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睫毛宛如蝴蝶的羽翼輕輕撲動了幾下,接著她睜開雙眼。
「你醒了?」
認清了那個略帶沙啞的低音,她猛地朝聲源轉過頭去,然而鬼塚曜司外表的改變卻令她震驚無比。
他的臉頰消瘦下去,原本深刻的五官更為明顯,他的下顎長滿了新冒出來的鬍渣,而身上的衣服早已皺成一團,一向光亮如黑貂的髮絲凌亂無比,她的視線對上他的,見到他深凹的眼眶和佈滿血絲的眼球,驀地,心頭竄過一陣想哭的衝動。
這個光鮮亮麗、眾所矚目的男人為何將自己弄到如此狼狽的地步?
還有,她又為何想為這個總是無情傷害她的男人流淚?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頓時清醒,雙眼飽含警戒,又記起了他不惜以承曜威脅她就範的事情。「曜兒?!你把小曜怎麼了?」她語氣驚慌。
鬼塚曜司有力的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奇異的為她注入一股穩定的暖流,制止心中湧出的莫名驚慌。
「放心,小曜沒事。」
「你保證?」她看進他的眼底。
「我保證。」他的話鏗鏘簡潔,不容人懷疑。
她緩緩的鬆懈下來。儘管他們之間有著複雜糾葛的過往,但在這一刻,她是願意相信他的。
可接下來他又丟出了一顆炸彈。
「他沒事,你卻有事。」鬼塚曜司先前臉上的溫存斂去,表情惡狠狠地。「你究竟為什麼對我隱瞞這個秘密?你打算隱瞞多久?一輩子嗎?」
「什麼秘密?」她有些愕然,幾乎無法迎向那對充滿風暴之色的炯炯黑瞳。
「承曜的身世,他是我孩子的事實!」他一字一句厲聲道。
她的臉倏地發白,襯得一雙瞳眸更加黑黝深沉。突然之間她無法看他,垂下眼瞼,視線停在被單上糾結在一起的雙手,即使不看他,她依舊可以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勃然怒火。
「你說話啊。」視她的緘默為畏罪的表現。
「驥哥不該告訴你的。」她低低道。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到這節骨眼你還不願意讓我知道,我很想知道你的心是什麼做的,為何能這樣鐵石心腸,眼睜睜的拆散我們父子,讓承曜認別人做父啊!」
他的怒氣也激發出她的。樂瞳心猛然抬起頭,臉頰添上憤怒的紅焰。「沒錯,如果不是驥哥,你永遠不會從我口中得知自己有個兒子!」
鬼塚曜司突然朝白色的牆壁重重地捶了幾拳。
為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嚇住,樂瞳心不由得身子往床的另一頭縮去,直覺要保護自己。
看見她無意識的反射動作,他的嘴角噙著淒涼的笑意。「你真以為我會傷害你?我在你的心中當真是那麼不堪……」
樂瞳心靜默了半晌,垂下了眼,視線無意中落在他淤青的指關節,突然心生不忍,知道自己過度的反應傷害了他,可她還是抬起頭為自己辮駁道:「恐嚇、威脅、引誘、下藥……還有什麼下流事你不敢的。」
他點頭。「那些事我都承認,但是我從來沒有用暴力傷害你。」
「而我也從來沒有自願!」
「該死的!難道你看不清楚這件事對我很重要?為什麼你要隱瞞事實?為什麼?」
或許是他語氣中流露的濃濃苦澀,也或許是他剛毅眸中一閃而逝的痛楚,她突然覺得疲憊無比,開始緩緩地、木然地陳述過往。
「你以為當年我發現自己懷孕的時侯是什麼樣的心情,欣喜若狂?還是滿心期待?」她喃喃道:「事實上我嚇呆了。一個未婚懷孕的少女,除了自己,她不知道還能依恃誰,若是被父母發現,除了逼著她墮胎之外絕不會給她第二條路,而她遠走高飛的情人就像是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遍尋不著……你要她怎麼辦?」
他沒有答話,事實上他被她脫口而出的苦澀震懾了。
「一度,她想尋死,要不是驥哥伸出援手,那個女孩可能不會有勇氣再活在這個世界上……」
一直到他輕觸她的面頰,以拇指為她拭去臉上的濕意,她才發現自己哭了。
她凝視進他的眼,他的目光突然充滿悔恨和瞭解,知道往事帶給她的痛苦與創傷。
「所以,我才是那個應該發怒、憎惡的人。」帶著哽咽,她質問他。「你又憑什麼對我發怒?憑什麼──」
鬼塚曜司突然傾身緊緊擁抱她,她起先掙扎著,可他沒有半點鬆手的跡象,漸漸的,她停止了無用的抵抗,因為她破碎的心也絕望的渴求著安慰,感覺需要擁抱和被攤抱。
他們就這樣靜靜的擁抱著彼此,聆聽對方的心跳,直到兩人的節奏漸成一致。
很久以後──
「我錯了……徹頭徹尾的錯了……」他的聲音低沉粗嘎,帶著無比真誠的懊悔。「也許我沒有權利發怒氣憤,可是我實在生氣。」他的雙眼似流動的水銀閃閃發光。
「你生氣什麼?」話才脫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她才不要關心他,他在想什麼,她壓根兒不想知道。
他勉力一笑,笑中帶苦。「我氣憤的可多了。我氣憤命運的不公,我氣憤你幸福的婚姻,我氣憤你屬於另一個男人,我氣憤那個讓你擁有孩子的男人,我甚至氣憤那個生下來就得你所愛的小男孩!」
見她臉上流露的不以為然,鬼塚曜司表情訕訕的。
「別動怒,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嫉妒的對象是自己的骨肉……我還氣憤你就這樣輕易讓我們之間的回憶一筆勾消,彷彿我們之間不曾有任何關係。太多太多的氣憤了,這些找不到宣洩出口的挫敗一直堆積,我發覺自己就要瘋了!」他突然停住,深深吸一口氣,控制激動的情緒。「直到有一天我明瞭,我非得回你,不擇手段。要不我一定會被回憶折磨成真正的瘋子,所以我才會用盡千方百計得到機會重返你的生命,這是我應得的機會!」
「即使是會傷害我?」樂瞳心的聲音輕微的顫抖著。他第一次在她眼前赤裸裸的攤開自己,印象中,他的心一向是封閉的,他的情緒一向是暴躁的。他所作所為的目的不過是想傷害她,可她從來就不曾明瞭他內心所受的煎熬。
他以手勾起她的下巴,眼中是悔恨,哀傷情緒的交織,他的聲音粗嘎低啞,「我從來不曾故意想要傷害你……相信我……」
一股椎心的刺痛再度湧上心頭,她的雙眼蒙上一層淚霧。「但是,你還是傷害我了……」
「為此,我會永遠懊悔……」這一刻他心中的痛楚和她的起了共鳴。「可是,別因為我犯下的錯而懲罰我一輩子,留下來,留在我的生命中。」
「直到你厭倦了我?」她含淚問道。
他搖搖頭。「直到永遠。」
她心跳漏了一拍,接著狂跳了起來。「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難道是以復仇為名?」以不自覺的希冀,樂瞳心螓首微仰,屏息以待。
他沉默。該如何釐清這種連他都說不清的需要?明知她和另一個男人多年的相處已經攪亂了他的心,內心-濫了太多熟悉的情感……氣憤、憎恨和苦澀,可在這五味雜陳情緒的背後,更有一種剪不斷,發自靈魂深處,令人斷腸的需要。
「我需要知道!」她催促著。
「因為我……從來沒有停止愛過你。」
樂瞳心睜大的瞳孔中是滿滿的不可置信,伴隨著迷惑和奇異的驚慌而來的還有一抹情不自禁的喜悅。
「你不是認真的。」她搖頭欲否認。「你怎麼可能愛我?要是你對我有一絲絲的情意,你就不會這般打擊我……」
「我是。」鬼塚曜司緊抿著雙唇,兩眼灼灼。「也難怪你不會相信我,任何人若站在你的立場也絕對不會輕易相信。我知道先前一切作為十分混帳,但對於一個走到谷底、絕望至極的男人,要得回你,除了勒索,我別無他法可想!」他單膝跪在床畔,擎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右頰。「可是,就像找先前說的,請別因為受的苦就抹殺一切……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讓我證明我對你的愛!」
在等待她答覆的同時,鬼塚曜司心裡又撩起同前次她離去時那股蝕心、無名的空虛感。一想到她欲與他訣別,整個人就魂飛倉皇,六神無主。
樂瞳心搖頭。「我不要你的愛,我所需要的只是好好的靜一靜。」
鬼塚曜司的反應先是身軀一緊,可是又慢慢強迫自己放鬆。
「我知道你不是認真的,你現在說的只是氣話,為的不過是要報復我之前給你的痛苦,我明瞭你的心情,可若真要教我順著你一時的情緒,那才真該死了!」
她身子猛然瑟縮。瞧!還說要愛她,這回口氣又這麼凶暴,教她如何相信?
他立刻發覺自己的失言,並且低聲詛咒自己。「該死!我又搞砸了!」然後他苦笑,「似乎是只要關於你的事情,我就無法等閒視之。」
樂瞳心低低說:「你這又何苦?如果我帶給你這麼多的負面影響,不如你放了我吧?這樣,對你,對我都好……」
「一點也不好!」他斷然否決,兩眼炯炯凝視著她。「窮畢生之力,我都不會再讓你迴避我了。」
「如果我要離開,你是無法阻止的。」她說。
鬼塚曜司定定看著她,彷彿望進她的靈魂深處,然後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唇角突然漾出一朵笑,笑容充滿決心。「我不會阻止你的離去,我只會跟著你,不論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會亦步亦趨的跟著,成為你的影子,不讓你有片刻稍忘了我的可能。」
「你……」這行徑簡直是個惡棍!
他對她展露無辜的微笑。「不論你心裡如何把我罵得狗血淋頭,我是打定主意這輩子跟定了你。」
她不瞭解自己為何在倉皇失措的同時,船中也悄悄地漾起一絲喜悅,可嘴上卻一點也不肯鬆口。「你這樣子做根本沒有意義,我早已不再愛你了!」
他抿唇,並沒有被她殘酷的語言所擊倒。「無妨。我只知道自己對你的愛永遠不會終止,不管受到多大的傷害!這一回我會光明正大的爭取,縱使傾我一輩子,我也要贏得你的愛。」
「我不愛你!」她一再強調,說服自己的成分大於說服他。
他突然拉她貼近自己的身艦,感覺到他胸膛散發出男性的氣息和熱度,她的身子敏感的顫抖了。而他則笑了,笑容既甜又苦。
「懂了吧?你雖然口口聲聲說不愛我,但是你的身子卻不能停止要我。如果你離開我,你會花一輩子渴望和想念著我帶給你的激情和歡樂,疼痛著……」
「那只是性!男女之間的化學成分,賀爾蒙作怪的結果,算不得什麼!」
「真的嗎?」他的手探入她的衣衫下,貼著她的肌膚緩緩地探索著,所到之處化成朵朵液態的火焰。
她倏地睜大眼,硬生生吞下到嘴邊的呻吟嬌喘,不想看見他勝利的表情。
鬼塚曜司的唇輕拂她的太陽穴,用粗嘎沉啞的聲音挑逗著她所有的感官。「我不會催促你愛上我,我只是要你知道,你是屬於我的,就像我只屬於你,這輩子,我們都不可能再轉向別人了。」然後,他的唇飢渴的覆上她的。狂亂而火熱地吻住她,誘她投以等同的熱情,偌大空間裡,只聞濃濃的喘息,粗嘎交織著細吟。
「現在你明瞭了吧?」他沙啞的聲音完全不像平素冷靜的自己。「即使你再怎麼否認,你的身子卻不會說謊。」他的手撫遍她顫抖的全身,這次帶著安撫不含誘惑。「所以親愛的,在懲罰我的同時,你同時也疼痛著……想想這點,你會明瞭所謂海明威式的凱旋,勝利者一無所有的結果,對你我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不要勝利,我只要你離我遠遠的,讓我一個人安靜!」她眼中含淚,像個迷路孩子的神情,觸動了他。
鬼塚曜司擁樂瞳心入懷,輕輕搖晃著她。「我逼你太緊了是不?親愛的。」他強迫自己緩下來。
慢下來!他對自己說道。時間是站在他這邊的,更何況他還有兩張王牌,小曜和她肚裡的孩子。
「困惑是沒有關係,只要明白彼此坦承就好,我們不再玩你逃我追的遊戲,這一次我們慢慢來。」慢慢來,她終究會是自己的。即使是使上這人世間最卑劣的詭計,他都會窮畢生之力鎖住這個生命中唯一的天使。
「現在,我們休戰,你先好好睡一覺,一切等你養足了精力再說。」他就勢推她重新躺回枕上。
樂瞳心不解的睜眼凝視他,警覺地說:「別白費心力了,一切都不會改變。」才說完便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眼皮似有千斤重緩緩地垂了下來,意識緩緩地遠離。
最後的意識是他那雙猶包覆自己的大掌帶給自己無限的安全感,隨著那雙手而注入一股暖流遍及全身,混沌的意識感覺到他似乎正在……笑?
「那你就太不瞭解我了,親愛的。」他低低的請語帶著決心。
什麼意思?半寐中的她想皺眉詢問,卻只是逸出足的歎息聲,墜入甜蜜夢鄉。
直至入睡,樂瞳心都不曾發覺自己的手仍為他的大掌緊緊包握著,未曾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