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似乎就這樣過了起來。
仇焰已經完全習慣了凌霜的喜怒無常,他有可能在前一刻還漠然的聽仇焰講趣事,但下一秒便忽然色變,狠狠地扇仇焰一耳光。仇焰也不止一次被凌霜發瘋般拳打腳踢過,但事後,凌霜便會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更有無數次深夜,凌霜會在噩夢中痛苦地呻 吟著,但當仇焰喚醒他時,他卻會驚恐的大叫著“仇焰!你滾開!不要碰我!”……
凌霜心底的傷痛像一種時時會復發的頑症,仇焰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凌霜,也受過不少皮肉傷。
但是,當凌霜驚恐憤怒地把自己當成“仇焰”而拼命捶打時,仇焰都會默默地承受著,因為那本就是他應當肩負的沉痛。
曾有過一次,凌霜不知是否想到了痛苦的回憶,他像個瘋子一樣摸索著找到剪刀,然後亂舞著往仇焰的身上刺去!仇焰本能的躲了幾下,卻在看到凌霜因無法傷到他而悲憤地大吼時,心疼得頓住腳步,被狠狠地剌了好幾下……
當時流了許多的鮮血,而凌霜就像是地獄的索魂使一般將受傷的仇焰壓倒在地,瘋狂地繼續刺了一下又一下!如果不是凌霜已經手無縛雞之力,如果那不是一把不鋒利的剪刀而是一把尖刀,如果啞哥沒有在仇焰奄奄一息之際及時為他包扎止血的話,仇焰不可能挺過來……
事後,啞哥說什麼也不讓仇焰回去。可仇焰還是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回到凌霜的家,對呆坐在牆角神情憔悴的凌霜輕輕地說:“凌霜,餓了嗎?晚上想吃什麼?”
然後,便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凌霜平靜地接受著仇焰的照顧,沒有道歉,更沒有愧疚,神情淡漠的好像從未發生過那麼瘋狂可怕的事。
仇焰在心中慶幸凌霜沒有再提起,因為愧疚的人是他,而他也知道,凌霜當時在捅的不是言悔,正是仇焰……
深深的仇恨,令失去一切的凌霜不顧一切的瘋狂報復!所以,仇焰毫無怨言地承受著,因為凌霜的每一下都沒有扎錯人。
但那一次以後,凌霜再也沒有做出過危險的舉動,但仇焰知道他在壓抑!因為凌霜開始故意弄傷他自己,捂著流血的傷口時,他的臉上會露出一絲自虐帶來的快感,只是,眼神悲戚的,足以令人心碎。
“凌霜……如果你心中的仇恨要用鮮血來沖散的話……就由我來吧……”
終於有一次,仇焰在包扎凌霜流血的雙手時,哽咽著說。
凌霜呆呆地出了半晌的神,才慢慢說道:“言悔,不要死在我前面。”
“為什麼?”
“因為我要折磨你,所以你不能死。”
仇焰並沒有被這句冷漠的話而刺痛,他有些愕然,因為對凌霜來說,言悔是一個與他的過去毫無相關的人。而他,卻說要折磨那個無關的人?
凌霜的心,真的被仇恨扭曲了吧……
幸好,幸好我就是仇焰……所以不論這個理由多麼駭人,我也不會被嚇走,我還會待在他的身邊……
“好。”
仇焰笑著回答了凌霜。
結果,常常傷痕累累的二人令啞哥啞嫂變得擔憂起來。尤其是啞嫂,已經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直至有一天,凌霜突然將滾燙的開水潑到了仇焰身上。脖子以下嚴重泛紅的仇焰卻緊張地捧著凌霜被燙到的雙手急得團團轉。那一次,啞哥終於按捺不住發了火,他抓住凌霜用力的搖晃,無法言語的他只能用咿呀聲為默默承受的仇焰報不平。
仇焰拼命的勸阻,生恐啞哥弄傷了凌霜。而凌霜,在呆呆地隨著劇烈的搖晃而恍惚時,慢慢淌下了淚水……
“不論怎麼樣,你都不願走嗎?”
“對。”
“哪怕我像個瘋子一樣傷害你?”
“是的。”
“我會殺你,真的。”
淡淡的一笑:“好。”
那一次的談話後,凌霜沉思了許久,直到許多天後,凌霜突然對仇焰說:“愧疚與愛,是兩回事,對嗎?”
仇焰怔了半晌,他不明白凌霜的意思,但也只能如實的回答:“當然不是一回事。”
“有人會因愧疚而產生愛嗎?”
有一瞬間,仇焰多情地心想,也許凌霜對我有愧疚之心?卻漸漸分不清到底對我是愧疚還是愛嗎?
自我安慰地笑了起來,但仇焰並不認為這種幸運會降臨到他身上。
“不會的。愧疚與愛,截然不同。”
就像此刻的我,雖有愧疚,但能讓我在這些痛苦中留下的,只有愛。
凌霜當時似乎輕如浮羽一般笑了一下,一縱即逝。
然後,凌霜又變回了那個對仇焰很冷漠的凌霜,仿佛他的存在可有可無。仇焰並不介意,他樂呵呵的在與凌霜的點滴中尋找著甜蜜。
凌霜的睡眠很淺,常常深夜便在噩夢中驚醒,痛苦地抓著頭發低嚎。仇焰為免凌霜抓傷他自己,便會死死地制住他的兩手,無視凌霜用力地掙扎狂踢,直到他漸漸沒有力氣,再次安靜下來。
而可喜的是,仇焰發現凌霜不再排斥他的擁抱。每當凌霜力竭之時,仇焰便將他輕輕擁入懷中,為他擦拭額上的汗水,輕輕地拍著凌霜的後背,直到他沉沉睡去。
久而久之,仇焰已經冠冕堂皇的與凌霜同榻而眠。
雖然凌霜在醒時總會表現出反感的態度,但嘴上並沒說什麼。
偶爾有一次,仇焰熟睡時卷走了被子,感到冷的凌霜本能地往仇焰懷裡靠,仇焰迷迷糊糊間便將他摟入懷中,兩人四肢糾纏一覺睡到天亮。等仇焰醒來發現凌霜竟在自己懷裡時,頓時飄飄然,從此每晚都會惡意地卷走凌霜的被子,然後張開雙臂等待凌霜自動前來索求溫暖。
這一惡習,在凌霜發覺後,賞了他一頓暴踢才得以糾正過來。
生活得久了,仇焰也開始進出城鎮買一些常用物品。一身粗布麻衣的他,倒也沒被任何人發覺異常。
這段時間,江湖、朝廷之中也相繼發生了許多事。
比如,總是隔幾個月便會聽說凌霜出現在江湖哪裡哪裡,然後成立了什麼什麼教,接著便是朝廷大力圍剿,凌霜死於什麼什麼情況下。但沒過幾個月,便又有傳聞說那個凌霜是假的,真正的凌霜出現在哪裡哪裡,成立了什麼什麼教,接著朝廷圍剿……
每次聽到這些,仇焰都萬分好笑,因為真正的凌霜夜夜都會睡在他的懷中,而且睡夢越來越平靜,越來越少從噩夢中醒來。
現在的凌霜,早已遠離的江湖的塵囂,再也不會馳騁江湖、再起風雲。
宮中也發生了不少事。就好像不久前,皇宮大火,皇上的寵妃貞妃葬身火海。而貞妃,是九皇子玄熠的母妃。玄熠從那場大火中被救出後,便一直在深宮養病,久無音訊。
那時的仇焰,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張為貞妃舉國同哀、為九皇子祈福的皇榜,在身後走過衙門的捕快時,壓低了斗笠,悄悄離開了。
江湖、朝廷、玉蓮教、甚至玄熠,對於仇焰來說,仿佛都已經是前世的糾葛。仇焰像個旁觀的外人一般安靜地聆聽著,卻再也無法在心中掀起波瀾。
他所做的,只是帶著買好的生活必需品,在心中惦記著凌霜,想象他在自己不在的時候做了些什麼,匆匆忙忙的趕回家去。
此時的仇焰,即使與玄熠擦肩而過,只怕也不會被認出來。因為他那雙平和溫柔的眸子,是一個三餐溫飽便會滿足的平常人的目光。
擁有這種眼神的人,只會在植花種草上投注過多的精力,卻不會關心所謂的宏圖霸業、所謂的豐功偉績。他們便是成大事者眼中最不屑的那種人:碌碌無為、毫無野心、平平凡凡渡過余生。
所以,玄熠只會以為他是一個與仇焰樣貌相似的人吧?因為這已經是另一個人,言悔。
(注:關於玄熠的後續故事可見《龍爭虎斗》)
這一天,仇焰進城買了些糧食後,便買了凌霜愛吃的龍須糖,風風火火地趕回家去。
快到家門口,仇焰卻看到前方有一名佩劍女子在猶猶豫豫地走著,東張西望,好像在尋找什麼。仇焰隱隱覺得這個背影十分眼熟,正困惑間,那女子轉過身來,二人的視線不期而遇!
仇焰頓時驚得一愣,那女子同樣一愣,隨即一把抽出長劍。不待仇焰反應便已架上他的脖頸!
仇焰無奈地苦笑一下:“許久不見,你換兵器了?暗香姑娘……”
“你怎麼會在這裡?!”
闊別已久的暗香一身風塵,顏容疲倦,可以看出她吃了不少苦。但她看到仇焰時,兩眼中的憤怒光芒卻依然萬般犀利,咄咄逼人。
仇焰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忽然,總愛待在屋中的凌霜竟走出院來,他摸索著蹲下身來,從花圃中摘了一朵花,放在鼻間聞了聞,露出一份笑意。
仇焰見狀,不由寵溺地一笑。這個口是心非的凌霜,總對自己養花大有意見,原來趁自己不在時悄悄做了采花賊。
仇焰不合時宜的一笑令暗香生疑,不由回過頭去,這一回頭真是又驚又喜!她當即收了劍,剛欲開口喚凌霜,忽然雙臂一麻,仇焰已經將她的雙手反束!暗香當即一記反腿踢襲了過去!仇焰雖然無心江湖,但一身武功卻沒有退步半分,一記腿勾反鎖頓時令暗香跪下身來!
“你!”暗香氣得渾身顫抖:“你為何會在這裡?!你是為教主而來嗎?!你害他害得還不夠嗎?!”
仇焰苦澀一笑:“暗香姑娘,我對你動手只是萬不得已……凌霜已經不再是昔日的凌霜,你若是為玉蓮教而來,我求你放過他……”
“少在我面前假惺惺!不要當我不知道!你跟那個九皇子是故意欺騙教主!事後教主下落不明,我苦苦尋找了兩年才來到這裡!沒想到你這個賊人竟比我快了一步!可恨!”
“暗香姑娘……我……現在跟凌霜住在一起……”
“什麼?!”暗香的愕然可想而,知:“他居然原諒你了?!”
“不……”仇焰悲戚一笑:“他的眼睛看不到了……”
暗香微微一顫,但隨即更加憤恨地瞪向仇焰:“你的嗓音是為此而變?你知他看不到所以故意變了嗓音接近他?你又騙他?!”
“不是!”
但是又氣又怒的暗香已經瘋了一般奮力一掙!仇焰生恐再用力會傷了她的雙臂,急忙松開手。暗香當即飛撲上前,數記手刀如蛇追尾般緊逼仇焰要害!仇焰不願傷她,卻又擺脫不開,一時僵持住,只能屢屢後退,但暗香依然步步相逼,令仇焰不敢大意半分。
“暗香!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對!現在我是真心悔過!凌霜什麼都不知道!你就讓我好好補償他吧!”
“鬼才信你!”
暗香自從得知教主甘受教規之刑也要相守的仇焰竟真是朝廷的一個圈套時便恨他入骨!此時此刻,又見他再度出現在凌霜身旁,怎能不急?恨不得將他當場手刃!
幾個來回之後,一直斟酌力道不敢出手的仇焰漸漸感覺不支,偏偏此時凌霜又再度走了出來,帶有幾分困惑地喚道:“言悔?是你回來了嗎?我好像聽到你聲音。”
仇焰急忙收掌,因為在凌霜的心中,言悔是一個不會武功的平常人!若讓他聽出武功套路,無疑會曝露自己的身份!
誰知暗香卻趁機一掌劈去,正中前胸!仇焰頓覺眼前一黑,單膝跪地,口中溢出鮮血。
“是誰?”凌霜聽出不對勁,緊張起來。
“教主!”
暗香激動地叫了一聲,凌霜怔了一下,隨即又驚又喜:“暗香?是你嗎?”
暗香見凌霜伸出手,但兩眼卻沒有焦距時,眼眶一熱,險些哭出聲來。她抓住凌霜的手,卻也看清凌霜被毀的半邊臉,愣了愣,頓時火冒三丈:“教主!您怎麼會跟他這種人住在一起?!”
“你說誰?”凌霜有些困惑。
“奴婢是說……”
暗香忽然看到仇焰面向她拼命的磕頭,滿眼的哀求,不住地搖著頭,那仿佛崩潰般拼命求救的神情令暗香不由迷惑起來。
那是擅長偽裝的仇焰又一次的演技嗎?他好像是真的怕我說出實情,甚至不惜下跪……他與教主在一起了兩年嗎?還是……
“暗香?”
“奴婢是說……您怎麼會跟那麼丑的人住在一起……”
暗香不動聲色地轉了口風,仇焰這才松了一口氣,感恩戴德地深深一磕頭。
暗香的表情微微松動。
“丑?”凌霜愣了愣,笑了起來:“你是說言悔嗎?我倒不知道原來他長得丑。你什麼時候見他了?”
暗香看了仇焰一眼。仇焰還是拼命搖頭,暗香皺皺眉:“他出去的時候奴婢看到了。”
“原來如此……”凌霜淡淡一笑:“言悔人還算好,至少,目前為止,他沒有害我……”
暗香驀然抬頭,兩眼中湧起恨意,大聲道:“教主!若您再遇上金焰那個狗賊!會怎麼做?!”
這個問題令凌霜一愣,卻也令仇焰心如刀絞。
“只要教主一句話!暗香即刻將那狗賊的首級呈上!”暗香瞪著仇焰,手中的劍已經緊握。
凌霜輕笑:“我已經不是教主了,你也不要再奴婢、教主地喚了,喚我凌霜就是了。”
“教主!”暗香急得跺跺腳:“不論如何,您永遠是暗香心目中的教主!”
語畢,暗香面向仇焰,一步、一步走了過去,陰森森地說:“所以,教主的仇人,我暗香便是追殺到天涯海角,也絕不會放過!”
仇焰看看凌霜,再看看暗香手中長劍映射的寒光,目光卻異常平靜。
該來的……總會來……
暗香揚起長劍,眼見便要落下,凌霜驀然開口:“暗香,我不想殺他……”
“教主?!”
暗香驚愕地看向凌霜,已經認命閉眼的仇焰也再度睜開雙眼,同樣愕然地看向凌霜。
“難道血海深仇就不報了嗎?他設計您由高高在上的教主淪為如此境地!他勾結朝廷滅我玉蓮教!您可知教內的兄弟姐妹們這些年過得多麼艱辛困苦嗎?我們亡命天涯、流盡血淚,全都是為了等您振臂高呼,風雲再起!這麼多人的皿海深仇,教主,不能不報啊!”
“我不是教主了……玉蓮救已與我無關……”凌霜淡淡道:“暗香,你也不要再奔波了,找個好人家嫁了吧。不要再談什麼稱霸武林了。人,知足才是福。”
“教主!”暗香恨恨地瞪著仇焰:“那您的仇呢?那人傷您如此之深!這份仇豈能不報?!就算不要了他的命,至少也要戳瞎他的雙眼!毀了他的臉!斷了他的手腳!”
凌霜沒有回答,只是忽然問道:“剛才你與誰交手?”
暗香與仇焰同時一驚,凌霜的耳力果然奇佳,雖然判斷不出發生了什麼,卻大體能知剛才的聲響是兩人交手時互斗的聲音。
仇焰焦急地向暗香搖頭示意,暗香氣惱地瞪著他,後悔最初沒有承認是與仇焰交手,弄得此時此刻要不斷欺騙教主。
“是一個登徒浪子,奴婢已經教訓過他了。”暗香沉著臉說道。
“他為何不吱聲?昏過去了嗎?”凌霜的口吻平淡。
“嗯。”暗香心不甘情不願的說,“奴婢一掌把他打昏了。”
“真的?”凌霜好似不信。
暗香咬著牙應道:“自然是真的。”
“那就好……”凌霜忽然微微挑起嘴角,浮現一絲莫名的微笑:“你問我是否恨金焰?我告訴你,我恨。”
仇焰緩緩閉上雙眼,已經連呼吸的感覺都忘記了……
為何,要在我覺得可以這樣瞞著凌霜渡過一生的時候,上天卻要奪走這一切……是覺得我還夠了嗎?所以,要把這場緣終結嗎……
“奴婢就等教主這句話!”
暗香當即提劍,沖著仇焰的咽喉刺去!萬念俱灰的仇焰呆呆地看著劍尖逼近,卻沒有半分逃離的念頭。
突然,一股勁風倏然襲來!暗香的劍被這股強勁的掌風改變了方向,正確來說,是暗香整個人都被這股掌風掀起,劍尖當場偏離了方向。暗香在空中打了個轉,雙腿剛一著地,忽然眼前人影一閃,一記無比熟悉的鎖骨手一下子劃過她的手臂,扣腕、下壓、緊穴,干淨利落,暗香什麼都沒反應過來時劍已脫手,插入了土地之中。
暗香與仇焰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扣著暗香手腕的人——凌霜!
只見凌霜的神情依舊泰然,眼睛也依然沒有焦距,但是,卻有股暗香與仇焰熟悉的氣勢從這樣的凌霜體內散出!那是只有傲視雄群的霸者才會擁有的獨特氣質!
當凌霜狼狽地離開玉蓮教時,這股氣勢便從他身上消失了,此時此刻的驀然湧現,令暗香與仇焰都以為自己陷入夢境之中。
“教主……您的武功……”
暗香張口結舌,當時凌霜被廢武功之時,暗香是親眼目睹,此刻怎麼會……
“師傅最後還是顧念了師徒之情,手下留情,有意點錯了一個穴道。所以當時只是被化去了大半功力,卻沒有盡數散去。還有手筋腳筋,其實也只是點到即止。”凌霜淡淡道:“可惜我發現的太晚,沒能及時醫治,這手腳倒是真的各廢一只。”
凌霜微微一笑:“若當日不是被一群市井流氓輕薄調戲,情急之下本能出手,一掌擊斃了其中一人的話,只怕我時至今日也想不到鐵面無私的師傅會真的放我一馬。”
凌霜一頓,又雲淡風清地緩緩道:“但仍具武功對於當時已經厭世的我為說,除了自保便再無它用,而且會引來無盡麻煩,所以我把臉毀去,省去了這個最大的麻煩。”
“教主!您可知您口中的言悔是誰!”暗香憤憤道。
仇焰已經不敢再聽下去。
“我知道,他便是仇焰……不,真正的名字叫金焰。”
仇焰與暗香全都驚得一顫。
“我亦知剛才與你交手的人,也是他。一個人無論再怎麼掩飾,一旦動了武,呼吸吐納法便會將他暴露出來。”凌霜異常平靜地說道,微微地笑了笑。
“教主既然已經知道他是金焰,為何還要阻止奴婢!”暗香叫道。
“暗香,我並不是此刻才知道他是誰,早在最初,我便已經識破他的身份。”
仇焰瞪圓了雙眼,凌霜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就是仇焰??
暗香更是氣得渾身顫抖:“那教主為何不殺了這個賊人?!”
“我想過豈止千遍萬遍……”凌霜的笑輕柔得好像一片浮羽,輕得落不下痕跡:“他的聲音毀了,所以最初我並沒有發覺,只覺得這個人有點奇怪,對我太過呵護照顧了……那時只是心中犯疑,提高了警惕,但他並沒有任何不軌……”
凌霜輕歎一口氣,淡淡道:“他只知我夜夜被噩夢糾纏,卻不知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被夢境折磨?他剛來的第一晚,便一直在夢中呼喚我的名字。呵,好像在為我向九皇子求情……也因此,我知道了他便是仇焰。當時太過意外驚慌,一時沒想起可以一掌殺了他,結果任我怎樣發火捶打,他都不肯離開……”
“難道教主這樣就被感動了?!”暗香不相信的大聲嚷道。
“不……時至今日,我依然憎恨仇焰。可是,言悔卻不論我怎樣打罵都萬般體貼……我不止一次故意用話傷他,更不止一次萌發殺意。我明知他心懷愧疚,還故意用我的不幸去折磨他。”
凌霜的眸子平靜的看不出一絲波瀾:“你知道嗎?我好幾次都險些殺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去殺同一個人。而那個人在扮演的是一個與我無冤無仇的人,每一次瘋狂的發洩過後,我都會覺得,這一次,他該怕了吧?他該走了吧?但是,他卻一直留在了我身邊……我好多次悲痛之時一時忘記而喚他為仇焰,他都會在我耳邊說‘凌霜,言悔不會傷你,永遠不會’……”
“教主,難道你相信嗎?”
暗香被凌霜眸子中的哀傷震撼,氣勢削弱了許多,她無力地看著她的癡情教主,簡直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當然不信,而且以後也不打算相信。”
凌霜開始自嘲地輕笑起來:“我已經把我一生能用的信任都耗盡了,那個人,再也得不到我的絲毫信任。不論他說什麼,做什麼,我都不會再相信。哪怕他這樣拼命的補償,我也沒有一次相信過他的真心。暗香,這兩年來我一直在防他,唯一沒有警惕的時候,只有我沉睡後。他不會知道,只要他流露出半點會危及我的可疑舉動,我都會當場擊斃他。”
暗香意外的一怔,仇焰則是無聲地抑起頭,閉上雙眼,悲戚一笑。
原本,我以為可以用另一個身份與凌霜勾織一場夢……結果,這個夢,只有我自己在織……
“那教主干嘛要跟他一起生活!”
暗香已經氣得直跳腳,搞不清楚凌霜的心裡到底是怎樣想的。
“我一生都不會再相信那個人,也不會再對他說出半個愛字,但是……”凌霜的神情是早已深思熟慮過的人才會露出的坦然:“……暗香,我需要他,需要用他來發洩心中的恨,需要他的悔意來支撐我生存的定義,也需要……他的另一個身份讓我獨自做一個悄悄的夢……但這次,這個夢只屬於我自己。”
“什麼?”
“暗香,我有一個這一生都再也圓不了的夢。”凌霜的眼中湧出幾分落寞:“一個痞痞壞壞卻真心愛我的男子,還有一個眼睛看不到的天真少年,在一片寬闊的天地中,養花植草,耕種收割。沒有江湖,沒有恩怨,我們唯一的苦惱就是三餐吃些什麼,每天只會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嬉鬧不止……”
“教主……”暗香不忍心地喚了一聲。
“這個夢,再也不會實現。”
凌霜收起目光中的寂寞,慢慢揚起一絲微笑:“但言悔的出現是另一個契機。他是言悔,不是仇焰。我們沒有前塵的恩怨,但他卻有拼命補償的心。他默默付出,我盡情渲洩。我不用擔心我的恨令他受到傷害,因為他欠我,所以全部默默承受。
“暗香,如果他是仇焰,我會毫不猶豫殺了他。但他是言悔,而他有著我夢中那個人的一切,最重要的是,他想彌補的心令他不能背叛我。”
頓了一下,凌霜定定地說:“所以,只要他不先出手,我便不會殺他。他若想離開,我也不會阻止。他想留下,我也不會有異議。你明白嗎?暗香,言悔是虛幻的,所以我早已做好破滅的打算,毫不憐惜。但只要這幻象依然存在,我便不會主動去打破它。因此,他還是想補償的言悔,我還是恨著仇焰的凌霜。”
“我不懂……”
暗香喃喃地搖搖頭,她能聽出凌霜話語中對仇焰的濃濃羈絆,但她不能理解一份包含了不信任與破滅准備的愛意,會涵含著什麼樣的眷戀。或許暗香不能明白,但仇焰卻意外的明白了,也因此,他竟在此時,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暗香看到仇焰竟在微笑,而那份笑容柔和的令人心動時,她更加困惑了。
不懂,真的不懂,那是怎樣的一份情?竟將愛與恨糾葛在一起,將前塵的痛與後生的苦纏繞在一起,在愛恨至極過後的平靜中,各自維持著一個以為對方不知道的幻象,各懷心事的再一次羈絆到了一起……
“暗香,”凌霜溫柔地說,“你現在不會懂的……有一天,你愛過、恨過、痛過之後,便能明白了……但我希望你永遠不會懂。”
“教主……”
“你走吧。”
“教主!”暗香驀然跪下,淚流滿面:“若教主放棄玉蓮教,那暗香也不再眷戀江湖!只求留在教主身邊為奴為婢伺候教主!”
凌霜幽幽地長歎一口氣:“好妹子,我這一生只有你這一位紅顏知己,我對你說過,此生我已經給了別人,雖然最終無疾而終,可是這份付出的情已經耗盡我的心力,再也收不回來。我知你對我好,所以更不能留你,走吧,不要毀了你我這份深情。”
暗香低低地抽泣著,凌霜猶豫一下,最終沒有上前安撫。
暗香仿佛流盡了一生的淚水,待她再度抬頭時,便已眼中無淚,目光堅定。
暗香沖著凌霜深深的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站起身,拔劍回鞘,定定地看著仇焰,目露威脅:“教主,若那金焰……不,言悔敢令你有半分傷心,我暗香就算豁出這條命也不會放過他!”
不容置疑的堅定與決然,仇焰知道暗香這席話是說給他聽的。於是,他堅定地點點頭:我豈能再負凌霜?絕不!
暗香放下心來,因為她能看出仇焰眼中沒有半分虛假。她抹去眼角最後一滴淚珠,便昂起頭,強忍回頭的不捨大步離開。
她的教主已經蛻變成一個她不再熟悉的人。以前的凌霜,是不屑、不善、不願與人交流的冷淡,那種冷,是一層盔甲,褪去了冰冷,便是溫柔的教主凌霜。而現在的凌霜,是看破一切超然於上的淡漠,那麼平淡已經滲入骨髓,再也不是大風大浪可以激起波瀾的凌霜。
暗香原本是想迎回教主,與分散各地的教徒聚集後東山再起,可是此刻,她好像驀然失去了目標,不知該做些什麼。
迎面走來一對夫婦,二人都有一條殘腿,女的挎著一個竹籃,抱著一個一、兩歲大的熟睡的孩子,男的扛著鋤頭,三人組成了一幕溫馨的面面。
暗香與他們擦肩而過,忽然腳步一頓,驀然叫出:“小珺?!”
啞嫂愕然回頭,看到暗香後,頓時萬分驚喜,急忙把孩子遞給啞哥,撲上前去緊緊握住了暗香的手,兩淚濕潤。
暗香怔怔地看著為人婦、為人母的小珺,雖然她再也不似身處玉蓮教時那般豐盈玉潤,卻全身上下都彌散著濃濃的幸福感。粗布麻衣、不施粉黛卻更加彰顯出她身為女性天生的美艷,那份美,是從體內散發出來的滿足。
暗香看看小珺,又看看啞哥——閻霄,閻霄沖她友好地點點頭。暗香的目光又落到熟睡的孩子身上,那孩子繼承了母親的嬌俏,生得十分可愛。暗香呆呆地不知該說些什麼,她忽然一顫,急忙道:“你知道教主也在這邊住嗎?”
小珺點點頭,溫柔地笑著。
暗香頓時明白了,她也不由微微笑了起來:“你們一直在照顧他吧……”
小珺聞言笑著走到閻霄身旁,甜蜜地依偎著他,閻霄的眼神萬般憐愛,同樣笑得非常知足幸福。暗香笑了,雖然他們不能說話,但是從他們的眼神中,暗香卻知道他們要說什麼:若無教主當日恩准我們離教,又哪有今日這般幸福?如今教主有難,我們自當萬般照應,以報當年之恩。
暗香最後一絲擔憂也放了下來,即使那言悔馬虎大意照顧不周,與有小珺這般心思細膩的人照顧著,就算言悔分身無術力不從心,也有閻霄無償幫襯著。
教主,不會有事。
而我……也可以放心的走了……
暗香慢慢望向不遠處奔騰的河水,它們並不知前方是什麼,卻義無反顧地向前沖著。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不知前方的路應該怎麼走,但,還是要走下去。也許,會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說不定。
而此刻在另一端,一直呆跪在原地傻笑的仇焰,還沉浸在幸福的悸動之中。因為凌霜新編織的夢中,竟然有他的身影!而只要自己一日不離開,一日不點破,這個夢便會繼續,而凌霜,也願意夢下去!
一想到這裡,仇焰幾乎要快樂的尖叫起來!
久站不動的凌霜忽然開了口:“她已經走了,你還裝?”
仇焰嚇了一跳,正想笑著開口,忽覺不對,若凌霜真的識破自己並沒有昏迷,還會說這些話嗎?再者,他說暗香走了所以不必再裝,豈不是他以為暗香在時,自己在“裝”?
仇焰狡黠地一笑,悄悄不動聲色地躺到地上,一聲不響。
凌霜皺了皺眉,手摸索著向前,腳觸到仇焰時,才緩緩蹲下身來,輕輕地摸到仇焰的臉上。確認他確實“昏”著,這才微微揚起一絲笑意,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凌霜果然在試我……
仇焰心中好笑,罷了,他雖欺我,我也瞞他,二人半斤對八兩,扯平。
不過……沒想到,欺瞞,竟也可以這般甜蜜……
凌霜穩了穩情緒,便又換上那副不冷不熱的神情。站起身重重一踢仇焰:“睡哪裡不好?睡到這裡做什麼?”
仇焰這才一副恍惚的語調磨磨蹭蹭“醒”過神來:“咦?我怎麼睡到這裡了?”
“大概壞事做多了,被雷劈暈了吧。”凌霜冷冷道。
“壞事?”仇焰一笑:“你是說這個?”
突然,仇焰一躍而起一下子親到凌霜嘴上,凌霜呆了半晌,待他意識到那是一個吻時,臉色倏紅,又惱又怒。
仇焰倒是干淨利落的一下子逃出老遠,還得意地大笑:“若多做幾件這種壞事,被雷劈死也認了!”
“言悔!”
凌霜憤怒地大喝著,怒氣沖沖快步上前。仇焰生怕他被腳下的石子絆倒,最終還是乖乖地奔回來扶住了凌霜,自然被凌霜毫不留情的一陣拳打腳踢。仇焰誇張地連連哀嚎,抱著頭拼命求饒,卻不躲不閃,而是眼含笑意的看著凌霜氣得通紅的臉頰。
“你活膩了是不是?!”
“對不起!對不起!”
“滾遠點!”
“哎喲!痛痛!”
凌霜,你曾問我是否相信注定的緣分,現在我可以回答你,我信。
當你在月下重挫我,對我充滿鄙夷不屑時,便已注定你我此生的糾葛。
當我決定以情誘而與你百般親近時,便注定了自己也會淪陷其中。
當你為了我捨棄一切大大超出我的預料時,便注定我此生此世再難將你遺忘。
當我落魄逃命跌入河中時,便注定我要再次遇你償還欠你的情誼。
當你我各懷心事卻能這般安然相處兩年後,便注定你我緣分難盡。
當你說出你隱藏的秘密時,便注定我與你今生今世會相伴到老,再難分離。
凌霜,不要否認,這份緣連上天都在努力撮合,注定了你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