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二五年 香港九龍-蘭桂坊
九月的香港十分悶熱,即使有風,空氣中依舊夾帶著一股黏膩的濕意。
原本只是一個純樸小漁港的香港,自一八四二年英國入主之後,便以極快的速度發展成為遠東最重要的金融商業中心之一。
碼頭、船塢、市政廳、俱樂部、旅館、歌德式的教堂等等,不僅是建築物,就連鋪在地上的碎石道路,都像是將整個英國的城市自地球另一端搬運過來似的,以最快速的生長方式在這個小島上落地生根了。
蘭桂坊整條街上處處可見咖啡館與酒吧,其中一間名為「湯瑪士」的酒吧,外觀十分吸引人;在西洋石造的白色建築物入口,卻懸掛著兩盞中國式的大紅色燈籠,從外面往裡面看,就能看見佈置得十分華麗的大廳深處擺了一張行軍床,床上擱了好幾個軟墊,三三兩兩的客人躺在上面。
酒吧內的客人形形色色,有中國人、日本人、也有歐洲人,各自坐在幾張燈芯草編成的小桌旁,嘴裡啜飲著外國啤酒,或琴酒、白蘭地之類的烈酒,除此之外,幾乎每個人的手裡都執著長長的紅土煙桿,煙桿內塞的是本世紀最銷魂的煙草添加了玫瑰花香的鴉片。
不同膚色的臉孔在煙霧裊繞的酒館中晃動著,各式各樣的語言交織混合成一片,這種將東、西方文化以奇特的方式交流融合的景象,在香港這個租界城市裡處處可見,連空氣中都充滿了讓人著迷而墮落的氣味。
正因為如此,置身於充滿迷醉氣息的湯瑪士酒吧裡,卻獨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既不抽鴉片煙、也不喝酒的年輕男子,很自然地成為了酒吧內最特殊的客人了。
男子看起來相當年輕,約莫二十幾歲,穿著一身米色夏季西裝,以一種怡然自在的姿態坐在窗邊。
「先生,再來一杯牛奶嗎?」有著棕色皮膚的印度服務生上前,在彎身收拾空杯的同時,慇勤地開口詢問。
他之所以會注意到這一名特別的客人,不光是因為對方不點鴉片煙、不喝酒這麼單純,而是這位客人半個月來、每天都會準時在下午兩點整出現,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固定點兩杯牛奶,然後在四點左右離開。
「謝謝,麻煩你了。」年輕男子抬起頭,以標準而流利的英語回答。
由於男子坐的位置剛好背對著陽光,當他抬起頭的時候,那頭比中國人或是日本人更濃黑的髮絲,經過陽光的投射,映照出一種近乎是-藍色的光澤。
若是看得再仔細一些,就能發現這名男子應該是個混血兒,雖然擁有西方人深邃的翠綠色眼睛、挺直的鼻樑,以及飽滿的嘴唇,臉型卻沒有西方人那樣的稜角分明,像是將西方人立體深邃的五官鑲在東方人柔和的臉型上,巧妙而完美地將兩者的優點全都融合在一起,構成一張充滿男性魅力的臉龐。
在這個華麗又墮落、甚至可稱為無法紀可管的租界地裡,混血兒是很常見的;移居此地享受特別保護權的外國人、與中國女子生下的孩子,因為貧窮遠渡重洋來租界地討生活的各國妓女,她們與不同國家的人、或是和有錢的中國人所生下的孩子,不僅在西方人的世界無法立足,也同樣被中國人嘲弄著。
眼前這一位客人,實在很難分辨出他是哪一種出身,畢竟他雖然是一名混血兒,但不管是說話談吐、外表儀態都十分高貴,帶著某種上流社會的淡漠優雅,也因為如此,所以即使他一連好幾天只坐在這裡,酒吧裡的服務生依舊不敢怠慢,以一種慇勤的方式細心招待著。
「先生,您的牛奶。」服務生重新端來一杯熱牛奶,將杯子放妥的同時,也忍不住循著對方的目光望去,好奇在那一端到底有什麼東西可看,能讓這名男子幾天來不厭其煩地一看再看?
吵鬧繁華的街道……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打扮得光鮮亮麗、懷著不同目的走在街道……每一天、每一刻,蘭桂坊不就是這個樣子嗎?有什麼特別值得對方欣賞的地方嗎?
「謝謝。」像是意識到服務生尚未離去,男子掉回眺望的視線,回給對方一個淡淡的微笑。
「不客氣。」服務生扯開笑臉掩飾自己的失態,很快地退開。
年輕男子不以為意,只是重新將視線轉回窗外,以一種專注的凝視目光,謹慎地鎖著自己的目標……
與湯瑪士酒吧隔著一條大街遙遙相望的,是一棟樓高二十層、名為「史丹佛」的國際飯店,它是由英、美兩國的資產家共同出資合建,是九龍半島上最新蓋好的新型飯店、也是香港有錢人最喜歡聚集的場所。
打造得富麗堂皇的飯店門口,從早到晚川流不息的賓客始終不曾減少,而當坐在湯瑪士酒吧內,擁有中歐混血外貌的年輕男子手中的懷表走到四點十五分的時候,他一雙翠綠色的眼睛因為尋到了目標,微微地瞇起了──
出現在翠綠色眼瞳視線範圍內的,是三、四名東方男子,他們清一色穿著淺色系西裝,黑色頭髮都以發油向後梳理,以一種慵懶而緩慢的腳步(或者該說是酒醉未醒的輕浮步伐)步出大廳,這幾個人或笑或鬧、舉止十分輕浮的東方男子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被人注視著,在飯店門房的侍候下,一前一後彎身坐進了同一輛黑色轎車裡。
等四名東方男子都上車之後,黑色轎車很快地駛離了飯店。
黑色轎車消失在飯店門口的同時,湯瑪士酒吧內的男子也有了行動,他優雅起身,在桌上放置了足夠付的英鎊之後,便打算離去。
「謝謝,歡迎您明天再度準時光臨。」服務生早已記下他的臉,在離去時不忘熱情地打招呼。
「很遺憾,我已經訂了明天回上海的船票了。」年輕男子回首,對服務生微微頷首,高大的身影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繁華的街道上了。
※ ※ ※ ※
有不夜城之稱的香港,即使夜深了依舊是人車沸騰、燈火輝煌,將整條街擠得水洩不通。在這個充滿變化與革新的時代,每隔一、兩個月就會有一間新落成的飯店或是舞廳開張,而飯店舞廳業者也會延攬最出名的樂團駐店演奏、歌唱,以最新的設備與音樂吸引人潮,誘惑人們投擲金錢,盡情地燃燒生命、與這個城市一起沉醉。
今晚在九龍半島開張的,是一家由猶太富商所經營的新型舞廳。猶太人愛錢,由他們所經營的舞廳自然不會像英國人或是法國人所經營的場所那樣充滿了限制與規定,簡單來說,這是一間只要有錢、任何人都能前來盡興的高級舞廳。
當一名身穿米色西裝、高大俊美的男子出現在懸著巨大吊燈的舞池大廳時,很快地就引起舞池內人們的注目;不管是穿著高衩及腰旗袍的艷麗東方女子,抑或是身穿小禮服、手持羽扇的豐腴西方女子,紛紛投注傾慕的眼神,希冀對方能接受自己的邀約。
男人無視於一雙雙充滿著明顯挑逗與暗示的眼睛,一雙翠綠色的眼睛在舞池中淡掃一圈後,修長的雙腿就如同主人自身擁有強烈的意志力一般,以毫不遲疑的步伐穿過舞池,罔顧四周傳來的歎息聲,以從容優雅的姿態往樓上走去。
有別於一樓的舞廳,二樓以上又是另外一種享樂天堂,一間又一間混合著中西式、佈置得富麗堂皇的房間裡,不管是想吸大麻煙、鴉片煙,抑或是想玩牌、想豪賭一番的賓客,都能在不同的樓層找到符合自己需要的空間。
翠綠色眼瞳的男人踩著穩重的步伐,自二樓的房間開始,找尋他此行的目標……
四樓長廊末端、約略六坪左右的雅房內,傳出男人一陣得意的笑聲。
「嘿嘿……小少爺,我是二十一點,看來幸運的風向開始往我這裡吹了。」水晶燈下,坐在長型牌桌左端的男人朗聲笑道。
長桌的兩端各自坐了四個人,左邊以一名五十歲左右的西方男子為首,而坐在長桌右邊手持撲克牌的,則是一名大約十八、九歲的年輕東方男子。
年輕的東方男子兩道劍眉一蹙,同時將手上的撲克牌往桌上用力一蓋,態度果斷地認輸。
「請,『小少爺』。」中年男子往後靠向椅背,雙手愉悅地交握在胸前,以十分戲謔的方式稱呼對方,同時面帶微笑地等待男子的下一步動作。
「嘖!願賭服輸。」被喚作小少爺的東方男子輕啐一聲,「唰刷」的一聲從椅子上站起,跟著伸手移向胸前白襯衫的鈕扣,從上向下逐一解開,動作俐落的脫下襯衫扔到一旁,雙手環胸、以一種挑釁的目光斜睇著坐在對面的人。
坐在中央的中年男子吹了一記響亮的口哨,褐色眼睛微微瞇起,半是欣賞半是滿足地以目光鎖住眼前的東方男子;一百七十五公分的身高,以東方人來說並不算矮小,雖然有些清瘦,卻有一副寬肩窄腰的好身材,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不像一般東方人那種偏黃的色澤,看得出這具身體的主人喜歡陽光和運動,因為這是長年接受兩者洗禮才能產生的勁瘦身軀。
雖說擁有獵豹般矯健優雅的純男性體魄,一張臉龐卻是斯文略帶稚氣;炯炯有神的黑色大眼睛像貓一樣、在眼角末端微微揚起,挺鼻之下則是兩片厚薄適中的淡紅色嘴唇,精緻的五官組合成一張充滿魅力的俊逸臉龐。
「傑克,看不出這東方小少爺的襯衫下還藏了一副好身材!」坐在傑克兩旁的男子笑了,暗自交換了一個只有彼此能意會的眼神。
「呦!小少爺,還敢不敢和我繼續賭下去?」傑克點起一根煙,以一種優越的語氣開口。
「賭就賭,誰怕誰」東方男子冷哼,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卻忍不住瞪了原本和自己一起來,如今卻醉癱在椅子上的死黨們。
今天的舞廳之遊原本只是再單純不過的玩樂日,就像他們四個人這兩個月來在香港度過的每一天一樣,每天睡到下午三、四點才睜得開眼,在洗掉一身的煙味、酒味,重新梳洗打扮後,找一間飯店、俱樂部用餐,而後再一次投入香港讓人迷醉的夜生活。
今晚一行人來到這家新舞廳,跳了幾曲後,大伙覺得無聊,因此轉戰樓上想看看是否有其它的樂子,正巧遇上了傑克幾人在四樓的雅房內喝酒,他們之間最喜歡喝酒的「瑞」,想也不想的便大膽地走過去攀交情,而且腦筋一轉,想到四人中的佟少華的賭技、賭運一流,於是主動提出用最簡單的二十一點來決勝負,以美酒當獎品開賭,就這樣和傑克一群人賭了起來。
一開始的時候很順利,幸運之神幾乎就站在他們幾人的背後微笑,不到一個小時,就把傑克那瓶珍藏了四十年的洋酒喝光了,心有不甘的傑克陸續又向舞廳點了新酒;紅酒、洋酒……各式各樣的烈酒一瓶接著一瓶,三個小時不到,與他同行的幾人都癱軟在椅子上了。
「少華,我們再也喝不下了,接下來全靠你、可別在洋人面前丟臉吶,一定要贏到最後……贏到讓他們脫褲子,知道嗎?」最先陣亡的瑞,滿臉通紅的扔下這樣一句話,便「咚」一聲倒在椅子上昏睡過去了。
「喂!你們都不能喝了那我還繼續賭什麼?」今晚唯一還沒倒下的佟少華抗議,他對酒類並無偏好,只是喜歡贏牌的感覺,所以今晚可說是各取所需的遊戲。
「贏了這麼多就想走?那可不行。」傑克看出佟少華不想繼續,搖頭表示不同意。
「你難道沒聽過『願賭服輸』這句話嗎?要是你今晚一次也贏不了,難道要我陪你坐在這裡賭一整夜嗎?」佟少華沒什麼興致地開口,知道這群人莫名其妙被喝掉七、八瓶昂貴的烈酒,心裡一定不服氣。
「你和你的朋友一共喝了我七瓶酒,這樣吧!我們再賭七局,不論輸贏就此結束,怎麼樣?」傑克提出折衷的方法。
「好,就賭最後七局。」佟少華也十分乾脆地答應了。
賭局繼續進行,第一局依舊是由佟少華獲勝,但這一次他一點也不開心,只能瞪著傑克遞過來的那杯酒。
可惡!拿「酒」這種東西當獎品真無聊,偏偏這群傢伙又睡死了,總不能要他把瑞的嘴巴撬開,直接把酒灌進去吧!對於喝酒這件事他並不是滴酒不沾,只是不喜歡每天晚上重複喝完吐、吐完再喝的程序,久了也沒什麼樂趣。
雖說傑克這群人拿出的都是價格最貴的酒,但對於酒類沒有特殊偏好的佟少華,根本不能算是獎品。
「怎麼了,小少爺?我點的可是全舞廳最貴的洋酒,多少人作夢都想喝上一杯……怎麼佟少爺似乎對贏來的獎品不甚滿意啊?」傑克不懷好意地笑問,早看出對方不喜飲酒這個事實。「你剛才賭牌時的氣魄到哪去了?怎麼喝杯酒要猶豫這麼久?」
「哎哎!不管玩牌再怎麼厲害,不過只是乳臭未乾的小鬼哩!連酒都不敢喝!」坐在傑克旁邊的幾人也跟著起哄。「小朋友你放心,這瓶酒最多也只能再倒出三杯,就算你全部贏了也不會喝醉的,對吧?」
開玩笑,說什麼也不能讓這群洋人看扁自己!對方挑釁的言語讓佟少華的理智像是走火的電線,「啪滋」一聲瞬間斷裂,貓一般的眼睛瞇起,二話不說就仰頭一飲而盡,再用力將酒杯放下,俊秀的臉上寫著「別小看我」的表情。
「好氣魄!我們再來!」傑克哈哈大笑,同時不著痕跡地從桌下遞給身邊的同伴某樣東西,示意對方見機行事。
「要是不讓你們輸到脫褲子,我佟少華三個字倒過來寫。」火辣辣的酒精從喉嚨直接燒入下腹,燃起了佟少華旺盛的鬥志,打定主意一定要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厲害!
「二十一點。」不一會而,佟少華十分得意地掀開自己的底牌,再一次獲勝。
「佩服佩服。」傑克稱讚,再一次將空的酒杯倒滿,推到佟少華的面前。
「嘖!」看著眼前滿滿的一杯酒,佟少華忍不住又回頭瞪了昏睡在沙發上的夥伴們一眼。明天等這群傢伙清醒,非得要他們好好補償自己不可!
佟少華再次一口飲盡杯中烈酒,連續兩杯醇酒下肚,不僅下腹傳來陣陣火辣,連兩頰也開始感覺到熱氣了,他一瞥桌上的酒瓶,看出只剩下最後一杯的份量,心中不禁鬆了一口氣,就算再次贏了,身體應該還挺得住。
果然,如佟少華所預計的一般,他順利地贏了第三次,同時也將最後一杯酒喝入腹中。
「喏!之前說好的只玩七局,現在還剩下四次,不過我們別再鬥酒了。」佟少華率先開口,要是傑克再繼續開酒、賭酒,他肯定會像瑞他們一樣倒下來直接睡到明天下午。
「那麼你想賭什麼?」即使連輸掉八瓶好酒,傑克依然面不改色,維持著好風度微笑著。
「賭什麼……讓我想想……」佟少華托著下巴沉思,一雙靈活的貓眼上下打量著傑克。嘿嘿……這個叫傑克的看起來腦滿腸肥、要是脫光了一定很好笑!既然比賽還有四局,足夠讓他輸得脫掉襯衫、長褲……一想到對方只穿著內衣、內褲,頂著大大的啤酒肚走出房間的情況,佟少華露出了狡詐的笑容。
「嘻……賭錢傷和氣,最後這四場遊戲我們來玩點新鮮的!」佟少華笑著公佈答案。「傑克先生,你這套西裝看起來料子不錯啊!不如我們就賭這個,贏家得到輸家的衣服。」
傑克一頓,跟著哈哈大笑,褐色眼瞳閃過了挑戰的決心。「好,小少爺,我們就來看看最後到底是誰脫下誰的衣服。」
「好,廢話少說,發牌吧!」佟少華意氣風發地答應了。
黑桃三……黑桃九……紅心四……黑桃……當佟少華陸續將牌握在手上,攤開觀看的時候,突然覺得眼前一花,一瞬間不但手上有什麼牌都看不清楚,甚至還將牌看成了七、八張之多。
可惡,這是怎麼一回事?平常自己的酒量就算再不濟,也不會喝三杯就頭暈目眩啊!該不會是今天晚上吃得不多,所以一下子讓酒氣沖得太快了吧?
「小少爺……怎麼了?你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對面的傑克淡笑著問候。
「嗯……沒事。」佟少華隨口應了一句。真糟糕,連傑克那張胖臉都好像變成三張了……現在只希望自己能快點結束這四場牌局了!
「嘿嘿……小少爺,我是二十一點,看來幸運的風向開始往我這裡吹了。」攤牌的結果,傑克以二十一點勝過佟少華的十九點。
「嘖!願賭服輸!」佟少華輕啐一聲,很自動地把身上的白襯衫脫下,重新坐回椅子上。哼!就算喝到頭暈了,也不信自己會輸給這個胖洋人!
接下來的兩局,佟少華勉強振作精神贏回,但自己頭暈目眩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嚴重,連原本想嘲笑胖傑克露出渾身白肉的心情都沒了,只想盡早將這幾局解決,好好躺下來睡覺。
終於,兩人進行到今晚的最後一局了。
「唰刷刷」的洗牌聲聽在佟少華耳裡,已經失去了平日讓他精神一振的效用,反倒像是催眠曲一樣,讓他的眼皮越來越重了。
「喂!洗牌要洗多久啊?快點了結快點結束啊!」佟少華不耐煩地催促。王八蛋!胖傑克那瓶到底是什麼酒,現在不僅是人,連胖傑克身邊的景物都開始變得模模糊糊了。
「別急,最後一局就要來了。」傑克依舊好脾氣地笑著,褐色眼珠子清楚看見了佟少華的兩頰已經盈滿了紅暈。
一張、兩張……當佟少華將兩張牌握在手上時,垂眼看見這是一副完美的二十一點,正想開口說點什麼的時候,只覺得眼前一黑,跟著「咚」地一聲倒在桌上昏睡過去了。
當對面佟少華的黑色頭顱「咚」一聲倒在桌面時,胖傑克等人相視一笑,心中也鬆了一口氣。
「傑克,這小子要是再不倒下,只怕你連內褲都得輸光!」與傑克同行的朋友取笑道。這個東方小鬼真不是蓋的,不但牌技好,連牌運都超強的。
「還敢說!你放的那個什麼藥,藥性這麼慢,我都差點懷疑你和小鬼是一夥的,存心看我輸到脫褲子!」胖傑克冷笑。最後兩杯酒他已經摻入迷藥,這才順利讓東方小鬼倒下的。
「好了,現在人也迷暈了,你想怎麼整他們?」傑克的友人好奇問道。
今晚他們踏入舞廳原本就是想找樂子,沒想到這幾個東方黃毛小子硬是看上傑克的好酒,非但將他珍藏的好酒喝光光,還額外多點了好幾瓶昂貴的好酒,在輸得一敗塗地的情況下,最後他們只有略施小計,表面上不動聲色,然後假借賭輸的時候將迷藥摻入酒中,等他們全部都醉倒後,再好好算這筆帳!
「哼!一定得想些好法子整整這群小鬼。」傑克一邊穿回自己的衣褲,一邊忿忿不平地開口。
「對了!今天晚上我記得在舞廳看見了保羅、文生他們那一票人。」其中一人突然想到,語氣曖昧地開口。
「喔!他們今天晚上也在這裡?」傑克有趣地挑高一道眉。朋友口中的保羅、文生一群人,和他們一樣來自美國,都是來這裡做生意的,夜裡喜歡泡在俱樂部、舞廳玩樂,而保羅那些人最特殊的興趣,就是他們對東方男子的喜好遠遠勝過東方女人。
「反正這群黃毛小鬼醉死了,我們就把他們當成免費的禮物送給保羅他們,一來可以和保羅套交情,二來也可以讓這些不知死活的小鬼得到教訓!」另外一人也覺得這個法子十分棒!不但可以抵銷他們一整晚賭輸的怨氣,也可以讓這群臭小鬼嘗嘗被玩弄的滋味!
「好!這個辦法好,我們就這麼辦。」傑克嘿嘿冷笑,當下就決定出去尋找保羅,同時將這四名年輕的東方男子送給他!
「咿呀」的一聲,雅房的門已經被人早一步推開了。
緩步踏進雅房的,是一名身材高大、身穿米色西裝的黑髮男子,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歲,俊美的臉上面無表情,一雙綠眸淡淡掃過房間內的每一個人,最後目光停頓在佟少華的身上。
「你是誰?」傑克主動開口。這人不像是無意間闖入,反倒像有備而來,卻特別等待適當時機才踏入那樣的篤定。
「將這幾位少爺交給保羅確實可以洩恨,但最後吃虧的可是你們幾個。」綠眼男子開口,顯然將傑克等人的打算摸得一清二楚。
「什麼意思?你到底是誰?」傑克心中一怔,沉著臉問道。看來這人早在門外注意著房間裡的一舉一動,但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幾位來香港最主要的目的是經商沒錯吧!既然如此,最好不要隨便得罪這幾位少爺們哩!倒在那裡最左邊的那個,是香港史丹佛飯店負責人的獨子,旁邊那個,是香港總督的第三個兒子,最右邊那個,則是香港華盛頓洋行負責人的次子,我記得華盛頓洋行是你煙草生意的最大買家,我沒說錯吧?」男子緩緩地說出幾名東方男子的來歷。「如果你執意要把他們送給保羅,就算可以逞一時之快,但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
「你是誰?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傑克臉色一變。確實,如果這幾個毛頭小子背後的靠山都這麼強,要是出了一點閃失,他在香港的生意可就危險了。
「每一位浪蕩子的背後總是有一位擔憂的父親哩!」黑髮男子淡淡一笑。「如果各位不介意,今晚這裡所有的消費都由我負責,明天我會派人送幾瓶最好的酒到您的府上。」
男子見傑克開始思考,跟著踏前一步、彎身在傑克耳邊,以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說了幾句話,更讓後者整個身子一震。
「就當大家交個朋友,今晚的事情就別和這些少爺們計較了。」男子伸出手,以十分溫和的語氣開口。
「好,我就交你這個朋友。」傑克換上笑臉,熱情地握住了對方的手、用力搖了幾下,同時轉身對友人說道:「走!今晚也玩夠了,我們回去吧!」
雖然不知道傑克突然改變心意的原因是什麼,但很顯然是因為對方剛才和傑克說的那幾句話有關。
「喂!傑克!就這樣算啦?那人是什麼來頭?」一人湊到傑克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
「是一個交了絕對不會吃虧的朋友!」傑克不願意多說,只是快步離去。
傑克等人離開以後,雅房內就只剩下五個人,男子緩步走到桌前,還沒靠近,就聞到佟少華等人一身的酒氣,他兩道眉毛不悅地蹙起。
「真是一群無可救藥的少爺們。」男子低喃開口,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彎身正想抱起佟少華時,他睡眼蒙-地睜開眼睛……
「你……是誰?要幹什麼?」佟少華不是很清醒地問,臉上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迷惘。只隱約注意到眼前這個人有一雙很亮的翠綠色眼睛,卻一點也不知道對方是誰。
「我是及時保住你們屁股貞操的人。」知道佟少華的意識根本不清醒,男子半是嘲諷半是冷笑。
「什麼笨蛋?什麼屁股貞操?我怎麼一句話也聽不懂?」佟少華說完後,再次閉上眼睛睡著了。
「果然是笨蛋少爺。」男子歎一口氣,彎身將佟少華抱起,踩著大步離去。
雅房外,候著兩名舞廳的服務生,他們見男子打算離開,有禮地頷首退開。
「房間裡剩下的那幾個,要麻煩你們送回去了。」男子吩咐道。「送他們回去時,別忘了我剛才交代的話。」
「是,一句也沒忘記。」畢竟只是送客人回家、轉達幾句話,就給了優渥的小費,他們說什麼也不會忘記的!
「慢走,歡迎下次再度光臨。」兩名服務生彎身四十五度、畢恭畢敬地目送男子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