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一陣小孩的哽咽哭聲,從陸滌香房裡傳了出來。
陸勻香心急地衝進房裡,雙手一張,一把抱住了坐在床上不住哭泣的弟弟。
「滌香,怎麼了?姊姊在這,不怕,」她低聲安撫著懷裡不斷哭泣的弟弟,並看向一旁的奶媽詢問,「辛媽,滌香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剛剛我坐在窗子旁縫補衣物,原本少爺還睡好好的,誰知他突然醒過來放聲大哭,不管我怎麼安撫他還是哭個不停,所以才要小梅趕快去請小姐過來。」
「我知道了,辛媽,辛苦你了,你和小梅先下去,這裡讓我來就可以了。」
「是,小姐。」辛蘭和小梅齊聲回道,隨即步出房間讓她們姊弟兩人單獨相處。
陸勻香心疼地緊擁著年僅十歲的幼弟,一邊輕拍著他的背,一邊低聲對他說:「滌香,別哭了。你是不是又作惡夢了?乖,姊姊在這裡陪你,沒事的。」她柔聲哄著啜泣的陸滌香,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起來。
自從爹娘雙雙葬身火窟以來,弟弟的狀況一直都不是很好,不說話的他,往往只能以哭泣來表達內心的憂慮以及不安。
幸好在大家的悉心照料下,佔據在他眉心之間的那股深深恐懼已慢慢淡去,只是有時他還是會哭著自夢中驚醒。雖然這個情形隨著年紀稍長而逐漸減少了發生頻率,不過偶爾還是會再復發。
大夫說,這是因為受到那場大火的驚嚇,導致某種不明的心疾引發的症狀,除了定期給他服藥外,還要盡量隔離外界所帶來的刺激,所以她才會堅持帶著弟弟與幾位僕人,住進在叔父幫忙下重建起的陸記茶莊,這也是為了給弟弟一個安穩清靜的環境。
終於,在她的安撫下,陸滌香漸漸止住哭泣。他抬起頭用澄澈卻隱含恐懼的眼眸注視著姊姊,似乎正對她訴說著內心的害怕。
「滌香,沒什麼好怕的。你瞧!姊姊不是已經在這兒陪你了嗎?」她伸手不斷輕撫弟弟柔軟的髮絲,試圖平復他不安的情緒。
「嗚……」陸滌香在聽見姊姊的安撫後,不停將手往背後伸去,似乎在表達他背部的痛楚。
「滌香,乖,你的傷口已經好了,不會痛痛了。」她趕緊以雙手在弟弟的背上來回撫摸,向他證明背上的痛楚只是一場夢。
陸勻香知道,弟弟一定又夢見他三歲時遇上的那場大火了,雖然當時他背上被火燒傷的傷痕早已痊癒,可是內心的創傷卻絲毫未減,她何時才能將惡夢般的大火記憶自弟弟的腦中抹去?
爹、娘,你們一定要保佑滌香,不要再讓惡夢繼續折磨他了。陸勻香的雙眼不禁泛出淚水,再次心疼地將弟弟擁進懷裡。
「哇!」
感傷中,她似乎聽見弟弟的小嘴發出一聲歡喜的驚呼,循著他的視線,她抬頭朝門口望去,只見兩隻手掌大的小白鶴,在門口不住上下飛舞。
陸滌香被靈活飛舞的鳥兒吸引了全副注意,忘記了哭泣的原因,破涕為笑的他欣喜地看著兩隻鳥兒在半空中追逐嬉戲。
「啾!啁啾!啾、啾!」兩隻小白鶴還發出一連串清脆宛轉的叫聲,漸漸朝床上兩人飛來。
他的雙眼發亮,緊緊追隨著鳥兒的移動而轉動,渾然沒有注意到兩隻小白鶴上方還有一雙靈巧操縱的大手。
「是你!」
陸勻香愕然發現門外站著的益慶,居然能以細繩操弄兩隻小白鶴,在空中做出許多特技表演。他精湛的技巧使得以紙折成的小白鶴栩栩如生,最後一個盤旋,他讓兩隻紙鶴分別降落在陸滌香兩隻小小的手心上。
陸滌香興奮地看著分別站在掌心上的精巧紙鶴,開心地發出前所未有的快樂笑聲。
這陣陸勻香心中盼了許久的稚嫩笑聲,讓她完全忘了追究益慶的不請自來,望著弟弟臉上的笑容激動的情緒襲來,感覺眼眶有些濕潤,一個轉頭卻不經意地發現,身旁的他眼中浮現一抹溫柔的關懷之情。
「你、你……」她無法開口對他道謝,起碼現在不行。不過她將永遠記得弟弟睽違七年的第一個笑容,是因他而起。
「對了,這是不是你的?」
安撫完陸滌香的兩人站在迴廊上,準備各自回房休息,在分別前益慶突然從懷中取出一條白色的手絹兒,遞至陸勻香的面前。
「這……你怎麼會……」由於下午的事件發生得太過突然,她壓根就忘記那條手絹的事。
「我想你一定是為了要撿掛在樹上的這條手絹,所以才……我走之前看到了,順便幫你帶回來,到現在才想起要還給你。」
她沒想到益慶的心思如此細密,居然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就能明瞭事情發生的一切經過。
「謝謝。」她害羞地自他手中取回那條白色手絹。
「那麼,晚安,陸姑娘。」他向她道了聲晚安後,隨即轉身走向走廊的另一端回房休息。
「益慶公子,晚安。」陸勻香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末端後,萬般珍惜地將失而復得的手絹貼身收進懷裡,突然又覺得自己這番舉動過於大膽,整個臉龐不禁飛紅了起來。她的心跳不斷加速,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湖也泛起陣陣漣漪。
怎麼回事?內心這股劇烈的情感波動,是第一次為了滌香以外的人而赳,而且是為了一個相處不到一天的陌生男子?!
這個夜晚,她失眠了:這個夜晚,是一個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的夜。
而回到房中的益慶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坐在微弱的燭火旁,把玩著手裡兩隻白色紙鶴。沒想到憑著自己拙劣的操弄技術,竟能讓一名稚子開懷入睡,這可是幾年前的他完全沒有想過的。
被血染紅的銀色長刀和純潔無瑕的白色紙鶴,是差異多麼巨大的兩樣東西,一個帶來的是親人無止境的淚水,另一個帶來的卻是孩童無比歡欣的笑容。
早知道一開始老實當個街頭的流浪藝人不就得了!何苦惹來日後滿手血腥。
不、不行!他不可以又任自己沉浸在過去的陰霾!益慶猛然搖頭,企圖將灰澀的思緒趕出腦海,取而代之的是陸滌香天真無邪的笑容,以及陸勻香笑中帶淚的欣慰面容。
雖然他對於美貌的女子早已提不起任何興致,可是陸勻香身上卓然出塵的氣質,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面帶薄霜的容顏下,隱藏著尋常人不易察覺的哀傷。
他很好奇是怎樣的環境,才會造就如此一位年輕女子肩上的那副重擔。他有一個奇怪預感,若他置之不理,難保這名女子不會踏上跟他一般無奈的宿命。
他可不願意讓上天奪走這個曾讓他驚艷的微笑,如果一隻紙鶴、一條手絹可以撫慰他們姊弟的心,那麼他願意犧牲一切,換取他們更深更大的笑容。前提是,如果他還有這個資格的話。
「叩、叩!」
陸勻香手裡端著一杯熱騰騰的香茗,輕敲著益慶的房門。
她原想趁著早膳前,先請他品嚐一杯陸記茶莊的特藏茶品,豈料,她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他出聲應門。
「益慶公子,你在嗎?」陸勻香再次叩門問道,得到的回答依舊是一片沉默。
奇怪,這麼早他上哪兒去了?她想著想著,忽然聽見後院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水聲。
是辛媽、小梅還是長工阿柱?循著水聲,她來到後院水井旁,愕然發現一位裸著上半身的男子,正汲取井裡頭的水,一桶桶地往頭上猛澆。
三月的天氣雖然已逐漸回暖,可是晨間的溫度依舊甚低,有時草地上還會結起一層薄霜,而眼前居然有人不懼寒冷,敢以冰涼透骨的井水沖涼,她簡直有些不敢置信。
晨間練武是益慶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每當太陽升起,他便會起身到外頭院子鍛煉身體,或是舞刀、或是弄棍,不過現下沒有配帶任何武器的他,僅是單純練練拳腳,卻也熱得滿身是汗。
「啊!陸姑娘,早。」他頭也不回,憑著腳步聲便已辨出來人是誰,他放下手中木桶,左右用力搖頭將濕發甩干,這才轉身自然地對她露出粲然一笑。
不過對陸勻香來說,這可是她第一次直視男性的裸體,她嚇了一跳趕緊閉上雙眼,思緒卻不禁飄回昨天和他的親密接觸,雙頰忍不住飛紅起來。
「益、益慶公子,可、可以請你先將衣服穿上嗎?」
「什麼衣服?」他一時之間還不知陸勻香所言何事,待看見她緊閉的雙眼時,才記起此刻自己上半身是不著片縷的。
「對、對不起。」他慌忙地將上衣迅速穿起,迭聲道歉。
陸勻香不敢馬上張開雙眼,可是他那身肌肉勻稱的體魄,已進到她的腦海中久久不去,她的心跳不停地快速向上竄升,臉頰似乎更加發燙了。
「可以了,你可以張開眼睛了。」他對於自己一時不察,而讓她受到驚嚇,感到相當抱歉。
她在平緩自己急促的呼吸後,慢慢睜開雙眼,益慶那俊秀英挺的姿態隨即映入眼簾。
她並不否認益慶是她目前為止所見過最英俊的男子,可是讓她如此不知所措、芳心大亂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率真,以及一股莫名的奇異魅力。
像是揉和快樂與悲傷的情緒般,他的臉上總是同時有著這兩種性質回然不同的神情,還有……他笑起來的樣子太像滌香了,所以她無法將他當尋常男子看待。
益慶當然不知她此刻內心所想,在他眼中,陸勻香是一朵沐浴在月光下的白色茶花,嬌弱卻又如此凜然不可侵犯。他不曾對她抱持任何非份之想,只想在一旁好好守護著她,替她抵擋未來無情的飛雪風霜。
時間,在兩人默默無言中悄悄流逝。待回神,不遠處已傳來小梅呼喚用膳。
「小姐、公子,請你們前往廳堂用早膳。」
「來了。」兩人同聲回答,隨即跟隨著小梅進到屋裡。
可是走到一半,陸勻香這才想起手中那杯香茗尚未遞給他。算了!反正茶也已經冷了。
但眼尖的益慶可沒有忽略,他朝她頑皮一笑,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那杯冷茶,咕嚕咕嚕地三兩口便全數喝了下去。
「這茶真是好喝!」他咂咂嘴,意猶未盡地讚美。
陸勻香為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好氣又好笑,臉上的薄冰又再一次融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對了,今日是我們茶莊制茶工作最後一天,不知益慶公子是否有興趣與勻香一同前往?」
「嗯,當然。」
早飯過後,一幫制茶的師傅便陸續前來茶莊上工。
「小姐,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領頭的張忠正吆喝著一幫手下,將最後幾簍茶菁搬進鍋爐房中待炒。
「忠哥,今天是你們最後一天上工了,真謝謝你們這段時間的幫忙,我已經吩咐小梅跟常伯上街買菜,準備今天晚上的收功宴,請你們大家務必賞光。」
這是建安地區許多茶莊多年來的慣例,在每季制茶工作結束的當天晚上,茶莊便會設宴款待辛苦工作的一幫制茶師傅。陸記茶莊雖然規模小,不像其他大茶莊可以請大廚師入府設宴,不過在小梅與辛蘭的精心烹調之下,酒席倒也色香味俱全,再加上女主人陸勻香的盡心招待,張忠底下這批師傅,可是年年都很期盼這天的到來。
「這是當然。承蒙小姐抬舉,我們這幫粗人才能在這裡混口飯吃。」
「忠哥,你別這麼說,勻香才要感謝各位百忙中還願意抽空過來幫忙。要不是有你跟這幫師傅們,我們陸記茶莊也不會有今日。」
「小姐,你也別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一旁經過的師傅聽到陸勻香如此謙虛,連忙笑著對她說道。
「是啊!是啊!能在小姐的茶莊裡工作,才是我們的福氣。」又有另一名中年師傅扛著一簍茶菁經過,出聲贊同。
聽見週遭此起彼落的贊成聲音,陸勻香只覺內心一陣溫暖,一時間感動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各位師傅,我……」
「小姐,你不要再客氣了,我們大夥兒都很高興可以幫上小姐的忙。」正當張忠回話同時,他愕然發現一直跟在陸勻香身後左顧右盼、滿臉好奇的益慶。「對了,這位是……」
她為自己的一時粗心感到抱歉萬分,連忙向張忠介紹,「忠哥,這位是遠從日本來的益慶公子,因為他對茶葉相當有興趣,而且也十分有研究,所以我便邀請他一同前來觀看各位師傅的工作情形。」
益慶聽到她提起自己的名字,連忙收起一進門後便四處張望的好奇視線,正經八百地向大家自我介紹,「你們好,我叫益慶,是從大海很遠的地方──日本來的。」
「忠哥,是不是可以讓他看看制茶的過程?」陸勻香客氣地向張忠問道。雖然她是茶莊的主人,可是一旦進入制茶院裡,主事者便是張忠,基於禮儀,她一定要得到他的同意才行。
「放心,益慶公子交給我就行了,小姐你先過去吧。」他知道小姐十分掛心那品要參加鑒定大會的新茶。
陸勻香轉身離去後,張忠克盡地主之誼,熱心地替益慶介紹這間制茶院裡的種種器具,以及茶葉的製程。
最後,他們來到了製作茶品最重要的地方──鍋爐室。此時的屋裡因為鍋爐中的火已經升起,周圍顯得十分燥熱,只見三個巨大的爐灶位在屋子正中央,每個爐灶上放著一個巨大的鐵鍋,鐵鍋大小足有兩人手臂圍起那麼大。每個鐵鍋前則站著兩位師傅,執著鐵鏟奮力翻炒鍋裡熱氣沸騰的茶菁,原本帶著發酵味道的茶菁隨著溫度升高,逐漸散發出茶葉芳香的味道。
「這就是『殺菁』了。發酵過的茶葉經過翻炒才能除掉臭氣,真正散發出茶香,不過這還不算完成。」
張忠解說的同時,有兩位師傅正將炒熱的茶菁以鍋鏟鏟至一個大桶子,再以抹布隔熱抬起,準備送到下一個爐灶繼續翻炒,沒想到一個不注意,其中一人竟被腳邊的竹簍絆倒,眼見一桶熱騰騰的高溫茶菁即將灑在另一名師傅身上。
「危險!」一旁眾人大聲喊叫,可是意外發生得實在太突然,看來應該沒有人能夠阻止悲劇發生了。
「啊!」那名即將被茶菁燙傷的師傅驚嚇地閉起雙眼,以手抱頭、身軀蜷曲地放聲大叫。豈料幾秒鐘過去了,預期的滾燙卻並未降臨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他緩緩張開雙眼,一映入眼簾的竟是益慶赤手空拳,高舉那個裝滿熾熱茶菁桶子的模樣。
益慶焦急地注視著那名半蹲著身子的師傅,擔心問道:「你沒事吧?」
「沒……沒事!」餘悸猶存的師傅顫抖地回答。
他聽見師傅平安的答覆,這才鬆了口氣將高舉的桶子放下,微笑道:「太好了!幸虧來得及。」
此時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益慶身上,無人再發一言,直到隔壁房間的陸勻香以及一干師傅聞聲衝了進來,才有聲音傳出。
「發生什麼事了?」她面對滿屋子沉默靜立的人影,忍不住好奇問道。
「太……太厲害了!」裡頭不知是誰終於迸出這一句話。
「是、是啊!真是太厲害了。」
「我沒有眼花吧?」
面對屋裡師傅沒頭沒腦的說話聲,陸勻香更是急著想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你們究竟怎麼了?」
「剛、剛才有一桶茶菁不小心被翻倒,差點灑在老巴頭上。」
「是啊、是啊。」
「不會吧?」陸勻香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要真是如此,那可不是以冷水沖洗、抹抹藥膏便可以了事的,嚴重的話可能導致性命危險呢!
「是真的!不過現在沒事了。」張忠張著因為驚訝而忘記闔起的嘴巴說著。
「是啊!本、本來以為會有事,不過現、現在沒事了。」那名逃死裡逃生的老巴,好不容易從失神的狀態中回復過來,結巴說道。
「你們究竟在說什麼,怎麼我都聽不懂。」跟隨陸勻香進屋的師傅中,有人皺眉不解地說。
「反正,都是這位益慶公子的功勞。」張忠喘了口氣,將視線移到益慶身上。
在張忠的帶領下,原本寂靜無聲的房間爆出一聲劇烈的歡呼,方才親眼目睹益慶身手的師傅們,不約而同上前將他團團圍起。
「小兄弟,謝謝你救了我一條小命!」老巴感激涕零地說道。
「沒什麼。」對他來說,那只是直覺反應,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小兄弟,真有你的!」站在內圈的人已經陸續將剛剛的險事傳至外圈,所有人都對他救人的舉動感到相當佩服。
「益慶公子。」陸勻香想不到眼前這名男子竟身懷如此絕技,她來到益慶面前,款款向他盈身拜倒,「謝謝你救了巴師傅。」
「別這樣!」他趕緊伸手阻止她。
這一天,益慶成為這班制茶工人口裡傳頌的救命英雄,直至晚宴時分,大家心中的熱度始終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