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 第15章 龍朱 (1)
    第一說這個人

    郎家苗人中出美男子,彷彿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曾參預過雕塑天王菩薩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給兒子了。族長兒子龍朱年十七歲,是美男子中之美男子。這個人,美麗強壯象獅子,溫和謙馴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權威。是力。是光。種種比譬全只為了他的美。其他德行則與美一樣,得天比平常人特別多。

    提到龍朱像貌時,就使人生一種卑視自己的心情。平時在各樣事業得失上全引不出妒嫉的神巫,因為有次望到龍朱的鼻子,也立時變成小氣,甚至於想用鋼刀去刺破龍朱的鼻子。這樣與天作難的倔強野心卻生之於神巫。到後又卻因為那個美,仍然把這神巫克服了。

    郎家,以及烏婆,彝族,花帕,長腳各族,人人都說龍朱像貌長得好看,如日頭光明,如花新鮮,正因為說這樣話的人太多,無量的阿諛,反而煩惱了龍朱了。好的風儀用處不是得阿諛。(龍朱的地位,已就應當得到各樣人的尊敬歆羨了。)既不能在女人中煽動勇敢的悲歡,好的風儀全成為無意思之事。龍朱走到水邊去,照過了自己,相信自己的好處,又時時用銅鏡檢察自己,覺得並不為人過譽。然而結果如何呢?似乎龍朱不像是應當在每個女子理想中的丈夫那麼平常,因此反而與婦女們離遠了。

    女人不敢把龍朱當成目標,做那荒唐艷麗的夢,不是女人的過錯。在任何民族中,女子們,不能把神做對象,來熱烈戀愛,來流淚流血,不是自然的事麼?任何種族的婦人,原永遠是一種膽小知分的生物,要情人,也知道要什麼樣情人為合乎身份。縱其中並不乏勇敢不知事故的女子,也自然能從她的不合理希望上得到一種好教訓。像貌堂堂是女子傾心的原由,但一個過分美觀的身材,卻只作成了與女子相遠的方便。誰不承認獅子是孤獨獸物?獅子永遠孤獨,就只為了獅子全身的紋彩與眾不同。

    龍朱因為美,有那與美同來的驕傲不?凡是到過青石岡的苗人,全都能賭咒作證,否認這個事。人人總說總爺的兒子,從不用地位虐待過人畜,也從不聞對長年老輩婦人女子失過敬禮。在稱讚龍朱的人口中,總還不忘同時提到龍朱的像貌。全寨中,年青漢子們,有與老年人爭吵事情時,老人詞窮,就必定說,我老了,你青年人,幹嗎不學龍朱謙恭對待長輩?這青年漢子,若還有羞恥心存在,必立時遁去,不說話,或立即認錯,作揖賠禮。一個婦人與人談到自己兒子,總常說,兒子若能像龍朱,那就賣自己與江西布客,讓兒子得錢花用,也願意。所有未出嫁的女人,都想自己將來有個丈夫能與龍朱一樣。所有同丈夫吵嘴的婦人,說到丈夫時,總說你不是龍朱,真不配管我磨我;你若是龍朱,我做牛做馬也甘心情願。

    還有,一個女人同她的情人,在山峒裡約會,男子不失約,女人第一句讚美的話總是「你真像龍朱」。其實這女人並不曾同龍朱有過交情,也未嘗聽到誰個女人同龍朱約會過。

    一個長得太標緻了的人,是這樣常常容易為別人把名字放到口上咀嚼的。

    龍朱在本地方遠遠近近,得到如此尊敬愛重。然而他是寂寞的。這人是獸中之獅,永遠當獨行無伴!

    在龍朱面前,人人覺得是極卑小,把男女之愛全抹殺,因此這族長的兒子,卻彷彿永遠無從愛女人了。女人中,屬於烏婆族,以出產多情才貌女子著名地方的女人,也從無一個敢來在龍朱面前,閉上一隻眼,蕩著她上身,向龍朱挑情。也從無一個女人,敢把她繡成的荷包,擲到龍朱身邊來。也從無一個女人,敢把自己姓名與龍朱姓名編成一首歌,來到跳年時節唱。然而所有龍朱的親隨,所有龍朱的奴僕,又正因為強壯美好,正因為與龍朱接近,如何在一種沉醉狂歡中享受這個種族中年青及時女人小嘴長臂的溫柔!

    「寂寞的王子,向神請求幫忙吧。」

    使龍朱生長得如此壯美,是神的權力,也就是神所能幫助龍朱的唯一事。至於要女人傾心,是人的事啊!

    要自己,或他人,設法使女人來在面前唱歌,瘋狂中裸身於草蓆上面獻上貞潔的身,只要是可能,龍朱不拘犧牲自己所有任何物,都願意。然而不行。任怎樣設法,也不行。齊梁橋的洞口終於有合攏的一日,不拘有人能說在高大山洞合攏以前,龍朱能夠得到女人的愛,是不可信的事。

    民族中積習,折磨了天才與英雄,不是在事業上粉骨碎身,便是在愛情中退位落伍。這不是僅僅白耳族王子的寂寞,他一種族中人,也總不缺少同樣的故事!不是怕受天責罰,也不是另有所畏,也不是預言者曾有明示,也不是族中法律限制,自自然然,所有女人都將她的愛情,給了一個男子,輪到龍朱卻無分了。

    在寂寞中龍朱是用騎馬獵狐以及其他消遣把日子混下去的。

    日子如此過了四年,他二十一歲。

    四年後的龍朱,沒有與以前日子龍朱兩樣處,另一方面也許可以指出一點不同來,那就是說如今的龍朱,更像一個好情人了。年齡在這個神工打就的身體上,增加上了些更表示「力」更像男子的東西,應長毛的地方生長了茂盛的毛,應長肉的地方添上了結實的肉,一顆心,則同樣因為年齡所補充的,更其能頑固的預備承受愛、給與愛了。

    他越覺得寂寞。

    雖說齊梁洞並未有合攏,二十一歲的人年紀算青,來日正長,前途大好,然而甚麼時候是那補償填還時候呢?有人能作證,說天所給別的男子的那一分幸福與苦惱,過不久也將同樣分派給龍朱麼?有人敢包,說到另一時,會有個初生之犢一般的女子。不怕一切來愛龍朱麼?

    郎家族男女結合,在唱歌。大年時,端午時,八月中秋時,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時,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們,各自穿了峒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時,大好天氣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阿,在水濱,唱著歌,把男女吸到一塊來,即在太陽下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著只有頂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習慣下,一個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種羞辱,一個女子不能唱歌她不會得到好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愛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錢,不是貌,不是門閥也不是假裝的一切,只有真實熱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壯樂觀,是憂鬱,是怒,是惱,是眼淚,總之還是歌。一個多情的鳥絕不是啞鳥。一個人在愛情上無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業上也全是無希望可言,這樣人決不是好人!

    那麼龍朱必定是缺少這一項,所以不行了?

    事實又並不如此。龍朱的歌全為人引作模範的歌。用歌發誓的青年男子女人,全採用龍朱誓歌那一個韻。一個情人被對方的歌窘倒時,總說勝利人拜過龍朱作歌師傅。凡是龍朱的聲音,別人都知道。凡是龍朱唱的歌,無一個女人敢接聲。各樣的超凡入聖,把龍朱摒除於愛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彷彿成為一種吃虧理由了。

    有人拜龍朱作歌師傅的話,也是當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漢子,在求愛時腹中歌詞為女人逼盡,或為一種濃烈情感扼著了他的喉嚨,歌唱不出心中的恩怨,來請教龍朱,龍朱總不辭。經過龍朱的指點,結果是多數把女子引回家,成了管家婦;或者領導到山峒中,互相把心願了銷。熟讀龍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傾心,也有過許多人。但是歌師傅永遠是歌師傅,直接要龍朱教歌的,總全是男子,並無一個年青女人。

    龍朱是獅子,只有說這個人是獅子,可以使平常人對於他的寂寞得到一種解釋!

    當地年青女人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懂到唱歌要男人的,都給一些歌戰勝,全引誘盡了。凡是女人都明白情慾上的固持是一種癡處,所以女人寧願意減價賣出,無一個敢屯貨在家。如今是只能讓日子過去一個辦法,因了日子的推遷,希望那新生的犢中也有那不怕獅子的犢在。

    龍朱是常常這樣自慰著度著每個新的日子,人事湊巧處正多著,在齊梁橋洞口合攏以前,也許龍朱仍然可以得著一種好運!

    第二說一件事

    中秋大節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過去的事了。大節的來臨,反而更寂寞,也成了過去的事了。如今已到了九月。打完谷子了。拾完桐子了。紅薯早挖完下窖了。冬雞已上孵,快要生出小雞了。連日晴明出太陽,天氣冷暖宜人。年青女子全都負了柴耙同篾籠上坡扒草。各處山坡上都有歌聲,各處山峒裡,都有情人在用乾草鋪就並撒有野花的臨時床鋪上並排坐或並頭睡。這九月是比春天還好的九月。

    龍朱在這樣時候更多無聊。出去玩,打鳩本來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門,就聽到各處歌聲,到許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雙作對的人,於是大門也不敢出了。

    無所事事的龍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這預備在冬天來剝豹皮的刀,是寶物,是龍朱的朋友。無聊無賴的龍朱,正用著那「一日數摩挲劇於十五女」的心情來愛這口寶刀的。刀用清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見人,鋒利到把頭發放近刀口,吹一口氣發就成兩截。然而他還是每天把這把刀來磨礪。

    某天,一個比平常日子似乎更像是有意幫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黃黃的日頭照滿全村,龍朱仍然在陽光下磨刀。

    在這人臉上有種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紋也變成了一條對生存感到煩厭的線。他時時凝神聽察堡外遠處女人的尖細歌聲,又時時顧望天空。黃日頭臨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有春天溫暖。天是藍天,在藍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鵝排成人字或一字寫在那虛空。龍朱望到這些也不笑。

    什麼事把龍朱變成這樣陰鬱的人呢?郎家,烏婆族,彝族,花帕,長腳,……每一族的年青女人都應負責,每一對年青情人都應致歉。婦女們,在愛情選擇中遺棄了這樣完全人物,是菩薩神鬼不許可的一件事,是愛神的恥辱,是民族滅亡的先兆。女人們對於戀愛不能發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選她頂歡喜的一個人,不論是什麼種族,這種族都近於無用。

    龍朱正磨刀,一個五短身材的奴隸走到他身邊來,伏在龍朱的腳邊,用手攀他主人的腳。

    龍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聲,低頭磨刀。

    這個奴隸撫著龍朱的腳也不做聲。

    遠處正有一片歌聲飛來。過了一陣,龍朱發聲了,聲音象唱歌,在揉和了莊嚴和愛的調子中夾著一點兒憤懣,說:「矮子,你又不聽我話,做這個樣子!」

    「主,我是你的奴僕。」

    「難道你不想做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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