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嫁秦郎 第四章
    蒙古科爾沁部的部落中心地,是親王圖察爾居住的的汗王營區,其間搭了大大小小的帳篷,包括最大最宏偉的親王帳,和位於營區西側屬於仁娜的帳篷。

    身為科爾沁部的格格,仁娜是除了王妃外第二尊貴的女子,理當高高在上,但她生來就是爽朗坦實的熱腸子,是不折不扣的草原兒女,沒有架子,因此受到民眾的愛護。

    身為女兒身,打仗、朝政之事一向跟她無關,由小至大,她都跟一般蒙古女孩一樣,過著逐草放羊、與世無爭的平凡生活。

    然而在這趙中原之行回來後,她卻變得更敏感纖細了,舉手投足及言談間也更似含苞待放的姑娘家。

    這個轉變除了她的貼身侍女索拉外,沒有其他人發現,包括與她關係最密切的兄嫂。

    仁娜回來蒙古的日子越久,心裡的忐忑和焦急也越來越厲害。她現在能求助的人,就只有兄嫂兩人了。

    這天,她趁兄長忙於政務沒有陪在嫂子身邊之時,差人請嫂子到她帳篷。

    「嫂子,仁娜……有事想跟你商量。」

    精美蒙古長袍和靴子的仁娜對身邊的女人道。

    「好,你講。」王妃恪純也很好奇,向來藏不住話的仁娜,說話怎麼吞吞吐吐。

    「我喜歡上一個男人了。」

    「什麼?」恪純大為驚喜,緊張地追問:「他是誰?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我跟哥哥到京城找你的時候。他姓秦,是個文官,總之就是一個跟我們蒙古男兒很不同的才子……」

    仁娜有點害羞,但仍用其軟綿細膩的聲音,全盤托出與秦逸磊的相遇經過。

    恪純聽完後,大概也想像得到那名秦大才子是如何的風雅溫文,因為以前她住在京裡,就見過不少附庸風雅的公子哥兒,或真正有學問之人,例如紀曉嵐。

    假若他真是紀大學士的門生,那其品德學識應該也差不到哪裡去吧?

    「可是仁娜,我一直以為你會較喜歡驍勇精銳的男人……」蒙古姑娘不都愛那類型嗎?

    仁娜靦腆地笑,但內心早就沒有半點疑惑。

    「我不只是喜歡秦大哥的瀟灑俊帥,也不是只仰慕他的學識,我真正喜歡的,是他對我不經意流露的溫柔和細心。他不知道我是蒙古格格也對我好,就證明他是發自內心的待我好。」

    「嗯,這點我不否認,某些時候,我也覺得蒙古男人挺粗枝大葉,咱們滿人也差不多……」難怪看來堅毅,實際卻很需要別人愛護的仁娜會愛上那位才子。

    仁娜呼吸草原新鮮的空氣,看著遠處的孩童嬉笑,一片翠綠的草原以及放牧的羊群,心也跟著晴朗起來,柔柔地說:「或者,天底下有更多比秦大哥好的男人,但對我而言,命運就是讓我遇上他,我認定了他後,就不想再猶疑了。」

    「你的意思是……」

    「嫂子,仁娜想請你和哥哥替我作主,我想嫁給秦大哥。」她彎彎的翹睫毛眨呀眨,眼神透露著堅決。

    機不可失,她若不主動一點,他可能隨時會愛上其他女人,那她損失可就大了,所以即使厚著臉皮也要採取主動不可!

    「嫁給他?」恪純微怔片刻,笑意慢慢爬上臉蛋。「好,既然你心意已決,我和你哥哥一定會幫你的。」

    她把仁娜當作親妹妹,現在要幫妹妹辦婚事呢,她高興的程度絕不比其他人少!

    「謝謝嫂子!」仁娜興奮得跳了起來,一把擁著恪純。「我一定會過得很好、很幸福的!」

    秦府內,穿上對襟月牙色袍子的秦逸磊,雙手背在身後,在一間精緻房間外耐心地等待。

    皇上怎麼會親自駕臨他家?他官階不高,也不是宮內紅人,除了偶爾跟紀先生一起時碰上皇上,平日便鮮少跟皇上有直接接觸的機會;而且真有事兒,皇上也能召他進宮,用不著紆尊降貴地來找他啊!

    「逸磊,皇上召你進去了,你快進來。」

    聽見紀曉嵐的呼喚,秦逸磊便走進去。

    「臣叩見皇上。」

    「起來吧,秦學士,這裡是你的宅第,朕又是微服出宮探訪,不須過於多禮了,放輕鬆點吧。」

    「謝皇上。」秦逸磊站在一邊,靜候皇上的訓示。

    「秦學士,你今年就滿二十五,論婚嫁的年紀算是晚了,朕聽你紀先生說,你還沒有成婚打算,也未有心上人。朕的翰林院又不是和尚寺,怎麼你們這些書生都不成親了?」

    秦逸磊轉頭望向同樣未成家的恩師,只見紀曉嵐悠然地手執煙袋,似是早就知道萬歲爺會說這種事。

    「皇上,現在臣只想以國事為重,盡心為皇上、大清做事,未想過成家一事。」

    乾隆看著秦逸磊,對他溫文卻穩重內斂的眼神,與其不卑不亢的氣度,感到非常滿意。

    原來他身邊有這麼個不可小覷的臣子啊,難怪那位蒙古格格會破格要求下嫁給這男人。

    「秦學士如此為朕及國家設想,實為萬民之福,不過,既然你不曾想過成家之事,那朕便大膽替你作主吧!」

    「什麼?」

    「朕打算把蒙古科爾沁部的格格指給你。」

    秦逸磊大感詫異,唇蠕動了下。「皇上……要將蒙古格格指給臣為妻?」

    乾隆端坐太師椅,拿起茶盅,掀起茶蓋撥了撥茶沫,啜了一口,茶入喉、品味再三,才抬頭望著秦逸磊。

    「嗯,這是蒙古科爾沁部的親王親自為他妹妹提的親事。朕心感這不失為一樁美事,便答應了。朕知道你是溫文爾雅的男人,紀卿也向朕再三保證你的人品,朕很放心把蒙古格格嫁給你。」

    「可是皇上,臣是漢人文臣,論血統、論官位,都沒有資格娶蒙古格格為妻,那實在是特例啊!宮內外有很多阿哥或宗親們,他們驍勇健壯,比微臣更為適合啊!」

    乾隆抬手止住他的話。「不用說了,是女方指名道姓要你當她的夫婿,朕還能找別人代替嗎?」

    「逸磊,你當真不認識這位科爾沁部的格格?」紀曉嵐替自己和乾隆問他這個疑惑很久的問題。

    看秦逸磊的反應,他似乎真的完全預料不到這門親事,也不認識這個格格,可是若真的不相識,嬌貴的格格又怎會遠在蒙古,都要讓兄長替他向皇上提親?

    「不認識。」秦逸磊睫毛半垂,掩住眼底一抹難察的幽光,思索著箇中的原因所在。

    女方指名道姓?即是對方知道他是誰了?可他完全記不得自己何時招惹過一個格格,還是來自蒙古的……

    不,有一個!那個在深夜,大膽地來湖裡游泳,聲音跟來自蒙古的博仁很相像的美麗女子!

    莫非她就是蒙古科爾沁部的格格?

    他和這個格格只不過交談數句,兩人甚至並未真正碰面,她怎能貿然要求嫁給他?難道就因為他不小心撞見她的「好事」,就要負起娶她的責任?

    如果真是這個理由,雖然牽強,但他還是有責任,畢竟那攸關女子名聲;如果那格格只想利用自身一輩子的幸福,找機會報復他的「不敬」,那他只能說她未免太不理智,身為大清臣子的他也只能無奈奉陪。

    秦逸磊心裡愈發沉重起來,臉色陰鬱地說:「皇上,假如這是勢在必行的事,臣自當接受。」

    君命難為,別說娶妻一事,就算要他交出性命,他這當臣下的莫敢不從?

    「那就好。就算什麼都安排好了,但要是彼此都沒點頭同意,親事還是沒有辦法搞定。」乾隆安下心,喝了一口茶。

    科爾沁部的人堅持要把格格嫁過來,他身為一國之君若直接拒絕,也太小家子氣,只好委屈秦逸磊了。

    「秦學士,蒙古格格的性子不比我們中原女子來得溫婉賢淑,說不定管教妻室方面,會讓你辛苦了。」乾隆頗為體諒的說。

    「逸磊,咱們讀聖賢書之人,就有教化他人的使命,假如你當真能好好管教這個從蒙古來的妻子,定當成為天下人的典範,更造福咱們大清,何樂而不為?」紀曉嵐說得煞有道理。

    秦逸磊是讀書人,聽了此話自有一番深思,但比起當天下人的典範,他更關心的,只有那位看來不愛受約束的格格。

    他真能管好自己的妻室嗎?

    「皇上,格格他日嫁進我秦家的門,就是我秦家的人,微臣自當盡丈夫的本任,但格格是微臣的妻子,她就該聽從於微臣,不能再耍千金小姐脾氣,還望皇上能明白。」秦逸磊淡淡地聲明。

    先小人後君子,他只不過想保障自己。一個動不動就用身份去打壓丈夫的妻子,他敬謝不敢。

    天下滿是例子,招婿入贅的,高攀額駙的,夫妻大多不陸,他不想他秦逸磊也落得如此下場。

    「明白,朕當然明白女子該事事聽從夫君的道理。就算對方是蒙古格格,日後朕也不會為難你們,你放心吧。」乾隆連忙保證,他何嘗不明白這門親事來得唐突?

    「謝皇上恩典。」秦逸磊原本沉靜的臉龐微露笑意。

    「秦學士,婚禮就安排在皇宮舉行,其他細節朕也會叫宮人們幫你打點,你不必擔心。」

    「不必了,皇上,這是微臣的婚禮,微臣希望親力親為,就請皇上派人協助微臣便好,畢竟有關蒙古的事,皇上會比較清楚。」

    「沒問題,那朕就等著喝你們喜酒了。」

    漢人傳統婚俗中有「三書六禮」,而書香世代的秦家要娶媳婦,自然禮不可缺。

    秦家老夫人蘇芳郁也出身書香世家,對禮儀之事比她的獨生子秦逸磊更為注重。這門親事是由皇上親自賜婚,對漢臣來說是無上的光榮,蘇芳郁臉上有光之餘,也更投入籌辦婚事。

    除了托媒人提親納采,讓雙方看看兩人年庚八字是否相配的問名,以及男方派人通知女方婚事協定的納吉外,其他過大禮和擇吉日等事宜,早已在秦府和代表蒙古女家的皇宮間進行得如火如茶了。

    嚴格來說,秦逸磊對這門來得突然的親事,仍舊看得淡如清泉。

    他不會對那位格格有嫌惡之感,否則對一個肯委身下嫁的格格來說很不公平。不過,恕他無法違背自己的情感,他無法向旁人訴說自己有多高興、期待和幸福,畢竟他跟那位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沒半點感情。

    不打緊,他相信兩人在婚後能夠培養一定程度的感情,就算沒有男女間的水乳交融,最少也有親人間的相敬如賓──

    只要對方也真心想融入秦家,參與他未來的生活。

    聽紀先生說,那位叫仁娜的格格已經抵達京城,住進了宮內,就等舉行婚禮的日子了。

    她有派公公登門送上書信,想邀他一聚,可是他為了打點婚事,實在繁忙,沒空閒花時間去應酬她,所以他看都沒看過放在他書案上的精美信箋,便婉拒了邀約。

    來日方長,她都快得到他的人了,還怕沒機會跟他相處嗎?現在他只想把婚事辦得得體,歪讓秦家蒙羞而已。

    終於,到了成親吉日。

    漢臣迎娶蒙古格格一事,使秦府前所未有地被人潮包圍,附近街道擠得水洩不通,由於秦府位於京城外城,一般平民也能接近,所以比任何王府娶親來得更熱鬧。

    等了半天,迎親隊伍終於從回到秦府了。

    秦逸磊頂帶花翎,身著新郎蟒袍玉帶,坐在馬上,瀟灑從容地率領鼓樂儀仗,而他用八人大紅花橋迎娶的新娘,就跟在後面,隨後則是扛著陪嫁嫁妝隊伍。

    爆竹齊鳴,花轎停在大門口,轎內蓋著大紅喜帕、鳳冠霞帔的新娘仁娜,心情更為興奮。

    她就要正式走進這個門口,成為秦家的人了!假如不是宮內派來的喜娘千叮萬囑,在夫家前堂拜天地前,絕不能亂走,要乖乖的由人背進去,說不定她已經走在前頭,快快跨進門內去了。

    新郎秦逸磊在轎門虛踢數下後,喜娘攙扶仁娜下轎,讓她踏在已鋪好的紅布上,足不沾地。

    「請新娘跨過火爐,軀除穢氣進夫家!」

    仁娜一聽,又在巾下瞧見預先放在門檻外的一個燃著柴炭的火爐,嚇得差點站不穩,微微驚呼一聲!

    「我不跨行不行?」她微弱的聲音,從喜帕後傳來。

    攙扶她的喜娘臉色一變,戰戰兢兢地道:「格格,這是禮數,不能廢啊!」

    一直注視著新娘的秦逸磊,見她們躊躇猶豫,又似有爭執,便湊近問:「怎麼了?」

    再度來京後,才首次聽見秦逸磊直接對她說話的仁娜,心裡激動之餘,無助地道:「我們蒙古族崇拜火,不許在火爐旁烤濕靴子和鞋子,更不得跨越爐火或腳蹬爐灶。」

    秦逸磊怔了一下,除了是因為聽見這個特殊的禁忌外,還有更多是因為她那嬌軟又耳熟的聲音。

    「我們漢人在嫁娶時跨火爐,是好兆頭,意思是驅除新娘一路可能沾染的邪氣,然後平安地嫁進夫家,你只要快快跳過它就好,否則其他人不會讓你走進門的。你也希望婚禮順利進行吧?」他聲音狀似不容抗拒的威嚴,卻更像能安撫彷徨的呵哄。

    仁娜噘著小嘴,輕道:「我當然希望啊,我等這天等很久了……那好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都要聽你的。」

    「來,我帶你過去吧,小心走。」這話逗笑了秦逸磊,他自然地伸手捉著她,引領她跨過火爐。

    雖然這個新娘子狀況不少,但從她肯讓步,聽從他的話來看,她應該也是一個能講理的妻子吧!

    被秦逸磊抓住小手,仁娜的心跳怦怦的響個不停。

    他寬厚有力的大手,有著男子漢的剛毅,第一次拉她的手,就令她不想再放開了……

    「這叫……執什麼,與什麼……」她在他身邊輕喃道。嫂子明明教過她這句話的,她怎麼又記不得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秦逸磊忍不住糾正。

    「對,就是這句。」秦大哥果然學識豐富,這也猜到了。「那你會拉著我的手,一直到我們很老很老嗎?」

    秦逸磊臉上染著薄暈,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她也未免問得太直接了吧?

    他還未來得及回答,唱禮官便發令。

    「新郎和新娘行交拜之禮──」

    兩人並列跪下來。

    「一拜天地──」

    「二拜祖先──」

    「三拜高堂──」

    仁娜向秦老夫人奉上香茶,茶內放兩枚紅棗或蓮子,寄寓早生貴子的吉兆。秦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說道:「我的好兒媳,快點替我們秦家開枝散葉。」

    「好。」仁娜一句回話,令堂上聽見的人都大笑起來。

    他們從來沒見過如此坦率不害羞的新娘子,蒙古來的姑娘果然不同凡響。

    新娘先拜,新郎拜,她再拜,謂之「俠拜」,代表從此夫權在上,妻子要聽從丈夫的話。

    「拜堂禮成,送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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