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聲音 第九章
    第一道菜是烏龜湯。契爾將話題轉到了無關緊要的瑣事上,試著讓自己回復平靜。

    當她有若維納斯般,艷光照人地出現在沙龍門口時,他整個人都震懾住了。

    然後她開始結巴和莉蓮的相似處──然而他也沒有告訴她他根本沒有想到莉蓮,瓊安毫無矯飾的美和純真已奪走了他的呼吸。

    奇怪的是,他甚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將她將莉蓮聯想在一起。在他的眼裡,瓊安……就是瓊安。她是獨一無二的,美麗迷人……直率無畏,但又是個徹底的謎。

    當她提到自己幾乎半裸時,他差點嗆到。他清楚地察覺到她開低的領口下奶油色的雙峰,以及薄紗禮服勾勒出來的窈窕曲線,但最令他震撼的還是她絕對的率直,接著她說到她無法融入社交界。他要怎樣將她和莉蓮所描述的、被社交界唾棄的放蕩女子聯想在一起?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對社交規範全然漠視,也因此,他格外想知道她為什麼嫁給甘坎莫──意大利最有權勢的貴族之一。

    他看著她優雅地舀著湯,熱切地談論邁斯和他的小馬的初次會面。她很健談,但不同於莉蓮或他認識的多數女人,她言之有物,令他聽得津津有味。

    「你真該看看當時邁斯的小臉,契爾,他興奮極了。當時他還不會開口說話,但他拉著我往『番瓜』走去,抬起手臂,要我抱他上馬。」

    她展開笑靨,迷濛的眼神彷彿回到了那一刻。「他沒有片刻的遲疑,彷彿知道自己生來就屬於馬上。我還記得我初次騎上自己的小馬時──我認為我終於明白了天使為什麼喜愛天堂。」

    她望向他的靦腆神情揪痛了他的心。她是如此純真甜美、毫無矯飾。「繼續說呀!」

    她垂下頭。「你會認為我很傻氣。」

    「我不認為,不過我需要聽到全部。拜託,瓊安,別吊我的胃口。」

    「好吧……我決定天使並沒有翅膀,他們乘著天馬飛翔,然後板板告訴我希臘神話裡的天馬皮格薩斯的故事,我更加肯定自己是對的。」她咧開一抹笑容。「皮格薩斯是永恆的象徵,也代表了飛馳的想像力,因此我並不算太離譜。總之,我認為馬匹代表了終極的自由。」

    契爾抬起手,努力板著臉龐。「等等,瓊安,我有點跟不上你的故事。先告訴我,誰是板板?」

    「她是費太太──你記得我的女伴吧?她從五歲起就擔任我的家庭教師,之後一直留在我身邊。我認為她是擔心如果她在我的雙親去世後離開,我會追隨他們不切實際的藝術家個性,毀了自己。」

    「你為什麼叫她板板?」他問,發現自己想要瞭解她的一切──她的童年,她待在歐家和意大利的那些年。至少現在他已知道她喜歡馬匹,還有希臘神話。

    「我喊她板板,因為對五歲的我來說,她的姓氏太難念了。」瓊安回道。「而且她每次不高興時,總是板起臉孔教訓我──你可以確定那很頻繁,但我反倒笑了,覺得那很有趣。」

    「因為這樣,你就喊她板板?」他好笑地道。「那不會更讓她生氣嗎?」

    「不,我認為她倒還滿喜歡這個暱稱?那是我特別為她取的名字,就是邁斯總是喊我安安一樣。」

    「的確,但為什麼在你早過了需要家庭教師的年齡後,板板仍然留下來?」

    「我不知道,但我很高興她留了下來。過去幾年來,她就像我的母親、朋友,以及最好的導師,我永遠也無法表達對她的感激。當然,她也不願意聽。她是你所見過最實際的人──也是最善良的人,契爾。」

    契爾點點頭。「謝謝你的描述,瓊安,我很期望著在她回到莊園後見見她。她會回來吧?」

    「假以時日。她去拜訪她的妹妹,但我認為她是想藉此教我一課。」

    「怎麼說?」契爾饒富興致地問。

    「我是猜的,但板板很不高興我僅憑著一時衝動就離開意大利,貿然來到衛克菲莊園,事先沒有詳細的計劃、或徵求你的允許。」她把弄著掉落面頰的一綹髮絲。「她決定離開一陣子,讓我自食苦果。而我也確實學到了一課──正如她所希望的。」

    「你學到了什麼?」他揮揮手,示意狄納森退下,稍後再上菜。

    「我學到了愛是沒有條件、全然的付出──就像將種子播種在貧瘠的土地上,用耐心和希望澆水灌溉,你就可以擁有一座花園。」

    契爾以手覆臉,強抑回刺痛眼眶的熱淚。無論他豎起了多麼高的圍籬,瓊安似乎總是能夠穿透。

    「契爾,」她低聲問,小手覆住他的。「我害你難過了?」

    他望著覆住他的小手。這是雙細緻白皙的手,曾在夜裡撫慰他的兒子入睡,現正試圖安撫孩子軟弱的父親──不,不是軟弱,他不該以自己的感情流露為愧。瓊安教會了他這一課。他不是一直很羨慕瓊安能夠坦然表達自己的思緒,無論是訴諸於憤怒的話語,或是乾脆嚎啕大哭?

    老天,他感覺仔細建構的心牆正在崩潰,快得甚至來不及重建。

    「沒有。」他強迫自己以平穩的語氣道。「你沒有害我難過,你只是指出了一些我已經遺忘的事。該死了,為什麼狄納森尚未上下一道菜?」

    瓊安立刻抽回手,交疊在膝上。她的唇微微顫抖,但仍盡力擠出笑容。她已開始瞭解契爾,知道每當他的感情痛處被觸及,他就會退縮到心靈的堡壘──就像他的兒子邁斯一樣,她驀地明白到。

    「我記得剛剛狄納森想要上菜時,被你打發走了。」她用餐巾輕拭嘴角。「無疑地,艾密現正在廚房歇斯底里,深信你不喜歡他做的檸檬熏鴉。你最好召納森回來,避免一場災難。」

    「的確,」契爾清了清喉嚨,拉下喚人鈴。「我們可不能讓廚子揮著刀子亂砍。你似乎知道每個僕人的名字。」

    「可以說是,我已經和僕人一起生活快三個月了,而且我愈來愈喜歡他們。你知道協助我照顧邁斯的瑪格是車伕比利的妻子嗎?她是個再善良不過的人。瑪格和比利有三個兒子,每次我帶邁斯去農場時,他們都很高興和他在一起玩。」

    他搖搖頭。「我不習慣知道僕人的事。你何必和他們混得這麼熟?」他瞪視著狄納森送上來的熏鴉,彷彿想重新殺死它一次。

    「因為只要你肯用心去看,你會發現到週遭的人為你奉獻了多少的時間和生命。他們之中許多人的生命裡只有衛克菲,甚至被剝奪了擁有自己家庭的機會。你會對待你的士兵彷彿他們是隱形人──彷彿他們唯一存在的理由是為了服侍你?」

    「當然不會,」他沒好氣地道。「這根本是兩回事。」

    「為什麼不?他們也同樣接受你的命令,他們的生計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即使不是他們的生命。一年前,你彈個手指,就解雇了整個屋子的僕人。」

    「說得好,夫人,」狄納森上菜時在她耳邊低語。「熏鴉是依你最喜愛的口味烹煮的。」

    「謝謝你。」瓊安低頭看著餐巾,害怕自己會爆笑出聲。這不是適當的時候。

    「你是故意要挑釁我嗎?」契爾問。

    「不,我只是想指出你並不是很明白每天早上你的貼身僕役喚你起床,為你刮鬍子著裝,以及晚上他服侍你上床,這段期間發生在樓下的事。」

    「我為什麼要?我付出優渥的薪水,要我的貼身僕役照顧我的需要,而不是要他在這麼做時,同時叨念著他年邁的母親、生病的妹妹,以及因為債務入獄的表兄。」

    瓊安饒富興趣地聆聽。「他真的告訴了你這一切?噢,那個可憐的男人,他的際遇真是太坎坷了。」

    「的確。」契爾澀澀地道。「這或許可以安慰你易感的心靈,我不只付給他優渥的薪水,另外還多給他一份津貼,照顧他年邁的母親和生病的妹妹──至於他負債入獄的表哥,我就敬謝不敏了。坦尼必須用自己的薪水買到他表哥的自由。」

    「非常民主,」瓊安道。「蘇格拉底會以你為傲。」她開始享用美味的檸檬熏鴉。

    「瓊安,」他好奇地看著她。「告訴我你的童年。我對你一無所知,只除了在你十八歲那一年,你的雙親去世後,你搬去和莉蓮同住。」

    瓊安小心地放下刀叉,努力保持平靜,沒有料到這個問題。

    「我的父母親帶給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以及任何人都會羨慕的童年。」她道,遵循著坦誠的原則。她已經多年不曾和任何人談論她的雙親──除了對坎莫之外。「他們深愛著彼此。在我出生後,他們也給予了我同樣的愛,」她以手覆唇,強抑著不要哭出來。「他們在一場意外中雙雙喪生。」

    「我很抱歉,」他溫柔地道──溫柔得令她的淚水幾欲決堤。「如果談起往事沒有令你太過痛苦的話,你能夠告訴我是什麼樣的意外嗎?」

    她深深吸了口氣,那次可怕的回憶永遠銘刻在她的記憶裡。「他們由舞會返家的路上──就快到家了──一輛失控的馬車撞上他們,強大的撞擊力道令他們的馬車翻落河堤外。」

    她閉上眼睛,彷彿可以藉此抵擋回憶的痛楚。「我不知道他們是立即解脫,或是曾經飽受痛楚。他們告訴我──他們相擁著死去。」

    「太悲慘了。」他柔聲道。「原諒我問起,我真的不知情。」

    「不,我才應該道歉。我通常不是這麼多愁善感,只不過這個話題依舊令我難以承受──即使在經過這麼多年後,」她強擠出笑容。「我們協議只要有一方願意回答,就應該坦誠作答。」

    「那麼我必須謝謝你願意,我瞭解失去雙親的傷痛。我母親飽受病魔纏身,在我二十二歲那年去世,我的父親悲痛逾恆,一年後也跟著走了。他們也是相愛結婚的──那在貴族之中極為罕見,但他們生前非常恩愛,」他哀傷地微笑。「我一直希望也能擁有同樣的婚姻,可惜天不從人願。」

    瓊安低頭看著餐盤。「你愛過莉蓮?」她低聲問。

    「當然。」他歎息道。「至少我認為我是愛她的──或許我愛的是我心裡所以為的人。當我們明白我們看錯了彼此時,已經太遲了──對此我只能責備自己。我一開始就不該向她求婚。」

    「那你為什麼要求婚呢?」

    他搖搖頭。「坦白說,我只是自私。我剛剛自半島戰役回來,當我遇到莉蓮時!我以為她代表了我所失去的一切。她活潑開朗,笑靨如花,充滿了生氣,我迫切想要沐浴在她的溫暖和純真裡──結果證明了我大錯特錯。」

    瓊安想起了莉蓮的第一封信。「……噢,他站在那裡,我所見過最俊美、出色的男人……他剛剛由半島戰爭回來,腿受了傷,復健完後回到社交界……」

    現在她能夠改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了。契爾曾經受過重創,認為開朗的莉蓮能夠為他黑暗的世界帶來陽光,然而莉蓮看到的只是一名英俊瀟灑的侯爵,能夠滿足她的虛榮心和一切的物質需要。

    不幸地,契爾需要的是能夠瞭解,和平撫他傷痛的女性,不是被寵壞了的嬌嬌女。

    莉蓮要的則是個能夠分分秒秒驕寵她、縱容她的男人,不是主動付出愛與關懷……

    「你在想什麼?」他問,把弄著酒杯。

    她抬起頭。「我在想,你們的婚姻只能說是場不幸的悲劇,但它已經過去了。告訴我,契爾,你在半島戰爭中出了什麼事?」

    他的手劇顫,幾乎灑出杯子裡的酒。「為什麼問?」

    瓊安立刻明白自己觸及了他的傷處,巧妙地將話題轉個方向。「因為莉蓮曾在信裡提到她初次遇到你時,你剛由半島戰役回來,並且正在復健當中。就你所告訴我的,我只能假定你的傷勢遠比她在信裡所說的嚴重。」

    他聳了聳肩,「我的腿部中彈──僅此而已。你可以看出來,我現在已經完全復原了。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跳過這個話題。」

    她點頭同意。「當然。或許等你比較信任我時,你會願意告訴我。」

    他神色有異地看著她,然後別開視線。「或許吧!」

    席間陷入了沉默。狄納森上前撤掉用完的菜,送上起司和乾果,重新為他們添滿酒杯,悄聲退下。

    狄納森離開後,契爾道:「現在輪到我問你答了。」

    瓊安呻吟出聲。「我已經被搾乾了。好吧,你要問什麼?」

    「為什麼你和韋亨利在極度曖昧的情況下被發現──確切地說,你們被逮到在床上但你卻拒絕嫁給他?」

    瓊安驚訝地望著她,無法相信以他對她的瞭解,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她忍不住笑出聲。「噢,抱歉。」她道,用餐巾紙拭著眼角。

    「什麼事這麼好笑?」他了無笑意。「你徹底毀了你的閨譽,被迫離開英國,一直不曾再回來。」

    她極力裝出嚴肅的神情。「契爾,仔細聽我說。我離開英國是出於自己的意願,因為我絕對不會考慮和韋亨利結婚。相信我,我沒有毀了自己的閨譽,是韋亨利毀了我的。」

    「或許你可以說得更詳細點?」契爾問。

    「好吧,那是在莉蓮十八歲的生日舞會,但她患了麻疹,無法下樓,最後只好由我扮演女主人的角色。」

    他揮了揮手。「我已經知道這個部分,我是想聽聽你的觀點,以及後來發生的事。」

    「好吧,我上床睡覺,醒來後卻發現韋亨利在我的床上強吻我。正好莉蓮進來拿藥,她以為我遭到攻擊,大聲尖叫,引來了全屋子的人。」

    「你是說你沒有邀請亨利上你的床?」他用力切著起司。

    「我看起來有那麼愚蠢嗎?」她緊繃地道。「我一直討厭韋亨利。事實上,數個月來,我竭盡所能地躲避他,知道他有意娶我──也因此讓可惡的杭廷頓有機可乘。」

    契爾握叉的手一頓。「杭廷頓?他又和這次的事件有什麼關聯了?」

    「杭廷頓那個惡棍自社交季開始,就一直暗示對我有不軌的意圖。他似乎認為如果我結婚了──不是嫁給他,而是像亨利那種可憐的傻瓜──我的道德觀就不會那麼嚴謹,並且會很樂意投入他的懷抱。因此當亨利向他請教怎樣讓我點頭同意時──」

    「老天,」契爾頓時明白了其中的涵義。「他不會!」

    「我相信是如此。一定是他給亨利出了這個餿主意,而亨利也照做了,但杭廷頓沒有料到我倔強的個性。」

    契爾大笑出聲。「的確,」接著他的神色一端。「你知道嗎?你的說法太過荒誕不經,反倒令我信了,特別是考慮到牽涉在內的人物個性。後來呢?」

    「噢,之後我的表叔和表嬸威脅如果我不服從,就會趕我出去,我也接受了他們的建議。」她聳了聳肩。「我自己還有一些錢──不多,但還過得去,而且我的外祖母在意大利留給我一棟小屋──總比嫁給韋亨利好。」

    「真有意思,」契爾以手支頤。「一點也不像我所聽到的版本。」

    「我並不驚訝。莉蓮說有數個月之久,社交界談論的都是我的醜聞,而且她的父母親又加油添醋地到處訴說。至少莉蓮試圖為我辯護。」

    「她是那樣告訴你的?」他淺啜著杯中酒。「話說回來,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總是只說出一半的事實。」

    「你不會是在指控她對我說謊吧?」瓊安氣憤地道。「莉蓮絕不會那樣做的!」

    「不會嗎?」他澀澀地道。「我忘了──她在你的心目中就像聖人。」

    「我沒有。」瓊安反駁,秀眉皺起。「我深愛著她,但我也瞭解她的缺點。她太過年輕,被寵慣了,而且不是很聰明,但她的心地善良誠實,而且她全心愛著我。」

    契爾揉著下顎。「全心愛著你意味著對我,以及她遇到的每個人誹謗你?」

    瓊安感覺像被摑了一巴掌。「你──是什麼意思?」她低語。「莉蓮絕不會做這種事,你一定是搞錯了。」

    「我們協議過坦誠無諱,瓊安。相信我,我沒有說謊,也沒有搞錯。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因為你深愛的莉蓮將你描述成雜交成性、野心勃勃、冷血感情的女人,任意妄為,不顧別人的想法。」

    「不。」瓊安用力搖頭,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是的,她說你拒絕亨利,因為你只想嫁給擁有爵銜的人。」

    「不,」瓊安很快地道。「你真的誤會了。莉蓮一直認定杭廷頓有意向我求婚,儘管事實根本不是如此,但她以為我或許會愚蠢得接受──那是她的意思。」

    「抱歉,但那絕不是她的意思。相信我,她告訴我她和你通信的唯一理由是因為她同情你遭到的羞辱,以及盡基督教徒的義務──儘管你毫無道德可言。」

    「不,那是不可能的。」瓊安喊道,確定是他弄錯了,扭曲了莉蓮的話語。「莉蓮愛我就像我愛她一樣──我們就像姊妹。你一定是誤會她了,一定的──她絕不會說這種話!」

    他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將自己的溫暖傳輸給她。「但她是的,她說了這一切,還有更多。不然你想為什麼你剛來時,我對你會有那種反應?我對你的瞭解完全基於莉蓮的描述,而她說的又和她的父母親一致,我自然相信了她。」

    瓊安閉起眼睛,抵擋刺戳著她的心的強烈痛楚。「不!」她聽見自己道。「不,這不是真的!莉蓮不會的。她不會背叛我,她不會的。」

    契爾離開座椅,蹲在她的身邊,將她顫抖的身軀擁入懷中。她的臉龐埋在他的肩上,再也無法阻止淚水的奔流。她哭得肝腸寸斷。

    他的手愛撫著她的面頰,拇指揉弄著她的頸項和下顎。「瓊安,」他喃喃。「不要太難過了。你愛人太深了,無法瞭解其它人──即使是你最摯愛的人,無法付出同樣的忠誠,或做出好的判斷。」

    她仍在簌簌顫抖。「不,這不是他們的錯,是我的,」她哽咽道。「我太過與眾不同、太難以相處了。我不知道怎樣讓自己符合社會規範,我也不想要。莉蓮瞭解我──她在說那些話時,一定是這個意思。」

    她的面頰深埋在他的胸膛,雙手緊攀著他強壯的肩膀,彷彿他是狂暴的情緒裡唯一的避風港。

    「如果那樣說會讓你好過一些,我就保持沉默吧,但記得,我和莉蓮共同生活了五年,而你不是她唯一詆毀的人。想想,瓊,想想她在信裡說的有關我的話,而你也毫不懷疑地相信了。」他托起她的下顎,深深凝視進她的眸子裡,柔聲問道.「告訴我,你仍然相信它們嗎?」

    她緩緩搖頭,淚水流下面頰,落在他的掌心。她無法對契爾撒謊。「我怎麼能──在我瞭解了你之後?」

    「謝謝你。」他用拇指拭去她的淚水。「你不知道這對我的意義有多麼重大──以及知道你並不像莉蓮所說的一樣。過去數個星期來,我的內心掙扎不已,試著要分辨出真實和虛構。」

    她用力吞嚥。「她說的也有道理──我很固執,而且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我最好是遠離社交界,自己一個人生活,以免讓別人不好過。我似乎本性就是如此──一開口就得罪人。」

    他溫柔地笑了。「你絕對不是!親愛的。瞧你帶給邁斯的快樂,在你進入他的人生後,他整個人都不同了。還有你告訴我有關僕役的一切我或許專制了些,但我沒有目盲。自從我返家後,我注意到莊園裡的氣氛整個不同了,多了分和樂滿足,彷彿它不再只是棟房子,而是個真正的家──就像我小時候一樣。這都必須感謝你。」

    「我認為你太過誇張了,」她抽噎道。「我不過是盡量對僕人微笑──我不喜歡太過拘束。」

    他格格地輕笑。「親愛的瓊安,當你能夠促使女僕為你做出分外的事時,你就已經創造出奇跡了。」

    「雪玲真的極有天分。」她抬起頭,想要找餐巾拭臉。「如果你不介意,或許你可以要葛太太改指派她到屋裡做事。」

    「成交。」契爾道,塞了條手帕到她的手裡。她仔細看了一下,確定不是他的領巾。她抬起頭,瞧見他的領巾仍然系得好好的。

    「太好了!」她傻傻地道,用手帕拭淚。「你無須像我上次哭倒在你身上時,剝下身上的衣物。」

    「我不記得曾經剝下衣物,」他以指撫著含笑的唇角。「我應該嗎?」

    她的臉紅了。「我是指你的領巾──你在聖誕夜時將它給了我。我──我似乎總是哭倒在你的肩上,而你總是及時伸出援手。」

    「但你也曾及時對我伸出援手,」他指出。「邁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輕按她的肩膀,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一離開,瓊安頓時感到強烈的失落感。有那麼愚蠢的一刻,她想著她應該再哭久一點,就算只是為了被他安慰和緊緊擁住,攝入他誘人的男性氣息,感覺到他堅實的身軀貼著她的。

    單單是想像,已令她的下體悸動不已。

    她以拇、食指按著額頭,專注地看著對面的牆壁,彷彿牆上的名家畫作隱藏著某種驚人的秘密。

    「瓊安?怎麼了?你為什麼突然一臉的罪惡感。」

    「不是罪惡感,我只是頭痛而已。」她撒謊,罔顧今晚和他約定的誠實原則。她只能承受如此多的誠實,而告訴他她希望他擁著自己,對她悸動的身軀為所欲為是不行的──絕對不行。

    她情思迷亂得甚至不知該看哪裡了──只知道絕對不能看他。

    「我將你逼得太甚了,」他道,一臉的愧疚。「抱歉,要我送你上樓嗎?」

    「不,不必了,」她的語音沙嗄。「謝謝你的擔心,但我只是累了;我一大早就起床。」

    他站起來,為她拉開椅子。「這是當然,」他的語氣裡有著遺憾。「這對我們兩個都是漫長的一天,我們最好早點休息。明天我可以去看你嗎?」

    她轉身面對他。「歡迎你隨時到育嬰室來。如果你有空的話,你甚至可以在明天下午帶邁斯出去騎馬。」

    「我一定會的,」他回答,執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指尖。「晚安,瓊安,好好睡吧。」

    「你也是。」她不穩地道。抽回手,顫抖的手指彷彿被他唇上的熱力灼炙了一般。她匆匆離開餐室,甚至絆到了地毯的邊緣,及時扶住門框才沒有跌倒。她挺直背脊,盡可能尊嚴地緩步走出,直到轉過角落,但整個臉龐卻羞惱得紅透了。

    契爾屏住氣息,好笑地看著這番精采的表演,回到了座位上。

    瓊安。這輩子他絕不會再遇到像她一樣特殊的女性了。他甚至無法找出合適的字眼來描述她。你要怎樣描述彩虹?瓊安就像彩虹般難以捉摸,不時變幻著美麗的七色光輝,帶給人們神奇和喜悅……逐漸融解了和莉蓮的婚姻以來,他築在自己週遭的心牆。

    契爾驀地回過神來。他在想些什麼?彩虹?什麼時候起,他變成像韓伯偉一樣的爛詩人了?他甩甩頭,決定自己今天真的是累壞了?

    「波特酒嗎,爵爺?也或者你偏好白蘭地?」狄納森問,出現在他的肘邊。

    契爾望向他,感覺首度真正看清了他的管事。他大概三十餘歲,有著張和善的面容和灰眸。

    「告訴我,狄納森。你已經來這裡一年了,我是否剝奪了你擁有家庭的機會,害得你的人生只能局限在衛克菲莊園裡?」

    「不,爵爺,」狄納森僵硬地道。「我很滿足於現在的地位,非常滿足──特別說自從伯爵夫人抵達後。」

    「有可能你是喜歡上了伯爵夫人嗎?」

    狄納森更加僵硬了,彷彿隨時會斷裂,高大的身軀氣憤地輕顫。契爾惱怒地注意到他的體格不錯,並納悶瓊安是否也注意到了。她似乎和他很熟──太過熟了,遠超過對待僕人的分際。

    「我的忠誠只屬於爵爺,」狄納森道。「但我的職責是盡力服侍好莊園裡的賓客。」

    契爾皺眉瞪著他。「切記不要服侍得太超過了。」

    狄納森驚訝地看著他。「我──我沒有,爵爺。」他驚喘,彎腰行禮,逃離了餐室,留下契爾獨自享用著白蘭地,納悶為什麼似乎每個人都急於逃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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