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圖書室的門在甘瓊安的身後關上,契爾如釋重負地吐出口氣。
他必須運用上每一分自制力,隱藏和她對峙的數分鐘裡,內心洶湧憤怒的情感。他可無意在她離開後反而崩潰了。即使是現在,他依舊震撼不已。
坦白說,他很驚訝他能夠把持住自己,沒有在那個天殺的女人面前進一步出醜。天知道,第一眼看到她時,他真的以為她是莉蓮的鬼魂。有那麼可怕的一刻,他以為自己要昏倒了。在夜裡他已受夠了莉蓮的折磨,絕沒有想到會在清醒時看到她懸在半空中,甚至比生前更美麗。
他的身軀輕顫。或許她是個鬼魂還好,鬼魂會在天亮後離開,不會化身為不請自來的客人,以血肉之軀折磨他。難道莉蓮折磨得他還不夠嗎?為什麼上帝還殘忍地創造出另一個幾乎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送到他的屋簷下?
然而,兩名女子之間還是有著微妙的不同。在她下了木梯,來到光亮處後,他已克服了震驚,並立刻發現到比起喜愛生活在象牙塔裡的莉蓮,甘瓊安多了分溫柔沉靜、成熟女性的氣質……
然而她們也都同樣美麗,有著蜜色的秀髮、嫵媚動人的杏眸,和性感的紅唇……
他揉了揉緊繃的頸項。現在不是比較卡波利伯爵夫人和他故世的妻子容貌相似的時候,更重要的是他的兒子。邁斯真的如甘瓊安所暗示的思母成疾?
的確,偶爾莉蓮一時興起時,會回到衛克菲扮演慈母的角色,而且母愛氾濫到幾乎令邁斯窒息──但那都是在有別人在場時。
當然,有時在她和他鬧完脾氣後,她會衝到樓上的育嬰室,摟著邁斯哭泣。「我親愛的小男孩,這個世界上唯一愛我的人!」老天,他和邁斯都聽膩了!
但絕大多數時候,莉蓮都對邁斯不聞不問,寧可留在倫敦參與她熱愛的社交活動。
然而……他上一次返家時,邁斯確實變得不尋常的安靜。新的保母──她叫什麼名字?他揉著額頭。對了,羅太太。他在──八個月前僱用她的。她似乎是個頭腦清楚、重視紀律的女人,一點也不同於莉蓮生前堅持僱用的保母,只會一味寵溺邁斯,放任他惡作劇……
但莉蓮那個天殺的表姊為什麼說羅太太是個毒龍,比較適合在瘋人院裡管教病人?她甚至惡毒地暗示邁斯遲早也會進瘋人院!這太過可笑了。她真不愧和莉蓮是表姊妹,同樣喜歡誇大、戲劇化。契爾決定現在就到育嬰房去看邁斯,證明甘瓊安錯了。
「克裡維爵爺!老天,你嚇了我一跳,我沒有聽到你進來。」羅太太轉身看到他佇立在門口,連忙行了個禮。「我不知道你回到了莊園,爵爺。」
「我剛才抵達。」契爾道,全副注意力都在他的小兒子身上。邁斯坐在窗邊,注視著窗外,即使聽到了他的聲音仍沒有轉頭。
契爾皺起眉頭,清了清喉嚨。「最近可好,邁斯小子?想念你的父親嗎?」
邁斯轉過頭看他,眨了眨眼後,又轉身望向窗外。
「你是否乖乖的,聽保母的話?」他問,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反應。
什麼都沒有;邁斯依舊背對著他。噢,他一點也不喜歡這樣。或許甘瓊安的話並非無稽之談。他對上帝祈禱不是這樣,邁斯只是心情不好在使性子而已。
「告訴我,羅太太,」他示意羅太太跟著他走到隔壁房間。「我不在的期間,我的兒子表現得怎樣?」
「就像天使一樣,爵爺。他乖乖聽話,從不曾惹麻煩──一點也不同於最早的時候。噢,一開始他滿會哭鬧、使性子,但現在都結束了。小爵爺需要的是堅定的管教,讓他懂得規矩。」
「堅定的管教?怎麼說?」契爾淡淡地問。
「堅定得讓小男孩明白他們無法逃避行為的後果,不然他們會一再嘗試。正如我們討論過的,嚴格的時間表和規定,可以讓最不乖的孩子變成溫馴的羔羊,爵爺。」
「不打不成器──這就是你的哲學吧?」契爾強掩關心道。
「正是如此,爵爺。」羅太太得意地微笑。「用棍杖打手心或背部都能立即收效。」
「是的,」契爾道,內心的憤怒愈甚。沒有人能夠杖笞他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能。「我想我很瞭解了。告訴我,你還用過哪些管教的方法?它們似乎很有效。」他問道,決心套出所有的細節。
「謝謝你的恭維,爵爺。」羅太太驕傲地微笑。「嗯,我想想……一開始小少爺常有半夜漫遊的習慣,但將孩子束縛在床上是極有效的解決方式──這可以阻止他們半夜起來胡鬧,教導他們睡覺時間就是睡覺時間,不容爭辯。」
「你是說──你將他綁在床上?」
「是的,爵爺。你瞧,這一來,他們很快學到不要在夜裡尿床。」她用力點點頭。「一開始小少爺也有這方面的問題,但睡在尿濕的被單上數夜,加上次日清晨打屁股的教訓,很快就根治了他這個問題。」
契爾的雙手在腰際緊握成拳,胃裡翻攪。他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五歲的孩子被用棍杖責打,夜裡綁在床上,睡在尿濕的被單上?老天,他真的想殺了這個女人!
「謝謝你,」他的語氣冷若寒冰。「你已經告訴了我我想知道的一切。」
「一點也不,爵爺。我得說,做父親的通常不會對學齡前的孩子有興趣,但我不像那些堅持雙親應該和孩子保持距離的保母。孩子偶爾見到父親會有好處。」
「是的,而如果我的孩子能夠永遠不再見到你,將會對他更有好處。我要你收拾行李,立刻離開我的屋子。別預期我會為你寫推薦函,羅太太。」
羅太太怔怔地看著他,嘴巴張得大大的。「但,爵爺,你──我做了你所要求的一切!我將小少爺教養得循規蹈矩,絕對不會回嘴──」
「就我所知道的,他根本就不開口說話了,」契爾冷冷地截斷。「你認為這算是正常的行為嗎?」
「是那個女人,對不對?她去向你胡說八道。相信我,爵爺,那些全都是謊言──伯爵夫人喜歡頤指氣使,但如果我事事依從她的要求,她絕對會慣懷了小少爺,毀了我辛苦的教導。爵爺,我一切都遵照你的指示。你說你不希望小少爺被慣壞,以及教會他紀律,而那正是我所做的!」
「我要的是一名慈愛的女性,引導他克服喪母之痛,以及教導他生活中的一些規矩。」他抬高了音量。「我並沒有要求你將他變成木偶,也沒有要你夜以繼日地虐待他!」
「但──噢!」她痛哭出聲,掏出手帕拭淚。「我早該料到的,」她啜泣道。「村子裡的人都說你的妻子生活得悲慘無比,我卻不相信。他們說在她去世前──」
「立刻給我離開!」他怒吼,氣憤她竟敢提起如此私人的話題。「我不想要再看到你,女人!」
羅太太識相地逃開了,但仍不忘重重甩上育嬰室的門。
契爾長吐出口氣。他怎麼會這麼白癡,判斷力錯誤得如此離譜,竟然僱用了羅太太這樣的女暴君?
他快步走向相鄰的房間。邁斯仍坐在窗邊往外望。
契爾坐在兒子旁邊,尷尬地握住他瘦弱的手臂。「邁斯,從現在起,那名可惡的保母再也無法管教你了,將會有其它人接替她的責任。你不用擔心,我會確定你的新保母是個親切、慈祥的人,再也不會將你綁在床上──我很抱歉她對你所做的一切。」他笨拙地說完,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
邁斯甩開他的手。
「聽著,邁斯,你必須讓過去的事過去。羅太太做了許多她不該做的事,但那都已經結束了。你好好吃個飯、睡個覺,明天一早一切都會好多了。」
邁斯不睬他,以手-著耳朵,似乎想要蓋過他父親的聲音。
「好吧,如果你不想要,你可以不必和我說話,但我希望你明天能夠想清楚,知道你再也無須保持沉默。你已經表明了你的重點──儘管不禮貌了點,但我向你保證,再也不會有惡毒的保母。」
邁斯含著食指,將額頭抵著窗框。
契爾已無計可施。他站起來,雙手插臀。「好吧,那我就和你道晚安了。我們明天見。」
邁斯沒有回答,契爾只好自行離開。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了。他從沒有受過管教孩子的訓練;在他的經驗裡,他們總是被短暫地帶到大人面前,讚美一番後再被帶離開。其它時候,他們都是交由保母或家庭教師照顧。
噢,老天,他真希望他有和孩子相處的經驗,知道該怎麼做。他願意放棄雙臂,換取邁斯能夠再度快樂起來!
契爾回到圖書室,為自己倒了杯雪莉酒,試著理智地思考整個情況。他必須指示安克利另外找個保母。他會親自面試每一名應徵者,確定他這次雇對了人。
問題是,整個過程或許會拖上好幾個星期。而在這段期間,可憐的邁斯會一直坐在窗邊,視而不見地望著窗外。
「我來純粹是為了確保邁斯得到最好的照顧……我希望你知道他已經快要……」
甘瓊安的話浮現在他的腦海,像一記重槌敲醒了他。
「好吧!」他大喊,重捶著桌面。「去他的!如果那個女人想要待在我的屋簷下,她最好做些事情。她說她很關心邁斯,不是嗎?讓我們看看驕縱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能否展現出她的誠意,說到做到!」
「你能夠不要那麼煩躁嗎?」板板抬起眼鏡道。「簡直就像被跳蚤咬到似的。」
「我很抱歉,」瓊安道,放下手上的水晶紙鎮。「但我似乎就是無法放鬆。我知道克裡維等一下就會派人找我過去,接著我們會被那名禽獸掃地出門,再也無法幫助邁斯。」
「我已經說過你至少一百次了,你應該要三思而──」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我能夠三思而後行,我們就不會陷入現在的困境。」瓊安模仿板板的語氣。「數落說教並無法幫助邁斯──或是我們。我剩下的錢已經不多了,板板,除非我寫信給胡先生,要他賣掉一些基金。但我真的不想動用到本金,我們全仰賴它的收入。」
「噢,如果你三年前肯聽我的話,就不會有這些問題了。」板板皺起眉頭。「我從不曾見過像你這樣不切實際的人,竟然放棄大筆的財產──」
「拜託,別再舊事重提了,」瓊安迅速截斷她的話。「我們要應付的問題已經夠多了。噢,板板,你該見見侯爵本人──那是說,如果我們沒有被趕走的話。他絕對是我不幸遇到,脾氣最差勁、最傲慢無禮的人了!」
「是嗎?」板板不置可否地道。
敲門聲響起。
瓊安嚇了一大跳,以手掩喉。「噢,來了!逐客令來了!」
「應門吧,女孩,不然你又怎麼會知道呢?」
「說得好,面對劊子手吧!」她反駁,走過去開門。
狄納森穿著紅金色的制服,面無表情地宣佈。「爵爺請求你即刻到圖書室見他,夫人。」
「是嗎?」瓊安冷冷地道。「告訴他,我稍後過去。」
瓊安沒有立刻去圖書室,反倒故意拖延了一會兒。讓高傲自大的侯爵去等吧!
她沒有刻意打扮或換裝,只在鏡子前梳理了一下頭髮。離開客房前,板板輕握住她的手,給她打氣,然而在穿過富麗堂皇的繁複長廊,走到圖書室的路上,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感覺像要深入虎穴一般。
執事狄納森站在圖書室的門口。瞧見她,他轉身敲門,朗聲宣佈。「卡波利伯爵夫人,爵爺。」
瓊安翻眼向天。「喊我瓊安就好。」她柔聲道,挺直背脊,走進圖書室裡。
沙契爾坐在鑲嵌雕刻的書桌後,背對著窗子,專注地寫信。她走到書桌前,他緩緩抬起頭,放下羽毛筆,恣意打量著她全身,彷彿她是女僕一般。
瓊安氣憤地握緊拳頭。「你想見我?」她冷冷地道。
他甚至沒有站起來,只是比了比椅子。「請坐。」
她依言坐下。
冰冷如黑曜石的眸子打量著她。「謝謝你撥冗前來,伯爵夫人。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其它重要的事。」
「沒有比收拾我的行李更重要的事。」她抬起下顎,學他一樣高傲地回答。
他瞇起眼睛。「收拾行李?容我請問為了什麼?」
她聳了聳肩。「你一開始就表明了我在這裡不受歡迎,以及邁斯不需要我的陪伴。我不會厚臉皮硬賴著不走。」
「相反地,你完全猜錯了,」他雙臂抱胸。「我一點也不希望你離開。」
她茫然望著他,確定是自己猜錯了。「你──不希望我離開?」
「我是這麼說的。如果你能夠聽我說完,而不是一再打岔,我可以解釋。」他站起來,走到書架前。
「請說。」她在椅中轉身看他,對情況的發展如墜五里霧中。
「我去育嬰室看我的兒子,而我所看到的令我驚恐不已。我必須感謝你對我提出警告。」他僵硬地道。
「我──我很慶幸你注意到了不對勁。」
「慶幸?你究竟當我是個徹底的白癡嗎,伯爵夫人?或者僅是一個識人不明、不負責任的傻瓜?」
「我不瞭解你,無從加以判斷。」她硬著頭皮撒謊,無意告訴他她的真正想法──他是冷血又壞脾氣的惡魔!
「明智得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我解雇了理應要照顧我兒子的保母,要她立刻收拾行李離開。」他低頭看著馬靴。「我需要人取代她的位置。既然你聲稱關心我的兒子,以及考慮到你在莊園裡……曖昧不明的處境,我想你或許會願意照顧邁斯……當然,這必須要你同意。」
他抬起頭,懷疑地看著她,擺明了認為她對邁斯的關心不過是藉此賴在莊園長住的借口,但瓊安太過高興能夠留下來幫助邁斯,無意和他計較。
噢,莉蓮!我發誓會盡力幫助你的孩子!
她低頭掩飾眼裡的淚光,眨去淚霧,直到恢復鎮靜後才抬起頭。「我會很樂意照顧邁斯。我猜這意味著你想要我擔任保母?」
「我只是希望你照顧他;你怎樣稱呼自己對我並不重要。」
「抱歉,爵爺,但那對我很重要。我需要知道我在這棟屋子裡的地位,免得僕人搞混了。」她盡可能尊嚴地道。
「噢,老天!」他吼道。「好吧,我想我總不能讓一名伯爵夫人屈居保母,」他雙手插臀。「既然你是我已故妻子的表姊,你將會是他的……他的──」
「表姨。」她代他接完。「然而,我也可以擔任他的家庭教師。許多寄人籬下的親戚都曾扮演這個角色──雖然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寄人籬下。」
「好吧,那就是家庭教師了──試用期就說是三個月吧!如果我看不到我的兒子有任何改變,我會請你回到你原本來的地方。」
「就這麼說定了。」上帝,她祈禱自己能在那之前改變邁斯。「你要我住在哪裡?育嬰室裡?」
「你現在住在哪裡?」
「客房,爵爺──不過不是套房,你應該會很樂意知道。然而,樓上的房間似乎對家庭教師太過奢華了。」
「別逼我太甚。」他警告地瞪著她。「如果你是想賣弄你的意大利伯爵夫人頭銜,我可以向你保證那對我沒有用──不過,我看不出你有理由搬出客房。」
「謝了,爵爺。但我的女伴呢?費太太已經不年輕了,她完全依賴我。」
「噢,家庭教師還有女伴。」他搖搖頭。「我不在乎你怎樣對待她,隨你高興將她鎖在衣櫃裡,只要別妨礙到我就好。」
瓊安瞇起眼睛。「鎖在衣櫃裡?這是你的某種玩笑嗎?我不認為它很好笑。」
「我不在乎你覺得好笑與否,伯爵夫人,我只要求你照顧我的兒子,將他拉出自閉的世界。除此之外,我認為我們最好盡可能避開彼此。」
「那會是我的榮幸。我想這意味著你希望我和費太太在自己的房間裡用餐──對了,那是在紅和黑套房?」她附加道,故意刺激他。
「伯爵夫人,你可以隨你高興站在餐室的桌首用餐。我不認為我會經常待在家裡,或是會注意到你在哪裡吃飯或睡覺──我也不在乎。」
「很好,爵爺。」她站了起來。「換言之,我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在任何地方用餐或睡覺,只要我能夠照顧好邁斯,並且避開你。是這樣沒錯吧?」
她屏住氣息,等待他的反應。她一輩子從不曾這麼惡劣過,但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
克裡維侯爵在不到三秒內做出了反應。他大步走向她,高大的身形矗立在她面前,一臉的盛怒。
「你就像這些年來我所聽到的傳聞,」他輕蔑地道。「將我的兒子托付給你或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除了──」
他突兀地打住,但瓊安很清楚他要說的是什麼──除了和莉蓮結婚之外。他以為她不知道他究竟怎樣對待自己的妻子?然而她保持緘默,無意危及剛建立的家庭教師立場。「如果你是這麼想的,克裡維爵爺,為什麼你還要給我這個機會?為什麼你要將你的孩子托付給我?」
「因為我……我已走投無路。」他的唇角扭曲。「單單是你和我已故妻子之間的容貌相似,就讓我難以忍受……」他頓了一下後才繼續,聲音微微顫抖。「我不知道這一點究竟會讓邁斯比較容易接受你,或是駭著他,因為現在他根本不開口說話。」
「他並沒有顯示出害怕的跡象;我絕對不希望讓他難過。」
「好吧,我希望他會喜歡你──他喜愛他的母親,而且過去這一年對他很不容易。因此不管我對你的看法怎樣,只要你能夠幫助我的兒子,我就感激不盡。按照你認為合適的方式去做吧。」
他重重歎了口氣,突兀地轉過身去。
瓊安用力吞嚥,驚訝於他的感情流露。但為了邁斯,她柔聲補充。「我不在乎你對我的看法為何,爵爺。對我們兩個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兒子的福祉。我衷心感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發誓會盡己所能,幫助邁斯度過這段艱困的時光。」
話畢,她飛快逃離了圖書室。
「親愛的瓊安,我不認為我有理由再待在衛克菲。」板板道,將白色睡衣折疊到行李箱裡。「你已經不再需要我。除了聽你不斷憂慮小男孩的自閉症,以及抱怨他漠不關心的父親外,我沒有其它事情好做。」
「我很抱歉。」瓊安由衷地道。「我無意讓你不好受,但我真的心裡很煩,而我只有你一個人可以傾訴。我絕無意因此逼走你。」
「誰說是你逼我走的?瓊安,你太容易怪罪自己了──你真的得改掉這個壞習慣。我說過,我的妹妹邀我去她家過聖誕節,我們已經六年沒見面了──要說自私的人該是我才對。再則,我已經在衛克菲莊園閒耗了五個星期,而我不習慣無所事事。」
板板說得有理──只不過她已經習慣了有板板待在身邊。漫長的二十二年來,板板一直就像是她的良師和益友,她不知道沒有了她,自己該怎麼辦。然而她也不能自私地要求板板留下來。
「噢,你當然得和你的妹妹共度聖誕節,板板。我只是沒有心理準備──我以為我們會一起過。」
「除了夜以繼日地照顧小男孩外,你可有得忙了。克裡維爵爺打算在聖誕夜開個盛大的舞會,府邸裡的僕役將會忙得人仰馬翻。葛太太管理宅邸還行,但她沒有籌辦大型舞會的經驗──不像你。過去我可不是白教你的。」
「但僕人不會聽我的命令,」瓊安苦笑。「對他們來說,我只是必須忍耐的麻煩。」
「問題在於,他們根本搞不懂你在宅邸裡的地位。我曾告訴過你多少次,秩序是最重要的?但自從你抵達衛克菲後,你所作的只是擾亂它。你先是以伯爵夫人的身份出現,而後又變成已故夫人的表姊,接著又成為小少爺的保母──」
「家庭教師。」瓊安更正。
「意思是一樣的,只是語意上的差別,」板板不耐地道。「你在育嬰房裡用三餐。除了邁斯之外,誰都不理睬──包括我在內。最後你甚至搬進育嬰室隔壁的空房裡。我瞭解你是為了小男孩夢遊的問題,但我請問你,僕人會怎麼想你呢?」
瓊安張口欲言,但板板截斷了她的話。
「我來告訴你吧!他們認為克裡維爵爺討厭你,不想要見到你,才會將你放逐到育嬰居──他只是不好意思趕你出去,不然你為什麼從不曾在其它人面前露臉?」
「那樣說不公平,板板!邁斯需要我──他需要我給予他全副的注意力,而且他已經有些進步了。至少他已經肯讓我為他洗澡和穿衣,哄他上床睡覺,而且他也不再尿床。他仍然會夢遊,但如果你作了有關自己母親的噩夢,你也會的──至少我假定那是原因。」
「如果你問我的話──但你從不曾開口──我會說男孩需要的是你停止寵溺他。虐待孩子固然不好,但反過來過度寵溺也是矯枉過正。」
「我沒有過度寵溺他;我只是想要打開他閉鎖的內心。」
「新鮮的空氣和運動──那是男孩所需要的!讓他過著正常男孩的生活,安排有益的活動和規律的時間表!你對待他的方式彷彿他是脆弱的威尼斯水晶玻璃。」
瓊安皺起眉頭。她從沒有想到這一點,但板板或許是對的。在試圖矯正羅太太的過錯時,她反而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對待邁斯彷彿他是需要修補的破碎花瓶。或許他需要的是被當做正常的男孩看待。
「板板,你真是太聰明了!」她熱烈擁抱了老婦人。「就是這個!我要立刻開始!首先是訂做全新的衣服。不再是單衣或罩袍,而是一般小男孩穿的衣服。還有──他需要一隻狗。對了,一隻小狗──我一直在想該送他什麼當做聖誕禮物,而這是最完美的禮物,不是嗎?比故事書好多了──那是我原本打算的。」
「送他小狗是個不錯的主意,」板板讚許地道。「那可以讓他關注到自己以外的事物。」
瓊安欣喜地拍手。「對了,他還必須學騎馬。老天,我在他的年齡時,看到小馬就興奮死了。我立刻下樓和馬廄總管談談──我自己也需要一匹牝馬,好和邁斯並騎。或許總管也會知道哪裡可以要到小狗。」
板板搖了搖頭。「你就像你的父親,一想到什麼,就拚命去做,毫不考慮後果。天知道,接著你就會要男孩躍下懸崖,以增加他的信心了!」
瓊安大笑。「親愛的板板,我真希望你早在三個星期前為我指出方向!」
「你需要時間明白自己的錯誤,」板板澀澀地道。「不然你絕對聽不進去。說到這個,你最好試著和僕役多來往。如果你想要知道你的表妹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們會是知道內情的人,但除非你能夠得到他們的信任,你絕無法由他們的口中問出任何話。代我召來僕人,好嗎?我的馬車正在等著。」
瓊安深思著板板的最後一項建議,拉下喚人鈴。她由相鄰的房門回到自己的房間,取出她早就準備好送給板板的聖誕禮物。那是她在意大利時畫的一幅油畫。畫裡是一隻花貓坐在小屋的籬笆上,眺望著遠處青翠的山巒。
「板板,」她回到原來的房間,將包裝好的畫交給板板。「將它放在你的行李裡,等到聖誕節那一天再打開。記得,我深愛著你,並且極為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你會回來的,不是嗎?」
板板笑了。「別荒謬了,我當然會回來──沒有我的話,你該怎麼辦呢?不過我倒是會在我的妹妹那裡待好一陣子。說真的,我們姊妹分隔也夠久了。」
瓊安親吻板板的面頰,快步衝出房間,害怕自己就要哭出來了。
不幸的是,在她衝下最後一級階梯時,沙契爾也正好要上樓。
他抓住她的腰間,及時阻止她撞倒兩個人,並且害他們跌斷頸子。
「有急事嗎?」他溫和地問,放開她的腰間,改而抓住她的手臂。
噢,她真希望自己能夠化作一縷輕煙消逝。自從三個星期前在圖書室裡的會面後,他們幾乎不曾有過交談。他不像在羅太太擔任保母時,要求她每天帶邁斯下樓,反倒經常上到育嬰室,靜靜看著他們,之後又突兀地離開──只偶爾禮貌地和他們打聲招呼。
瓊安猶豫地對他頷首微笑,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反應他強烈的存在感。
她的背脊竄過了一陣戰慄,窒人的熱力席捲而至。連她摯愛的前夫坎莫都無法帶給她的身軀如此強烈的反應。坎莫的碰觸是溫和安撫的,不是性感的──更絕對不會令她的膝蓋發軟。
該死了,她想這些做什麼?
她抬起頭,望進那對氤氳、深邃的黑眸,氣息一窒。
「你的舌頭被貓咬掉了嗎?」他柔聲問道,握住她上臂的手改輕握住她的手腕。「怎麼不說話了?」
她後退一步,盡可能重拾尊嚴,行了個禮。「我──我正要出去,爵爺。」她結巴道。
「噢?在這種天氣裡?你不知道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
她太過沮喪於板板的離開,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剛剛起了個念頭,急著想看看是否可行。」她喃喃。
「究竟是什麼事,讓你無視風雨衝出去?外面那輛出租馬車是你的嗎?」他放開她的手腕。「你打算逃之夭夭了嗎,伯爵夫人?無法面對改變邁斯的挑戰?」
「我才沒有,」瓊安忿忿地道。「馬車是我的女伴費太太的。她正要前去探訪親人,不會再叨擾你。至於我自己,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都不會拋棄邁斯──除非是你解雇了我。」
他挑了挑眉。「聽到這個真令人心安。邁斯擁有你這樣的保護者真是幸運,不過我納悶他是否也同樣保護了你,讓你得以遠離我這名惡魔。」
瓊安迴避了他銳利的眼神。「我只是盡自己的責任,守在他的身邊。我請求你允許我繼續協助邁斯康復,爵爺。」
契爾的表情深不可測。「所求照準。你放手去做吧!」
「我能夠為他訂做全新的衣服嗎?他現在的衣服都太小了。」瓊安冒險偷覷了他一眼,隨即發現那是個錯誤。他實在太過英俊得對她沒有好處,特別是在這麼近距離之下。她感覺到臉龐發熱,必須低頭看著鞋子。
「你可以隨意訂購任何需要的東西;我已經說過你無須拿這種小事詢問我。」
「那麼我該拿什麼事來問你,爵爺?」她抬起頭。「也或許我該問對你來說,什麼才不算是『小事』。你每天來到育嬰室看我們,但你從不曾問過你兒子的進度。它是否也被列在『微不足道』的範圍內?」
「你真是匹悍馬,不是嗎?」他含笑的語氣令她的怒火更甚。「我想我瞭解你的名聲是怎麼得來了。」
「我也瞭解你的名聲是怎樣得來的,爵爺,因為你確實以言行證明了。」她反駁回去。
「噢,莉蓮向你告狀我是個衣冠禽獸。」他聳了聳肩。「那是很自然的,不過我必須承認你的機智反應遠勝過你的表妹。」他饒富興趣地打量著她。「告訴我,伯爵夫人,這是天生的,或者你凌厲的舌鋒是在和你的意大利伯爵短暫的婚姻中磨練出來的?」
「你母須暗箭影射──我的丈夫和我恩愛無比,」她冷冷地道。「如果我有任何的機智可言,那一定是繼承自我的雙親。」
她必須承認,她頗為享受和他唇槍舌劍的鬥智。她極少在男人身上發現這項特質,不得不欣賞他的機智和聰慧。
太過欣賞得她再也無法忍受和他相處片刻。「能否請你讓開一下嗎?我真的有要緊的事。」
他的唇角微揚。「這下我更加好奇究竟是什麼事,讓你在這種天氣裡急著外出。噢,無論他是誰,千萬別讓他久等。」
瓊安強克制住出手將他推下樓的衝動。「你說得對,爵爺,」她輕甩頭,正經八百地道。「我正要去見你的馬廄總管,而且他真的是英俊極了。」
契爾想了一下。「圖比的確是個好人,不過離英俊是遠了點。代我向他致意,伯爵夫人──還有,別對他要求太苛好嗎?七十三歲的他已不復當年的神勇,而且他的膝蓋天氣一冷就會犯風濕。」
他越過她身邊,大步上樓,輕笑聲一路傳來。
瓊安忍不住也笑了。沙契爾真是個旗鼓相當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