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隻的形式,和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常時節多擱在河邊乾燥洞穴裡,要用它時,才拖下水去。每隻船可坐十二個到十八個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節拍,把船向前劃去。帶頭的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著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支小令旗,左右揮動,指揮船隻的進退。擂鼓打鑼的,多坐在船隻的中部,船一划動便即刻蓬蓬鐺鐺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划槳水手調理下槳節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吶喊助威,便使人想起小說故事上梁紅玉老鸛河時水戰擂鼓種種情形。凡是把船划到前面一點的,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都顯出這一船合作努力的光榮。好事的軍人,當每次某一隻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勝利慶祝的五百響鞭炮。
賽船過後,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個節日的愉快起見,便派兵把三十隻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脖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於泅水的軍民人等,自由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於是長潭換了新的花樣,水面各處是鴨子,同時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
船和船的競賽,人和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年青時節便是一個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鴨子,在任何情形下總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儺送年過十二歲時,已能入水閉氣汆著到鴨子身邊,再忽然冒水而出,把鴨子捉到,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向孩子們說:「好,這種事有你們來作,我不必再下水和你們爭顯本領了。」於是當真就不下水與人來競爭捉鴨子。但下水救人呢,當作別論。凡幫助人遠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任!
天保、儺送兩人都是當地泅水划船好選手。
端午又快來了,初五划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於河街的那隻船當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應當向上行,隨了陸路商人過川東龍潭送節貨,故參加的就只儺送。十六個結實如牛犢的小伙子,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用生牛皮蒙好、繪有朱紅太極圖的高腳鼓,到了擱船的河上遊山洞邊,燒了香燭,把船拖入水中後,各人上了船,燃著鞭炮,擂著鼓,這船便如一支沒羽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長潭射去。
那時節還是上午,到了午後,對河漁人的龍船也下了水,兩隻龍船就開始預習種種競賽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聽到了鼓聲,許多人從這鼓聲中,都感到了節日臨近的歡悅。住臨河吊腳樓對遠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人。在這個節日裡,必然有許多船隻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隻只合在半路過節,這之間,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開心,也讓一些人皺眉!
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裡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黃狗。那黃狗汪汪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裡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門外大石上用棕葉編蚱蜢、蜈蚣玩,見黃狗先在太陽下睡著,忽然醒來便發瘋似的亂跑,過了河又回來,就問它罵它:
「狗,狗,你做什麼!不許這樣子!」
可是一會兒那遠處聲音被她發現了,她於是也繞屋跑著,並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日裡去。
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替手,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到大河邊去看划船。河邊站滿了人,四隻朱色長船在潭中劃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泛著豆綠色,天氣又那麼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留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注意划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爺爺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裡划船,倘若你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是只是自己一個人可不好玩。」於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裡到城裡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隻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託那人以後,翠翠等便進了城。
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麼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麼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麼不敢?可是一個人玩有什麼意思。」到了河邊後,長潭裡的四隻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佔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因此就告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裡看,不要動,我到別處去有點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為兩隻競速並進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當,於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處鼓聲。
祖父喊叫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為什麼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所以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大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只須見了翠翠告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於看龍船已無什麼興味,卻願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聽說十分高興,於是把酒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岩石上被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後,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城中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
河中划船的決了最後勝負後,城裡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麼地方等著她,因此帶了黃狗向各處人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後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都已陸續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只剩下三五隻,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銀色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麼熟人處去,被人拉著喝酒,一時間不能脫身。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願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隻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裡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划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隻,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蔔之類,倒進滾熱油鍋裡去時發出沙沙的聲音。河面已朦朦朧朧,看去好像只有一隻白鴨在潭中浮著,也只剩一個人追著這只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只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一個水手說:「金亭,你聽你那婊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另一個水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裡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體讓別人玩著,心還想著你,你有什麼憑據?」另一個說:「我有憑據。」於是這水手吹著忽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歌聲停止後,兩個水手哈哈大笑起來。兩人接著便說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七年前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佔據到心裡有一會兒。
兩個水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只白鴨卻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游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於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著,喊那船上水手。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游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裡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能幹,你今天得了五隻吧?」那水上人說:「這傢伙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麼,手腳並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濕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彷彿警告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表示這裡有人,那人才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
「是誰人?」
「我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這裡又沒有人過渡,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裡軍營裡喝了酒,醉倒後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來找我,就一定會來的。」
「這裡等也不成,到我家裡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了邀她進屋裡去那個人的好意,心裡記著水手說的婦人醜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為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麼,你那麼小小的還會罵人!你不願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裡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救命!」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關你的事。」
那黃狗好像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老兄,你要怎麼!」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侮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彷彿只在告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著,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一面晃著一面喊叫著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人口信來告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後,一同沿了城牆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告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是二老告他的,他是二老家裡的夥計,送翠翠回家後還得回轉河街。
翠翠說:「二老他怎麼知道我在河邊?」
那人便笑著說:「他從河裡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裡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你那隻狗不識呂洞賓,只是叫!」
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
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們河街上的儺送二老!就是岳雲!他要我送你回去!」
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裡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麼,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
翻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面也看見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面拉船,一面啞聲兒喊問:「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裡鯉魚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來的人,打著火把走了,祖父牽著船問:「翠翠,你怎麼不答應我,生我的氣了嗎?」
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後,就完事了。但是另外一件事,屬於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
兩年日子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