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裡,看到癱子,用自己兒女的口氣,同那個廢物說話:「伯伯,這幾天不舒服一點嗎?」
「好多了。謝謝你們那個桔子。」
「送小孩子的東西也要謝嗎?伯伯吃不得酸的,我那裡有人從上海帶來的外國蘋果,明天要人送點來。」
「不要送,我吃不得。××近來忙,都不過來。」
「成天同和尚來往。」
「和尚也有好的,會畫會詩,談話風雅,很難得。」
自己那個二姨太太就笑了,因為她就同一個和尚有點熟。這太太是不談詩畫不講風雅的,她只覺得和尚當真也有好人,很可以無拘束的談一些話。
那從美利堅得過學位的大少爺,一個基督教徒,就說:
「和尚都該殺。」
紳士把眼睛一睜,對這種話表示不平。
「怎麼,亂說!佛同基督有什麼不同?不是都要濟世救人嗎?」
少爺記起父親是廢物了,耶穌是憐憫老人的,取了調和妥協的神氣:「我說和尚不說佛。」
大姨太太說:「我不知道你們男人為甚麼都恨和尚。」
這少爺正想回話,聽到外面客廳一角有電話鈴響,就奔到那角上接電話去了。來這裡做客的這位紳士太太就說:「伯伯,媳婦怎麼樣?」廢物不做聲,望到大小姐,因為大小姐在一點鐘以前還才同爹爹吵過嘴。大小姐笑了。大小姐想到另外一件事,就笑了。
二姨太太說:「看過相片了,我們同大小姐到他房裡翻出相片同信,大小姐讀過笑得了不得。還有一個小小頭髮結子,不知是誰留下的,還有……」
三姨太太不知為甚麼紅了臉,藉故走出去了。
大小姐追出去:「三娘,嬸嬸來了,我們打牌!」
紳士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趕上大小姐,「慢走,毛丫頭,我同你說。」
大小姐似乎早懂得所說的意思了,要紳士太太走過那大丁香樹下去。兩人坐到那小小綠色籐椅上去,兩人互相望著對方白白的臉同黑黑的眼珠子。大小姐笑了,紅臉了,伸手把紳士太太的手捏定。
「嬸嬸,莫逼我好吧。」
「逼你甚麼?你這丫頭,那麼聰明。你昨天裝得使我認不出是誰了。我問你,到過那裡幾回了?」
「嬸嬸你到過幾回?」
「我問你!」
「只到過三天,千萬莫告給爹爹!」
「我先想不到是你。」
「我也不知道是嬸嬸。」
「輸了贏了?」
「輸了不多。姨姨輸二千七百,把戒指也換了,瞞著爹爹,不讓他知道。」
「幾姨?」
「就是三娘。」
三娘正在院中尖聲喚大小姐,到後聽到這邊有人說話,也走到丁香花做成的花牆後面來了。見大小姐同紳士太太在一處,就說:「請上桌子,擺好了。」
紳士太太說:「三娘,你手氣不好,怎麼輸很多錢?」
這婦人是妓女出身,會做媚笑,就對大小姐笑,好像說大小姐不該把這事告給外人。但這姨太太一望也就知道紳士太太不是外人了,所以說:「××去不得,一去就輸,還是大小姐好。」又問:「太太你常到那裡?」紳士太太就搖頭,因為她到那裡是並不為賭錢的,只是監察到紳士丈夫,這事不能同姨太太說,不能同大小姐說,所以含混過去了。
她們記起牌已擺上桌子,從花下左邊小廊走回內廳,見到大少爺在電話旁拿著耳機正說洋話,疙疙瘩瘩,大小姐聽得懂是同女人說的話,就嘻嘻的笑。兩個婦人皆莫名其妙,也好笑。
四個人嘩喇嘩喇洗牌,分配好了籌碼,每人身邊一個小紅木茶几,上面擺紙煙,擺細料蓋碗,泡好新毛尖茶。另外是小磁盤子,放得有切成小片的美國桔子。四個人是主人紳士太太、客人紳士太太、二姨太太、大小姐。另外有人各人背後站站,誰家和了就很伶俐的伸出白白的手去討錢,是「做夢」的三姨太太。廢物因為不甘寂寞,要把所坐的活動椅子推出來,到廳子一端,一面讓大姨太太捶背,一面同打牌人談話。
大少爺打完電話,穿了洋服從廳旁過身,聽到牌聲洗得熱鬧,本來預備出去有事情,也在牌桌邊站定了。
「你們大學生也打牌?」
「為甚麼不能夠陪媽陪嬸嬸?」
客人紳士太太就問大少爺:「春哥,外國有牌打沒有?」
主人紳士太太笑說:「豈止有牌打,我們這位少爺還到美國做教師,那些洋人送他十塊錢一點鐘,要他指點!」
「當真是這樣,我將來也到美國去。」
大小姐說:「要去,等我畢業了,我同嬸嬸一路去。我們可以……慢點慢點,一百二十副。媽,你為甚麼不早打這張麻雀?我望這麻雀望了老半天了,哈哈,一百二!」說了,女人把牌放在嘴邊親了那麼一下,表示這夭索同自己的感情。
母親像是不服氣樣子,尋別的岔子,「玉玉,怎麼一個姑娘家那麼野?
大小姐不做聲,因為大少爺捏著她的膀子,要代一個莊,大小姐就嚷:「不行不行,人家才第一個上莊!」
大少爺到後坐到母親位置上去,很熱心的洗著牌,很熱心的叫骰子,和了一牌四十副,才哼著美國學生所唱的歌走去了。
這一場牌一直打到晚上。到後又來了別的一個太太,二姨太讓出了缺,依然是五個人打下去。到晚飯時,許多雞鴨魚和許多精緻小菜擺上了桌子,在非常光亮的電燈下,打牌人皆不必掉換位置,就仍然在原來座位上吃晚飯。廢人也鑲攏來了,問這個那個的輸贏,吃了很多的魚肉,添了三次白飯,還說近來廚子所做的菜總是不大合口味。因為在一缽雞中發現了一隻雞腳沒有把外皮剝淨,就叫廚子來,罵了一些吃冤枉飯的大人們照例罵人的話,說是怎麼這東西還能給人吃,要把那雞收回去;廚子把一個大瓷缽拿回到灶房,看看所有的好肉已經吃盡,也就不說什麼話。回頭上房喊再來點湯,於是又在那煨雞缸裡舀了一盆清湯,還隨便加了點開水,送上去時大家倒覺得很好。
吃過了晚飯,晚上的時間實在還長,大小姐明早八點鐘就得到學校去上課,做母親的把這個話提出來,在客人面前不大好意思同母親作對,於是退了位,讓三姨太太來補缺,四人重新上了場。不過大小姐站在母親身後不動,一遇到有牌應當上手時,總忽然出人意外的飛快的把手從母親肩上伸到桌中去,取著優美的姿勢,把牌用手一摸,看也不看,噓的一聲又把牌擲到桌心去。母親因為這代勞的無法拒絕,到後就只有讓位了。
八點時,二少爺、三小姐、三少爺不忘記姐姐日裡所答應的東道,選好了××主演的《媽媽趣史》電影,要大小姐陪著去做主人。恰恰一個大三元為三姨太太搶去單吊,非常生氣,不願意再打,就伴同一群弟妹坐了自己汽車到××去看電影去了。主人紳士太太仍然又上了桌子。
大少爺回來時,廢物已回到臥房睡覺去了。大少爺站到三姨太太身後看牌,看了一會,走去了。三姨太太不久把牌讓二姨太太打,說要有一點事,也就走出了客廳。
於是客人紳士太太一面砌牌一面說:「伯母,你真有福氣。」
主人紳士太太說:「吵鬧極了,都像小孩子。」
另外來客也有五個小孩,就說:「把他們都趕到學校去也好,我有三個是兩個禮拜才許他們回來一次的。」這個婦人卻料不到那個大兒子每星期到六國飯店跳舞兩次。
「家裡人多也好點。」
「我們大少爺過幾天就要去南京,做什麼『邊事』,不知邊些什麼。」
「有幾百一個月?」
「聽說有三百三。三百三他哪裡夠,好的是也可以找錢,不要老子養他了。」
「他們都說美國回來好,將來大小姐也應當去。」
「她說她不去美國,要去就去法國。法國女人就只會妝扮,這丫頭愛好。」
輪到紳士太太做夢賦閒時,站到紅家身後看了一會,又站到痞家身後看了一會,吃了些糖松子兒,又喝了口熱茶。想出去方便一下,就從客廳出去,過東邊小院子,過圓門,過長廊。那邊偏院辛夷樹開得花朵動人,在月光裡把影子通通映在地下,非常有趣味。辛夷樹那邊是大少爺的書房,聽到有人說話,引起了一點好奇的童心,就走過那邊窗下去,只聽到一個極其熟悉的女人笑聲,又聽到說話,聲音很小,像在某一種情形下有所爭持。
「小心一點,……」
「你莫這樣,我就……」
聽了一會,紳士太太忽然明白這裡是不適宜於站立的地方,臉上覺得發燒,悄悄的又走回到前面大院子來。月亮掛到天上,有極小的風吹送花香。內廳裡不知是誰一個大牌和下了,只聽到主客的嘻笑和攪牌的熱鬧聲音,紳士太太想起了家裡的老爺,忽然不高興再在這裡打牌了。
聽到裡面喊丫頭,知道是在找人了,就進到內廳去,一句話不說,鑲到主人紳士太太的空座上去補缺,把兩隻手放到牌裡去亂和。
不過一會兒,三姨太太來了,悄靜無聲的,極其矜持的,站到另外那個紳士太太背後,把手擱到椅子靠背上,看大家發牌。
另外一個紳士太太,一面打下一張筒子,一面鼻子皺著,說:「三娘,你真是使人要笑你,怎麼晚上也擦得一身這樣香?」
三姨太太不做聲,微微的笑著,又走到客人紳士太太背後去。紳士太太回頭去看三姨太太,這女人就笑,問贏了多少。紳士太太忽然懂得為甚麼這人的身上有濃烈的香味了,把牌也打錯了張子。
紳士太太說:「外面月亮真好,我們打完這一牌,滿圈後,出去看月亮。」
三姨太太似乎從這話中懂得一些事情,用白牙齒咬著自己的紅紅嘴唇,離開了牌桌,默默的坐到較暗的一個沙發上,把自己隱藏到深軟的靠背後去了。
一點新的事情
廢物公館大少爺到東皇城根紳士家來看主人,主人不在家,紳士太太把來客讓到客廳裡新置大椅上去。
「昨天我以為嬸嬸會住在我家裡的,怎麼又不打通夜?」
「我恐怕我們家裡小孩子發燒要照應。」
「我還想打四圈,哪曉得嬸嬸贏了幾個就走了。」
「哪裡,你不去南京,我們明天又打。」
「今天就去也行,三娘總是一角。」
「三娘同……」紳士太太忽然說滑了口,把所要說的話都融在一個驚訝中,她望到這個整潔溫雅的年青人呆著,兩人互相皆為這一句話不能繼續開口了。年青人狼狽到無所措置,低下了頭去。
過了一會,大少爺發現了屋角的一具鋼琴,得到了救濟,就走過去用手按琴鍵,發出高低的散音。小孩子聽到琴聲,手拖娘姨跑進客廳裡,看奏琴。紳士太太把小孩子抱在手裡,叫娘姨削幾個梨子同蘋果拿來。大少爺不敢問紳士太太,只逗著小孩,要孩子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