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後
皓月高掛天際,微風挾著淡淡的海味輕拂過天地萬物,襲向滿園花香,迂迴轉進姑娘的閨閣,帶來沁人心扉的涼意。
噹一聲歎息再次由姑娘口中逸出時,水蘊星再也忍不住出聲抗議。「三姊,你別再歎氣了成嗎?歎得人心都躁了起來。」
「我能不擔心嗎?」水蘊月甩不去眉間的愁,萬分懊惱地對妹妹說:「這事實在詭異的很,我真怕、真怕你這一次進季王府會有什麼……」
憶起失蹤多年的兩個姊姊,她便無法樂觀地面對妹妹此次的「竊珠」之行!
「呸、呸!我這次非但要賺進大把銀子,還打算帶回靈珠,三姊怎麼淨觸人家霉頭呢?」
距上回與朱胤然的約定時間已過了十日,水蘊星早打點好一切,準備前往敦肅實行她的「竊珠」計畫。
朱胤然當日在鋪子對她做出的請求,彷彿是為她量身訂做似地,讓她得以鑒珠之名,行竊珠之實。
若真確定三世子所得是靈珠島遺失的鎮島之珠,那她便會偷天換日,將真的靈珠調包,讓靈珠歸回本位。
「傻妹妹,姊姊怎麼會觸你霉頭呢?」水蘊月瞅著妹妹,清亮的瞳底儘是憂心忡忡。「記住姊姊的話,若情勢不對,以自身安全為首量,懂嗎?」
為了鎮島之珠,她已經失去兩個姊姊,絕對不能再失去妹妹!
水蘊星哪會不明白三姊心中的顧忌,她露出難得一見的甜美笑容,偎在三姊身旁軟聲道:「放心,你妹妹我可機靈的很,見苗頭不對,我一定一定會以自身安全為首量的,成嗎?」
「別淨打馬虎眼,事關重大,若不是你姊夫趕不回來,我一定讓他陪你去!」水蘊月攢著眉,額際泛疼。
水蘊星直起身,軟軟的語氣中有著讓人心悸的堅決。「既然有一線希望,我便不會放棄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話語雖堅定,但她的心卻因憶起那張清俊的面容,不由自主漏跳了一拍。
水蘊月抬眼,看著妹妹眼中毅然決然的眸光,微歎了口氣。或許她真是悲觀過頭了,她忘了除了自己,姊妹們都具有海女堅韌的毅力,就算潛入深海當中取珠,她們亦會咬牙忍受壓力與冰冷,完成任務。
她相信,不管歲月悠轉、物是人非,這堅韌與毅力已與她們的骨血相溶,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怎麼了?臉紅成這般?」回過神,水蘊月連忙伸手探向妹妹的額。「受了風寒嗎?」
「沒事、沒事。」水蘊星有些赧然地撥了撥發,趕緊轉移話題。「夜深了,咱們該就寢了。」
水蘊月狐疑地覷了妹妹一眼,不過也真感到疲憊了,只好依了她的要求。「好吧!」
一燈如豆,姑娘的心思就宛若那隨風晃逸的燈蕊,蕩呀蕩地亂了調。
朱胤然足足有兩個月沒回府,一回府中,掌苑的忠叔便按例向他報告當他不在時府中的一切大小事。
細聽下來,府中人事一如往常並無多大變化,待忠叔交代完畢,他點點頭說:「麻煩你了忠叔,沒事了,你先下去吧。」
「小的還有一事稟告。」
朱胤然揚眉瞥向他,正打算揮毫的手頓了頓。「說吧。」
「兵部尚書容大人的千金來尋過二爺好幾回了。」
「千襲?她有留口信嗎?」
容、朱兩傢俬交甚篤,小時候容千襲與其兄弟更是三不五時來府中作客。大人們談政事國要,一群孩子年紀相仿,很快地玩在一塊,就這麼培養出同氣連枝的情誼。
容千襲是孩子群裡唯一的女孩兒,自然被好好地保護著,在他印象裡,她總喜歡黏著他,跟在他身後轉,即使長大了,也常常過來一同喝茶聊心底話。
「容小姐只說,過幾日待王爺壽宴再訪。」忠叔說完又不忘補了句。「另外王爺知道二爺回府,特在序節亭為您備了洗塵宴,二爺別忘了。」
二世子這般謙淡的性子在王公貴族中實在少見,他經常遠遊,經年累月不在府中,即使像王爺為他備宴洗塵這等大事,他也是率性地不當一回事。
甚至有好幾回,就這麼兀自浸淫在書香當中完全給忘了。
「我知道了。」聽見忠叔苦口婆心地叨念,朱胤然顯得意興闌珊,起身往外走去。
或許再也沒人像他這般,為自己尊貴的身份感到厭惡吧!
忠叔看著二世子高大的背影,抑不住地頻搖頭歎氣。
序節亭——位在王府中心地帶,是佔地最廣的花園。
每有節日或宴請外賓時,季王總會差人在花園中擺宴,花團錦簇與亭閣樓榭相互映成一景,即使談詩論賦、議論國事也極富詩情畫意。
此刻,身為主角的朱胤然姍姍來遲,大哥朱衍昱與三弟朱泫義早已入座多時。
季王一見最寵愛的二子出現,也不責怪他遲了時辰,頻催著下人為他布菜、倒酒。
這一切看在兩兄弟眼中分外眼紅。
「二哥還真有閒情逸致,四處遊山玩水,真是讓人欣羨!」朱泫義暗暗握拳,飲了口酒譏嘲地道。
「三弟別笑話我了,你知道我是管不住這雙腿、這腦子,真要定下來,還真是不可能。」朱胤然不慍不火,很是習慣兄弟間夾槍帶棒的對話。
「泫義說的是,胤然你這次回來,就不要再出門了。」季王續了話,他這兒子在外頭的時間還多過在府裡的時間。
朱胤然抿唇不語,心頭沒來由地發悶,與家人同桌喝酒用膳並不是不好,但若真能選擇,他倒寧願一個人還率性自在些。
季王見二子臉色沉凝,不禁擰眉訓道:「你這年紀該定下來了,過些時候容大人會過府商議親事,別讓未來親家見不著你。」
三兄弟聞言,臉上無不露出驚訝,兵部尚書的地位雖不及親王,但兩家世代交好,若能結為親家未嘗不是件好事。
況且人選已定,由此可見季王對二子的偏愛。
父親的打算讓朱胤然始料未及,他語氣略急,溫和的臉龐頓時凌厲了幾分。「父王,孩兒一直把千襲當妹妹,並無男女之情,如此安排只會誤了姑娘家的青春,再說長幼有序……」
深知兒子會搬出一些大道理,季王態度強硬地下了決定。「不用再說了,衍昱與泫義的婚配人選,為父心裡早有譜。」
啜飲了口酒,季王面不改色地支配一切。
「是。」朱胤然應聲,表面雖平靜,心底卻起了大浪。
看來他得想辦法找些名目,盡快解決他與容千襲的婚約!
紅彩高掛,明燈通熾,王府因為將臨的壽宴顯得熱絡非凡,光看王府內忙碌穿梭的僕役,便可知道此次季王壽宴是何等隆重。
水蘊星從泉州出發快馬趕了三天,終是趕在季王壽辰前一日抵達敦肅季王府。
一至王府,便見一棟紅瓦斜牆、氣宇非凡的建築,連正門口前的兩座石獅,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彰顯出王府的氣派。
「水姑娘有請,二世子已久候姑娘多時。」下人通報後,韓祥親自出來迎她進府。
「有勞。」將馬匹交由守門僕役,她隨著韓祥走過曲折廊道,往二世子的獨立座苑——「盡雲苑」而去。
隨著韓祥的腳步,水蘊星好奇地瀏覽王府內苑的景致,果然與一般民戶不同,園中處處可見綴點的奇花異草,沿途水榭垂柳、碧竹綠松,園景變化多端,處處引人入勝。
走了許久,在她的耐心即將用盡之前,兩人穿過最後一道半月拱門,終是踏進了二世子的座苑。
「二世子在書閣候著姑娘。」
「謝謝。」水蘊星朝韓祥揚了抹淺笑。
意外得到姑娘的笑容,韓祥回以她一抹靦腆的笑。莫怪主子要為眼前的姑娘神魂顛倒了,她的氣質清逸靈秀,實非一般嬌貴任性的王族千金所能媲美。
在韓祥離開後,水蘊星正打算推開書閣前的格扇門時,朱胤然卻也在同時由內打開了門。
霍地,兩人的距離僅咫尺,水蘊星倒抽了一口氣,直覺地往後退了數步,秀白臉龐染上惱人的紅暈。
她太過慌忙,以致未察覺身後擺著一排養花用的陶盆。
「別再往後退了。」朱胤然一個箭步攬住她不盈一握的纖腰。不經意地,他的唇輕刷過她滾燙的頰,溫熱的鼻息輕拂過她額上的落髮。
兩人同等熾熱的呼吸交織著狂跳的心悸,氣氛曖昧地讓人發窘。
水蘊星先是一驚,接著猛眨著眼,水漾的美眸泛著迷離的光采,他優雅的唇、直挺的鼻樑以及迷人的黑瞳直直映入眼底,教她幾乎快要喘不過氣!
「你……放手啦!」水蘊星有些慌,清冷的嗓音挾著幾分女兒家的嬌氣。
他聞言,唇邊笑弧微擴,待她站穩後,便放開落在她腰間的手。
闊別多日,她素雅的面容比想像中的益發清靈,再瞥見她簪在發間的釵子,朱胤然心口發熱地道:「你鑲上珍珠了?」
姑娘家果真心思細膩,那髮釵上鑲了顆指片般大小的珍珠,素淨卻不失典雅地讓人移不開視線。
水蘊星蹙起秀眉,對他的答非所問為之氣結,輕跺足說:「我是來送貨、鑒珠的,還請世子自重!」
她又羞又惱,怎麼在他面前,自己就像是個不經世事的小姑娘般,輕而易舉便亂了陣腳。
看著她少見的嬌態,朱胤然斯文面容上的笑意更深,攤了攤手說:「那就有請四姑娘辦正事嘍。」
她指了指背在身側、以布巾包覆著的錦盒問:「這是你先前買的珍珠……」
「先擱著吧!」他一把接過,率性地將其放置在書閣的案桌上。「我們得先到三世子那頭辦正事。」
水蘊星瞠眼看著他,一臉詫異,這值萬兩的珍珠就被他隨意擱在案桌上?她不免開始懷疑朱胤然買珠的用意為何了。
「放心,偷不走的!王府裡戒備森嚴,不會有人輕易闖入的。」他看穿她的心思,眉眼輕斂地加深唇邊的笑意道。
水蘊星聞言暗自苦笑,倘若他知道她正打算藉機偷靈珠,不知會有何想法?
一思及此,她原本平靜的心湖又起了狂濤,靈珠離她很近,幾乎唾手可得,不過……她得靜觀其變,按計畫行事。
「也是,明日便是王爺的壽辰,想來戒備應該會更加森嚴才是。」已無心覽看王府園中的庭園美景,水蘊星與朱胤然並肩而行「隨意」探問著。
朱胤然避重就輕地說:「當然,屆時賀壽的客人多,出入變得複雜,王府的安全自然更加重要。」
水蘊星低應了聲沒再開口,腳步隨著他繞過迴廊和小園,雙眸則仔細留意身旁的景物。
進王府前,三姊好不容易幫她弄到了王府的地圖,她已事先擬好偷珠後安全脫身的路線,這當中不得有半分差池。
「咦!這姑娘是……」
兩人的腳步才踏進跨院,一個樣貌與朱胤然十分神似,但神態氣勢卻更加霸氣高傲的男子朝他們迎面行來。
「三弟,這是當日向你提過的水蘊星姑娘,也是『郝鋪』的女當家!」朱胤然淡淡開口,眸中精光盡掩。
水蘊星怔了下,這才發現朱胤然狡詐的一面,原來他早知曉她的名字!
悶氣在胸口迴盪,她努力自持地讓自己看來平靜無事。
「你就是『郝鋪』的女當家?」朱泫義語氣裡質詢的成分甚濃,一雙銳眸放肆地在她身上反覆打量。
水蘊星察覺到男子探索的目光,立即恭敬地福身。
朱泫義揚眉,不甚友善地道:「隨我入內吧!」
不似朱胤然院落的閒然,朱泫義的「遠思苑」讓人多了些緊張,除了書閣廊前有守衛守在門口外,整座跨院亦有人來回巡察。
水蘊星暗暗打量週遭,慶幸自己早做了萬全準備,要不依這情勢怕是偷了珠也難脫身。
「二哥差人鑒珠的提議甚好,父王已知這顆靈珠將成為壽禮,倘若是假珠,父王真要怪罪下來,沒人承擔的起。」在三人進入書閣後,朱泫義略帶嘲諷地開口。
「謹慎一點總是好的。」朱胤然淡然牽唇,情緒皆隱在俊逸的面容之下。
水蘊星暗地打量兩兄弟,總覺得兩人之間狀似平靜的對話裡隱掩著股暗湧的波濤。
偏偏她又無法說出究竟怪在何處,只覺得朱胤然冷淡的溫和中,藏著淡淡的嘲弄,連那雙老愛瞅著她看的炯炯眸光也淡斂數分。
她來不及細思,便見朱泫義轉動案桌上的筆筒,瞬即右側那片放滿書冊的某一個匣盒霍地彈跳出來。
他走上前去拿出錦盒,打開盒子道:「有勞水姑娘了。」
盒子一打開,靈珠瑩白的珠面透著暈彩,煢煢瑩光似皎月,完美無瑕地不似人間之物。
水蘊星無需靠近端看,便可以確定朱泫義手上的靈珠是真是假。
她深吸了口氣壓下胸中的波動,眼角泛著熱液,失珠多年,此次親眼看到靈珠再現,讓她激動得微微發顫。
「水姑娘……」珍珠的光芒映照在姑娘眸底,倒映著火般的熾熱,朱泫義輕聲喚著,試探的意味甚濃。
「三弟莫急,咱們得讓水姑娘專心鑒識。」
朱泫義無奈,只得問:「不知二哥備了什麼禮給父王賀壽?」
「同樣是在水姑娘的鋪子裡買了顆大珍珠為父王賀壽,與靈珠比起或許遜色,但心誠即可,相信父王會諒解的。」朱胤然雙手負在身後,一臉從容地答。
「也是,靈珠難求,父王必會體諒。」朱泫義頷首,為自己佔盡上風感到得意不已。
就在此刻,水蘊星開口了。「形若拳,珠瑩白,澤暈彩,華生皓光!三世子所得,的確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靈珠!」她將珍珠置回錦盒當中,強忍著心中的悸動,不捨地將它擺回到原處。
「那……此珠是產於靈珠島嗎?」朱胤然更進一步問道。
傳聞,靈珠島每五年就會產出一顆拳頭大的靈珠進貢朝廷,打由接獲三弟得此珠時,他便懷疑三弟得到的靈珠是否為朝廷貢物。
種種疑點促成了他聘請水蘊星入府鑒定的原因。
「二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朱泫義聞言面色僵冷,虎目圓瞠地厲道。
「靈珠島產珠五年之期未到,很明顯這顆質地如此絕美罕見的靈珠是上一批貢品。三弟,此珠若真為朝廷貢品,是會為王府惹來殺身之禍的!」
為爭權奪位,大哥與三弟已處在水火不容的地步,假若三弟為討父王歡心獻了顆本屬皇室的靈珠,後果堪憂!
朱泫義冷冷揚起笑。「二哥的謹慎讓小弟心懷感恩,只是二哥可能要失望了,聽說我買的這顆靈珠乃靈珠島當年遺失的鎮島之珠。」
他的話讓朱胤然與水蘊星都震懾地愣在原地。
朱胤然眸光深沉,思考他話裡的真實性,眸光不自覺轉向水蘊星。「水姑娘認為這是靈珠島的鎮島之珠嗎?」
水蘊星思量了好半晌才避重就輕道:「是否為鎮島之珠我不敢確定,但三世子買到的靈珠質地遠超過進貢朝廷的珍珠是事實。」
朱泫義聽到她的話,別具深意地暢笑道:「好!憑著水姑娘這番話,父王今年壽辰鐵定開心。」
「既非朝廷貢物,我便放心了,三弟切莫介意。」朱胤然微微一笑,表情依舊淡然地說。
「不會,不過水姑娘既已鑒完珠,還請二哥給姑娘紅賞。」朱泫義將靈珠置回原來的地方,不忘提醒。
「自然不會忘,晚一些再到大哥那邊喝酒吧。」他笑容微揚,與水蘊星一同走出書閣。
離開三世子跨院,兩人並肩徐行在園中。
水蘊星悄悄打量著朱胤然平靜的神情,心生疑雲地想,朱胤然與兄弟的感情似乎不太融洽……
朱胤然隱約感覺到水蘊星的想法,對此情況司空見慣的他淡淡扯唇道:「身在王族,兄弟之間難有真性情,步步心機呀!」
水蘊星低眉,一半思量他的處境,一半思考如何留下伺機偷珠。
此時,朱胤然略沉的嗓音帶著笑意問:「四姑娘願意留下來喝壽酒嗎?由泉州到武肅一來一回太累了。」
說來還是自己心機重,多日不見水蘊星,一見她清雅率真的模樣,盤旋多日的煩悶竟不可思議地一掃而空。他私心地想讓她留在身邊多一些時間!
兩人皆是滿腹盤算,水蘊星仰首望著他,順勢來個順水推舟。「王爺壽宴此等大排場必定熱鬧!倘若世子應允我便留下。」
朱胤然沒有想到她會如此乾脆答應,有些受寵若驚說:「姑娘會留下,倒是讓人頗訝異。」
在水蘊星面前他向來討不到半點甜頭,她的決定可真讓他又驚又喜。
「誰教你的確勞煩我不少,自然得讓你一次做足補償。」她揚唇,刻意營造商人精打細算的本性。
朱胤然頷首,眉宇之間明顯呈現喜悅的神情。「那我讓韓祥安排四姑娘到西廂房住下。」
「有勞了。」她別開眼,眸光落在精緻的庭園景致之上。
此刻,男子飽含侵略性的眸光與兩人之間的曖昧氣息在彼此間流轉。
水蘊星秀頰一臊,可惡,她又教朱胤然擾亂了心湖。
唉!怕是只要有朱胤然在身旁,她便難有心靜之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