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的黑煙伴隨著越來越小的火勢而漸漸削弱,忙碌的人們馬不停蹄的以干沙滅火,被濃煙薰黑的人群奮力地挽救他們的家園。秋素葦立於人群之中,呆滯的看著身邊穿梭的人們,環視著四周的斷瓦殘垣。
哭鬧的孩子,灰頭土臉的百姓,雖然毀城乃玄臬萬不得已的斧底抽薪之計,但這裡的無辜百姓依然失去了家園。雖然賦松一直安慰自己,說朝廷會撥重款撫恤寧伊州百姓,但是,又怎能減輕自己心中的懊悔與痛苦?
玄臬常常告誡賦松一念之差的代價,自己嗤之以鼻,認為他誇大其詞、聳人聽聞。卻沒想到,真正應驗之時,卻遠比玄臬所言後果更嚴重千倍萬倍。
幾名抬著擔架的士兵將幾個餓得無法動彈的人抬到城北急救,如同餓鬼托世般的憔悴百姓骨瘦如柴,瘦骨嶙峋的雙手毫無知覺得垂在擔架外,輕輕地滑過秋素葦的長衫……
秋素葦再難克制眼中洶湧的淚水,他飛奔到無人的小巷內,緊摀住自己的嘴巴,卻仍低低的洩露出想要嘶吼的慾望。
「小蘆葦……」
親暱而溫柔的聲音由背後傳來,然後是一個溫暖的懷抱將自己緊緊環繞。
「賦松……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該怎麼彌補?我要怎麼做?你教我!教我!」
「那就為他們謀求一切,直至所有百姓都重新衣食溫飽吧。」李賦松愛憐的撫摸著秋素葦的髮絲:「朕知道你有這個能力,只要你願意,你會是朕最好的左膀右臂。所以,為了彌補你的過失,你願意重入朝廷為民請命嗎?」
帶有一點的私心,李賦松輕聲的勸誘著。
「我這種人怎麼配……」秋素葦微微地抽噎著。
「你不相信朕的判斷嗎?」李賦松輕笑道。
「可是……」
「若秋大人心中忌憚玄某,玄臬自當依諾前來。」
玄臬的聲音響起,他緩步走上前來,二狗一臉嚴肅的跟在他身後。玄臬的目光沒有迎向李賦松詢問的眼神,只是慢慢的跪倒在秋素葦的面前,由袖間抽出那把曾經奪去他一隻眼睛的短匕,雙手呈上。
秋素葦一時呆住,玄臬厲聲道:「玄某曾說過,侍寧伊州安渡劫數,自會奉上性命以平秋府百人之怨,玄某絕不食言!」
「臬!」李賦松立刻怒喝道。
二狗也急得大叫起來:「丞相!您忠心耿耿又有諸葛之智,宗元境內有幾人能及!沒有了你,百姓要等多久才能再等到一個玄臬!」
玄臬卻充耳不聞,只是默默的跪拜在地,雙手一動不動的舉著閃爍寒光的匕首。秋素葦怔怔的看著他,手緩緩的伸出,慢慢的握住了劍柄。
「素兒(小偉)!」李賦松與二狗同時喝止。
可是秋素葦依然拿過短匕,以手指輕輕地劃過鋒利的刀刃,目光定在玄臬覆掩紗布的眼睛上:「我當然恨你,怎能不恨?」
玄臬昂首,閉上雙目,一副赴死的決然。
「可是……我們秋家又做過些什麼?難道那些天怒人怨是你的過失嗎?若我們真的無愧於心,行刑之時又怎會萬人大快人心?若我們積德行善,無數百姓又怎會無人叫屈喊冤?這份失德之錯,又怎能怨你?」
秋素葦忽然奮力將匕首遠遠拋出,目光中閃動著從未如此清晰的清透光澤:「若說你一念之差令罪有應得的秋府覆滅,那我的一念之差卻是無辜的黎民百姓受盡折磨。若你還需自刎謝罪,相較這下,秋素葦豈非五馬分屍亦難辭其疚?」
說完,他慢慢扶起玄臬,第一次以真摯的目光注視著玄臬的雙眼:「秋素葦還望玄丞相可以原諒秋府上下所為,原諒秋素葦任性胡為之舉,更加原諒秋素葦一念險亡宗元之罪。」
語畢,秋素葦驀然跪下,深深的向玄臬磕了三個響頭。玄臬急忙扶起秋素葦,一時間百感交集。二人目光對視,玄臬不由啞然失笑:「也許你不相信,我有偷偷想過你或許會說出適才的話。」
帶著毫無介蒂的爽朗微笑,玄臬的目光中湧起了前輩對小輩的憐惜之情。而秋素葦,輕輕的、淡淡的衝他笑了。
***
斗轉星移,漫長的歲月磨去了世間悲歡離合的惆悵,留下的是幾經沉澱的刻骨銘心。歷史見證著時過境遷的蕭索,印證著善與惡的真相。歷史的鴻流之中,宗元皇朝又一次安穩的渡過了又一個十年。
又是一年夏天,悶熱的街道因毒辣的烈日而變得格外冷清,只有數之不盡的蟬兒在不厭其煩的唱著夏日的小曲。茶館裡坐著許多避涼的客人,嗑著瓜子,喝著涼茶,搖著蒲扇,閒話家常。
忽然,幾個平百打扮的壯漢推著兩隻大水桶匆匆而過,正在打算盤的掌櫃立刻衝出門外,又氣又惱的大叫一聲:「張老闆!」
推車的其中一人愣了愣,一看清來者是誰,馬上露出心虛的笑容:「啊……是王老闆啊……哈哈哈……」
王老闆三步並作兩步,氣沖沖的拍著那兩個明顯不是民間之物的大桶說道:「這三日明明應該是我負責運送秋丞相的浴水,你偏偏搶了這兩隻御桶!害我不能送水入宮!你什麼意思!?」
張老闆哈哈一笑,憨憨的搔搔頭:「你也知道秋丞相不久前救了我們一家六口免受不白之冤,我也是報恩心切,您就讓我多送幾日嘛!」
「秋丞相也對我王家有恩!我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輪到我家送水,你倒一下子搶了個乾淨!直接從含煙帶月把皇上御贈的水桶給劫走了!沒有皇上的印徽我要如何送水進宮!?你……」
王老闆氣得手腳直哆嗦,張老闆急忙討好的上前連連道歉:「你也知道秋丞相從不接受咱們的謝禮,只是他偏好用匯入百花露珠的含煙帶月的水沐浴,又恐勞民傷財,怎麼也不肯讓宮中太監每日運水。您說,平時用不著咱們,好不容易逐到個機會還不趁機報恩?別氣別氣,等下回輪到我家時,我讓給你好不好?」
「下回?下回都不知輪到猴年馬月了!一家才送三日!京中受過秋丞相恩惠的又豈止百家!?我要等到什麼時候!?」
王老闆氣得吹鬍子瞪眼,張老闆一邊唯唯諾諾的道著歉,一面暗中示意家人立刻把水桶運走,頓時把王老闆氣得更加暴跳如雷。
茶樓中的眾人樂呵呵的看著經常在京城街頭上演的搶桶記,開懷而笑。
一個身著異域打扮的少年好奇的問了一句:「聽那二位爺的對話,這運水之事並非皇室之命?而是民間自發?」
眾人的目光落到那名少年身上,只見他身著黝黑的無袖皮製短衫,額頭勒有牛骨雕刻而成的紅色環額,脖間束有鵝卵石小大的瑪瑙項鏈,腰間別掛月牙形彎刀,儼然一個徹頭徹尾的西域人。同桌的三名大漢更是個個虎背熊腰,毫無宗元國人的特徵。
「幾位是外鄉人吧?」一個老者和藹的笑著說道:「難怪會有所不知了。我宗元國千年歷史以來,只有我朝出現左右二相同殿而立。而秋、玄兩位丞相都是一等一的國之棟樑,兢兢業業、為國為民、不思回報。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受的恩惠太多了,便自然而然想回報一些。」
「是呀!」一個年青的小伙子插嘴道:「百姓多次聯名奉禮都被他二人婉拒,所有大伙才想出這個主意。玄丞相愛好書畫古玩,常遊歷大江南北的人便會自覺留意奇珍異寶、名筆丹青,若有好的,便想方設法購回京城,玄丞相雖不收禮,卻會購買喜愛之物,大伙都變著法子的省去他尋寶之苦呢!」
「還有秋丞相,他生性喜潔,每日辰時便會洗浴。以前他還是秋家小少爺的時候就喜愛用陰司口的含煙帶月的江水,可是……」說話的男子一頓:「大約十多前年,秋府因謀反之名被滿族抄斬,所幸秋丞相逃出生天,不然宗元就少了一位好丞相了。哎,過去的事別提了!幸好皇上惠眼識人,重新重用了秋丞相。雖然聽說他辰時沭浴的習慣未變,只是再未聽聞他由陰司口取水,大伙都知道他是不想勞民傷財,便自發為他取水。呵呵,皇上知道咱們百姓的心意,也知秋丞相斷然不會接受,才悄悄贈下御桶二隻,允許百姓用此桶運水進宮,秋丞相到現在都不知道呢!」
「想一想,根本就是皇上串通咱們老百姓瞞著秋丞相嘛!」
「哈哈哈!」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可是……」那西域少年忽然若有所指的說:「我卻聽聞秋家失德敗興、喪盡天良,更是圖謀不軌、失盡民心。秋素葦乃秋家唯一後人,你們就不怕……」
茶樓內忽然安靜下來,所有看向少年的目光中都夾雜起憤怒的凶光,更有脾氣急躁者已經拍案而起,幾欲衝上前來。
「宗元皇帝還真是膽子大,」彷彿沒有看到眾人的目光,少年不緊不慢的喝起了涼茶:「若在我高昌國,這類逆臣早已五馬分屍,屍骨棄之荒野了。」
「你個番邦蠻子胡說什麼呢!?」
「我們中原有一句話,英雄莫問出處!就算秋家有天大罪孽,這些年秋丞相也償還夠了!誰是誰非我們宗元國人自有定論,輪不到你一個外鄉人妄做評斷!」
「你又怎麼知道秋丞相這些年做過什麼?憑什麼批評他!?」
一時間觸犯眾怒,所有人都站起身來,雖未上前痛揍此人,但怒目相向的濃濃火藥味也令這一桌的西域人不由緊張起來。
「王子,」一名壯漢悄聲道,「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快走吧。」
那名少年卻放下茶杯,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看來,本王子的賭金輸了。」
***
皇宮內的百荷池畔,一個身著一品官服的男子正坐在涼亭的朱欄旁飲酒,和煦的暖風吹亂了他束於官帽內的烏絲,一旁的兩個小宮女正在賣力的搖著蒲扇。
「喲,連蘆葦都躲到亭子裡喝冰梅湯,看來今年的宗元真是熱得離譜了。」
男子緩緩回頭,白了身著龍袍的來者一眼,一舉手中的玉尊,淡淡的說:「微臣飲的是冷酒,並非梅湯,皇上看錯了。」
誰知李賦松奸笑著一下子把他端來的冰梅湯灌到了秋素葦口中,秋素葦險些嗆到,只得大口嚥下。
李賦松得逞的大笑起來:「誰說朕錯了?小蘆葦口中明明就是酸梅湯。」
秋素葦瞪了他一眼:「小蘆葦?不小了,以後叫老蘆葦吧!」
「不成!」李賦松裝模作樣的皺著眉:「那朕豈不是一把老骨頭?朕才不服老。」
秋素葦懶得再與他爭辯這麼幼稚的事情,繼續面向荷池,靜靜的賞起百態綻荷,嘴角含笑。李賦松輕輕的將他摟入懷中,有意無意的摩挲著秋素葦的雙手,愛暱的緊握住。
「很熱啊……」
「習慣就好了嘛。」
「……」
與秋素葦愈加沉穩的個性比較起來,李賦松倒是越來越顯孩子氣。也難怪,以前身邊有個老氣橫秋的玄臬就夠嘮叨了,結果調皮可愛的秋素葦也變得越來越成熟,而且應了英雄所見略同的恆理,他的政論觀點與玄臬越來越一致,累得李賦松身受雙重攻勢,可謂苦不堪言。
秋素葦不知想到了什麼,黛墨細眉不經意的一蹙,李賦松低頭問道:「想到了什麼?」
「我在想那個高昌小王子哈密羅與你打賭之事……」
「不必擔心,朕對你有信心。」
高昌國與宗元素來交好,百年一訂互不侵犯條約。今年,正是自太上皇簽訂以來的又一個百年。
本來高昌王子哈密羅是來續籤條約的,誰知,生性調皮的他卻非要與李賦松打一個賭,若他輸了,就簽字;若贏了,宗元、高昌兩國百年一續約的規定便要從此終結。雖然提議兒戲,但結果卻非同小可,李賦松也不得不小心應對。
誰知哈密羅的賭約竟是:秋素葦以十年時光的努力,是否取得了宗元百姓對於秋家的原諒。
然後,哈密羅便美孜孜的跑到京城裡尋找答案去了。
「若早知今日這般麻煩,當初朕回宮之時,你便不該阻止朕為你秋家洗脫冤屈。」
秋素葦淡淡的笑了笑,微微搖頭:「不必了……心懷愧疚才能更加努力為民,臣還是那句話,待百年之後,皇上再在秋素葦的墓誌銘上澄清此事吧……」
李賦松摟在秋素葦腰間的雙手驀然收緊:「別在朕的面前提起這些不吉利的事,那個字離你我還遠,現在想它做什麼?」
秋素葦呵呵的笑了起來,一時興起,用力的捏捏李賦松的臉頰:「已經開始修帝王陵的傢伙好意思教訓我?」
「朕不一樣嘛,」李賦松痛得直哎喲,「朕要修個大大的陵墓,好跟某人合葬,至死不渝。」
秋素葦怔了一下,隨即臉驀然一紅,羞惱了起來:「我才不跟你葬在一起!」
「咦?朕有說是誰嗎?」李賦松故作驚異的眨眨眼:「有人想太多哦。」
頓時,秋素葦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一般跳了起來,不依不撓的就對九五之尊一頓暴扁!李賦松全無龍威,還一副很享受的模樣與之嬉鬧,因為只有生起氣來的秋素葦,才會又變回很多年前那個急躁又任性的小鬼。
「高昌王子到——」
秋素葦立刻住了手,一本正經的站到了一旁,十足的不苟言笑的嚴肅大臣模樣。
「別裝了,」哈密羅衝他壞壞一笑,「我全看到了。」
秋素葦立刻連耳根都變成紅色的了。
「哈密羅王子有何收穫?」李賦松微笑著問。
哈密羅不甘的撇撇嘴:「合約拿來吧,哼!」
李賦松與秋素葦同時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哈密羅在條約上龍飛鳳舞的寫上大名,蓋上王徽,剛一完工便立刻興致勃勃的叫道:「好了!我要去找你們的王驍猛將軍比賽去!上次比弓箭輸給了他,我要報仇!」
秋素葦眼波一動,笑了起來:「王子殿下,要知道比賽射箭最忌心浮氣躁,我倒有一計,保證殿下穩贏。」
「真的?」
哈密羅立刻湊上前來,秋素葦一陣耳語,哈密羅聞罷一聲意外的驚叫:「真的?他的小名叫二狗!?」
李賦松立刻大笑起來:「小蘆葦,你大哥若知道你這樣出賣他,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哈哈哈!」
「哈哈!笑死我了!」哈密羅立刻跳著站起來:「看我不贏他個落花流水!」
說罷,這位小王子便像一陣風似的飛奔而去。剛穿過密集的絮柳林,卻迎面撞上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極為特別的是,那人只有一隻獨目。不過他的獨目與他飄然怡得的灑脫氣質,看上去頗具神秘色彩。
那名男子一襲官服,一見到哈密羅便立刻行禮。哈密羅好奇的上下打量著那名男子,忽然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
「我是哈密羅,你是誰?」
「在下玄臬,宗元右丞相。」玄臬彬彬有禮的應答道。
「不必多禮,快起來。」
哈密羅急忙扶起玄臬,笑得如同狐狸般狡猾,雙手有意無意的摸了摸玄臬的手背。玄臬本能的感覺到一絲不適,卻又不敢貿然躲閃,只得強忍住。
「呵呵呵……有趣……」
「什麼?」玄臬怔了怔。
「沒事沒事,」哈密羅繼續笑得奸詐無比:「那我先走了,告辭。」
「請。」不知怎的,玄臬心下鬆了一口氣。
哈密羅繼續歡快的往前走著,忽然回過頭來大叫一聲:「玄臬,你做好準備吧!」
「啊?準備什麼?」玄臬一頭露水狀。
「呵呵呵呵。」哈密羅帶著恐怖的笑聲揚長而去。
「……」
玄臬不知怎得,莫名的覺得有一股陰風吹過。
***
艷秀的粉荷隨風搖曳,暖風之中,兩個親暱依偎的男子靜靜的欣賞著眼前賞心悅目的怡景。秋素葦正安靜的從暖風之中尋找一絲涼意時,忽然,一個黑色的圓環狀項鏈出現在眼前,秋素葦又驚又異的看著這個熟悉的小東西,意外的望向李賦松。
「這是你大哥拜託朕交給你的。他說他已經認祖歸宗,也原諒了他的父親,現在一家子生活開心,沒什麼心結了,所以將這個東西還給你。」李賦松輕輕一笑:「他說,他由你的那封信便知道你的心結也已經解開,這個東西也應該物歸原主了。」
李賦松說著,由袖間拿出一顆珍珠般大小的夜明珠,小心翼翼的將它們重新串到一起,再一次系到了秋素葦的脖間。秋素葦摸著闊別十載的項飾,一時百感交集,目光中閃動著溫柔沉靜的神采。
「你的信裡到底說了什麼?你大哥會說你解開心結?」李賦松問道。
秋素葦露出一絲窘態,低聲道:「反正與你無關……」
「真的?」李賦松一揚眉毛:「朕才不信,不得欺君!」
「說沒有就是沒有!」
「看來朕要大刑伺候!」
「嗯?呀!你……嗯……」
秋素葦的聲音彷彿被什麼東西驀然堵住了一般,無法盡清,掙扎了幾番,最終隱沒在有些粗重的呼吸之中。當然,秋素葦顯然忘記了李賦松是不可能滿足於一個深吻的哦。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