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夫無話可說,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著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鬱,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說什麼,戴起他那個斗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興,又進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鬱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雲,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飛來飛去的紅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穿,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麼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的說:「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系到巖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害怕!」翠翠怕的似乎並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麼?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二ま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雷。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著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翠翠,打雷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裡我不怕!」
訇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悶重傾圮聲。兩人都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崖崩落了;擔心到那只渡船,會壓在崖石下面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依然睡著了。醒來時天已大亮,雨不知在何時業已止息,只聽到溪兩岸山溝裡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變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濁流便從塔後嘩嘩的流來,從前面懸崖直墮而下。並且各處全是那麼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沖亂了,菜秧被掩在粗砂泥裡了。再走過前面去看看溪裡一切,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漫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洩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早被水淹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翠翠看看屋前懸崖並不崩坍,當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後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後跑去,才知道白塔業已坍倒,大堆磚石極零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裡去,到得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翠翠於是大哭起來。
過一陣,有從茶峒過川東跑差事的人,趕早到了溪邊,隔溪喊過渡。翠翠正在灶邊一面哭著,一面燒水預備為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為老船夫一家還不醒,急於過河,喊叫不應,就拋擲小石頭過溪,打到屋頂上。翠翠鼻涕眼淚成一片的走出來,跑到溪邊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快快把船划過來!」
「船跑了!」
「你爺爺做什麼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責任!」
「他管船,管了五十年的船,盡過了責任,——他死了啊!」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說著,一面大哭起來。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進城去報信,就說:
「真死了嗎?不要哭吧,我回城去通知他們,要他們弄條船帶東西來!」
那人回到茶峒城邊時,一見熟人就報告這件新聞,不多久,全茶峒城裡外便都知道這個消息了。河街上船總順順,派人找了一隻空船,帶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岨撐去。城中楊馬兵卻同一個老軍人,趕到碧溪岨去,砍了幾十根大毛竹,用葛籐編作筏子,作為來往過渡的臨時渡船。筏子編好後,撐了那個東西,到翠翠家中那一邊岸下,留老兵守竹筏來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家去看那個死者,眼淚濕瑩瑩的,摸了一會躺在床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趕忙著做些應做的事情。到後幫忙的人來了,從大河船上運來的棺木也來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還帶了許多法寶,一件舊麻布道袍,並提了一隻大公雞,來盡義務辦理唸經起水招魂繞棺諸事,也從筏上渡過來了。家中人出出進進,翠翠只坐在灶邊矮凳上嗚嗚的哭著。
到了中午,船總順順也來了,還跟著一個人扛了一口袋米、一罈酒、一大腿豬肉。見了翠翠就說:
「翠翠,爺爺死去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須死的。勞苦了一輩子,也應當休息了。你不要發愁,一切有我!」
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到了下午入了殮,一些幫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老道士、楊馬兵、箍桶匠禿頭陳四四同順順家派來的兩個年青長年。黃昏以前老道士用紅綠紙剪了一些花朵,用黃泥作了一些燭台。天斷黑後,棺木前小桌上點起黃色九品蠟,燃了香,棺木周圍也點了小蠟燭,老道士披上那件藍麻布道袍,開始了喪事中繞棺儀式。老道士在前拿著小小紙幡引路,孝子第二,馬兵殿後,繞著那具寂寞棺木慢慢轉著圈子。兩個長年則站在灶邊空處,不成節奏胡亂的打著鑼鈸。老道士一面閉了眼睛走去,一面且唱且哼,安慰亡靈。提到關於亡魂所到西方極樂世界花香四季時,老馬兵就把手托木盤裡的雜色紙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徵西方極樂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法事辦完了,放過爆竹,蠟燭也快熄滅了。翠翠淚眼婆娑的,趕忙又到灶邊去燒火,為幫忙的人辦消夜。吃了消夜,老道士歪到死人床上睡著了。剩下幾個人還得照規矩在棺木前守靈過夜。老馬兵為大家唱喪堂歌取樂,用個空的量米木升子,當作小鼓,把手剝剝剝的一面敲著升底,一面悠悠的唱下去——唱二十四孝中「王祥臥冰」的事情,「黃香扇枕」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也同時忙累了一整天,到這時節已倦極,把頭靠在棺前瞇著了。兩個長年同馬兵吃了消夜,喝過兩杯酒,精神還虎虎的,便輪流把喪堂歌唱下去。但只一會兒,翠翠又醒了,彷彿夢到什麼,驚醒後看到棺木,明白祖父已死,於是又幽幽的哭起來。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來的!」
禿頭陳四四接著就說了一個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話,話語中夾雜了三五個粗野字眼兒,因此引起兩個年青長年咕咕的笑了許久。黃狗在屋外吠著,翠翠開了大門,到外面去站了一下,耳聽到各處是蟲聲,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子嵌進透藍天空裡,非常沉靜溫柔。翠翠想:
「這是真事情嗎?爺爺當真死了嗎?」
老馬兵原來跟在她的後邊,因為他知道,女孩子心門兒窄,說不定一爐火悶在灰裡,痕跡不露,見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皆已無望,跳崖懸樑,想跟著祖父一塊兒去,也說不定。於是隨時留心監視到翠翠。
老馬兵見翠翠癡癡的站著,時間過了許久還不回頭,就打著咳聲叫翠翠說: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麼?」
「不冷。」
「天氣好得很!」
「呀……」一顆大流星使翠翠輕輕的喊了一聲。
接著南方又是一顆流星劃空而下。對溪有貓頭鷹叫。
「翠翠,」老馬兵業已同翠翠並排一塊兒站定了,很溫和的說,「你進屋裡睡去了吧,不要胡思亂想!老人是入土為安,不要讓他掛牽你!」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坐在地上又嗚咽起來。守在屋中兩個長年已睡著了。
那一個馬兵便幽幽的說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爺爺也難過咧。眼睛哭脹,喉嚨哭嘶,有什麼好處?聽我說,爺爺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有我;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對得起你爺爺。我會安排,什麼事都會。我要一個爺爺歡喜、你也歡喜的人來接收這渡船。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鐮刀同他們拚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遠處不知什麼地方雞叫了,老道士原是個老童生,辛亥後才改業,在那邊床上糊糊塗塗的自言自語:「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天亮了嗎?早咧!」
二一
大清早,幫忙的人從城裡拿了繩索、槓子趕來了。
老船夫的白木小棺材,為六個人抬著,到那個傾圮了的塔後山岨上去埋葬時,船總順順、楊馬兵、翠翠、老道士、黃狗,都默默的跟在後面。到了預先掘就的方阱邊,老道士照規矩先跳下去,把一點■砂顆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燒了一點紙錢,念了個安魂咒,爬出阱時就要抬棺木的人動手下肂。翠翠啞著喉嚨乾號,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經馬兵用力把她拉開,方能移動棺木。一會兒,那棺木便下了阱,調整了方向,拉去了繩子,被新土掩蓋了。翠翠還坐在地上嗚咽。老道士要趕早回城,去替人做齋,過渡走了。船總事務多,把這方面一切托付給老馬兵,也趕回城去了。幫忙的到溪邊去洗了手,家中各人還有各人的事,且知道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擾,也不再驚動主人,過渡回家去了。於是碧溪岨便只剩下三個人,一個是翠翠,一個是老馬兵,一個是由船總家派來暫時幫忙照料渡船的禿頭陳四四。黃狗因被那禿頭打過一石頭,懷恨在心,對於那禿頭彷彿很不高興,儘是輕輕的吠著,意思好像說:「你來幹什麼?這裡不著你這個人!」
到了下午,翠翠同老馬兵商量,要老馬兵回城去,把馬托給營裡人照料,再回碧溪岨來陪她。老馬兵回轉碧溪岨時,禿頭陳四四被打發回城去了。
翠翠仍然自己同黃狗來弄渡船,讓老馬兵坐在溪岸高崖上玩,或嘶著個老喉嚨唱歌給她聽。
過三天後船總順順來商量接翠翠過家裡去住,翠翠卻想看守祖父的墳山,不願即刻進城。只請船總過城裡衙門去說句話,許楊馬兵暫時同她住住,船總順順答應了這件事,送了幾斤片糖,就走了。
楊馬兵既是個近六十歲了的人,原本和翠翠的父親同營當差,說故事的本領比翠翠祖父高一籌,加之為人特別熱忱,做事又勤快又乾淨,因此同翠翠住下來,使翠翠彷彿去了一個祖父,卻新得了一個伯父。過渡時有人問及可憐的祖父,黃昏時想起祖父,都使翠翠心酸,覺得十分淒涼。但這分淒涼日子過久一點,也就漸漸淡薄些了。兩人每日在黃昏中同晚上,坐在門前溪邊高崖上,談點那個躺在濕土裡可憐祖父的舊事,有許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說來便更加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說到翠翠的父親,那個又要愛情又惜名譽的軍人,在當時按照綠營軍勇的裝束,穿起綠盤雲得勝褂,包青縐綢包頭,如何使鄉下女孩子動心。又說到翠翠的母親,年紀青青時就如何善於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當時又如何流行。
時候變了,一切也自然都不同了,皇帝已被掀下了金鑾寶殿,不再坐江山,平常人還消說!楊馬兵想起自己年青作馬伕時,打扮的索索利利,牽了馬匹到碧溪岨來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不理會,到如今自己卻成為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唯一信託人,不由得不苦笑。
兩人每個黃昏必談祖父,以及這一家有關係的問題。後來便說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時所不提到的許多事。二老的唱歌,順順大兒子的死,順順父子對於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妝奩,誘惑儺送二老,二老既記憶著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會,又被逼著接受那座碾坊,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和翠翠有關……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弄明白後,哭了一個夜晚。
過了四七,船總順順派人來請馬兵進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馬兵以為這件事得問翠翠。回來時,把順順的意思向翠翠說過後,見翠翠還不肯和祖父的墳墓離開,又為翠翠出主張,以為名分既不定妥,到一個生人家裡去也不大方便,還是不如在碧溪岨暫等,等到二老駕船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說不定二老要來碧溪岨駕渡船!
這辦法決定後,老馬兵還以為二老不久必可回來的,就依然把馬匹托營上人照料,在碧溪岨為翠翠作伴,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
碧溪岨的白塔,人人都認為和茶峒風水大有關係,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不成。除了城中營管、稅局,以及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為了這塔的重建並不是給誰一個人的好處,應讓每個人來積德造福,讓每個人有捐錢的機會,因此在新作的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盡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去,竹筒滿了,馬兵就捎進城中首事人處去,另外又帶了個竹筒回來。過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見了,翠翠辮子上紮了白絨,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靜靜躺到土坑裡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著翠翠,一面摸出錢來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錢人的憐憫與同情意思,心裡軟軟的,酸酸的,忙把身子背過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1934年4月19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