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磬的確不需要用強。
千里輕騎送荔枝,只為博得佳人一笑。
下定決心要贏得她歡心的玉磬是很難抵抗的。
他無所不在,有時只是一個上午專注地瞅著她,玩味她每個表情、欣賞她一笑一顰,並且心滿意足。
他善用眼神勾引,他的溫柔是多數女人無可抗拒的誘惑,這樣一個男子是很容易教人愛上的。失去了功夫,像插翅難飛的鳥,她開始心慌了,更深的恐懼是害怕自己會耽溺於他的柔情中,萬劫不復。
週遭善於察言觀色的丫頭僕婦們見主子如此重視這位嬌客,皆不敢有所怠慢,慇勤伺候,送湯送水,煎藥端茶,戶為之穿。一心只恐王爺捧在手、疼入心的寶貝人兒有一絲閃失,包管教他們吃不完兜著走。
這一切一切燕兒都看在眼底,心上雪亮。
但是燕兒不解的是,府裡上上下下都明白知悉王爺對小姐的重視,為何就獨獨小姐自己看不見?
聰敏如絳雪,對於這一切怎會視而不見?
她的週遭處處可見玉磬的溫柔與心細。
只不過瞧見她賞荷時嘴邊綻放的一抹笑,第二天滿園皆是荷花。
皇宮內所贈與給玉磬的珍寶古物,他全差人往這裡送,由她先挑過,再打賞其他有功屬下。
還有,無意中從燕兒閒話當中知道玉磬上奏皇太后為醇親王一家九族求情,原本該落得滿門抄家的醇親王,最後是九族免了死罪而改為發配邊疆。
對於玉磬會為仇敵求情的這個舉動,她不是不詫異的。
這一切都是因著她……
他似乎無所不在,總是以一個眼神、以微笑,每每帶著巨大的誘惑。這樣的一個人,除去了威脅恫嚇時,是個讓女人極容易愛上的男人。
日益感受到他溫柔的威脅,儘管她每每提醒自己不能心軟,但芳心哪,卻在他溫柔的攻佔中一點一點的淪陷了……
※※※
春末夏初,一池的荷花迎風搖曳的景象取代了春天桃花舞春風的景象。
一日玉磬外出,燕兒被總管給支了去,絳雪一人無事便隨意在荷花池邊流連漫步,卻不意在池塘邊的柳樹下遇見一個孩子。
那孩子不過八、九歲年紀,一個人背著她,蹲在樹下不知正在做什麼。
碩親王府後院一向冷清,這會兒來了個身份不明的小客人,見他孤單一人,絳雪的好奇心被勾起。
她悄悄地靠近。
只見小男孩的身子前放著一個綠色的罈子,尚不知道有外人靠近的他正專注的對著壇口——有詞,「動啊,動啊,怎麼不動啊?」
只聽得壇中傳來唧地一聲,又復歸平靜。
絳雪不禁一笑,這一出聲,驚動了小男孩。
他立刻抬起頭,直起身子,視線探向絳雪,目光炯炯。「你是誰?」稚嫩的聲音帶著三分的威嚴。
她並不回答,只是微笑地指著罈子。「這是你養的蟈蟈?我能瞧一瞧嗎?」
小男童驚訝的眼睛大睜。「你怎麼知道我罈子裡養了蟈蟈?」
她又笑了。「我剛剛聽見了它的叫聲呀。」
「是啊,叫得有氣無力的。」男童一臉氣餒的模樣。
她在罈子旁邊蹲了下來,探頭望進罈子。
小男童亦在她身邊蹲了下來。「這蟈蟈原先叫得可威武得很,可這幾天不知怎麼搞的,卻只是一動也不動的伏在罈子裡,連叫都不叫了。」小男童又回復童稚的表情,剛剛雙方乍見時那一抹威嚴已不復存在。
「你別著急。」絳雪輕柔地說:「蟈蟈只是躁了,用些荷葉水給它解些涼就好。」
「真的?」男童的表情又驚又喜。
只見她起身踅到了荷花池畔,摘選了一株大頂且翠綠的荷葉,用之舀起一些池水,轉回柳樹下,澆了一些在罈子裡。
一會兒--
「叫了,蟈蟈叫了呢!」小男孩興奮得手舞足蹈。
一大一小圍著罈子聊了起來。
「聲音真好聽,瞧它現在這副趾高氣揚的威武樣,宛如是常勝大將軍降世呢。」絳雪笑著聆聽蟈蟈的悅耳叫聲。
「那當然!我這只蟈蟈和宮裡的公公們的鬥起來可從沒有輸呢。」小男孩現在可得意得很。
「漢朝有一位賈似道用宮女的血喂出了一隻無敵大將軍,你運氣倒好,不費吹灰之力就挑中了這麼一隻寶貝。」絳雪說道。
一大一小聊著聊著,沒注意到另一道人影。
「姊姊,你懂得真多。」小男童眼底有著崇拜。
「那是當然的囉。我小時候也跟你一般頑皮性呢,老是跟著公公們到處混,連父王、母后都拿我沒轍……」尾音漸漸消失,像是注意到一時說漏了嘴,她不再多言。
「你也有父王、母后啊?我只有皇額娘,可是和宮裡的公公們一樣每天都只會催促著我讀書習禮,煩都煩死了。」
皇額娘?宮裡?
她表情一凜。
莫非他就是韃子小皇帝?!
絳雪美麗的眸子裡泛起了一層殺意。
她心裡想,只要殺了眼前這個韃子小皇帝,那麼社稷必定大亂。
眼前四下無人,就只有她和小韃子皇帝,正是下手的最佳機會。
饒是現在她的功力施展不開,但還是可以輕易取他小命。
初念一動。她不動聲色靠近他,伸手探向他的頸項……
「姊姊,我今天很開心呢。」
背對著絳雪的小皇帝突然轉身,對她露出一個燦然的笑容。「我很喜歡你,你能不能常常進宮陪我玩蟈蟈、聊聊天?」
天!她身形大大地一震。
我在幹什麼?!她自問。
曾幾何時,她竟成了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心狠到連一個小孩童都想殺?
曾幾何時,一心一意要復仇的結果,結果竟蒙蔽了自己的心和良知?
到頭來,她都不識得這般猙獰的自己了。
心上宛若被一把利刃戳進,她急火攻心,身子往後退了一步,突然張口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姊姊?你怎麼了?」小男童臉色霎時慘白,伸手欲扶持。
他擔憂的表情和舉動教絳雪更覺不堪。
「別扶我!」她避開,不意身子卻向後踉蹌,險些倒下--
「小心。」身後一雙鐵臂牢牢地接住她。
是玉磬。
被鎖入銅胸鐵臂中,悠晃的眸子望進玉磬的眼中,見他不動聲色的臉龐,不禁忖道,他究竟聽到了多少?
神智恍惚中,她聽得兩人的對話。
「仲父,你來得正好,姊姊她……」見著玉磬,男童眉梢之間的憂色緩了些。
「她不會有事。玄燁,我先差人送你回宮裡,免得你額娘擔心。」
一個指令,身後立刻出現一群宮人簇擁著小皇帝離去。
她的身子好重,心裡那擔子始終壓得她喘不過氣,眼皮沉重地蓋了下來。
「你累了,我帶你回房。」他一把橫抱起她,以無比的輕柔抱她回房。
是的,她累了……再也不想,也不能和這個世界抗爭了……
一切都隨它去吧,只想放下一切,寧願就這樣墜入永恆的黑暗中……
就這樣吧……讓一切一切就到此為止吧……
她緩緩地合上眼。
※※※
絳雪病了。
自荷花池畔與那一幕後,熠亮的幽眸一日黯過一日。她常常坐在窗台邊,瞳眸恍惚飄遠了思緒,宛若被掏空靈魂的木石娃娃。
膳房送來的餐點總是被原封不動的退了回去。漸漸地,她連床都不能起,只眼睜睜地看著床帳頂,一瞬也不瞬的。
她那副活死人的模樣看在燕兒的眼中好生焦急,且這府裡要比燕兒更心焦的大概就屬玉磬爺了。
為了小姐的病,玉磬爺甚至親自押宮裡最高明的御醫回府,又不惜一擲千金吩咐人-集上等的藥材。
這些日子王爺的情緒都受小姐牽引,小姐病重時,主子亦鎮日擰眉,見她病況稍好,便眉眼稍霽。
即便是主子如此的周到照料,絳雪的病卻始終不曾痊癒。
御醫看了診後只道是心病引起。
心病?一般人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想這絳雪小姐在碩親王府裡錦衣玉食、僕從如雲,加上主子對她又是百般示好寵愛,這樣的生活連神仙都會羨慕不已,又哪來的心病?
「小姐,這藥你就趁熱喝了吧。」燕兒小心翼翼的捧著藥碗至床邊。
絳雪只是將頭轉向內側,一句話也不說。
見她蒼白的臉頰和毫無血色的唇瓣,又瞧她一副自暴自棄的模樣,燕兒焦急得眼眶都紅了。
「小姐,燕兒求你把藥喝了。」
「我不喝。」她頭也不肯回。
「小姐,你生了病就該喝藥。不喝藥,病又怎麼會痊癒?」
只見絳雪緩緩地轉過,幽邃的瞳眸睇著燕兒。「燕兒,我就算身子好了又如何?還不是籠中鳥一隻,這樣禁錮的生活與死又何異?也許死亡都比現在的生活來得自由呢……」
燕兒將藥碗先擱在桌上。原來小姐的心病是因此而起啊。
「小姐,千萬別這麼說,燕兒知道你不開心被囚禁在王府裡的生活,你的苦燕兒都看得分明,可你也別因此就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絳雪依舊不為所動。
「小姐……」
「讓我來吧。」
這熟悉的聲音讓主僕兩人同時驚訝地抬起頭。
是尉遲棠。
「尉遲公子。」燕兒有禮的福了身。
「你……」絳雪掙扎地起身,原本黯淡的眼神似乎亮了些。
「尉遲棠剛從江南北上,進府請安時得知絳雪小姐生病一事,蒙王爺不棄讓尉遲棠來問安……小姐病可稍好些?」
燕兒搖頭,忙搶道:「小姐連藥都不肯喝。」
「燕兒,這藥涼了,就先撤下,吩咐膳房再熬一碗新藥吧。」尉遲棠說。
燕兒眼中閃過一道光。「好。」
她收拾桌上的藥碗離去,留尉遲棠與絳雪單獨在房中。
房裡闃靜無聲好一陣子。
緩緩地,尉遲棠開口道:「十兒,你又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穿過頰邊落入枕畔的是一彎心碎的流泉。「棠表哥,我好害怕,我不能呼吸……這裡讓我窒息……我要離開這裡!」
她不能留在這裡日日夜夜掙扎抗拒玉磬的溫柔……
這樣受寵的錦衣玉食生活只是一再提醒她,她與玉磬有著此生此世、不共戴天的家恨和國仇,這樣的恨意宛如腐蝕的強酸,一點一滴地腐蝕她的生命,到頭來,她的生命就只剩下滿腔無可化解的恨,再也容不下其他。
尉遲棠握住她柔若無骨的手,似乎看見她了心底的掙扎,眼神堅定彷彿下了決心,他承諾,「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裡。」
「離開?」絳雪苦笑了一下,幽眸曖曖。「王府門禁森嚴,即使連一隻鳥都無法穿過警戒,更何況是如今如廢物一般的我?」
「我明白碩親王府高手如雲,也知道玉磬本身的武功深不可測,但……這並不表示我們毫無機會,只要能降低玉磬的戒心,我們就有可能逃離。」
「要降低他的戒心?」柳眉微微蹙起。「玉磬是我所見過最謹慎和最有城府的人,要想逃過他的耳目,談何容易?」
「我卻知道你有那樣的本事可以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她雙眼大睜,接著搖搖頭。「不可能。我不過是一個差點死在他手中的手下敗將,又如何有這樣的本事?」
「十兒,你太輕忽自己的力量了。難道你從不曾深思玉磬之所以會在劍下留你一命的原因?」
她搖頭。「或許他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難道你從來不知道,只要你為他發出一個訊號,哪怕只是一個眼神或一個舉手投足,他就能完全任憑你擺佈?」
絳雪以手捧胸,猛搖頭。
「是真的,」尉遲棠看進她眼底。「他或許拘住了你的人身自由,但是你……卻逮著了他的心啊。」
「我……我和他是一輩子對立的仇敵啊……」
「雖然你們的角色是對立衝突的,但依然阻擋不了他受你吸引的事實。所謂以柔克剛,鋼鐵亦會成為繞指柔……」
「棠表哥,你的意思是要我用……」美人計?
「只是為了重獲自由,你……會願意嗎?使出女人柔媚的伎倆?你能夠假裝也為他所吸引,為他展現風情?」
以柔克剛?她行嗎?她沉思著。
※※※
星稀月明,絳雪睡得極不安穩。
半夜裡,她的身子開始發燙出汗,薄絲被下的身子不時扭動著,絕色的容顏上有一抹不尋常的酡紅,更顯楚楚風姿。
她作了一個惡夢,夢見自己的身子被一個巨碩重物壓得險些岔了氣,即使她不顧一切拚命掙扎著卻依然擺脫不掉胸口上的沉重感覺。
夢境愈發的真實,夢中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嘴唇被堵住!感覺溫柔的撫觸順著她女性的曲線一路滑過,引起她粉紅肌膚上一陣陣的輕顫。
那撫摸漸漸漸漸往下……她的身子也越發敏感……
不要!夢中的她想張嘴抗議,卻發現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音,只能不停的猛烈掙扎以表達她無言的抗議。
但掙扎只是徒勞,在強大不可撼動的力量,她的掙扎宛如螳臂擋車,阻止不了那剽悍、強壯的力量。
「你……放了我吧……」認知到自己的無能,夢中的她竟流下了淚。
說也奇怪,胸口那沉重的窒息感突然消失。
繼之,是臉上一個如羽翼般的輕拂。
「我……不能……」一個粗嗄帶著無法辨識情感的聲音穿過她的夢境,迴盪在耳際。
「呀--」她醒來,瞥了一眼,卻看見燈火闌珊處一道陰影,驚魂甫定的心瞬間再次怦然劇跳。「是燕兒嗎?」
那人是--
「玉……是磬王爺?」暗香飛送夢驚回。
他……太過靠近了,近得能讓絳雪看見燭光映照出玉磬瞳眸中瘋狂、晶亮的光彩。他動也不動的凝望著她,凝眸深處氤氳著濃烈的慾望。
依稀似笑還非笑,彷彿聞香不是香。
玉磬的指尖畫過她的鎖骨,遊走至她的心房處,那姿態是一種烙印,更是一種宣示。
「你,是我的。」他的聲音低沉魅惑。
這一切……是夢吧?她恍惚的想著。高熱再度灼燒著身子,像再無力負荷眼前的現實,眼皮漸漸垂下,她選擇了不去抗拒,讓自己的意識緩緩滑進幽暗的世界,任憑黑暗再度接管了一切。
絳雪閉上了眼,她也錯過了那雙守護的獸眼中一道奇異的光,那眸光……溫柔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