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鈴」的鬧鈴聲劃破了寧靜的早晨,也讓躺在床中央將自己裹傳像蠶繭一樣的人抖了一下,他先是將身子縮得更小來抵抗鬧鈴聲,但最後終於忍不住自被單中探出一隻手,「啪」的一聲將床頭的鬧鐘用力掃到地上去。
「鈴——鈴鈴——咭——嘎——」仿十八世紀宮廷鍾造型的小鬧鐘在地上發出哀鳴,在早晨八點五分的時候壽終正寢了。
「叩叩叩」十分鐘後,門外傳來了規律的敲門聲。床上的人沒動靜,認真地扮演蠶繭裡的蛹、一動也不動。
「叩叩叩」規律的敲門聲再次響起,不過不同於之前的敲門只是禮貌性的告知,這一次敲門聲響完三下後,門「咿呀」的一聲從外面推開了。
「唰」、「唰」兩聲,同時被掀起的是落地窗的厚窗簾,還有原本裡在男人身上的床單——
「搞什麼鬼!」
「啊∼∼∼」
男人憤怒的低吼聲和女人慌亂的驚呼聲幾乎同時響起。
「美香,忘記提醒你,少爺是留洋回國的,所以睡覺習慣比較不同……」優雅中帶著安撫性的第三種聲音響起,在將被單扔回床上蓋住裸男的同時,對站在一旁的年輕女僕解釋著。「是我沒預料到這種狀況,讓你受到驚嚇真不好意思。」
驚嚇!?到底是誰受到驚嚇啊!被單下的佟少華忿忿不平地想著;先是被人從睡夢中惡意吵醒、接受刺目陽光照射,之後又被人用「被單」攻擊、莫名其妙的兜頭蓋下,他扯開被單探出頭,仍不忘以被單圍住自己只穿內褲的下半身。
「西、澤、爾,又是你!」佟少華咬牙切齒地謎起眼低咒。一大早擾人清夢不說,居然還帶著佟府的小女傭闖進來,真氣死人了!「你剛才有聽到『請進』這兩個字嗎?居然敢隨便闖入主子的房間!」
「對不起!對不起!少爺,都是我不好,是我敲了半天沒響應,佟管家才會幫我的……」名叫美香的小女僕喃喃道歉,才一抬頭又看到佟少華赤裸的胸膛,一張臉紅得幾乎要著火了。
「美香,你先下去為少爺準備早餐。」西澤爾轉身,柔聲囑咐。
「是。」美香感激地點頭,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房間。
「西澤爾……」佟少華正想開口發作,卻注意到對方已經換上了標準的管家制服;衣領雪白挺直,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更神奇的是他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抖擻,半點也沒有睡眠不足的模樣。
呿!明明一樣是清晨三點多入睡的人,為什麼這傢伙可以看起來這麼「神清氣爽」!?佟少華這麼想著,一雙貓眼已經不悅地瞇起。
「少爺,您是有事要吩咐,還是只是想練習我名字的發音?」西澤爾見佟少華沒有下一步的指示,疑惑地挑高一道眉詢問。
「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名字,隨便叫兩聲不行嗎?」佟少華回嘴。「對了,還沒和你算帳,這麼早叫我起床幹什麼?」
「現在已經八點三十分了。」西澤爾斯文地提醒,舉起右手晃晃表說道。「老爺每天早上七點半就會出現在飯廳用早餐,閱讀報紙的同時已安排好一天的行程,八點整準時出門,也就是說,當少爺還在像孩子一樣賴床、和我討價還價『為什麼要起床』這件事情的時候,老爺已經在洋行處理至少兩、三件公事了。」
「我又不是老頭!」佟少華當然聘出他語氣中的嘲笑,卻不打算上當。「再說我又不懂洋行的事情,關我什麼事!」
「少爺,昨天晚上您可不是這麼說的,是誰對我說想要快一點瞭解上海的一切?」西澤爾彷彿早就猜出對方會這樣回答,以徐緩的語氣解釋道。「既然少爺不打算到杭州,老爺已經吩咐下來,在上海一切有關洋行的事情,將全權交給少爺處理。」
佟少華光是吃了一驚,跟著非常不高興地瞪視西澤爾道:「你這麼迫不及待打電話到杭州打我的小報告?」
「少爺。」西澤爾輕歎一口氣,以一種看著無可救藥的頑童般的目光遺憾道。「老爺離開的這段期間,洋行裡的一般事情都是我在處理,只有遇到重要的決定,才由我聯絡杭州的老爺再做處理,但這些畢竟只是權宜之計,現在大部分的人都知道你——佟少爺回到上海了,若是我再繼續管理洋行,難保不會有什麼難聽的謠言傳出去。」
「什麼難聽的謠言?」佟少華蹙眉。
「這還用問嗎?當然就是『剛回上海的佟家少爺是不學無術的廢物』這一類的傳言。」西澤爾以恭敬的語氣繼續說道。「但如果少爺真的執意不管理洋行,老爺也下達了另外一個命令。」
「什麼命令?」佟少華的臉色已經變得相當難看了。
「上海幾家洋行是老爺多年來的心血,如果少爺真的沒能力處理,卻也不能放
任它衰敗,只要少爺一句『放棄』,那麼洋行的所有管理權就會移轉到我的身上,既然我是跟隨在老爺身邊多年的管家,只得盡力為老爺鞠躬盡瘁了。」西澤爾平靜說道,綠眸仔細注意著佟少華的反應。「如果少爺選擇了放棄,老爺同時也吩咐說,每個月您必須支付『兩百塊』大洋,當作住在佟府的伙食和住宿費用,至於其它部分的……」
西澤爾的話還沒全部說完,「唰」的一聲,佟少華像跳豆一樣自床上彈起,一張俊臉變得扭曲,咬牙切齒地開口:「老頭真的這麼說!?」
「如果少爺不信,可以親自打電話到杭州確認。」西澤爾依舊溫和地答覆,最後微微傾身,以恭敬的姿態問道:「所以少爺最後的決定是?」
「廢話!這還用問嗎?」佟少華憤怒地瞪著西澤爾!該死的老頭!該死的西澤爾!全部都是混帳!先把自己騙回上海,再用這種伎倆困住自己!可惡可惡!
「請恕我這個下人愚昧,如果少爺不把話說清楚,我可能會弄錯您的意思。一西澤爾開口再次確認。「不知少爺等會兒是想走一趟洋行,還是我得通知老劉,載您到市中心開始找其它工作?畢竟一個月兩百大洋不是小數目。」
「告訴那個小女僕早餐不用準備了,我們十五分鐘後出發到洋行。」佟少華冷著臉對西澤爾命令道。「本少爺要換衣服,你現在立、刻、出、去。」
※ ※ ※ ※
「遵命,少爺。」西澤爾咧出笑痕,優雅地退下。
「我們即將前往的第一家洋行『德行洋行』位於天津路上,主要是以出口茶葉和生絲為主,這是老爺在上海成立的第一家洋行……」皮蓬車平穩地行駛在路上,後座的佟少華有些無聊地看著窗外繁華熱鬧的上海街道,漫不經心的聽著身旁西澤爾機械式的報告。
「德行洋行目前是由『王偉德』王經理負責,他從老爺年輕的時候就開始追隨,是老爺十分信任的員工之一。」並不在乎自己說的話是否被忽略,西澤爾只是盡責地繼續報告著。
「……以上,就是德行洋行目前營運的狀況,不知道少爺有什麼問題嗎?」演示文稿告一段落之後,西澤爾開口詢問。
佟少華文手撐頤,無聊地搖頭,跟著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問道:「既然老頭……」一看到西澤爾不悅地蹙眉,他無所謂地改口道。「既然我爹這麼相信那個王經理,那還有什麼問題,我每天有沒有到洋行真有這麼大的差別?」
「少爺,您若是有心要繼承老爺的洋行,就該早點拋棄那種不成熟的孩子心態,畢竟在商場上,一步錯可是全盤錯。」西澤爾搖搖頭,以公事化的聲音解釋。「王經理雖然是老爺十分相信的員工,但他信服的對象是老爺,此刻洋行少了老爺坐鎮,倘若代理的主子過於無能,讓對方覺得有機可趁、或是覺得可以欺騙,難保對方不會產生貳心。」
「知道了啦!」佟少華捏捏眉心,雖然對方很囉唆,但卻不能否認他所說的確實有道理。
「雖然少爺對洋行一竅不通,但每一件陌生的事情對每個人來說,都得從零開始,不是嗎?」不同於以往的譏諷,西澤爾換上長者對後輩的叮嚀語氣說著。「只要願意開始,什麼事都不會太遲的,即使是像少爺您這種人也是一樣的。」
「喂!你這句話什麼意思?」佟少華不服氣地瞪大眼。
「玉不琢、不成器啊,少爺。」西澤爾只是微笑結語,跟著轉移話題說道。「喏!天津街六十五號,德行洋行就在前面。」
王偉德是一名年約五十歲、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他穿著一身深色西裝,戴著一副圓框眼鏡,早就已經等候在洋行門外了。
「您就是佟少爺?果然長得一表人才,久仰久仰。」佟少華才下車,王經理就笑吟吟地上前,主動伸手打招呼。
「你好,王經理。」佟少華握住對方的手回禮,既然老頭指定了要自己當代理人,自然不能太丟臉,於是他主動微笑說道。「這陣子多虧了王經理,才能讓洋行一切運行正常啊!」
「哪裡!哪裡!佟少爺您這麼說不是要折煞我了,不過都是我該盡的本分。」王經理猛搖頭,露出了誠惶誠恐的客套表情。
佟少華忍不住轉頭,對西澤爾露出一種「看!我做得不賴吧」的得意表情。
西澤爾淡淡的挑高一道眉不予置評,絲毫不浪費時間地對王經理說道:「麻煩王經理將洋行的帳本,還有這幾個月的營運報告拿出來,好讓少爺早一點熟悉洋行的事情。」
「是,佟管家,一切都準備好了,請兩位和我來。」王經理也換上認真的表情點頭,畢竟這幾個月來,西澤爾就像是佟老爺的分身一般認真而一絲不苟,有種讓人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的魄力。
三人來到德行洋行內的辦公廳,簡單不失高雅的辦公室內飄散著淡淡茶香的味道,位於中間的辦公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堆又厚又重的資料和帳本。
王經理恭敬地請佟少華生到主事的辦公桌前,再請西澤爾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最後自己站在辦公桌前面,清清喉嚨開始報告……
長達三十分鐘的口頭報告,加上王經理不時熟練地抽出桌上的某一本帳冊、再細心地攤到佟少華面前反覆講解,當整個報告到一段落的時候,佟少華也已經坐在椅子上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了,不但屁股坐得又酸又疼,腦子裡也塞滿了一堆進貨、出貨、盤點等等他從來也沒接觸過的資料。
「辛苦你了,王經理。」西澤爾率先站起,頷首說道。「晚上我會議司機來取前幾年的報告和資料,可以讓少爺更快進入狀況,得麻煩你事先準備一下。」
「是。」
什麼!?還要看前幾年的資料!?佟少華在心中哀鳴,但卻無法出聲發作,只能默默起身,俊臉卻不得不擠出客套的笑容。「王經理,謝謝你,以後還要請您多指教、多幫忙。」
「佟少爺別這麼說,您要是哪兒需要我,只要一句話就成了。」王經理笑著回答,至少對佟少華留下了不錯的第一印象。
佟少華踩著從容的腳步離開德行洋行,一上車之後就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軟在椅子上。
「老劉,接下來到南京路的『華青洋行』。」西澤爾坐走後,對前座的司機吩咐道。
「是。」老劉應了一聲,隨即發動車子離去。
「不會吧?我們還要去其它的地方?」佟少華唉叫一聲。光是走一家洋行,自己就聽得頭昏腦脹的,沒想到居然還有下一家!
「少爺,老爺在上海一共有五家半洋行,其中半家是和日本人合資開設的。」西澤爾綠色的眼珠子一轉,俊臉面無表情地停在佟少華哀怨的臉上淡淡說道。「話說回來,您該不會以為自己每半年收到的五千英鎊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
「好,我知道我這個少爺是廢物,老爺才是你的神!那也沒必要一天就要拜訪完吧!」佟少華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至少可以一天拜訪一家,要不然就是先熟悉一家再去一家,這樣也不錯。」
「開車的不是少爺,準備帳本做演示文稿的也不是少爺,將每一家洋行的背景做口頭報告的更不是少爺,您唯一需要做的就只是坐在那裡喝茶、憋住呵欠、假裝聽得清楚明白,這種簡單的事情連港口隨便抓個小兔崽子都做得到,難道對少爺來說卻是超出能耐嗎?」西澤爾淡淡的嘲笑。「雖然很遺憾,但看來我得通知老爺一聲,老爺確實太高估少爺了。」
「西澤爾,你究竟是天生討人厭,還是特別針對我佟少華這個人?」佟少華雙手環胸,終於忍不住疑問道,如果因為西澤爾的每句話生氣,那自己總有一天會吐血而亡,倒不如偶爾當個傻子假裝沒聽懂算了。
「那麼少爺您究竟是小孩耍賴,還是真是癩狗扶不上牆?」西澤爾不答反問。
「呃……少爺,佟管家,我們已經到了。」前座的老劉早已經停下車,感覺到後面的氣氛已經十分緊繃,有些膽戰心驚地開口。
西澤爾不語,綠色眼瞳挑釁地看著佟少華,等待他的響應。
「……」半晌後,佟少華主動放棄和西澤爾互相瞪視、相對雨無話的場面,一聳肩無奈地問道:「好啦!算我怕了你,華青洋行的負責人是誰?」
「黃青。」
佟少華頷首,在老劉為他打開車門的同時,臉上再次換上了爽朗的微笑,迎上站在洋行前等候自己的男子。
唉!佟少華在心中歎息,若是讓瑞那群死黨看見現在的自己,一定會覺得他很沒用,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這麼容易屈服於西澤爾很丟臉,但,在心裡又有一種聲音在告訴自己,千萬別讓這個半洋鬼子、還有遠在杭州的老頭看不起!
帶著這樣的信念,佟少華勉勉強強重新振作起精神,踩著自信的腳步迎向對方。「你好,我是佟少華,請多多指教。」
不過就是代替老頭管理幾間洋行嘛!哼!可別小看他佟少華!
雖然在心中發下了豪語,但當佟少華終於踏出第四家洋行、坐回車內時,整個人已經累得快要睜不開眼睛了。
「西澤爾……就算你再怎麼嘲笑我也無所謂了,我真的不行了!」佟少華主動求饒。腦袋瓜已經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資料、帳本……種種讓人頭昏眼花的數據,要是再讓他記任何東西,腦袋說不定真要爆炸了!
「再去最後一個地方,今天就算結束了。」西澤爾以哄小孩的語氣讚賞道。「只要有心,少爺還是可以做得非常好。」
「嘿嘿,你這是在讚美我對吧?」佟少華疑問,聽起來是讚美,但感覺上就像是隨便拍拍小孩的頭、給他一顆糖那樣的敷衍,但自己也將就著接受吧!
「只有小孩才需要旁人無時無刻的讚美,少爺您還是小孩嗎?」西澤爾的溫和瞬間立刻轉成嘲諷。
「算了,就當我沒說過。」佟少華停了一聲,賭氣地看向窗外。
※ ※ ※ ※
在西澤爾的陪伴下,佟少華努力振作精神踏入位於天津路上的第五間洋行,正當他坐在辦公桌前聽著例行演示文稿時,一名穿著素雅旗袍、看樣子像是洋行職員的年輕女子走入辦公廳,彎身在西澤爾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由於兩人相隔了好一段距離,所以佟少華只看到西澤爾朝自己瞥了一眼,跟著就起身和那名女子離去。
呿!這傢伙果然沒把自己當主子,連請示一聲都沒有就大搖大擺地離開了!滿心好奇的佟少華不悅地想著。
「佟少爺?是不是有哪裡不對?」洋行經理見佟少華緊緊蹙起兩道眉,有些不安地開口。
「沒什麼。」佟少華揮揮手,示意對方繼續。
就在此時,西澤爾去而復返,大步走到佟少華的面前,彎身恭敬道:「少爺抱歉打斷你們的時間,有一通您的電話。」
「我的電話?」佟少華疑惑挑眉。誰會知道自己在這個地方?
「是老爺。」西澤爾回答。「從杭州打來的電話。」
「老……」佟少華一張俊臉「唰唰」的染上慌亂。老頭……那個讓自己誕生在這個世界,卻莫名把自己扔到英國整整十一年;寫家書像批公文、卻又突然把自己召回上海,把一切洋行交給他的老頭打電話來了?
「佟少爺,既然是佟老爺的電話,您就快點去吧!」洋行的經理誤解了佟少華的遲疑,以為他是因為擔心失禮所以遲遲不動。
「少爺?」西澤爾傾身,在佟少華耳邊說道。「老爺人還在杭州,這不過是一通電話而已,沒什麼好怕的。」
「誰……誰說我……」佟少華實時想起還有第三者的存在,連忙將「害怕」兩字吞回,一張俊臉微微通紅,輕咳幾聲站起來對洋行經理說道。「不好意思,得麻煩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接著,佟少華就跟在西澤爾後面,從經理辦公室轉到了一間小房間,裡面的桃木桌上放置了一具黑色的電話。
佟少華瞪大眼望著擱在桌上的黑色話筒,頓時覺得有些口乾舌燥……連緊握成
拳的掌心,似乎都能感覺到濕意。
「少爺,我在外面等著。」西澤爾似乎能明白他的緊張,體貼地為他關上房門,保留隱私權。
佟少華頷首表示感謝,深吸一大口氣後坐下,這才拿起桌上的話筒。
「喂?」佟少華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此刻簡直此十五歲初次發生性關係的時候還要緊張!呿!真差勁的比喻!連他都忍不住在內心嘲笑自己,不過是和十一年沒見面的老頭說話,沒什麼好怕的!
「少華?」電話的那一端,傳來了低沉、充滿男性魅力的聲音。
真的是父親——佟宣懷的聲音!雖然話筒那一端的人只說了「少華」兩個字,但佟少華依舊瞬間辨認出對方的聲音,即使他們父子整整十一年沒有見過面、即使父親的影像在記憶中開始變得模糊了,但自己還是認得出來,而且無法控制地覺得眼眶有點熱……
「是,我是少華。」佟少華強自鎮定,不敢讓聲音洩漏出任何情緒的波動,就怕父親聽出他聲音中的哽咽。
「回上海還習慣嗎?」另一端的佟宣懷關懷問道。
「這裡變了很多,但還可以。」佟少華緊握話筒,像是回答老師問題的學生一樣畢恭畢敬,雖然是很公式化的問候,但畢竟是來自父親的問候啊!
「我暫時還無法離開杭州。」佟宣懷像是放心了,繼續吩咐道。「在上海除了西澤爾以外,別相信任何人。」
嗄?佟少華一呆,不應該是父子之間久別重逢的溫情對話嗎?為什麼才第二句就將話題轉到西澤爾那傢伙身上去了?
「那個傢伙……」
「少華,我這裡還有事情要辦,沒時間多說了,剛才我說的你都聽清楚了嗎?」佟少華正想開口抱怨西澤爾,卻被佟宣懷打斷。「記住,你是我佟宣懷的兒子,別丟我的臉。」
不給佟少華任何反應的時間,另外一端已經將話筒掛上了。
「嘟——嘟——嘟——」佟少華聽著話筒裡的嘟嘟聲,一時片刻還無法相信對方就這樣把電話掛斷了!
在上海除了西澤爾以外,別相信任何人!
記住,你是我佟宣懷的兒子,別丟我的臉!
佟宣懷剛才說過的話像是留聲機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裡播放,也讓佟少華的情緒從錯愕、不可置信,慢慢轉變成羞憤、氣惱,最後全部彙集成熊熊燃燒的憤怒火焰!
「可惡!氣死我了!」佟少華像是看怪物似地瞪視著桌上的電話,甚至衝動地抓住桌腳,整張掀起——
「砰」的一聲巨響,驚動了等在門外的西澤爾,他開門進入,平靜的俊臉上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
「什麼事!?發生什麼事了!?」洋行的經理和職員們同樣聞聲而來,試圖探頭想弄清楚裡面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只是少爺不小心把桌子弄倒了。」西澤爾絲毫沒有遲疑地將閒雜人等驅離,轉身關上了房門同時落了鎖,雙手環胸,一雙綠瞳緊鎖著佟少華問道。「是這張桌子長得不合少爺的意,還是您有什麼其它的問題?」
「走開!我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佟少華惡狠狠地開口,滿肚子的怒火無處宣洩,一看到西澤爾心裡更火了。
「少爺,耍小孩子脾氣的事情在家裡做就算了,但您選擇在此時此刻發作,是存心讓外人看笑話嗎?」西澤爾不忘提醒。
「那又怎麼樣?反正我知道你和臭老頭都看不起我!」佟少華怒氣沖沖地喝叱。「對,老頭欣賞你,很了不起對吧!真不知道你是他兒子、還是我是他兒子?既然嫌棄我,覺得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幹麼要叫我回來?」
佟少華一股腦兒地抱怨,剛才那通電話讓自己都懷疑起,到底誰才是真正的父子,畢竟長達十一年沒有說過話的「血親」,談話的內容卻只是「要相信西澤爾」、「別丟我的臉」之類與自身完全無關,卻讓人氣得快吐血的話。
西澤爾眉一挑,冷冷地說道:「少爺,撒嬌也要適可而止。」
「什麼!?」佟少爺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在自己氣得整個人快爆炸的時候,居然被對方解讀為在撒嬌!?「你是瞎了還是蠢了?沒看見我氣得頭髮都快豎起來了嗎?這是撒嬌嗎?」
「那麼,我可以請問老爺在電話裡說了些什麼?」西澤爾不理會佟少華的說詞,直接詢問。
「哼!說得不多,但就是提到『你』。」佟少華充滿酸意的開口。「他說在上海除了西澤爾以外,誰都不可以相信。」
「還有呢?」
「他說我是他佟宣懷的兒子,不可以丟他的臉。」佟少華逐字逐句地重複。「沒有其它了,老頭就只交代了這兩句話。」
「……」西澤爾沉思片刻,緩步走到佟少華的面前,綠瞳微瞇,仔細求證道:「讓我弄清楚一件事,老爺只說了這兩句話,就讓少爺激動得掀桌子?而您想說服我這不是在撒嬌?」
「當……當然不是!我剛才不是說了,我是生氣,『生氣』兩個字很難懂嗎?」佟少華被西澤爾的綠瞳一望,頓時面紅耳赤。自己是因為被老頭羞辱,有點惱羞成怒,絕對和撒嬌無關!
「如果我沒記錯,少爺您八歲那年就離開了上海對吧?」西澤爾以平靜的語調開口。
「對,那又怎麼樣?」佟少華冷哼一聲。
「我從出生到現在,除了十四歲那年被人擄上船、差點被賣到紐約,還有前些日子為了接少爺,去了一趟香港之外,全部的時間都待在上海。」西澤爾目光直鎖著佟少華繼續說道。「也就是說出生到現在,我幾乎都留在上海,自從老爺收留我以後,我每一天都跟隨在老爺身邊學習,不管是佟府的一切、老爺生意上的往來情況,都是由時間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經驗,所以關於上海,我當然比少爺熟悉『很多很多』,讓『對上海熟悉的管家』照顧『對上海一竅不通的笨兒子』這件事,老爺有任何處理不當的地方嗎?」
「呃……」佟少華啞口無言,只能逞強地瞪著西澤爾。
「再說,明知道自己的兒子無所事事、不事生產地活到十九歲,就算長得人模人樣、舉止優雅,但充其量不過是靠著父親每半年的五千英鎊過活的小鬼,但是老爺卻願意在這個趾高氣昂的小鬼回上海後,將自己經營多年的生意交出來,唯一能讓老爺有此決心的,不就是相信您是他的兒子,確信您不會讓他失望所做出的決定嗎?」西澤爾嘴一抿,冷諷一聲。「是誰完全無法體會老爺的用心,卻任性掀桌子發脾氣?難道少爺還想否認自己不是任性的小鬼?」
西澤爾的話像是鐵錘一樣敲進佟少華的腦子裡,讓他一句話也無法反駁。
「如果我猜得沒錯,少爺心裡最不舒服的就是『老爺全然信任我』這件事情吧?」西澤爾環胸,態度輕鬆、俊臉甚至帶著惡意笑容地結語道。「您也已經十九歲了,撒嬌對我、對老爺都是沒用的,如果不服氣,那就快點成長成為可以獨當一面的男人,堂堂正正地將『老爺最信任的人』這個位置從我這裡搶走吧!」
西澤爾的話就像是一盆醒腦的冷水,雖然是毫不留情地撥了過來,卻也讓佟少華確實地清醒了過來。
「好,我就搶給你看!」黑色的貓眼瞬間盈滿鬥志,年輕的俊臉也揚起了絕對不認輸的精神。
「我會期待著。」西澤爾微笑,目光瞥到佟少華歪掉的領帶,忍不住伸出手調整,同時有些莫可奈何地說道。「哎!擺脫孩子氣的第一步,就請少爺從時時注意自己的儀容開始吧!」
「你這種管家,真是少見的囉唆啊!」口裡雖然抱怨著,但佟少華卻站著不動,任由西澤爾為他打好領帶。
「叩叩」,敲門聲這時響起,打斷了兩人之間的談話。
「抱歉打擾你們,佟管家,佟少爺。」洋行經理開門探進頭,刻意壓低語氣說道。「杜月笙杜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