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安抬起頭,驚訝自己竟然沒有注意到下雪了。天色轉暗,斗大的雪花往下飄落,很快就將她和契爾的身軀覆上一層雪白。
「噢,」她驚喘出聲,拭著睫毛和頭髮。「我已經許久不曾見過雪了!」她伸出手,轉了個大圈,伸出舌頭,歡喜地舔吮著雪花。
「多久了?」契爾問,同時快速解開馬匹的韁繩,將馬牽過來。「瞧你表現得像和邁斯同齡的孩子!」
她咧開個大大的笑容。「事實上,我那年十七歲,雙親帶我到林肯夏訪友。大雪整整下了一個星期,我們足足被困了半個月,路上的積雪才被清除。然而我愛極了其中的每一分鐘!」
「快上馬,瓊安,」他將「凱莉」牽到她身邊。「這場雪來得又急又大,恐怕會有危險──特別說我們又位在谷地裡,相信我,到時可不是好玩的。」
聽出了他驚惶的語氣,她立刻上馬,握住韁繩。契爾跟著上馬,將她忘了的小帽遞給她。「哪,戴著這個。」
瓊安戴上帽子,憂慮地望著天空。「天色看起來很昏暗,不是嗎?」
「的確,而且它會愈來愈糟,」契爾的神色陰鬱。「我們必須快馬奔馳。切記,緊跟在我的旁邊,我們有五哩路要趕,而且這一路並不好走。」他帶頭衝出,示意她跟來。
她點點頭,驅策「凱莉」跟了上去。
前十分鐘還好,然而離開了樹林的掩護後,漫天雪花被狂風捲起,朝臉面鞭笞而來,幾乎無法張開眼,但至少她還可以看到契爾在她的右方。
接著夢魘開始了。當他們離開谷地後,大雪已經濃密得令人辨不清方向。
契爾對她大吼了些什麼,指著地上,但她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或瞧清楚他在比什麼。她搖搖頭,別過頭去,閃避刺痛眼睛的狂風暴雪。
當她再度轉回頭時,已經看不到契爾了。她隱約可以聽到馬蹄聲──也或者那是「凱莉」的馬蹄聲?上帝保佑,她希望契爾仍然緊跟在她身邊,指引她回家之路。
她低下頭,抵擋暴風雪。雪似乎愈來愈大,刺痛了她的臉龐,麻木了她的感官。她緊靠著「凱莉」溫暖的頸項,對它喃喃鼓勵,知道它一定和她一樣難以視物。
風雪愈急,遮蔽萬物。瓊安首度感到害怕了。
只剩下一哩路了──再一哩,她想著,祈禱契爾仍在週遭。現在她唯一聽到的只有風雪的聲音。
「凱莉」奮力往前行,但積雪開始阻礙了它的步伐,雪堆迫使它一再轉向。瓊安已在這一片無盡的雪白裡失去了方向感,只能緊攀著「凱莉」,信任它的直覺會引導她回家,但她開始擔心「凱莉」的方向感就和她一樣混淆,因為她們似乎一直在繞圈子。
她愈來愈濕冷,也愈來愈害怕,時間似乎變得永無止盡。最後她筋疲力竭地躺下來,緊抱著「凱莉」的頸項,試著汲取溫暖到顫抖的身軀裡。這一刻,她只想沉入睡鄉。
睡吧!睡著了後,她就能溫暖起來了。她歎了口氣,閉上眼睛,屈服於入睡的衝動。死亡真的沒有那麼可怕……
瓊安模糊地感覺強壯的手臂環住她,將她抱離「凱莉」的背上,擁緊她,熱力熨貼著她的面頰。當然了,她眩暈地想著,這一定是天使,而我已經在天堂了。
「瓊安──瓊安,醒醒。老天,拜託,醒過來,甜心。你回到家了,謝天謝地,你回到家了。張開眼睛,瓊,看著我。」
她費力地睜開眼睛,想要看看天使,並決定他長得很像契爾。他將她緊抱在胸前,大手捧著她的臉龐。她可以隔著外套和斗篷感覺到他的心跳──附和著她自己的心跳。
「噢,」她眨了眨眼,環顧著週遭,模糊地感覺到天堂看起來很像衛克菲莊園的馬廄,而且契爾也不像天使。「我沒有死。」
「這真是奇跡,女孩。你應該為此感謝上帝。帶她進去吧,笨小子。在這種暴風雪中抱著她沒有用處──她都已經凍壞了。我會照料馬匹,全靠『凱莉』聰明得找路回來。快進去!還有,脫掉她濕透的衣服。」
瓊安認出了圖比熟悉的語氣,給予她安慰,接著她被珍而重之地抱進馬廄,放在乾草堆上。契爾立刻除下她濕透的小帽和斗篷,為她覆上一疊毛毯。
她軟弱無力地推拒著蓋住她頭臉的毛毯。「拜託,不要。」她喃喃。
「你需要溫暖,」他將毛毯又蓋了回去。「我絕不讓你放棄!」
「別管我。」她道,只想沉入睡鄉。
「別管你?」他喊道。「那正是我極力要避免的!」他脫下自己濕掉的大衣,俯向她的面容滿盛著擔心。「你該死地跑到哪裡去了?我告訴過你緊跟在我身邊的。你真的把我嚇壞了──我原本要回去找你,但圖比用獵槍威脅我,說若我們兩個都死了並沒有用處!」
她以手按著唇,抑住格格的輕笑聲。「圖比用獵槍比著你?」她道,想像那幅荒謬的景象。
「沒錯,而那也成功地喚回了我的理智。」
她格格輕笑,掀開一角的毯子。身體的感覺開始回來了……有若千萬根針在刺一般。「我崇拜圖比……他真的很實際。」她艱困地道。
契爾不情願地笑了。「的確。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原本你還緊跟在我身邊的,為什麼你沒有照我說的停下馬匹?」
她傻傻地盯著他。「你要我停下來?」
「是的,我要你停下來,過來和我並騎,讓『凱莉』跟在後面。但你直視著我,搖了搖頭,轉過頭去。下一刻你就不見了。」
她揉著自己的面頰。這一刻,思考似乎極為困難。「我沒有聽到──我想起了,你指著地面,我以為你是要我小心地上的東西,但我什麼都沒有看到。不過那已經不重要,我回來了。你並沒有等太久。」
「瓊安,」他長歎口氣。「你失蹤了整整兩個小時,我擔心得快發瘋了。」
「兩個小時?」她皺起眉頭。「我根本沒有感覺。到處都是白色的……而且很冷,非常的冷。契爾,我好冷。」她開始無法克制地顫抖起來。
他用毛毯覆住兩人,手臂牢牢地圈住了她,將她緊緊擁住。
她冷得無法思考,只能夠歡迎他的熱力緩緩滲入她,先是溫暖她冰冷的肌膚,隨著身軀的顫抖逝去,開始融化她冰凍的骨頭。她忽醒忽睡,唯一察覺到的只有緩緩填滿了她身軀的暖意。
「嗯,」她倦懶地道。「這感覺好極了,謝謝你,板板。真的好多了。」
「板板?」醇厚的男音在她耳際響起。「我哪裡像板板了?我該覺得被冒犯嗎?」
瓊安驚醒過來,睜開眼睛,瞧見契爾支起手肘,懶懶含笑地望著她,他的下半身依舊貼著她,裸著胸膛。
「噢,」她懊惱地呻吟出聲,翻身側躺,以手覆臉。「我做了什麼?」
他咧開笑容,坐起身軀。「你又再度被毀了?」他漫不在意地道。
「禽獸!」她坐起來,緊抓著毛毯。「你或許覺得很好笑,但我卻陷入了困境。」
「看來你已經好多了。我想我該送你回屋子,泡個熱水澡,以免你染上肺炎。你夠強壯得可以站起來嗎?也或許我必須將你扛在肩上?」
她推開他的胸膛。「我不需要被扛。」她甩開毛毯,確定自己仍然衣著整齊。她沒有──他脫掉了她的襯衫。
他挑了挑眉。「我承認我很想不管你的名節,將你脫到精光,但還有圖比和比利的感受要考量。事實上,比利瞧見我們一起趴在草堆上已經夠震驚了。」
瓊安懷疑地看著他。「你不是說真的吧?」
「不完全是。比利很少對任何事感到震驚,不過他仍然認為在中午之前就做這種事太過分了──考慮到他還有工作要做。」
她爆出笑聲。「你是個惡魔!」
「或許,但是個關心你的惡魔,也是有罪的一位。」他的神情一端,握著她的手,覆在胸口。他的肌膚灼燙。「瓊安,原諒我,我不應該讓你冒著生命的危險。我早該知道你絕不可能趕得了這五哩路,應該將你抱到我的馬上。我是個白癡,而且圖比也罵過我了。」
「你怎麼可能知道風雪會變得這麼大?一開始你只是擔心,想盡快趕回家。那不是你的錯,是我沒有弄懂你的意思。」
「那是我的錯,我不該丟掉你,」他的眼神一黯。「你差點會死也是我的錯。如果不是『凱莉』夠強壯、聰明、有韌性,你可能就完了。全靠它帶著你回家。」
瓊安柔聲笑了。「你用希臘神話中的星座名稱為它命名。為什麼?」
「因為『凱莉』在希臘文中的意思是美好,也因為它的星座總令我想起了一匹漂亮的阿拉伯馬匹,因為我一直很喜歡它,」他凝視著她。「現在我有更多的理由喜歡它了。」
瓊安睜開眼睛。「我忘記問了。它現在怎樣了?它一定累壞了,可憐的馬兒。它是如此勇敢,無畏風雪一直往前走,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
「它現在在馬廄,嚼著熱燕麥、覆著溫暖的毛毯,享受皇后般的待遇。就圖比告訴我的,它似乎高興得很。」他站起來,伸出手給她。「來吧,穿上衣服,我送你回屋子,瓊安。雪已經變小了,緊抓著我的手臂,我們走吧。」
她由著他拉起來,驚訝於自己的虛軟無力。他套上襯衫和外套,暫時放開她的手,為她被上毛毯。一失去他的護持,她差點摔倒。
他打橫抱起她。「看來你只能委屈一下,讓我抱你進屋了!」
他抱著她穿過積雪盈尺的小徑,由屋後的樓梯上樓,一路下令僕人準備熱水。在他的懷抱中,她感覺如此安全。最後他將她放在育嬰室溫暖的爐火前。
瑪格由邁斯的房裡衝出來,眼睛哭得紅腫。
「謝天謝地,」她喘息道。「謝天謝地,比利告訴我她終於安全回家了,爵爺,但他不確定她的情況。」她蹲在沙發旁邊,握住瓊安的手。「噢,親愛的瓊安,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你還好吧?」
瓊安坐起來,輕拍瑪格的手。「我很好。小邁呢?」
「他在樓下的廚房,和溫蒂一起揉麵團。我認為最好讓他有事忙,我沒有告訴他你出事了。」她擦拭著眼角。
「很好。你做得對。」瓊安微笑道。
「老天,為什麼熱水還不送來!」契爾吼道。「她快凍壞了!」
「燒熱水需要時間,爵爺,」瓊安平靜地道。「我相信它很快就來了。我建議你也回你的房間,泡個熱水澡。你和我一樣全身濕透了。」
他謎般地望著她良久。「好吧,既然我在這裡不被需要,我就走了。」
她忍不住笑了。「謝謝你的關心,但你真的必須顧到自己的身體。」
「謹遵所囑。」她聽見他道,然後門在他身後關上。
「說真的,爵爺非常關心你,」瑪格道。「這也難怪。但你們兩個怎麼會在大風雪裡趕路?」
「一開始並沒有風雪,」瓊安道,她的頭開始疼痛起來。「我們在晨騎時偶爾遇到,一起去山谷看櫻樹──接著就下雪了,我們──我──」她突然崩潰了,無法再繼續,淚水泉湧而出。
「好了,沒事了,親愛的,已經結束了,」瑪格擁緊她,安撫她道。「最糟的已經結束。比利告訴了我們一切,你經歷了一場可怕的劫難,但幸好,你和爵爺都安全回來了。」
「噢,瑪格,當時是如此寒冷,而且我好害怕,」她啜泣。「我不知道契爾在哪裡,擔心他也迷路了。我什麼都看不到──我以為我會死掉。」
「冬天的暴風雪有時很可怕,比利和圖比都擔心得快瘋了。」瑪格有效率地為她除去濕透的內衣。
瓊安簌簌顫抖。「契爾試著引導我們安全返家。」
「當然。」瑪格喃喃道。「進到浴盆吧。快一點,雪玲。夫人已經全身泛青紫,熱水呢?」
「狄納森正要僕人輪流接水上來,」雪玲將青銅浴盆拖到爐火前,低語道。「瓊安夫人還好吧?」
「當然,她只是有些虛弱。快叫他們送熱水進來吧。」
「是的。」雪玲立刻離開了。
在那之後,瓊安只記得瑪格抱著她進到浴盆裡,溫柔地為她淨身,彷彿她是嬰兒一般,接著用毛毯將她裹著送上床,勉強喝了一碗熱湯。然後她就失去意識了。
契爾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背,走到窗邊往外望。雪花輕柔地飄落,但他卻視而不見。五天了,瓊安依舊高熱未退。醫生說能做的都已經做了,現在就看瓊安的體力能否戰勝風寒,或是……他不願去想另一種可能性。
他轉身回到床邊,按摩著酸痛的頸部和疲憊的眼皮。他不能失去她──就算是憑藉著意志力,他也要喚回她!
他坐在床邊,握著她灼燙的小手。「瓊安,甜美的瓊安,趕快醒來。邁斯想念你,全屋子的人都想念你。自從你生病後,屋子裡就陷入一片愁雲慘霧。我們全都不能沒有你。」
她在枕上轉頭,喃喃囈語著某些聽不真切的字句。過去四天來,她一直在囈語,而契爾也幾乎不曾離開她的床邊。
他垂下頭,心裡飽受罪惡感的煎熬。如果不是他,她也不會騎到樹林裡,遭遇暴風雪,如今徘徊在生死之間。這一切都要怪他。
「爸?」
契爾抬起頭。邁斯拿著張大圖畫紙站在門口,「帕卡」跟在一旁。契爾展開笑容,朝他伸出手。
「過來,邁斯。」
邁斯立刻來到他身邊,小手覆住瓊安的。「安安好起來了嗎?」他問,大大的棕眸望著他的父親。
「沒有,」契爾輕吻他的額頭。「我們必須要有耐心。」
「她仍然很燙,爸,」邁斯嚴肅地道。「我認為你應該再為她擦拭。」
「溫蒂剛剛下樓去換水。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給安安的畫──我特別為她畫的。等她醒來後,我會拿給她看。」
「我可以看看嗎?」契爾問。
邁斯點點頭,遞出了畫。
如果說這次的劫難有任何好處,那就是他們父子間的關係突飛猛進。他們同樣關心瓊安,也一起守在她的床邊。邁斯表現得出乎意外的沈穩平靜──事實上,遠比他的父親好多了。
契爾衷心感謝上帝邁斯的進展神速。他已回復了舊日的開朗活潑──而且沒有莉蓮在世時,偶爾顯露出的緊張。這全拜瓊安所賜。她毫無保留地付出自己,打動了每個人的心,並且不要求任何回報。
他閉上眼睛,以手覆眼,喉嚨緊繃。
「爸,如果你閉上眼睛,就看不到了。」邁斯輕拍他的手臂。
契爾竭力振作起來。「當然。來,你將畫布攤開吧。」
邁斯小心翼翼地攤開了畫。
契爾認真地看了,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瓊安說邁斯畫了許多幅畫,在畫裡呈現出他的感情。這是邁斯首度讓他看畫,但他看到的只是一片白和粉紅的漩渦,間以小小的紫、藍色小漩渦,最上面則是個黃色的大泡泡。
「很不錯的畫,邁斯.」他有些猶豫地道。「嗯……畫裡畫的是什麼?」
「雪的聲音。」邁斯道,彷彿這解釋了一切。
契爾困惑地看著他。「雪的聲音?我不知道雪還有聲音。」
邁斯格格輕笑。「爸,每樣東西都有它自己的聲音。只不過──」他認真地睜大了眼睛,以手封住唇。「如果你想要聽到,你必須非常安靜,而且非常認真地傾聽。」
「噢,你能夠試著發出雪的聲音嗎?它像低語聲嗎?」
「傻爸爸,你無法發出雪的聲音,你只能在腦海裡想像它,然後畫出你的感覺。」
「你畫的是感覺。」契爾茫然地應和。噢,瓊安!
「是的,」邁斯欣喜地道。「就像這個,」他指著圖畫上的漩渦,而後是上方的黃色圓圈。「這是安安,在雪裡閃閃發亮。」
「她也有聲音嗎?」契爾問,試著瞭解邁斯的心思運作。
「當然,」邁斯望著他的樣子彷彿這個問題其蠢無比。「安安總是在說話──以前她常自言自語,但現在她比較好多了。現在她大多和其它人說話。」
契爾笑了。像是和你,小男孩?看來在邁斯閉口不言的期間,依舊認真聆聽。
「她在畫裡說話嗎?」他好奇地問。
邁斯想了一下。「我想她是在說:『跨出沉默』,她對我說了許多次:只有『跨出沉默』,你才能聽到星星的歌唱,邁斯。每一樣東西都有它自己的聲音,小至一葉小草,大至最高的山。」
邁斯對他的父親綻開個甜美的笑容。「也因此你必須仔細聆聽,只有這樣,你才能聽到內心的聲音。那是你無法用耳朵聽到的,有時它是首無言的歌;有時就只是……這個。」他指著他的畫。
契爾望著兒子。強烈的情緒淹沒了他,令他啞口無言。五歲的邁斯剛剛點醒了他重要的一課。
自從半島戰役後,他就將自己關在「沉默」的高牆後,緊閉心房,不容許自己跨出半步──直至瓊安闖入他的生命,毫不容情地喚回了他蟄伏已久的情感,帶來了鮮血淋漓的刺痛──就像被冰凍已久的軀殼,在暖意入侵時會感到針刺般的痛苦,但在痛苦過後,生機也將恢復。
然而,如果瓊安一直昏睡下去,那份刺痛將永遠不會停止,化為椎心刺骨的剮痛……
「這是幅非常好的畫,」他道,語音沙嗄。「非常好,邁斯。我認為它應該要被裱起來。」
「不要哀傷,爸,」邁斯道,輕拍契爾的大腿。「安安會醒來的,之後我們會一起騎馬──我騎『番瓜』,你騎你的大黑馬,一起奔馳,像風一樣快。」
契爾點點頭,擁住邁斯,竭力克制著不要崩潰。
邁斯爬到他的大腿上,伸手碰觸契爾濕潤的眼角。「安安知道我們愛她,她不會像媽媽一樣離開我們。」
「不,」他艱困地道。「她不會離開我們。」
邁斯偎著他的肩膀。「媽媽不會回來了,是不是?」
「是的,邁斯,她不會回來了。記得,她和天使在一起了。」
邁斯搖搖頭。「她回來過一次,我告訴羅保母,但她說我是個壞孩子,胡說八道。她用肥皂洗我的嘴巴。」
「邁斯──我對她的事很抱歉。我犯了大錯,不該僱用她來看顧你。」
「她說我撒謊,但我沒有,爸爸。在那之後,我就不再開口了,因為我每次說話,她都會傷害我,用可怕的字句罵我。再則,如果沒有人要聽,那又何必說話呢?」
契爾怔視著他。因此邁斯才不再開口說話?老天,他真該為了由自己的疏失,一槍斃了自己!
「告訴我媽媽回來的事,邁斯。我發誓我一定相信你。」
邁斯用充滿信任的眼神望著他,揪痛了他的心。老天,他根本不配得到這個孩子的信任,但他為此衷心感激。
邁斯把玩著契爾的襯衫鈕扣。「媽媽在我夜裡睡覺時回來。我以為她是鬼魂,」他用力吞嚥。「那是真的,爸爸。她由窗口進來,用冰冷的手指碰觸我,發出呻吟般的聲音。然後她就離開了,我非常害怕。」
契爾擁緊他的小男孩,心都碎了。當初他應該留在邁斯身邊的,怪不得他後來會尿床、夢遊。「多麼可怕的經驗,之後你曾經再見過媽媽嗎?」
「沒有……但我不敢再入睡,一直等著她回來。鬼魂是真的嗎,爸爸?」
「不,邁斯,它就像噩夢一樣不真實,但它有時候會顯得很真實,讓你難過。你只是作了個噩夢而已,我希望你能記得有關你母親的快樂回憶,不是壞的──記得她生前的模樣。」
邁斯的頭枕在契爾的臂上。「我很高興你帶來了安安。我喜歡她勝過媽媽。」
契爾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也喜歡她勝過媽媽?他不認為那會是個合適的回答,儘管那是事實,但他也不想當個偽君子,告訴邁斯他應該愛他的母親,勝過世上其它一切的人。
邁斯主動解決了這個困境。「安安讓我的心裡覺得很舒坦,媽媽則讓我覺得怪怪的。她總是緊緊擁著我,讓我無法呼吸。當安安擁著我時,她是溫柔的,而且她不會大聲哭或笑,一直說你的壞話。」
「我也喜歡她,」契爾道,驚訝於山自己所聽到的。他一直以為邁斯想念他的母親。
「我們很幸運有她來到我們的身邊。」
「我第一次看到她時,以為是鬼魂在白天回來了,然後我望進她的眼裡,才知道她一點都不像媽媽。」
契爾將面頰埋在邁斯氣味芳香的發上。「你真是觀察入微。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差點昏倒,以為自己看到鬼魂了。」
邁斯格格輕笑。「你真是傻氣,爸爸。你剛才說世上沒有鬼魂。」
「我知道,但有那麼一刻,我以為我錯了,感謝天瓊安立刻指正了我,告訴我她的名字。或許我應該學你一樣聰明,仔細看她的眼睛,就不會被嚇到了。」
「安安喜歡你,爸爸。她不會說各種關於你的可怕的話。她說你是個好人,有副勇敢的肩膀。」
「勇敢──噢,她是指勇敢的士兵。的確,我曾經當過兵,但並不勇敢,」他忍不住道。「她另外還說了些什麼?」
「說你是個好父親,而且你非常愛我。你是嗎,爸爸?」
契爾的胸口一窒,他將唇貼著邁斯的發,明白到他從不曾告訴過他。「我當然愛你,」他沙嗄地道。「非常、非常愛你。你是我的兒子,對我來說,你比世上的一切都重要。」
「我也愛你,爸爸。」邁斯滿足地歎了口氣。在沉默了幾分鐘後,他道。「安安畫了一幅你的畫,要我記得你愛我。她將畫裝在框裡,放在我的床邊,好讓我每天早上起床,和晚上入睡前都會看到你。你想要看看嗎?」
契爾只能點點頭。瓊安,她觸及了他生命的每個層面,他卻一直不知情。
邁斯爬下他的膝蓋,跑出房間,忠心的「帕卡」追隨在後。
契爾俯近瓊安,執起她的手,拇指摩挲著她纖細的骨架,手腕內側微藍的細緻肌膚。「你為我的生命帶來了奇跡,」他低語。「你喚回了我的兒子,賦予了我的生命意義,瓊安。求你──求你醒來,我好可以告訴你許多事,以及感謝你。請你,瓊安,回到我們的身邊,好嗎?」
溫蒂一手拿著水瓶,一手抱著替換的被單走進來。「很好,爵爺,繼續對她說話,鼓舞瓊安夫人和病魔對抗!」
這些天來,契爾已經習慣僕人這種不夠恭敬的口吻。他懷疑是因為他的外表邋遢,不像個爵爺,比較像工人──但主要還是因為僕人太過敬愛和關心瓊安了。她們全心全意都在瓊安身上。瑪格找了她的妹妹代為照顧家人,好專心看顧瓊安和邁斯,圖比和比利頻頻詢問瓊安的近況,狄納森整天賴在育嬰室裡,連一向嚴肅、正經八百的安克利也不時找借口上樓,目的在探望瓊安。瓊安真的是贏得了僕人的衷心愛戴。
「該為瓊安夫人擦拭身子了──由我來,還是你先?」溫蒂問,將水瓶放在床邊。
「我先。」契爾伸出手,接過浸濕的法蘭絨布,掀起瓊安的睡衣袖子,機械地擦拭她的手臂,將法蘭絨布遞還給溫蒂,打濕後繼續擦拭瓊安的頭部、頸項和領口。
溫蒂重新打濕布巾,讓他擦拭瓊安的小腿。一開始溫蒂和瑪格還曾經極力反對,認為不合禮法。
「如果你們以為我是想藉此吃她的豆腐,你們根本是瘋了,」他大吼道。「我堅持要照顧她,而且你們最好照我說的做。」她們最後也讓步了。
「輪到我了。」溫蒂道,接過布巾。「您最好去盥洗、休息,爵爺。雪玲和我可以照顧瓊安夫人,不是嗎?」
「是的,爵爺。」雪玲道。「狄納森將晚餐端上來了,他堅持你該好好用頓晚餐。邁斯少爺已經坐在餐桌旁,而且他有幅畫等著要給你看。」
「謝謝你。」契爾不情願地離開了床邊。他毫無食慾,但他知道自己必須維持體力,才能繼續看顧瓊安。他也知道瑪格和雪玲巴不得他趕快離開房間,她們才能徹底為瓊安擦拭全身,更換被單。她們就像一支娘子軍團,堅決保護瓊安的名節。
畢竟,瓊安不是他的妻子,有些禮法分際還是得遵守。
諷刺的是,莉蓮生前經常臥病在床,而他也樂得讓僕人全權接手照顧她的事宜。現在他一心想要看顧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然而他的僕人卻同心協力將他拒在門外。
「坐下來,爸爸,」邁斯指著桌邊的位子道。「這是安安的畫,她將你畫得很好。」
契爾接過畫,隨即倒抽了口氣。
他震驚的並不是瓊安將他畫得維妙維妙,而是她在畫中描繪出了「更多」的他──彷彿她透過心靈之眼,看到了他一直隱藏的內心,將之呈現在畫布上。老天,她究竟是怎麼辦到的?她如何能夠擁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彷彿他的秘密在她眼前無所遁形。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畫,以手覆額。瓊安──儘管她一再被世人誤解、指責,儘管多次失去所愛的人,她依舊勇於正視真相及描繪它,從不會畏懼於跨出「沉默」,或畫地自限……
「爸爸,別擔心,安安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和『帕卡』都很有信心,」他滑下椅子,握住契爾的手。「你也必須有信心。安安總說我們必須相信神跡,只要認真相信,天使一定會聽到我們的祈求,並且應允。哪,你要嘗些我的雞蛋布丁嗎?很好吃哦,爸!」
「謝謝你,小邁,」契爾道,眨回刺痛眼眶的淚水。「我想要些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