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朱昨天並沒有尋到那唱歌人。到女人所在處的毛竹林中時,不見人。人走去不久,只遺了無數野花。跟蹤各處追,還是見不著。各處找遍了,山中不少好女子,各躺在草地唱歌歇憩,見到龍朱來時,識與不識都立起來怯怯的如為龍朱的美所征服,見到的女子,問矮奴是不是那一個人,矮奴總搖頭。
龍朱又重複回到女人唱歌地方,別無所有,只見一片落英灑在墊坐的乾草上,望到這個野花的龍朱,如同嗅過血腥氣的小豹,雖按捺自己咆哮,仍不免要憎惱矮奴走得太慢。其實那走在前面的是龍朱,矮奴則兩隻腳象貼了神行符,全不自主,只彷彿象飛。矮奴無過錯。不過女人比鳥兒,這稱呼得實在太久了,不怕主僕二人走得怎樣飛快,鳥兒畢竟還是先已飛往遠處去了!
天氣漸漸夜下來,各處有雞叫,各處有炊煙,龍朱廢然歸了家。那想作新郎的矮奴,跟在主人的後面,把所有的花全丟了,兩隻長手垂到膝下,還只說見了她非抱她不可,萬料不到自己是拿這女人在主人面前開了多少該死的玩笑!天氣當時原是夜下來了。矮奴又是跟在龍朱王子的後面,望不到主人臉上的顏色。一個聰明的僕人,即或怎樣聰明,總也不會閉了眼睛知道主人的心情的。
龍朱過了一個特別的煩惱日子,半夜睡不著,起來懷了寶刀,披上一件豹皮小褂,走到堡牆上去瞭望。無所聞,無所見,入目的只是遠山上的野燒明滅。各處村莊全睡盡了,大地也睡了。寒月涼露,助人悲思,於是這個少年王子,仰天歎息,悲懷抑鬱。且遠處山下,聽有孩子哭聲,如半夜醒來吃奶時情形,龍朱更難自遣。
龍朱想,這時節,各地各處,那潔白如羔羊溫和如鴿子的女人,豈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好夢?當地的青年,在日裡唱歌倦了的心,作工疲倦了的身體,豈不是在這時節也全得到休息了麼?只是那擾亂了自己心胃的女人,究竟在什麼地方呢?她不應當如同其他女人,在新棉絮中做夢。她不應當有睡眠。她這時應當來思索她所歆慕的王子的歌聲。她應當野心擴張,希望我憑空而下。她應當為思我而流淚,如悲悼她情人的死去。……但是,這女子究竟是什麼人的女兒?
煩惱中的龍朱,拔出刀來,向天作誓說:「你大神,你老祖宗,神明在左在右,我龍朱不能得到這女人作妻,我永遠不與女人同眠,承宗接祖事我不負責!若愛情必需用血來掉換時,我願在神面前立約,我如得到她,斫下一隻手也不翻悔!」
立過誓後的龍朱,回轉自己的屋中,和衣睡了。睡後不久,就夢到女人緩緩唱歌而來,身穿白衣白裙,釘滿了小小銀泡,頭髮紛披在身後,模樣如救苦救難觀世音。女人的神奇,使白耳族王子屈膝,傾身膜拜。但是女人卻不理會,越去越遠了。白耳族王子就趕過去,拉著女人的衣裙。女人回過頭笑了。女人一笑龍朱就勇敢了,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連衣抱起飛向一個最近的山洞中去。龍朱做了男子。龍朱把最武勇的力,最純潔的血,最神聖的愛,全獻給這夢中女子了。
郎家的大神是能護佑青年情人的,龍朱所要的,業已由神幫助得到了。
日裡的龍朱,已明白昨夜一個好夢所交換的是些什麼了,精神反而更充實了一點,坐到那大石礅上曬太陽,在太陽下深思人世苦樂的分界。
矮奴愁眉雙結走進院中來,來到龍朱腳邊伏下,龍朱輕輕用腳一踢,就乘勢一個觔斗,翻身而起。
「我的主,我的神,若不是因為你有時高興,用你尊貴的腳踢我,奴僕的觔斗決不至於如此純熟!」
「討厭的東西,你該打十個嘴巴。」
「那大約因為口牙太鈍,本來是在主跟前的人,無論如何也應當比奴僕聰明十倍!」
「唉,矮陀螺,你又在做戲了。我警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回,不許這樣,難道全都忘記了麼?你大約似乎把我當做情人,來練習一種精粹諂媚技能吧。」
「主,惶恐!奴僕是當真有一種野心,在主面前來練習一種技能,以便將來把主的神奇編成歷史的。」
「你近來一定賭博又輸了,缺少錢扳本。一個天才在窮時越顯得是天才,所以這時節的你到我面前時寡話就特別多。」
「主啊,是的。我賭輸了。損失不少。但輸的不是金錢;是愛情!」
「我以為你肚子這樣大,愛情縱輸也輸不盡的!」
「用肚子大小比愛情貧富,主的想像真是歷史上大詩人的想像。不過……」
矮奴從龍朱臉上看出龍朱今天情形不同往日,所以不說了。這據說愛情上賭輸了的矮奴,看得出主人有要出去走走的樣子,就改口說:
「主,這樣好的天氣,真是日頭神特意為主出遊而預備的天氣,不出去象不大對得起這大神一番好意!」
龍朱說:「日神為我預備的天氣我倒好意思接受,你為我預備的恭維我可受不了。」
「本來主並不是人中的皇帝,要倚靠恭維阿諛而生存。主是天上的虹,同日頭與雨一塊兒長在世界上的,讚美形容自然多餘。」
「那你為什麼還是這樣嘮嘮叨叨?」
「在美好的月光下野兔也會跳舞,在主的光明照耀下我當然比野兔聰明一點兒。」
「夠了!隨我到昨天唱歌女人那地方去,或者今天可以見見那個女人。」
「主呵,我就是來報告這件事。我已經探聽明白了。女人是黃牛寨寨主的姑娘。據說這寨主除會釀製好酒以外就是會養女兒。寨中據說姑娘有三個,這是第三個,還有大姑娘二姑娘不常出來。不常出來的據說生長得更美。這全是有福氣的人享受的!我的主,我當聽到女人是這家人的姑娘時,我才知道我是一隻癩蛤蟆。這樣人家的姑娘,為郎家王子擦背擦腳,勉勉強強。主若是想要,我們就差人搶來。」
龍朱稍稍生了氣,說:「給我滾了吧,矮子,白耳族的王子是搶別人家的女兒的麼?說這個話不知羞麼?」
矮奴當真就把身捲成一個球,滾到院中一角去。是這樣,算是知羞了。然而聽過矮奴的話以後的龍朱怎麼樣呢?三個女人就在離此不到三里路的堡寨裡,自己卻一無所知,白耳族的王子真是多麼愚蠢!到第三的小鳥也能出窠迎太陽與生人唱歌,那大姐二姐是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多日了。讓好女人守在家中等候那命運中遠方大風吹來的美男子作配,這是神的意思。但是神這意思又是多麼自私!龍朱如今既把情形探明白了,也不要風,也不要雨,自己馬上就應當走去!
龍朱不再理會矮奴就跑出去了。矮奴這時節正在用手代足走路,作戲法娛龍朱,見龍朱一走,知道主人脾氣,也忙站起身追出去。
「我的主,慢一點,別太忙!在籠中蓄養的雀兒是始終飛不遠的。主,你白忙有什麼用?」
龍朱雖聽到後面矮奴的聲音,卻仍不理會,如一枝箭向黃牛寨射去。
快要到大寨邊,郎家的王子是已全身略覺發熱了。這王子,一面想起許多事,還是要矮奴才行,於是就去到一株大榆樹下的青石墩上歇憩。這個地方再有兩箭遠近就是那黃牛寨用石砌成的寨門了。樹邊大路下是一口大井。溢出井外的水成一小溪活活流著,溪水清明如玻璃。井邊有人低頭洗菜,龍朱顧望到這人的背影是一個青年女子,心就一動。一個圓圓肩膊,一個大大的髮髻,髻上簪了一朵小黃花。龍朱就目不轉睛的注意這背影轉移,以為總可以有機會見到她的臉。在那邊大路上,矮奴卻像一隻海豹匍匐氣喘走來了。矮奴不知道路下井邊有人,只望到龍朱,深恐怕龍朱冒冒失失走進寨裡卻一無所得,就大聲嚷:
「我的主,我的神,你不能冒失進去,裡面的狗象豹子!雖說你是山中的獅子,無怕狗道理,但是為什麼讓笑話留給這花帕族,說獅子會被家養的狗吠過呢?「
龍朱也來不及喝止矮奴,矮奴的話卻全為洗菜女人聽到了。聽到這話的女人,就嗤的笑了。且知道有人在背後了,才抬起頭回轉身來,望了望路邊人是甚麼樣子。
這一望情形全了然了。不必道名通姓,也不必再看第二眼,女人就知道路上的男子便是白耳族的王子,是昨天唱過了歌今天追跟到此的王子。郎家王子也同樣明白了這洗菜的女人是誰。平時氣概軒昂的龍朱,看日頭不目夾眼睛,看老虎也不動心,只略微把目光與女人清冷的目光相遇,卻忽然覺得全身縮小到可笑的情形中了。女人的頭髮能系大象,女人的聲音能制怒獅,這青年王子屈服到這寨主女兒面前,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啊!
矮奴走到了龍朱身邊,見到龍朱失神失志的情形,又望見了井邊女人的背影,情形已明白了五分。他知道這個女人就是那昨天唱歌被主人收服的女人,且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女人也明白蹲在路旁石墩上的男子是龍朱。他有點慌張,不知所措,對龍朱作出一種呆樣子,又用一手掩自己的口,一手指女人。
龍朱輕輕附到他耳邊說:「聰明的扁嘴,這時節,是你做戲的時節!」
矮奴於是咳了一聲嗽。女人明知道了頭卻不回。矮奴於是把音調弄得極其柔和,像唱歌一樣的開口說道:
「郎家王子的僕人昨天做了錯事,今天特意來當到他主人在姑娘面前賠禮。不可恕的過失是永遠不可恕,因此我如今把姑娘想對歌的人引導前來了。」
女人頭不回,卻輕輕說道:
「跟到鳳凰飛的烏鴉也比錦雞還好。」
矮奴說:
「這烏鴉若無鳳凰在身邊,就有人要拔它的毛……」
說出這樣話的矮奴,毛雖不曾拔,耳朵卻被龍朱拉長了。小子知道了自己豬八戒性質未脫,趕忙賠禮作揖。聽到這話的女人,笑著回過頭來,見到矮奴情形,更好笑了。
矮奴見女人掉回了頭,就又說道:
「我的世界上唯一良善的主人,你做錯事了。」
「為什麼?」龍朱很奇怪矮奴有這種話,所以追問。
「你的富有與慷慨,是各苗族全知道的,所以用不著在一個尊貴的女人面前賞我的金銀,那本來不必需,你的良善喧傳遠近,所以你故意這樣教訓你的奴僕,別人也相信你不是會發怒的人。但是你為什麼不差遣你的奴僕,為那花帕族的尊貴姑娘把菜籃提回,表示你應當同她說說話呢?」
郎家的王子與黃牛寨主的女兒,聽到這個話全笑了。
矮奴話還說不完,才責備了主人又來自責。他說:
「不過郎家王子的僕人,照理他應當不必主人使喚就把事情做好,這樣他也才配說是龍朱好僕人——」
於是,不聽龍朱發言,也不待那女人把菜洗好,走到井邊去,把菜籃拿來掛到屈著的手肘上,向龍朱眨了一下眼睛,卻回頭走了。
龍朱遲了許久才走到井邊去。
十天後,龍朱用三十隻牛三十罈酒下聘,作了黃牛寨寨主的女婿。
1929年作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