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殺的!
帶著宿醉和惱人的頭痛,任楚楚蜷在不甚舒服的機艙座椅裡,心底把那群黑心肝的傢伙詛咒了千遍。
天才剛亮,那群傢伙立刻替她隨意包袱款款,唯恐她臨時改變主意似的趕緊一腳將半醒半醉的她踢上飛機。
一直到飛機隆隆起飛,縱使心中後悔也來不及,這時她開始懷疑昨晚營隊的夥伴們刻意將自己灌醉是有預諜的。
在得知楚楚被急電召回台灣的消息,整個營隊立刻軒然沸騰。在一個接一個的擁抱之間,大夥兒起哄、叫囂為她舉行了一個晚會。食物、美酒和吉他伴奏五音不全的歌聲,喧鬧了整晚。
這是西方人的好處,樂觀天真、及時行樂的生活哲學驅散了離別的哀傷。
多虧了那群人才沒讓她離愁-濫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今天,當她又是隻身孤單一人時,昨晚蓄積的勇氣不復存在,她好想……逃。
抬起腕,再過十幾個小時,她就要回家了。
家。台北。一股莫名的憂鬱扣住了她的心,那是詩人筆下淡淡的、略帶哀傷的,稱為鄉愁的情緒。
一直到這一刻,楚楚才敢向自己承認她有多麼渴望再見到自己魂縈夢牽的家。
縱使人在天涯,台灣的土地、親人一直是她心心唸唸的。
她該開心的不是嗎?終於要見到闊別多年的家。可除了雀躍之外,心裡有另一股更深沉、複雜的情褚在翻攪著。
這是「近鄉情怯」嗎?不,不是。
回家,代表著揭開一個舊傷口,一個多年來她寧可逃避也不願面對檢視的傷口。
這個傷口,在每一夜,就像鬼魅欺身糾纏了上來,絲毫不肯放過她,夜復一夜。
恍惚中,她又成為多年前負傷逃亡的那個少女,再度驚慌失措渾身顫抖了起來。
振作點,楚楚!內心訓斥自己,一邊做了個深深的呼吸。
你不再是當年那個無知的少女,你是個全新的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再打擊你!
感覺睡意湧上,意識慢慢的飄浮朦攏。
即使沉入迷離夢境,楚楚猶能清楚看見一雙深不可測的犀利眼眸,專注的睇凝彷彿在嘲笑她的癡心妄想。
※ ※ ※
「為什麼我也得參加這個會議?」楚楚愁眉不展。「誰都知道在喬氏我是個不管事的董事,我早已經委託舅舅處理所有的權利與義務。」
此時喬子介和他的一子一女,喬俊和喬倩各據書房一角,面色皆是沉凝、肅穆。
初聞喬氏的股票被神秘的集團高價收購,楚楚感到無限的驚訝,她從來沒有想到喬氏會出現這般空前的危機。她提出心中疑問。
喬子介點燃了煙斗,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煙,冷冷地道:「還不是內神通外鬼,若不是喬氏自己亂得像一盤散沙,外人憑什麼乘虛而入?」他意有所指。
喬氏建築是喬子介的父親一生心血所建立,他正妻育有一子喬子介和一女喬子宜,也就是楚楚的母親,另外妾室亦生了兩位庶出。兩邊一向不合。老人家死後,公司股權除了一小部分由喬子宜繼承外,大多數的股權由三子瓜分。
誰知道喬家另外兩支竟然會忍不住誘惑把股票偷偷拋售,要不是新股東發出通知,至今喬子介還被蒙在鼓裡。
「董事會沒有因應之道嗎?」楚楚問。她發現這次的危機讓舅舅心力交瘁,他整張臉蒼老了許多。
「失去主導地位的董事會有啥用處?!」回答她問題的是喬俊。「對方現在拿的是一付順手好牌,我們只有挨打的份,如果他們夠狠,再下來喬氏建築勢必成為對方的囊中物。」
喬子介苦笑地附和,「事實上,喬氏目前形同半壁江山拱手易主了。」
見喬子介父子頹喪的模樣,心中羞愧自身遠在千里之外,竟未幫上一點忙。
自責感襲上,教她分神,差點漏聽了喬氏父子的對話。
「……對方大可長驅而入用手中的股票要脅,何必又留一手非要召開這個臨時股東會?」
「不知道這次東方集團究竟在玩什麼詭計?」喬倩鄙夷的聲音喚醒神遊狀態的楚楚。
「什麼?」乍聽見東方集團四字,她臉上血色褪盡,背脊沒來由的一陣發涼。
沒有聽見她近乎自言自語的低喃,父子兩人繼續討論。
「按理呢東方集團沒理由算盤打到咱們喬氏頭上,這回撒下大筆金錢購股,像只鯊魚般緊咬喬氏不放的行為實在太過奇怪。」
喬俊同意父親的話。「就是因為處處透著詭異,偏又猜不透對方的動機,真是可惡透頂!」他憤怒地一拍桌子,滿臉挫敗。
「你們說的……是不是東方松柏主持的東方集團?」楚楚聲如蚊蚋,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目眩。
老天!東方集團。
「楚楚,你多年沒回台灣,消息多落伍了。老總裁早在多年前過世了,現任當家的是他的獨子東方驥。」喬倩插話。
東方驥!楚楚如遭雷壓,渾身一震。
沒注意她臉上的異常,喬子介點點頭,說道:「撇開對喬氏的打擊,私底下我不得不佩服這小子的魄力,想想看在他接手短短的幾年間就把東方提升超過老總裁時代三、四倍不止,這可不是一般養尊處優的第二代所能做到的。」
尤其一想到上一代東方和喬氏在北台灣建築市場各領風騷的情況,到今天東方集團與喬氏的極端發展,喬子介心底不是沒有感歎的。
喬俊也附和,「這傢伙經營的手段靈活高明,集創新、霸氣、自私兼併的特質共存,我們事務所真不是他的對手。」
楚楚已無心聽進任何話語。
東方驥。她的神魂全給這個名字佔了去,幾乎要迷失自我。
東方驥。這個名字像把銳利的刀刃狠狠劃過心田。
死命封鎖的記憶像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就一發不可收拾全然湧出,伴隨而來的是無止盡的痛苦。
往事如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總之,三日後揭盅,一切都可見真章。」喬子介的一句話宣判了她與東方驥即將重逢的命運。
※ ※ ※
氣勢。
一踏進東方集團大樓,楚楚藝術細胞本能抬頭,挑剔的眼光開始炬細靡遺的觀察起週身的人事物。
隨著領路的小姐一路行來,敏銳的感受到整座大樓內一種崢嶸磅礡的企業形象,大從lobby的石雕,小至櫃抬上的一盆花,處處都顯得矜貴又內斂。
顯而易見的,新一代的東方集團在經營上已經跳脫上一代用錢堆砌的暴發戶形象,取而代之的是將品味與金錢交融而顯現的風格。
她也發現東方集團內部的工作人員給人一種崢嶸、競爭而不失從容的活力。
她看見上班的粉領貴族們簡單俐落的服飾,清一色套裝、窄裙外加一雙三-高跟鞋的標準配備,臉上則是均勻、找不出瑕疵的淡妝,身處在這一群粉領貴族的都會美女中,她的穿著順得格格不入。
一旁的喬倩輕輕以手肘頂了她一下,還刻意瞄了眼她的服飾。
楚楚聳聳肩。
早在前來這場鴻門宴之前,喬倩就三番兩次對她耳提面命,「看在老天的份上!咱們是要走進一群鯊魚裡,這群傢伙個個吃人不吐骨頭,在這種陣仗裡,輸人不輸陣,若是衣著不對,氣勢上就先弱了三分。」
楚楚最後還是捨棄了那些標準配備,穿上她自認為舒服宜人的服裝。
針織短式無袖上衣,緊腰間抓折式的紗縷長裙,印染異國風味的圖騰,今天的她活脫脫像個吉普賽女郎。
喬倩看見她時,先是仰天無言的翻個白眼,繼而又想,算了,反正今天的會楚楚不過是應要求列席,要她收斂平常的藝術氣息,硬要偽裝出一個女強人的表相也太難為她了。
再說,她沒有穿平常最喜愛的白衫牛仔褲就已經給足了面子……喬倩只好自我安慰一番。
會議室大門一開,同行四人一愣,下巴險險跌落。
乖乖,這是什麼陣仗?!
這哪兒像是會議室,簡直就是建國花市了。
除了中央馬蹄型的大會議桌外,四方空間的每個角落全擺滿了各色的玫瑰花,少說有上千朵玫瑰環繞在四周。
一踏進室內,感覺就要淹沒在一片玫瑰花海中了。
哈啾!喬俊立刻打了個噴嚏。
攻瑰花濃郁的香氣勾起了螫伏的記憶。
在很遙遠的一個夏日,一個年輕少女瘋狂的墜入了愛河,就在她從少女蛻變成為女人的隔天,她迷濛醒來卻發現自己正躺在成千朵玫瑰花鋪成的花床上。
她狂野的愛人用了成千上萬朵玫瑰花點綴她的美。
他們倆就在攻瑰所瓣鋪成的攻瑰花床上共度了長長的一天……
然後,再嬌艷的玫瑰度不過一個長長的夏日,玫瑰芳馥的香氣漸漸自記憶裡淡去……直到今天又被撩撥起。
呵,殘忍的人,一向懂得往敵人傷口處灑上鹽。
「貴公司對來客一向都行這麼隆重的歡迎禮嗎?」喬俊打趣。
進來的女秘書只是笑了笑,說真的連她自己也不很明白。
打從昨天總裁忽然一個令下,秘書處人員就傾巢而出,四處收購大台北地區所有的攻瑰花。
昨天下午,老闆更是親自鑽進了會議室,且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指揮大家重新佈置會讓室,包括花瓶、畫作、裝飾都是總裁親自桃選,不假他人之手。
東方驥挑剔到幾乎苛刻的要求搞得秘書處人仰馬翻,暗暗叫苦連連。
平日就窗明几淨的會議室今天可稱得上是無菌室了。
這些舉動簡直教底下的員工看傻眼了,完全不知道總裁如此慎重其事的原因,不過也因此對於今天到訪的一行人客倍加慇勤。
秘書小姐動作熟練的為大家準備茶點,待看見隱身在角落不發一言的楚楚,她不自覺一怔。
哇,像個洋娃娃的大美人。轉身出去時還不忘回頭偷偷貪看了幾眼,一個分神,身體突然撞上了個硬物。
「啊……總裁!」完蛋了。她捂著隱隱作疼的鼻子,心頭七上八下卜通跳著。
東方驥並沒有說什麼,他身後的凌亦倫使了個眼神,秘書這才宛如過街老鼠趕緊溜走。
空氣忽然沉凝了下來。
待四雙眼睛都專注在門口那道黑色的剪影時,他方從容不迫的走進來,坐入首位。
尚未開口,銳氣盡射。
這是一個非常善用心理戰術的男人呵。
鷹隼般的眼睛在與會人員之中輪轉了一圈,最後落在楚楚身上,毫不掩飾、肆無忌憚的隔著桌子打量起她來。
她在他犀利的眸光下宛如被銀針釘住羽翼的蝴蝶,動彈不得。
宛如戀人的目光鉅細靡遺的檢視她,從她覆額的發,到頸部、胸部,最後視線停留在她的短髮上。
是她的錯覺?他的眼睛似乎閃過一絲憤怒的光芒。
迅速收斂外露的情緒,他又回復莫測高深的表情。
「楚楚。」淡而矜冷的頷首,顯然他並不打算隱瞞雙方熟識的真相。
這一揚聲,驚得她不自覺瑟縮一下。
東方驥唇角隱隱揚起一個野蠻的冷笑,將她的驚慌失措盡收眼底。
「你認識楚楚?」喬子介眉心打了個結。
東方驥的目光流連在楚楚身上好一會兒,「我和任小姐多年前有……」他的眼神對牢楚楚,看見她眼底的恐慌,略帶惡意狎匿地一笑,話鋒一轉,「……數面之緣。」
楚楚暗暗鬆了口氣。
瞎了眼才看不見他倆之間一觸即發的緊繃張力。喬倩與喬俊同時瞄向低頭不語的楚楚,面面相覷,待要追問下去卻再無機會。
「我們開始吧。」東方驥別開視線,朝凌亦倫點頭示意。
「哇!那一眼可真火熱,我都差點被燒了起來。」楚楚身邊的喬倩偷偷的低語,待會見鐵定要嚴刑拷打一番。
「喬董,在座的各位,」凌亦倫先頷首為禮,「我相信對雙方而言,時間就是金錢,所以客套請就在這兒省下,咱們言歸正傳。我手上這些資料詳載東方集團擁有喬氏的總股權數,如果各位還有疑問的話,請儘管提出質疑。」先禮後兵的笑面虎。
喬子介緩緩地開口,「既然貴公司直來直往,咱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他轉向首位的東方驥,「我們都知道幾個月來貴公司以超過市價數倍的手筆收購喬家的股票,我只是很好奇,東方集團這樣衝著喬氏而來的動作所為何來?敢情是咱們喬氏無意中得罪了貴公司?」
首位上的男人面無表情且不發一言,冷漠的態度彷彿置身事外。
笑面虎代主發言,「喬董,您這話說得太重了些,咱們既然做生意在商言商,喬氏近幾年來的前景不錯,雖然台灣的建築業不景氣,但喬氏這幾年的利潤也算是一枝獨秀,我們東方自然會想投資。」
喬俊冷笑。「只怕我們的規模還入不了東方集團的眼,久聞東方集團在商場上到處購併其他公司的狠手段,這回該不會看上喬氏吧?」他把大家的隱憂攤在陽光下。
凌亦倫見招拆招。「喬公子抬舉。不過憑著我們擁有的股權數,東方集團若想在喬氏董事裡佔有一席之地也非難事。」其實是易如反掌。
見喬家的人面色愈來愈沉重,他繼而話鋒一轉,「然而當初投資的美意如果撼動了喬氏的經營,並非我們所樂見。因此經由總裁決定,如果喬董也同意,我們願意將喬氏的股票按市價三分之一全數賣還給喬氏。」
話才一出,引得在座皆震驚,瞠目結舌。
原以為如臨深淵,沒想到峰迴路轉,竟是這番令大家跌破眼鏡的結果。
凌亦倫低頭咳了咳,莫怪喬家的人驚訝,打死他也不相信精明的東方驥會做這種賠本的生意。接到這指令時,他還以為自己耳背哩。
「你們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喬俊忍不住。
凌亦倫心中苦笑。你問我,我問誰去?
「東方集團將於近期委由律師將所有股票讓渡的合約擬好送去給喬董過目,只要喬氏同意我們的條件,東方集團立即轉讓出所有服份還給喬氏。」
「條件?什麼條件啊?」喬倩耳尖,聽出其中的不尋常。
「這一點,恕我們不方便現在告知,待條文擬好,我們會立即送呈各位過目。」他一貫有禮的笑容換化語意裡的拒絕,敏銳的接收到東方驥拋來的一個眼神,隨即正色道:「各位,由於總裁尚有會議,很抱歉,咱們今天的會議就先暫時到此為止。」開門見山的擺明送客。
沒多言,凌亦倫跟在東方驥後迅速地消失在另一道門後。
楚楚癱在椅中,陷入自己的思緒中。雖然沒參加過任何所謂的「商務會議」,但關於冗長、疲勞轟炸的長時會議倒是時有所聞,今天會議的簡短和高效率算是令人開了眼界。
更重要的是,東方驥對自己並無意刁難,這讓她既驚訝又心安。
「楚楚。」
喬子介一聲輕喚打斷她的沉吟,她起身緊跟著喬子介一行人離開會議室,這樣急急如過街老鼠、避之唯恐不及的心態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長廊上的一個人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是凌亦倫。他的表情顯然有話要說。
一行人停下,翹首以待。
「任小姐?」凌亦倫恭敬地喊了一聾。
她抬頭,帶著不解的眼神投以無言的詢問。
喬子介父子三人表情冷冷的等著。
「總裁在等你,煩請你移駕至總裁辦公室。」簡漂帶著恭謹的說道。
楚楚霎時怔忡不安,「不……我……」亟欲尋思借口推托。
「有什麼事要找楚楚?」喬倩挺身而出,她回想起先前東方驥不尋常的眼神,直覺他的不安好心。
凌亦倫微笑,「故人相逢,自是難得。我想總裁想要聊的,唯有他與任小姐知悉,非關喬氏的未來,也非關其他人的事。」他帶笑回了一記。
深懂人情世故的喬子介也看出了其中的不尋常,他問:「楚楚,你怎麼說?」
儘管深受困擾,一心只想逃出升天,然而理智還是探了頭。畢竟喬氏有求於人,此時若是拒絕,怕是影響了喬氏建築。
「舅舅,我留下來,你們先離開吧。」
「我們等你。」喬俊一副保護人的模樣。
她搖搖頭。「我不會有事的。」
喬子介點了點頭,尊重她的決定,於是拉著心不甘情不願的兒子,一行三人踏入電梯離去。
「請這邊走。」痰亦倫為她領路。
懷著忐忑的心緒,她跟在凌亦倫身後穿過長廊,這條長廊彷彿永無止盡,步步無比的沉重、艱難。
到了長廊盡頭一間掛著「總裁辦公室」牌子的門前,她發現自己雙手淌污、心跳加速。
凌亦倫在門上輕敲了三下。
「進來。」
鏗鏘有力的聲音,再次撥亂她的心緒。
門被打開,凌亦倫示意她入內,接著露出一個飽含鼓勵的微笑,門在她身後輕輕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