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鬧市的一條小街上,佇立著一間外牆髹成焦糖色的精品店。面向街道的方形櫥窗,貼上了用黃色小燈泡串連成的小雪人圖案。
透過櫥窗看進裡面,可以看見佔據著整列牆壁的奶油色展示櫃。展示櫃分成數十個小方格,擺設著從世界各地進口的舶來品;可愛的布玩偶、手繪陶器、磨砂玻璃油燈、古典薄口紅茶杯、押花香皂和洋燭、彩色水晶珠餐塾及杯墊……
小小的店內,飄散著太陽花香薰的清爽香氣。
我叫祝染林,是這間精品店的經營者。
二十五歲便可以擁有自己的精品店,聽起來很風雅,但那不過是媽媽當有錢人情婦所換取到的禮物。
那個有錢人,就是我爸爸。
從我出生以來,從沒跟我見過一面,沒握過我的手教我寫字,沒抱過我去公園玩溜滑梯,沒帶過我上餐館吃飯,甚至沒在我的出世紙上承認我擁有他的遺傳因子的「爸爸」。
二十五年前,媽媽懷了我時,「爸爸」很不高興,一直要媽媽把還是胚胎的我打掉。
「爸爸」是個有名譽地位的人,情人是他身份的裝飾品,要傳宗接代的話,他太太已經為他生了四個小孩,有兒有女。他是太太娘家家族事業的繼承者,我這個「性愛結晶」,對他來說,只會惹來麻煩。
媽媽為了我而跟「爸爸」鬧翻分手,爸爸送給她一筆可以購買兩幢豪華公寓的現金作為分手費。除了買房子以外,媽媽開了這間精品店排遣寂寞。
我和媽媽性格如出一轍,母女倆都愛漂亮的東西。
有時候,我會想,那是因為我們的人生充滿污垢,所以才拚命在自己身邊堆積美麗的東西。
我們母女倆,都渴望將自己的人生粉飾得純白潔淨。媽媽在我二十二歲那年因為癌症去世。
我常常想,媽媽是因為沒有好好被愛過,才會憂鬱得讓身體長出壞細胞來。
殺死媽媽的,不是癌症,而是沒有愛的人生。
我決心不要步媽媽後塵,所以,在常常往醫院探病時認識了見習醫生阿賢,兩人開始交往後,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我們的愛情。
阿賢是個溫柔又正直的青年,性格雖然有點一板一眼,卻很老實認真。
我們交往了四年,相處起來恬淡融洽。
我想,阿賢一定會是理想的丈夫。
只要跟著他,就可以度過安穩的人生。
我一直相信自己是被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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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賢常常說,只要望著我的眼睛,心情就會平靜下來。
套用阿賢的話,他很喜歡我那雙「像小鹿的眼睛」。
每次當我閉上眼睛跟他接吻之後,他總是會溫柔地吻吻我的眼。
那些瞬間,我心底總像漣漪般蕩漾著的不安定感,就會消散無痕。
我以為,我和阿賢一定可以攜手走過平靜無浪的人生。
雖然還未正式結婚,但我們由年多前己住在一起。
剛過去的平安夜,我和阿賢約好晚上七點在餐廳碰面。
因為店裡一直忙得不可開交,我磨蹭到接近七點還未出門。
「糟糕!遲大到了!」送走最後一個客人,我抓起購物袋,把店裡賣剩的聖誕樹掛飾放進紙袋裡。
從丹麥進口,用薄薄的玻璃製成的小雪人、北極熊、小鹿和聖誕老人掛飾,是今年店裡我最喜愛的聖誕精品。因為店裡一直在賣,也就捨不得拿回家。「你要帶著這些去跟阿賢約會?」店員美姬一臉訝異地望著我。
「我家裡的聖誕樹還未掛上裝飾品呀!今天已經是平安夜,賣不掉不要浪費嘛!」
我朝美姬擠擠眼睛。
「你老早就希望賣不掉可以據為已有吧?」
美姬比我小五歲,長得很像日本偶像矢田亞希子。她來店裡一年了,我們每天一起找地方吃美味的午餐,在店裡聊聊八卦,感情一向很好。
「答對了!」我舉起手指點點她的額頭。
「快出門啦!」
「嗯。」我匆忙地在白色V領毛衣和灰色百褶短裙外披上灰藍色毛織外褸。
這件中長型的毛樓,連著帥氣的灰藍色皮草帽子,是我最喜歡的外套,跟上星期才買的直筒黑皮靴也很搭配。
「喂!那顆鈕扣,是不是快要掉下來了?」美姬把玩著我背後的皮草帽子,指指我胸前。
「欽?」我跑到店內的全身鏡子前。
毛樓上直排第一顆水藍色鈕扣看起來鬆垮垮的。
「我都沒有發現耶!」
「店裡有針線盒,我幫你縫一下。要是鈕扣掉在街上就麻煩了,很難找回一樣的喲!」
我在鏡前左顧右盼。
「算了!沒有時間啦!」我彎身拾起地上的紙袋,背起手提包。「麻煩你關店嘍! 明天見,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我踏著匆匆的步伐穿過小街,朝大馬路的方向走。
我的minicooper停泊在大馬路對面商場大樓的停車場內。
我打開盾上的手提包,搜尋著車匙。
「哇呀!」冒失的我,一頭栽進了別人懷中。
「啊!」
眼前是個長著一張孩子臉,披著深藍色風褸,像大學生模樣的男生。看他愣愣的表情,好像是怔立在行人道上發呆,才會被我撞個滿懷。
「噢!對不起!」我慌忙想拉開身體,卻動彈不得。
「對不起!」男生好像突然從發呆的狀態中驚醒,睜大眼睛瞪著我。男生和我一樣想退後,也動彈不得。
「纏住了!」我們垂下臉,異口同聲地嘀咕。
我毛樓上那顆鬆垮垮的鈕扣懸垂的毛線,正好勾住了他斜背在身上的袋於帶扣。
「對不起!」男生重複說著,伸手想解開那毛線。
我也困窘地放下手上的購物袋,想幫忙解開那糾纏不清的毛線。
我們的手互相碰觸,彼此都反射性地鬆開手。
但是,我們的身體還是緊貼著彼此。
從遠處看來,一定像煞在鬧市中央,情不自禁地擁抱起來的熱戀情人!
我突然覺得我們狼狽的模樣一定很滑稽,不禁失笑。
男生也聳著肩膀笑起來。
「真是難以置信呀!」我嘀咕著,望著那張孩子氣的臉,突然泛起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迷惑地瞇起眼睛拚命想。我甩甩頭。明明不認識他啊!
「對不起!讓我來好了!」我重新舉起手,試圖解開那糾纏著的毛線和帶扣。
毛線和帶扣卻纏得死死的。
我和男生貼近得可以聞到他身體散發出像酥酥的牛奶般的氣味。
「解不開呀!」我紅著臉發窘地說。
「讓我試試!」男生的手指白皙纖幼,他靈巧地勾起毛線輕輕一扯,毛線終於被樸脫了,但我毛褸上的鈕扣也同時掉落。
鈕扣在行人道上滾動著,轉瞬消失在熙來攘往的人們腳下。
「啊!弄丟了!」男生一臉抱歉地彎下身搜尋著鈕扣。「不好意思……」男生嘟噥著。
我也彎下身嘗試尋找,但只看見來去匆匆的行人們的鞋子。
「不要緊!掉了也沒辦法!」我聳聳肩。
「不……」男生一臉內疚。「是我站在街上發呆……」
「不……」我笑著搖頭。「不好意思!那顆鈕扣本來就快要脫落了,而且是我走路不留神!」
「不……」
這樣下去簡直沒完沒了!
我們都笑起來。
「真的沒有關係呀!」我朝男生點點頭,重新挽起購物袋。「聖誕快樂!」我說。
男生好像有老愛發呆的毛病,他怔怔地看著我,呆了半晌才進出一句。「啊!聖誕快樂!」
我朝他擺擺手,轉過身,朝大馬路繼續走去。
行人綠色信號燈正在閃動,我匆忙跑過馬路。
那個人,我的確好像在哪兒見過他。
是來過店裡購物的客人嗎?
如果不想一直被這問題困擾著,直接問問他不就好了?
我沒發現自己停在馬路中央,也沒發現行人信號燈已轉為紅色。
我從小就有不理自己身在何處,腦袋突然不自覺地魂遊四方、心不在焉的毛病。只是從沒想過,那會是致命的。
回頭問問他不就好了?我想著,剛剛轉過身去,耳膜裡便刺進震耳欲聾的喇叭聲。
在我還來不及意識到發生甚麼事時,身體己被拋上半空。
被車子撞飛了的我,身體停留在半空的時間,應該只有一至兩秒吧?但是,不知為甚麼,那一、兩秒的感覺很漫長,時間彷彿突然靜止了。
騰飛在半空的我,跟地上黑壓壓的人叢中的男生,眼光相接。
下一瞬,我已摔回地上。
後腦重重地撞擊到柏油路面。
人們說,在生命的最後一瞬,會看見自己一生的片段,像快速搜畫的影像般在眼前掠過。
然而,我完全沒有經歷那樣的一瞬。
在最後一瞬佔據著我所有意識的,是那男生的臉。
男生臉無血色地跑到我跟前,蹲在我面前。
「華聰……」男生蹲在我面前,顫抖著聲音說出了奇怪的話。
我惘然地注視著他的眼眸。
男生把手放到我身旁,然後舉起抖得很厲害的手。
看見男生手上沾滿了血,我才意會到,那是我的血。
鮮血正從我的後腦汩汩淌流。
我嘗試移動視線。
亮晶晶的光芒映入眼瞳。
環繞在我四周的路面,好像鋪滿了星星的碎片。
我不斷眨著眼睛。
那是……啊……是被摔碎了的小雪人,北極熊、小鹿和聖誕老人玻璃掛飾……
我的身體,被亮晶晶的玻璃碎片環繞著。
「我怎麼了?」我想坐起來,但身體無法動彈。
我舉起手,抓住男生的手。
他的手,好冰涼。
「我不想死……」我聽見一把虛弱的聲音呢喃著。
那是我的聲音嗎?
那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我為甚麼會說出那樣不爭氣的話?
「我不想死……」那把不爭氣的聲音仍然絮絮念著。
我突然想起媽媽臨終前,我在她病榻前抓著她的手哭嚷的情景。我一直哭喊著:「都是那個男人害的!是他讓你一個人……孤獨地……」
那時候,媽媽虛弱地拉了拉我的手,擠出一絲微笑說:「染林,每一個人,最後都是孤獨地死去的啊!」
「不……不應該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嗚咽著說不下去。「沒有誰是理所當然會被愛的。」那是媽媽的心臟停止跳動前,在世上留下最後單一句話。「不……不應該是這樣的……」躺在馬路中央的我,開始意識不明地呢喃著。「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沒發現自己的眼角滑下了淚滴。
眼前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男生的臉,一點一點,在我濡濕的眼瞳裡消失了。
發現自己回復意識時,我拚命眨著眼睛。
那張孩子氣的臉,仍然在我眼前晃動著。
我舒一口氣,一骨碌坐了起來。
「不用擔心,我……好像沒事了……」我俐落地站起來。
但男生的眼光,仍然呆呆地望著地面。
我摸不著頭腦地轉過身。
另一個我,軟癱癱地躺在馬路上。
我的腳步不自覺地往後退。
「不會!不可能呀!」我喃喃念著。
救護車的警鈴聲由遠而近。
我錯愕地張望著從街角閃現的紅藍色燈號。
那一刻,我才終於明白過來。
我呆呆地蹲在男生身旁,和他一起,凝視著我的身體。
一道柔和的光突然刺進眼簾。
我抬起頭,漆黑的蒼穹,灑下瀑布般的美麗光流。
那暖暖的光流包裹著我。
我突然覺得心裡平靜如鏡。
噢!我閉上眼睛,感受著那暖暖的光流,像媽媽的羊水般包覆著我。
原來沒有甚麼好害怕的!
我調過臉望向男生。
「我要走了喔!」我傻傻地跟他說,但他的眼光,仍定定地看著我那副已不具任何意義的肉體。
然後,我呆呆地怔住了!
一顆淚滴,從男生的臉上滑下。
我茫然地望著那顆在光流照耀下,恍若銀色的眼淚。
為甚麼?我無法把眼光從男生的臉上移開。
從沒有誰曾為我哭過。我也沒盼望誰會為我哭。
我舉起手,想為男生抹去那顆淚。
但已經變成了幽靈的我,無法為他拭去淚水。
男生的表情好悲傷。我茫然地凝視著那張哀傷的臉。
「要走就是現在了。不要捨不得,捨不得的話,就無法超生了。」耳畔彷彿傳來一把柔和的女聲。
那不是媽媽的聲音。
是天使的聲音嗎?我的靈魂意識到,跟隨著那股光流,便是最幸福的歸宿。
但是……
我無法把眼光從男生哀傷的臉上拔開。
包裹在我身上暖暖的光流悠然消逝了。
天際變回一片漆黑。
不久之後我才明白,文風早那時的眼淚,是為另一個女孩流下的;然而,那顆眼淚,卻把我的靈魂留下了。
救護車把我的身體載走了。
我猶疑了一剎,是否應該坐上救護車,那樣的話,我的靈魂會奇跡般返回身體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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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腦袋裡那樣想,但我只是怔立在馬路中央,茫然地看著救護車遠去,看著警察到場查問跑車司機和路人,看著週遭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看著工人們清洗現場留下的血跡。
駕車撞倒我的,是個駕黑色保時捷的年輕男人。
他一臉慘白地在路邊接受警察問話,最後坐上警車離去了。
我想跟他說句抱歉。
冒失地在馬路上徘徊的人是我。
他一定駕著車正準備去赴戀人的約會吧?我卻令他們浪漫的聖誕夜泡湯了。
我是因為自已太笨而丟掉性命的,與人無尤。
我這時才知道,男生的名字叫文風早。二十五歲。看他那青澀的男生模樣,我還以為是大學生哩!竟然跟我同年!真是人不可以貌相!
風早的職業是導演,根據他跟警員的對話,他是以自由合約形式,專門替唱片公司的歌手拍攝音樂錄影帶的。
如果是導演的話,我會不會在雜誌或電視訪問上見過他,所以產生似曾相識的錯覺,我拚命思索著,卻投有那樣的印象。
待警察和清洗工人也全部撤離後,我茫然不知所措起來。
接著,要做甚麼才好呢。
我望著文風早轉身離去的背影,剛想舉步跟隨著他,卻驟然停住了腳步。
我到底在做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