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是刺眼的陽光叫詠音起床的,她揉揉惺忪的雙眼,讓自己慢慢習慣強光的刺激,又對空伸了個懶腰,才慢慢趕走了殘存的睡意。
她甫一起身,卻感到天搖地動,剛開始還以為是駭人的地震又來了,遲了片刻才發覺自己的頭正一陣陣的發脹。
「怪!明明昨天很早就睡了,怎還會有睡眠不足的頭痛呢?」
她晃晃腦袋,昨夜那些斷續的怪夢逐漸在她腦海裡組織起來。
「媽咪……」
那聲稚幼的童音像是天地最美妙的和弦,猶在她耳際迴盪著,令她忍不住地微笑,一心甜滋滋地。
呵!真可愛!
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鐘,時間還早,不急著出門,她索性倒回被窩裡思考著昨夜夢裡的畫面。
你就快要和爸比結婚了……
這是什麼訊息?
難道是天生的母性喚起她潛意識裡想成為母親的意念,所以才幻化成那可愛的小女孩來告訴她這件事?但是,「結婚」這兩個字,她可是從來不曾想過。
正想著,電話卻不期然地響了起來。
「喂……」
「音音啊!我是媽咪啦!還在睡嗎?」話筒那頭傳來母親的聲音。
「沒啊,我剛起床。」母親從不曾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她,她感到有點訝異,不禁擔心的問:「媽,最近家裡都還好吧?」
於母似乎聞到她話裡的緊張,連忙解釋:「很好很好,你爸身體硬朗得很,我也一樣,只是想問問你過得好不好而已。」
「喔!」詠音一顆心安了下來,「媽,你放心,我吃得好、睡得飽,工作也很順利,只不過這陣子有點忙,可能要下個月才能回去看你們。」
「不用不用,我和你老爸後天要上台北去,我是想打個電話跟你說一下,怕你到時候沒空。」於母的語氣中隱藏著些許的興奮。
「上台北來?」
怪了,父母親自從半隱居在那個山裡的小村落後,一向都是深居簡出,連上次她小姨婆的二女兒的小兒子結婚,他們也只是寄了禮金過去,一改過去踴躍地參加各種宴會的習慣,但今天突然打電話說要上台北來,該不會有什麼重要的事吧?
「是啊!你爸說是在這山裡悶得久了,想出去走走,又想到你最近一直沒回來,乾脆我們就順道去看看你了。」
「媽,我是最近工作比較忙,所以一直抽不出空回去。」想到要勞煩兩位老人家坐那麼久的車來看自己,詠音自覺有點慚愧,「不然我把這個星期的課推了,回家去看你們。」
「不不不!還是我們去看你。」於母慌忙地阻止,「而且,這次我們上去,也還有其它事要辦。」
「什麼事?」
「嗯……這個……這個……也沒什麼啦!就是這個……這個……」於母忽然開始吞吞吐吐的。
當了母親三十多年的女兒,還有誰會比她更瞭解她母親,聽到於母這種欲言又止的語氣,詠音的直覺告訴她,這件事鐵定和自己有關。
「媽,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呃……這個……咳咳咳……」於母像是要發表一場演說,先清了清喉嚨,「我說音音啊!你也老大不小,都已經三十二了……」
「是三十一!」詠音急忙打斷母親的話,還特別把那個「一」字拖長,抗議她母親沒來由的把她的年紀多加了一歲。
對於年紀,女人一向都是非常斤斤計較的。
「三十一也好,三十二也好,還不都是三字頭!總之,女人一過了三十,想要找個好男人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電話這端詠音眉頭微蹙,「可是我又還不急著結婚……」她實在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你不急,我們很急啊!」於母的口氣可真是變得很急了,「前兩個月你小姨婆的二女兒的小兒子才剛結婚,上個星期油飯都送到我這兒來了。」
「那是他們先上車後補票。」詠音只覺得好笑。
「我才不管別人上不上車、買不買票!我是在說你──」
「媽──」詠音拖長了尾音跟母親耍賴,「我才不想要有小孩,你看我現在一個人過得多愉快。」
「難道想等到四十歲才來結婚生小孩嗎?做高齡產婦可是很危險的呢!」子母沒好氣的問。
「媽,人家林青霞還不是四十好幾才生,一樣生了兩個……」詠音剛想辯駁,話才起了個頭,又被母親打斷了。
「你都不知道小嬰兒有多可愛!圓圓的臉,短短的手,肥肥的腳……」於母開始用孩子的可愛來引誘了。
咦!
詠音心中吃了一驚,這形容的模樣真像是昨夜夢裡的那個小女孩,莫非……不會吧!
不會是自己真的該結婚了,所以才有了昨夜那個怪夢吧!
昨天晚上才剛夢見有人叫自己「媽咪」,還要自己快點結婚,今天一早母親便打電話來說起這事……
這是上帝的旨意嗎?否則怎會這麼湊巧?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愈來愈快,臉頰也染上了兩抹潮紅。
而於母對詠音無聲的反應,卻絲毫沒有任何知覺,還在自顧自的編織著夢想。
「穿著露出小褲褲的花裙子,走起路來像只小企鵝般搖搖晃晃的,還會撲到我懷裡叫我一聲『外婆』……哎呀!我多想快點聽見有人這麼叫我喲!」於母越說笑得越開心,似是現在正有個小娃娃在她懷裡撒嬌。
「好了好了!媽咪,你就直說吧!你們上台北來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大概是受不了於母的嘮叨,也或許是那個怪夢的影響,詠音興起了想一探究竟的念頭。
「這個……嘿嘿嘿……」話筒那頭的於母乾笑了幾聲,和總統府半夜的那通電話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這次上去,是想介紹個人給你認識啦?當然,只是先讓你認識而已,至於你喜不喜歡、他適不適合你,就要等你們進一步的交往才知道羅!」
耳朵聽著母親的話語,詠音腦中卻飛快的閃過兩個字──相親。
天啊!這根本就是肥皂劇所演的那種劇情嘛!
父母親擔心快變成老處女的女兒嫁不出去,央三托四的去找人提供一些曠男的資料,其中包含了因為身有隱疾而一直未娶的、也有死了老婆帶著小孩找後母的、也有剛吃完十幾年牢飯才得到解脫的,要不然就如同電影「喜宴」裡的情節一般,是為了掩飾同性戀身份而結婚的。
如今,她居然成了這出肥皂劇的女主角,她幾乎可以想見會面當天的畫面──尷尬的飯局,無聊的對話,誇張的吹噓,言不由衷的稱讚……
她覺得自己好像是擺在傳統攤位的一塊豬肉,等待著手提菜籃的歐巴桑走過來東挑西撿,說不定嘴裡還會念著:這塊肉肥油多了點,也沒彈性,老闆,一斤多少錢啊?算便宜點好嗎……
她猛地搖搖頭,想甩脫腦海中浮現的恐怖畫面。
「我不要,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幹麼要你們去推銷!」
「音音,你先聽媽咪說完嘛!對方的條件真的很好,剛從美國留學回來,現在在中研院工作……」
她忙不迭的搖頭,「不要不要不要!那種從美國回來的都是頂著大肚子、禿了頭髮的,說不定年紀都能當我爸了。」
「哪有這回事,照片我們都看過了,長得很斯文,很像你高中時迷戀的那什麼什麼哲的歌星,年紀也和你差不多……」
「啊!」詠音的腦海瞬間閃過舊時偶像的模樣,但是隨之而來的疑慮又讓她提出另一個抗告,「如果真要像媽咪說的那樣帥,那他還需要相親嗎?」
不對不對,這肯定是之前娶了個金絲貓,離婚了才回國,想快點找個台傭去幫忙理家的,說不定婚後還要和公婆同住,整天泡在柴米油鹽中過活,那樣的日子,悶也把她悶死。
「唉!音音,你還不相信媽咪嗎?」於母長歎了一聲,「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住在我們巷口的譚爸?」
「記得啊!」詠音點點頭。
於母呵呵的笑著,「要幫你介紹的就是他們家的老大,小時候還曾和你一起上幼兒園的那個子閎啊!」
子閎?譚子閎?
於母這麼一說,詠音也開始有了淺淺的記憶。
譚家是社區裡最大的一戶人家,不是人口多,而是房子住得大,甚至還有個籃球場。
印象中,譚爸和譚媽人都很好,常到她家來坐,而且來拜訪時都帶些她最愛吃的零嘴,常摟著她不肯放,直嚷著要把她帶回家當女兒。
至於那個譚子閎,該不會就是被他們叫做「罈子」的那個小男生吧?
長什麼樣?她真的忘了,只記得他好像從小學起念的就是有名的私校,而且聽說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但由於除了幼兒園外都和自己不在同一校,所以腦海中早就忘了有這麼一號人物了。
於母這麼一說,倒讓她緊繃的情緒和緩不少,口氣上也不像方纔那麼的斬釘截鐵了,但她仍不願落入「相親」的這個窠臼,言語中還是沒有做任何的讓步。
「是他又怎樣?我和他又不熟,而且都已經過了二十多年,譚爸譚媽說不定早就忘記我了!」
聽到女兒的語氣已經有點軟化,做母親的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只聽她繼續說道:「才不會呢!前兩天我才和你譚媽聊到你,當她知道你還沒結婚時,就一個勁兒直問著你有沒有男朋友,又說到他們家子閎為了拿到博士學位一直沒結婚,所以就想讓你們見個面,試著交往一下。」
「我覺得還是不太好……」
「有什麼不好?就當是去探望你譚爸譚媽吧!人家過去那麼疼你,你就不該去看他們一下嗎?」
「媽,我看還是不要啦!你想,那場面多尷尬,站在那裡讓人家評頭論足的,而且以前譚爸譚媽對我那麼瞭解,現在要在這樣的場合見面,多奇怪啊!」她還在做最後的掙扎。
「傻孩子,就是因為譚爸譚媽瞭解你,所以才想要你做他們家的兒媳婦。」於母聽了她的解釋,不禁笑了起來,「而且如果你真的嫁過去,他們還是會像過去那麼疼你,這樣我和你爸才會更放心啊!」
「媽──現在就說什麼嫁不嫁的,是不是太早了?人家想一輩子窩在你身邊呢!」
詠音本想使出她的撒嬌大法,讓母親打消念頭,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她母親也不是省油的燈,也祭出老人家最厲害的一套法寶。
「音音啊,你就聽媽咪這一次吧!女兒大了,總是要嫁的,況且我和你爸都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夠活到抱孫子……」於母一邊說著,一邊帶了哭音,其實肚裡正偷偷暗笑著。
這招可真厲害,詠音的心防一下子就被突破了。
「你別這麼說嘛!你剛剛不是說你和老爸身體都還很硬朗嗎?你們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她已經無法不舉白旗了,「唉!我答應你就是了。」
聽見詠音投降了,於母像打了場勝仗一般,說了抵達台北的時間,便匆忙的收了線。
* * *
掛上電話,詠音只覺得整顆頭像是要爆開來似的,昨晚的怪夢、母親的電話,都像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催促著她快點結束單身的生活。
其實她對結婚並沒有什麼恐懼感,也不是那種一心只想著事業的女強人,只不過感情這種東西似乎一直在躲著她。
她不是不曾有過戀愛的夢想,只不過她永遠搞不清楚時下的男孩子怎麼都不像莫札特那麼的才華洋溢、不像貝多芬那麼的成熟穩重、不像蕭邦那麼的浪漫神秘、不像理查.史特勞斯那麼的樂觀幽默。
她給自己訂了太高的標準了。
當同年紀的女性朋友開始在傳看男孩寄來的情書時,她會由衷的為朋友覺得高興,還會適當地說出羨慕的字句。
而當她自己收到男孩的情書時,她卻是將兩手環抱在胸前,冷冷的批評著這封情書裡的文辭不通順、成語誤用、字寫的有如螃蟹爬過一般,甚至是這個男孩子的名字不好聽等等苛刻的言語。
朋友常笑她,她理想中的對象只有兩個,一個已經過世了,另一個還沒出生。
她聽了也只是一笑。
那又怎樣?
她才不會希望自己青春時期的愛情生活,因為隨意的妥協而失去了應該有的亮麗璀璨呢!
所以她選擇了留白,白到成了台北最後一個處女。
更可笑的是,當幾個閏中密友在閒聊著性愛的美妙時,她那種不服輸的個性卻又令她煞有其事地參與別人的討論,而且還舉出個人的實例來左證自己提出的理論。
但她那些所謂的「個人實例」,卻都是從小說中看來的。
因此,當好友問起男主角是誰時,她總是給一個神秘的笑,然後信誓旦旦地說:「當茱蒂佛斯特公開宣佈她小孩的父親是誰時,我就會告訴你們『這些』男人的名字。」
這些?!
原來還不只一個呵!
這答案恐怕只有天知道。
也有人擔心她嫁不出去,老來堪憐,她總是對這樣的問題嗤之以鼻,然後就拿出她最強的一個武器,用著不屑的口氣對別人說:「放心,我就算嫁不出去,也還有小新會養我!」
「小新?小新又不可能養你一輩子!」
「誰說的?」她噘起動人的朱唇,「他說過,我一輩子嫁不出去,他就養我一輩子!」
「照你這麼說,小新是你的男朋友羅?」總會有人提出這樣的質疑。
「不不不,小新是我的『好姊妹』!」
每當有人對她和小新的事感到好奇時,她總會想起二十多年的那件往事,她會讓別人知道,小新曾是多麼多麼勇敢的保護著她……
* * *
春日的午後,陽光懶懶地灑在校園的一隅,操場上淨是奔跑嬉戲的學生,有的打球、有的跳繩、有的圍在鞦韆旁,排隊等著蕩向夢想的天際。
偌大的教室裡,同學們都出去玩了,只有一個小男孩趴在窗台上,望著遠處天邊的烏雲慢慢地聚攏,嘴裡輕聲地說著:「快下雨了……」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檢查所帶來的雨具,除了自己的一套黃色雨衣外,他還多帶了一把小花傘──那是為她準備的。
正想著,有個小女孩卻哭著從門外跑了進來,小男孩一眼便注意到她右邊的膝蓋上,有著怵目驚心的血跡。
「嗚……小新,王大明欺負我,他拉我的辮子,還把我從溜滑梯上推下來……」小女孩大聲地向小男孩哭訴著。
男孩不出聲,只是小心翼翼地扶著小女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然後從抽屜裡端出一個小紙盒,蹲在地上,先用衛生紙輕輕地為小女孩拭去傷口上的血跡與泥沙,然後從紙盒中拿出一瓶藥水,細心地為傷口消毒,接著用手沾了些藥膏,塗抹在她的傷口上,最後才又拿出一塊紗布,熟練地將紗布貼上女孩的傷口。
女孩對男孩的動作似乎非常的瞭解,她漸漸停止了哭泣,靜靜地看著男孩為她包紮傷口。
他忙完這一切後,才站起身來,關切地問:「還痛嗎?」
「不痛了,謝謝你。」小女孩感淚地望著男孩,緩緩地搖頭,眼裡還噙著方纔的淚水。
男孩笑了笑,用手溫柔地摸摸女孩的頭髮,「你乖乖坐著休息,我一會兒就回來。」
「嗯。」女孩乖巧的點頭,圓亮的大眼睛水汪汪地,嬌俏的鼻子微紅,教人不由得心生憐愛。
他倏地轉身跑出教室,直衝到操場旁的溜滑梯處,瞪著正從單槓上躍下的一個身材粗壯的男同學。
他的眼中有著燃燒的怒火,不等那個男同學站好,他便猛然地撲過去,將那個同學撞倒在地上。
周圍的同學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嚇住了,一個個愣在當場。
只見那男孩兩個拳頭不斷地擂打在被他壓在底下的同學身上,口中還一聲聲地罵著:「看你還敢不敢欺負音音!看你還敢不敢欺負音音!」
被壓著打的阿明一開始沒反應過來,身上挨了好幾下,但他立刻奮力將小男孩推開,掄起拳頭直往男孩頭下打去。
小新的個頭比他瘦小,頓時被打得眼冒金星,鼻血也流了出來,他也不喊痛,只將雙手狠狠朝對方的小腹上擊去。
圍觀的學生愈來愈多,卻沒有一個敢出來制止,幾個膽小的女生看到血還哭了出來。
忽然有人喊了一聲:「老師來了!」
週遭的學生嚇得趕緊躲開,個頭較壯的王大明仍是心有不甘的打著男孩,直到有個男老師衝過去將兩人分了開來。
男孩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渾身都是泥沙,鼻血還不斷的流著。
「為什麼要打架?」老師氣沖沖地質問著狼狽的兩人。
男孩不答,只是用手抹去臉上的血。
「是他先打我的!」被打的王大明咬牙切齒地大聲告狀,突然一個轉身,抬起腿來向男孩踢了過去。
男孩沒有防備他會突襲,被他一腳踹在腰上,整個人往溜滑梯摔了過去,額頭不偏不倚地撞在一處堅硬的石角上,霎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只聽見年輕的老師大聲喊著:「快!快叫救護車!」
鮮血從他的額頭流了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朦朦朧朧中,他望見小女孩站在人群中,臉上著急與痛惜的神色表無遺,淚水也不斷地流下來。
他心裡感到一陣安慰,再也支持不住地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