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 第20章 菜園 (1)
    玉家菜園出白菜,因為種子特別,本地任何種菜人所種的都沒有那種大捲心。這原因從姓上可以明白,姓玉原本是旗人,菜種是當年從北京帶來的。北京白菜素來著名。

    辛亥革命以前,來城候補的是玉太爺,單名諱琛。當年來這小城時帶了家眷,也帶了白菜種籽。大致當時種來也只是為自己吃。誰知太爺一死,不久革命軍推翻了清室,清宗室平時在國內勢力一時失盡,頓呈衰敗景象。各處地方都有流落的旗人,貧窮窘迫,無以為生,玉家卻在無意中得白菜救了一家人的災難。玉家靠賣菜過日子,從此玉家菜園在本縣成為人人皆知的地方了。

    主人玉太太,年紀五十歲,年青時節應當是美人,所以到老來還可以從余剩風姿想見一二。這太太有一個兒子是白臉長身的好少年,年紀二十一,在家中讀過書,認字知禮,還有點世家風範。雖本地新興紳士階級,因切齒過去旗人的行為,極看不起旗人,如今又是賣菜傭兒子,很少同這家少主人來往;但這人家的兒子,總仍然有和平常菜販兒子兩樣處。雖在當地得不到人親近,卻依然相當受人尊敬。

    玉家菜園園地發展後,母子兩雙手已不大濟事,因此另外雇得有人。主人設計每到秋深便令長工在園中挖個長窖,冬天來雪後白菜全入窖。由於處理得法,從此一年四季城中人都有大白菜吃。菜園二十畝地,除了白菜還種了不少其他菜蔬,善於經營的主人,使本城人一年任何時節都可得到極好的蔬菜,特別是幾種難得的蔬菜。也便因此,收入數目不小。十年來,漸漸成為小康之家了。

    彷彿因為種族不同,很少同人往來的玉家母子,由旁人看來,除知道這家人賣菜有錢以外,其餘一概茫然。

    夏天薄暮,這個有教養又能自食其力的、富於林下風度的中年婦人,穿件白色細麻布舊式大袖衣服,拿把宮扇,樸素不華的在菜園外小溪邊站立納涼。侍立在身邊的是穿白綢短衣褲的年青男子。兩人常常沉默著半天不說話,聽柳上晚蟬拖長了聲音飛去,或者聽溪水聲音。溪水繞菜園折向東去,水清見底,常有小蝦、小魚,魚小到除了看玩就無用處。那時節,魚大致也在休息了。

    動風時,晚風中混有素馨蘭花香和茉莉花香。菜園中原有不少花木的。在微風中掠鬢,向天空柳枝空處數點初現的星,作母親的想著古人的詩歌,可想不起誰曾寫下形容晚天如落霞孤鶩一類好詩句。又總覺得有人寫過這樣恰如其境的好詩,便笑著問那個男子,是不是能在這樣情境中想出兩句好詩。

    「這景象,古今相同。對它得到一種徹悟,一種啟示,應當寫出幾句好詩的。」

    「這話好像古人說過了,記不起這個人。」

    「我也這樣想。是謝靈運,是王維,不能記得,我真上年紀了。」

    「母親,你試作七絕一首,我和。」

    「那麼,想想吧。」

    作母親的於是當真就想下去,低吟了半天,總像是沒有文字能解釋當前這一種境界。一面是文字生疏已久,一面是情境相協,所謂超於言語,正如佛法,只能心印默契,不可言傳,所以笑了。她說:

    「這不行,哪裡還會做詩!」

    稍過,又問:

    「少琛,你呢?」

    男子笑著說,這天氣是連說話也覺得可惜的天氣,做詩等於糟蹋好風光。聽到這樣話的母親莞爾而笑,過了橋,影子消失在白圍牆竹林子後不見了。

    不過在這樣晚涼天氣下,母子兩人走到菜園去,看工人作瓜架子,督促舀水,談論到秋來的菜種、蘿蔔的市價,也是很平常的事。他們有時還到園中去看菜秧,親自動手挖泥澆水。一切不造作處,較之鬥方詩人在瓜棚下坐一點鐘便擬賦五言八韻田家樂,偶一出城就讚賞獨木橋美不可言,虛偽真實,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計。

    冬天時,玉家白菜上了市,全城人都吃玉家白菜。在吃白菜時節,有想到這賣菜人家居情形的,讚美了白菜,總同時也就讚美了這人家母子。一切人所知有限,但所知的一點點便彷彿使人極其傾心。這城中也如別的城市一樣,城中所住蠢人比聰明人多十來倍,所以竟有那種人,說出非常簡陋的話,說是每一株白菜,皆經主人的手撫手摸,所以才能夠如此肥茁,這原因是有根有柢的。從這樣呆氣的話語中,也仍然可以看出城中人如何閃耀著一種對於這家人生活優美的企羨。

    作母親的還善於把白菜制各樣乾菜,根、葉、心各用不同方法製作成各種不同味道。少年人則對於這一類知識,遠不及其對於筆記小說知識豐富。但他一天所做的事,經營菜園的時間卻比看書寫字時間多。年青人,心地潔白如鴿子毛,需要工作,需要遊戲,所以菜園不是使他厭倦的地方。他不能同人錙銖必較的算賬,不過單是這缺點,也就使這人變成更可愛的人了。

    他不因為認識了字就不作工,也不因為有了錢就增加驕傲。對於本地人凡有過從的,不拘是小販他也能用平等相待。他應當屬於知識階級,卻並不覺得在作人意義上,自己有特別尊重讀書人必要。他自己對人誠實,他所要求於人的也是誠實。他把誠實這一件事看做人生美德,這種品性同趣味卻全出之於母親的陶冶。

    日子到了應當使這年青人定婚的時候了,這男子尚無媳婦。本城的風氣,已到了大部分男女自相悅愛才好結婚,然而來到玉家菜園的仍有不少老媒人。這些媒人完全因為一種職業的善心,成天各處走動,只願意事情成就,自己從中得一點點錢財謝禮。因太想成全他人,說謊自然也就成為才藝之一種。眼見用了各樣謊話都等於白費以後,這些媒人方才死了心,不再上玉家菜園。

    然而因為媒人的攛掇,以及另一因緣,認識過玉家青年人,願意作玉家媳婦私心竊許的,本城女人卻很多很多。

    二十二歲的生日,作母親的為兒子備了一桌特別酒席,到晚來兩人對坐飲酒。窗外就是菜園,時正十二月,大雪剛過,園中一片白。已經摘下還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在園中,白雪蓋滿,正像一座座大墳。還有尚未收取的菜,如小雪人,成隊成排站立雪中。母子二人喝了一些酒,談論到今年大雪同菜蔬,蘿蔔、白菜都須大雪始能將味道轉濃,把窗推開了。

    窗開以後,園中一切都收入眼底。

    天色將暮,園中靜靜的。雪已不落了,也沒有風。上半日在菜畦覓食的黑老鴰,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母親說:

    「今年這雪真好!」

    「今年剛十二月初,這雪不知還有多少次落呢。」

    「這樣雪落下人不冷,到這裡算是希奇事。北京這樣一點點雪,可就太平常了。」

    「北京聽說完全不同了。」

    「這地方近十年也變得好厲害!」

    這樣說話的母親,想起二十年來在本地方住下經過的人事變遷,她於是喝了一口酒。

    「你今天滿二十二歲,太爺過世十八年,民國反正十五年,不單是天下變得不同,就是我們家中,也變得真可怕。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總算把你教養成人,玉家不至於絕了香火。你爹若在世,就太好了。」

    在兒子印象中只記得父親是一個手持「京八寸」人物。那時吸紙煙真有格,到如今,連做工的人也買「美麗牌」,不用火鐮同煙桿了。這一段長長的日子中,母親的辛苦從家中任何一事都可知其一二。如今兒子已成人了,二十二歲,命好應有了孫子可抱。聽說「母親也老了」這類話的少琛,不知如何,忽想起一件心事來了。他蓄了許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機會說出。他說他想過北京。

    北京方面他有一個舅父,宣統未出宮以前,還在宮中做小管事,如今聽說在旂章胡同開舖子,賣冰、賣西洋點心,生意不惡。

    聽說兒子要到北京去,作母親的似乎稍稍吃了一驚。這驚訝是兒子料得到的,正因為不願意使母親驚訝,所以直到最近才說出來。然而她也掛念著那胞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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