。「你的頭髮,跟十七、八歲時差不遠呀!還是那麼柔軟。」

    閉著眼睛的婆婆笑得肩膊抽動起來。說甚麼笑話?一根黑頭髮都沒有了。」

    「銀色更美呀!」

    「你幾十歲人了,害不害臊?不要以為我老記憶就變差了,我的頭髮是甚麼時候變白的?還不是你被那個女人迷住時,我等你回家等得頭髮都白了!人到中年,還要被個年輕女子玩得團團轉!」 

    老人尷尬地乾咳了一聲。「陳年舊事,還提來作甚?」

    婆婆睜開眼睛,一雙淡灰色的瞳孔,仍放射出清澈的光輝。

    「對你是陳年舊事,對我可是猶如昨日!我當年真笨,趁自己還有一點姿色,怎麼不單你一樣一走了之!」婆婆半玩開笑半認真地銳。語音含糊地說。

    「就不明白為甚麼我要對你那麼死心眼!十幾歲就被你騙了,一直到老!」婆婆言若有憾,嘴角卻掛著微笑。

    「不要翻我舊賬了!我這是叫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們加起來都百多歲了!將來作古,下世再討你當老婆,讓你豐衣足食,好好補償你。」

    婆婆歎口氣。「我才不要!我才不想再那麼費力去愛一個人了。我年輕時對你,就像失心瘋般,從一開始就被你吃得死死的,為你流了不知幾多噸眼淚。就當是我前世欠了你,下一世你可再不要找我了。我已經累死了。」婆婆語帶曦噓,卻還是臉掛微笑。

    「我可沒見過八十歲還那麼漂亮的女人,我才不會放過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老人輕輕地揉著婆婆的髮絲。

    「你這個人,就是會耍嘴皮子!」婆婆歎口氣,凝望著老人的眼瞳。

    「所以你就原諒我吧!」老人危顫顫地芎下身,把臉貼近婆婆,吻了她的額頭。

    「為甚麼我總是拿你沒有辦法?」婆婆的雙眼滲出溫柔的笑意。

    兩人凝望著彼此,彷彿凝望著緩緩流過的的時間之河。

    過去、現在與未來交織的時間之河。

    風早在凌晨倦極入睡後,我偷偷打開他的筆記簿型電腦,登上互聯網站,登入我網上戶口。

    幸好,我雖然已經死了,互聯網戶口還沒有被撤銷。我從網上相簿中選了一張自己的照片。

    我再回到風早電腦的桌面,搜尋他儲藏在硬碟裡的圖片檔案夾。

    圖片檔案夾裡的照片少得可憐!

    不過,我還是找到一張他的大頭照。

    照片中的他好像比現在要年輕幾歲,卻裝出一本正經的表情,緊張兮兮地瞪著鏡頭。可能是大學畢業時用來應徵工作的范奉相片吧? 

    我把自己和風早的照片調度出來,並排放在製作圖片軟體視窗內的左右兩邊。 

    我也想送風早一份禮物。

    同時,我暗暗跟自己下了一個賭注。

    這份禮物,將決定我們的命運。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

    電腦屏幕的光粒子,彷彿在我眼臉內躍動著。

    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睜開眼睛,顫抖著手,緩緩移動指頭,按下了那個決定我們命運的執行鍵。

    我凝視著電腦屏幕,屏幕上的彩色粒子,映現在我眼瞳深處。

    風早早上醒來後,發現藍眼娃娃不見了,發瘋地四處尋找。

    昨天晚上,風早睡覺時,藍眼娃娃是放在我那邊床鋪的位置的。但今天早上,我拿走了她。

    風早把原本執拾好的公寓又翻得亂七八糟。

    「你躲在哪兒?幹嗎不理睬我?我知道你還在這兒。你默不作聲地一直在想甚麼,你不要胡思亂想,你把娃娃放哪兒了?你快出來啊!」

    風早拉開了全屋的窗簾,把床和沙發翻倒,又打開了所有衣物櫃、櫥櫃、唱片櫃,連冰箱門也打開了!

    如果我不是在哭的話,一定會捧腹大笑,因為這個人腦袋真是單純的!就算我是幽靈,也不會抱著娃娃躲進冰箱或唱片櫃那種地方嘛!

    一整天,我都躺在浴缸裡。

    那個我曾經「擁抱」他的地方。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的話,我希望時間可以在我抱住他那

    在我們潛入水底接吻那一瞬凝結。

    在我們坐在茶几兩端,他吃著意大利面,我吸著咖啡香的靜謐早晨凝結。

    在我們倚著肩,走過熱鬧的小攤子時凝結。

    在我們一起跪在窗戶前,望著鑲滿「寶石」的透明玻璃時凝結。

    在我的心還在跳動的平安夜,當我的鈕扣纏上他的帶扣時凝結。

    如果時光能返回七天前,如果那時候我沒有轉身離去,如果我們的「糾纏」一直解不開,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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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吸著鼻子閉上眼睛。

    我狠下心腸,無論風早怎麼吵怎麼哀求都不理他。 

    風早的搜索範圍擴大至公寓外,他打開大門,終於發現被我放在大門外的娃娃。

    娃娃要走了。風早,你明白嗎?你明白的吧?我在心裡跟他說。

    然而,風早卻緊緊地抱著娃娃走回屋裡。

    緊緊緊緊地抱著她。

    「我不要說再見!絕對不要!」風早像孩子撒野般叫著。

    我搗著耳朵,逃避自己和他的啜泣聲。

    我是在七天前的七時——十三分十一秒過世的。

    我決定在風早朋友莊遜所說的回魂夜回去那條馬路等待。

    也說不出為甚麼,或許,是小時候幽靈電影看太多了吧?

    那些幽靈,不是總在失去生命的地方徘徊不願離去的嗎?

    我小時候就想,既然已經成為幽靈了,天大地大,為甚麼不去免費環遊世界呢?浮在同一條路上或同一間屋子裡徘徊,不是太奇怪了嗎?

    而且,有些幽靈故事的主角,又不是在屋裡看顧著心愛的人,只是霸佔著已經被剛人買下或租住的公寓。那就更奇怪了!

    我想,幽靈也應該有幽靈的思考邏輯,不會因為斷了氣,頭殼就突然壞掉變得不可理喻呀!

    那到底為甚麼他們總在同一個地方徘徊不去?

    昨天莊遜的話,突然讓我想通了。

    他們是在等待吧?

    因為只有在死去的地方,曾看見過那像天堂的入口,所以,他們一直在同一個地方打轉,期待著天堂之門再度打開。他們只是想找尋那道「隨意門」而已,並不是故意「阻街」或佔住「霸王屋」的。

    那麼,如果莊遜的婆婆說的沒有錯,今晚那道光流,也會在事發地點再迎接我一次吧?要是我抱有覺悟的話,就能離去。

    我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過,接近七時,我爬出浴缸。

    我走到癱坐在地上的風早跟前,彎下身,再深深凝望他一眼。

    其實我已經把他的一切好好印記在靈魂裡,我已經可以不再看他一眼,就灑脫地離去了,但那最後一瞬,我還是捨不得。

    我輕輕湊近臉龐,在他額上吻了一下。

    風早的額頭寬闊光滑,很美麗。風早全身一震。

    他好像感覺到我在他面前。我呆呆地退後。

    「我……我……」風早嘶啞著聲音說不出話來。「我……好……像……看……得……見……你……了……」

    我如墮夢中般看著他。

    「你看到我?」

    但是,風早似乎聽不到我的話。

    「我看見……看得見你了……」風早激動地一骨碌站起來。「雖然像一團朦朧的光影,但我……看得見你!」

    我怔住了。

    他開始看見我的形體了。

    那是說,他已經擁有幽靈的眼睛了!

    我徬徨地眨著眼睛。

    我眼中的風早,比昨日的他更神采飛揚、活力充沛。

    那是說,在凡人眼中,此刻的風早,變得更憔悴枯槁了?

    他快要踏進幽靈界了!

    淚水迷糊了我的視線。

    我不斷退後,退至大門前。

    我不定決心,背轉身面向門扉。

    我閉上眼睛,在心裡跟他說:風早,我選擇這樣做,因為昨晚我作了一場賭博。

    我讓那場賭博決定我們的命運。

    那場賭博,我贏了!

    我必須離去,因為,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我抬起臉,沒有再回過身去,穿透大門離開了風早的家。

    七時十三分的馬路上。

    我跳下巴士,跑到那天被車撞倒的大街上。

    馬路上車水馬龍,但誰也看不見我,汽車司機們無知無覺地駕著車子,一次又一次穿越我的身體。

    誰也看不見我,除了……他。

    風早把mini停下,擋在馬路中央,跳下駕駛席街出大馬路中央。

    緊隨其後的汽車司機們,好像被突如其來發生的狀態嚇呆了,紛紛緊急剎車,停在一馬路上。尖銳的剎車聲,吸引了熙來攘往路人的視線。風早跑到我面前停下來,靜靜地看著我。「不要!不要!」 

    我不斷搖頭。

    「我變成怎樣都沒有關係。你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你忘記了,不要想,為甚麼我們要以這樣的形式相遇。我和你遇見,來得及遇見了,是因為我要跟你在一起,無論你是人還是幽靈……」

    路上的司機們受不了地把頭探出車窗外,扯著嗓門嚷:「喂!你在幹嘛?把車駛開不要擋路呀!」

    風早仍然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看見你了,我好不容易……看見你了……」風早的嗓音嘶啞,激動地聳動著肩膀。

    司機們一臉莫名其妙地望著風早面前空無一人的大馬路。

    行人道上瞬即眾集了圍攏起來看熱鬧的人群。

    「你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不要走……」風早跪跌在地上。「我變成怎樣都沒有關係,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我不會後悔,不會害怕……」風早伸出手,像想抓住我的幻影。

    但他的手穿過我的身體,甚麼也抓不著。

    「染林……」

    我淚如雨下。

    「喂!」被迫停車的一名日本跑車司機走下車。「把車駛……」但男人的話只說到一半,便以害怕的表情直盯著風早看。

    別人眼中的風早,到底已經變成甚麼模樣了?我無助地環視著四周嚇得噤聲不語的人們。 

    風早的臉容,一定已經枯槁得像幽靈一般可怕是嗎?所以,大家才露出那麼害怕的表情。我伸出手,想抓住風早,想摸摸他悲傷的臉,但我的手指穿越了他,懸浮在黑夜的冷空氣中。

    「我送了禮物給你。收到後,你便會明白了。」我望進他的眼睛,拚命張開嘴巴說,但他好像完全聽不見。

    「你……說甚麼?你想說甚麼?」

    「禮物……」我無助地用手圈著嘴巴喊。「禮物……我送了你禮物,在你的電郵信箱中。」

    風早一臉惘然。

    他好像只能看見我如幻影般縹緲的身影。但還是無法聽見我的話。

    我們哀哀地對望著。

    頭上漆黑的蒼彎,灑不如瀑布般的銀色流光。

    我抬起臉。

    那道銀光,好耀眼,好溫暖,好平靜。

    「要跟我走嗎?」那把似曾相識的柔和聲音說。

    不是媽媽的聲音。

    或許是天使的聲音。

    「跟隨著我吧!跟我走吧!不要再回頭了!回頭的話,就離不去了!」

    我望著風早。

    他仍然哀哀地看著我。

    他看不見那道流光。

    「我要走了。」我很緩慢地動著嘴巴說。「但這不是結束,只是開始。」「甚麼?染林,你說甚……」

    我走前一步,把臉孔貼上風早的臉。

    我如幻影般的臉,重疊在他臉上。

    最後,我努力給他一個快樂的微笑。

    「這不是結束。這是我們的開始。」我跟他再說了一遍無法傳遞的話語。「因為,你是我命運的戀人。」

    我凝住淚眼微笑地望著風早,在心裡跟那把溫柔的聲音說:我可以離開了……我……

    已經沒有眷戀了。

    就在那一瞬,我的身體,旋即化作無數金色粒子,融入銀白的光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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