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飛站在洗手間外。
是男士洗手間。
裡面黑著燈,門口還放著一張「清潔中」的牌子。
天知道,如果真的是在清潔,那麼就不該漆黑一片。
單飛一邊在心中咬牙切齒,一邊伸手拍了拍前額:老天,他真不想走進去。因為他可以想像那場面——毫無疑問,這又是一個爛攤子。只是站在這裡,他就已經聽到裡面若有若無的呻吟聲。
他媽的,為什麼我總要收拾爛攤子?就因為我是「員警之星」?!單飛憤憤地想,我不是自願做的!
……OK,好吧,至少他們是關著燈動手的,謝天麟無法指控他們。這個員警之星自欺欺人地想——嗯……雖然下手的是誰,明顯得連傻子都知道。
按下了洗手間的電燈開關,單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推開門,走進去。
警隊的公益廣告上說他「勇往直前」,不是嗎?
燈光是慘白的,瓷磚、洗手台,甚至連廁所隔間的門都是慘白的,除了那個人。
黑色的襯衫,黑色的西裝長褲,質地考究,做工精細,如果上面沒有血跡,那麼就完全符合上流社會公子哥的著裝標準。
他修長勁瘦的身體此刻蜷縮著,靠坐在洗手台下的牆腳。
瓷磚鑲嵌的牆壁和地板上,點點滴滴儘是紅色的液體。
那是血。
這兩個混球!單飛無聲地呻吟了一下,感覺略微眩暈。
看看他們兩個都幹了些什麼!與其打謝天麟一頓,還不如乾脆殺了他!
現在謝天麟受傷的程度,恰恰能激起他強烈的報復欲,而狠毒凶殘是他與生懼來的特質!
再次深呼一口氣,「怎麼?」單飛自己都能聽出自己聲音中明顯的故作驚訝,「搶劫?」
「你閉嘴!」蜷縮的人抬起頭,「你知道是誰幹的!」
那雙淡色眸子裡滿是痛楚和憤怒,傷者一隻手掩著鼻子,另一隻手將揉成團的外衣按在右側的額角上。
他的五官是如此精緻而俊美,即便在這麼狼狽的時刻仍是相當地迷人,叫人難以移開視線。
挪開捂著鼻子的手去支撐牆壁時,鼻血就難以遏止地大滴大滴落下來。
低聲咒罵了一聲,他又重新摀住了鼻子,「我會投訴的!」他低聲咆哮道,瞇起了眼睛怒視單飛。
但立刻地,他被劇烈的痛楚和眩暈糾纏住,緊蹙起眉,閉上雙眼。
媽的,比意料的要嚴重得多!單飛心中一顫。不,他知道自己的恐懼和擔憂絕對不是因為傷者,而是因為可以預料的麻煩。
這個人,謝天麟,他活該被如此對待,單飛對他沒有一點同情──對於一個黑社會、毒販、殺人犯來講,只被毆打算是待遇已經相當不錯了。
此刻堆在警察局的檔案,堆起來比謝天麟本人還要高!而那還不算三天前他槍殺緝毒警員的案子!當然,這該死的竟有本事找到一個十幾歲少年替他頂罪,所以,真該死!
單飛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一絲內疚,但他卻不能不擔心自己同伴的前途。
今天不該來BURNING BAR!
他懊惱地想,真正開始後悔了。
如果能從四十分鐘前重新來過,那該有多好!
∼f∼a∼n∼j∼i∼a∼n∼
四十分鐘前,BURNING BAR。
正如其名,今晚它就像燃燒起來一樣。
它選擇紅色來妝點這個平安夜。
四壁上懸掛著火焰造型的燈盞,平日昏暗得像地牢一樣的空間,此刻沐浴在一種暖暖的,又令人亢奮的微光中。
「WOW!─」楊帆環顧四周,「怎麼忽然冒出這麼多人?看起來好像沒有位置了。」
平安夜翻譯過來就是不睡覺的晚上,廣場、大街和灑吧,到處都是簇擁的人群。
「沒位置?沒位置我們回家睡覺……」葉利揉了揉通紅的眼睛,忙插口道。
他已經在警局連續四十幾個小時沒回家了,困極了的時候,就在辦公室裡並起幾張椅子胡亂睡上幾分鐘,此刻別說是啤酒,就算是給他一個D罩杯的美女,他也沒有心情去幹點什麼了。
思及至此,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跟眼前這幾個小伙子比較,精力是不是明顯衰退了?
「我最後一個單身漢之夜……」盧錦輝哀怨地歎道。
「那邊好像有一張空桌!」單飛指著酒吧的一角道。
那是一個非常隱蔽的角落,幾乎就是視線的死角,即便是在今晚,整個酒吧幾乎都籠罩在這種柔和的緋紅光輝之下的時刻,那個角落依舊是昏暗模糊的。
這要感謝單飛三番五次地掃視和梭巡,那張似乎被遺忘了的桌子,才有機會現形。
一行人立刻興奮地走過去,攻佔了那張桌子。
出人意料的是,這麼個昏暗的角落,視野卻出奇地好。他們把自己隱藏在黑暗中的同時,也可以將整個酒吧盡收眼底。
單飛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並且決定今後在BURNING BAR放鬆的每一個夜晚,都將佔據這個位置。
BURNING BAR是他下班之後首選的休閒場所,要知道,員警這個工作有著太大的壓力了,而對於他這樣一個備受矚目的「員警之星」來說,還有什麼比一個能夠迴避公眾視線的角落更好的地方呢?
「兄弟,是不是有點緊張?」一邊將自己慵懶地癱在椅子上,楊帆一邊拍著盧錦輝的肩膀笑道。
還有不到八個小時,這個幸運的傢伙就會成為九龍地區警隊第一美女的新郎,說不羨慕那是假的,但他們衷心地為這個Luckydog感到高興。
「緊張?」這個幸運兒撇了撇嘴,努力作出一個輕鬆的神情來證明自己的話,但顯然他失敗了,「嘿,我只是擔心我的蜜月旅行要被取消!」他嘟嚷著,「該死的謝天麟!」
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的婚假將被取消。這要托謝天麟之福──他犯下一個又一個血淋淋的罪案,但卻依然逍遙法外。他們抓不住那混蛋,哪怕他剛剛殺了一名員警!
這是他們O記的錯,放任他為非作歹!
「別提這畜牲,」單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而他的兄弟們跟他的神情相差無幾,面色瞬間就沉重了下來,「至少今天晚上。」
這是一個該詛咒的名字,一個該詛咒的人。他不願意在平安夜、盧錦輝的最後一個單身漢之夜,被這個名字敗了興。
「沒有人告訴你們這張桌子被包下來了嗎?」
單飛迅速地回過頭去,面容就像是被鞭子抽過那樣扭曲起來,他甚至把手放到肋下的佩槍上,因為這個聲音的主人,絕對值得單飛送一顆子彈給他。
站在單飛背後五步開外的人,外表跟他喪心病狂的行徑並不太相符,他長得相當地精緻──O記的資料表明他是個亞歐混血──有著混血專有的細膩膚質,和對黃種人來講過於白皙的膚色。
溫暖的紅光在他柔美的頰上,鋪上了細細的一層紅暈,使他看起來,就像是該被收藏在保險櫃最裡面的珍貴象牙雕塑。
但事實上,他應該被「收藏」在小欖監獄,香港的所有員警都會同意這一點。
「謝天麟,你他媽的在這裡幹什麼?!」葉利衝口而出道。
這簡直是噩夢,這絕對是噩夢!他已經計算不出過去的四十八小時裡跟這個傢伙打過幾次交道,但毫無疑問的是,每一次都異常地艱難而令人惱火。
他不能夠相信,就在他剛剛從工作中逃開,在最喜歡的休閒場所裡,努力想要減輕謝天麟給他帶來的壓力時,這個傢伙居然又出現在他面前!
「就像你所看到的這樣,」謝天麟的面上慢慢浮現起慣常的調侃表情,就如同在警察局裡常見的那種,乍見面時的溫度慢慢從他淡色的眼中褪去,「正常消費,完全──合法的。」
還是一樣微微上揚的冰冷聲線,卻似乎缺少一點點敵意,他似乎只是在回答問題而己──這一次沒有再逃避、挑釁或者仿其他什麼更惡劣的事情,幾乎算是一種讓步──這不正常!他有什麼陰謀?否則怎麼可能態度會有所好轉?
單飛帶著職業性的敏感思忖著,而當他發現謝天麟是單身一個人的時候,懷疑開始實體化──謝天麟身邊跟屁蟲一樣追隨著他的打手和保鏢不見了。
這絕對是一件稀奇事!謝天麟居然敢不帶著保鏢出行?如果讓單飛形容,那麼他會說這傢伙在自殺。
這陣子他招惹的人幾乎數不清,除了警方之外,至少有三、四個幫派想把他撕成碎片。
而他就這麼獨自走出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驅使他這麼做?
如果這不是一個陰謀,那麼……他不對勁!
似乎發現了單飛審視、懷疑的目光,謝天麟微微側頭,他望向單飛的眼睛,但只是一個像蝴蝶停留那樣輕微的觸碰,之後他轉移了視線,並且盡量不引人注意地把手移動到身體後面──他控制不了指尖的顫抖。
「滾開。」單飛沉聲道。他不知道謝天麟是怎麼回事,但卻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混蛋此刻給了他一種異樣的感覺。
不到八小時就是盧錦輝的好日子,他不想這段時間之內出現任何無法控制的局面,而此刻,火藥味已經隱隱地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你是說,從我花錢包下的桌子旁邊?」像是一聲譏笑,謝天-慢慢地說:「好吧,這一晚算在我的帳上,我很樂意請幾位阿SIR喝點什麼──希望你們的消費在兩千元以內。
「當然,如果想贏得一次去廉政公署喝咖啡的機會,那麼另當別論。」謝天麟帶著一個毫無溫度的微笑,望著四個員警。
這是他包下的桌子?所以才會在熱鬧的平安夜裡空下來?幾個員警的臉上浮現出些微的尷尬和更多的憤怒──因為在一個極度厭惡的人面前理屈而產生的憤怒。
「別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葉利猛然站起身來──他受夠了!有錢可以請一個擅長胡說八道的律師,也可以收買人命!殺了人可以找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頂罪,那孩子甚至連槍怎麼開都不知道!
而此刻,居然在他們面前炫耀自己包下了一張桌子,有錢了不起?!
聽得出來,葉利的意識已經再次被手頭上的案子所佔據,所有的負面情緒眾集到了一起,盧錦輝和楊帆忙從左右攔住他。
案子還沒有結,在大庭廣眾之下起衝突,只能變成上庭時辯方律師有力的證據──那個叫做端木的律師會毫不費力地,讓陪審團相信警方針對謝天麟。
或許他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單飛揣測,不管怎樣,現在的任何行為,都有可能對兩個月後開庭的案子帶來不良後果。
「我們走……」他沉聲道。
「哦,當然,在酒吧這種地方,是論槍不是論錢的。」在員警已經表示放棄的時候,謝天麟的冷笑只能被理解為挑釁而不是反擊,「員警非常、非常的了不起。」
制止住同伴可能的舉動,單飛指了指門口,目送盧錦輝和楊帆夾著葉利走開,他才回過頭,伸手抓住了謝天麟的衣領,推他坐倒在之前自己坐過的椅子上,「坐在這裡等死吧!」他輕聲說:「用你老子的錢,給你自己買一塊好墓地。」
謝天麟仰起頭,伸出手覆在單飛抓著他衣領的手上,但並沒有要嘗試擺脫鉗制的意思,一點也沒有。
他望向那雙只有厭惡和恨意的眼中,「你是在威脅我啊?單警官。」他的嗓音非常非常輕柔,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挑釁和對峙,幾乎是在耳語。
「不,我是在關心你。」單飛譏諷地道,鬆開手,慢慢地撫平謝天麟胸前被他弄皺的襯衫,「多好的消息,謝天麟單身一個人在BURNING BAR裡喝酒,很多人願意看到這樣的場面。」
是的,只要這條消息從線人的口中散播出去,那麼不出十分鐘,謝天麟就會被撕成碎片。單飛會這麼做的,在謝天麟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又毀了盧錦輝最後一個單身漢的夜晚之後。
他當然不單單是為了跟謝天麟爭一張桌子,而是在他預料到之後的幾個小時裡,他跟他的同伴因為這次挫敗的衝突,而將歡樂時光改成喝悶酒的痛苦聚會之後,他不會讓謝天麟坐在這裡品嚐勝利。
謝天麟凝視著單飛,昏暗的紅光下,他的神色看起來有些異樣,單飛分不清那是不是沮喪。
半響,那個黑社會站起身,「好,今晚這地方是你們的。我會再找其他地方……只是……我只是想要安靜地待會兒,你沒必要把場面弄得血淋琳的,不是嗎?還是說你願意我走出你們的視線,然後去姦淫擄掠?」
他的目光令單飛莫名地窒悶。「很好,」單飛盡力讓自己表現得淡漠一點,「那麼,走開。」
謝天鱗把視線從單飛的臉上轉移開,然後,轉身,走過吧檯,消失在人群中,
本來一切可以說解決得很完滿,單飛跟自己的同伴得到了桌子,儘管不能夠當場給謝天麟戴上手銬,但至少,挫了他的氣焰。
而謝天麟無聲無息地躲在另一張桌子後──他掏了點錢,讓另一個角落的一對情侶心甘情願地離開──獨自斟酌。
令情勢急轉直下的契機,出現在楊帆和葉利的一趟洗手間之行中。
單飛歎了口氣,因為他發現那個時候謝天麟也不在座,而他的同伴一掃之前的沮喪,像小孩子似地笑遂顏開的回來,拼了幾瓶啤酒之後,謝天麟的位置依舊是空的。
肯定出事了,單飛知道。
來洗手間的路上,他就已經預見了這個場面,雖然不確定自己能做點什麼來扭轉劣勢,但他覺得自己應該嘗試一下。
但當單飛親眼看到的時候,才發現,情形顯然比他猜測的要糟糕得多!
謝天麟看起來難過到了極點,他甚至無法掩藏住細細的呻吟,單飛知道這對他來講是很不尋常的事情。
他記得,謝天麟總是保持著無懈可擊的儀態和高貴脫俗的風度,從不喪失控制,無論是對局勢還是自己的身體。
而現在,那個「高貴的」黑社會按在額頭的右側的手微微地-抖著,掩在鼻前的手徒勞地擦拭著鼻子下的血跡──血水不停地往下流,沿著他白皙的手腕沒入到黑色的襯衫中,消失不見。
他不會死的吧?毫沒來由地,單飛心中一突。
他可能詛咒過謝天麟無數次,但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會離夢想實現這麼近,而且,這麼……不安。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謝天麟再次拾起頭,瞇著眼睛看過來,「我沒想到他們那麼白癡。」他說,語氣中充滿難以置信和怨憤,「我想不到這麼做有任何意義──難道是想逼我襲警?然後以搶槍的名義幹掉我?!」他不確定地猜測。
或許是疼痛,也或許是眩暈,某些因素產生的失控,使他看來比平時要幼稚得多。
單飛意識到這傢伙的頭腦中充滿了詭計,但事實上,他的同伴只是宣洩心中的憤怒而已,沒有任何詭計的成分在內——即便是有針對謝天鱗的計劃,那也不是這一次襲擊。
單飛暗自歎了口氣,「我還不知道你這麼幽默……有被害妄想症?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矢口否認道:「不過,既然你被不知名的人襲擊而受傷,那麼需要我幫你叫救護車嗎?」
在洗手間蒼白的燈光下,謝天麟的面色看來有發青。單飛不知道那是因為氣憤還是傷勢。「非常感謝!」謝天麟放開按著頭的上衣,抓住洗手台的邊緣努力站起身,他看起來有點眩暈。
單飛看到了他額角上流血的傷口──很可能是在混亂中他的頭撞到了硬物,比如牆壁或者洗手台上,但在黑暗中葉利和楊帆並不知道──這可不是太好的傷痕,如果破相了的話,或許會被鑒定為嚴重傷害。
「你沒事吧?」他皺著眉問,感到事情更嚴重了。
謝天麟用冷水沖洗著血跡和傷口,「我會活到看著你那群蠢同事完蛋的,這是他們沒殺了我的代價!」他說,然後毫無預警地倒下去。
單飛認為謝天麟已經氣糊塗了。有些話他本不該對自己說,就比如倒下之前這一句,它直接導致單飛想關門離開。
讓傷害他的人付出代價,這正是謝天麟擅長的事情,他甚至不必等到有人能傷害到他,僅僅只要對他有潛在的威脅就夠了。
當然,他也同樣擅長販毒、殺人。他能做到這一點,不只是因為他老爸謝擎的江湖地位和勢力,他本身就具備一定範圍內呼風喚雨的能力──他奸狡狠毒。
不過今天晚上他的行為,似乎並不太符合他一貫的行為準則。
首先,他不該單獨出現在一個不符合他身份的地方。
其次,他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做了許多不符合他形象的動作,甚至眼神,他不該給單飛那樣的眼神,就好像他一直都在渴望這個死對頭──這是不可能的。
最後,在他支持不住之前,就該叫來自己的跟班,可是他沒有,他倒在了自己敵人的跟前。
單飛有些掙扎,畢竟棄一個傷者而不顧的事情他從沒做過,但問題是這一個不是-人,這是謝天麟,單憑他平日的所作所為,就該關進監獄裡一百年,更別提失去意識之前的宣言。
所以,單飛真的想離開,就這麼走人,讓謝天麟自生自滅!然後整個香港地區的員警都會感激他這個決定!
單飛在心裡對自己說,接著,一邊詛咒自己,一邊蹲下身去。他把手指停在謝天麟的鼻端──是後者慘白的臉色使自己看起來像個死人──還有呼吸。
單飛掏出電話,他想他首先要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通知葉利他們想好供詞,以及今後應對報復的措施,事情已經失控了。
盧錦輝明天上午的婚禮。
他再次無聲地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