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中) 第三章
    眾人面無表情的站在外間,鴉雀無聲。只覺得人生淒涼悲慘之事不舉勝數,卻都比不上這事驚世駭俗、天怨人怒。  

    裡間人們哪知道外間天雲變換生了變故,一聲聲打情罵俏聲接連傳了出來。外面人們聽了如聞鬼叫,身心麻木。  

    那叫四郎的男人,看了莊簡帶了大錠的銀子,越發的撲上前獻媚巴結,連聲道:「週二,你發了財可不能忘了我。」  

    莊簡心中暢快,連聲大笑:「不會不會,我忘了我的名字都不會忘了你!」他可能是動手動腳伸手掐了四郎一下,四郎啊呦一聲回手也擰了他一把。  

    兩人同聲大笑了起來。  

    太子劉育碧聽了直覺得滿身打顫,伸手扶了外間圓桌。心中感概太多以至於都不知是什麼滋味了。心想,這周維莊笑得這麼爽快,除了在與他雍不容面前對詩時,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這種豪邁放肆的形狀,混不似平常裡沮喪曬蔫行狀。原來他在我面前假裝成另一種樣子,他最近的老實肅穆更是假的。這廝真是刁滑竟然,竟然騙了我。  

    蔡王孫睜大了眼睛,急活活的伸手拉扯太子手臂,顫抖著指著房間內讓太子去聽。劉育碧心中厭煩甩開他的手。蔡小王爺不依不饒的拉著他,非要他親眼看看周維莊的德性。劉育碧明白他的心思拍拍他的手臂以示明白。小王爺心中寬慰,眼圈都紅了。  

    大理寺卿羅敖生站在太子身後,他心思何等靈動此刻已知被設計利用了。他聽著竟然面不改色,只是臉色稍微白了一些眼珠子卻更黑了一些,細長的眉毛挑著,臉上不嗔反笑了。  

    這一笑卻把大理寺右丞嚇得險些跌倒了。上次羅卿笑時,好像乃是提審匈奴俘將。那死犯一口唾沫吐在羅敖生臉上。羅卿也是不怒反笑的。後來凌遲處死之時,只不過把原本該行的寸磔三百刀,改成了剮三千刀。這次,大理寺右丞聽著周維莊豪放的大笑聲,心想著回去先把凌遲刀凌遲針都細細磨好,用菜油浸了,羅卿要剮他三萬刀時,估計沒個趁手的家什還幹不利索活呢。  

    莊簡笑聲朗朗,心裡琢磨著一個時辰可緊了點。此刻瞞了太子出來春宵一刻真是值千金啊。他便伸手去急忙拉扯四郎的衣服。  

    四郎卻是見他發了財心急眼熱,於是少動手多談情與他說話套近乎:「週二,你怎麼最近都不來?」  

    莊簡急色攻心哪有閒情跟他胡扯,手中不停口中胡亂應付:「啊,啊最近,我娶了老婆,所以不得空常來。」  

    四郎奇道:「你竟然娶了老婆?」  

    莊簡扯下了他的外衣,忙忙解了自己袍子,他心裡恨不得早早撲到床上胡天黑地一番,口中信口開河起來:「啊,是娶了兩個夜叉做老婆了!」  

    外間,劉育碧和羅敖生眾人一愣,眾人都知他是從未娶妻,哪來得兩個老婆?  

    莊簡脫下衣服,突然一股子怒火湧上心頭,憤憤然說了起來:「這,大老婆麼,日日夜夜都睜大眼睛瞪著我,派人監視我不准我找男人,時時刻刻尋隙生事打板子。小老婆嗎,整日裡陰陽怪氣的要人去哄。每天送詩送信送吃送穿,都不敢怠慢。一日不去立馬翻臉找事。我,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他嘴巴素來刻薄毒辣,又兼日日夜夜被那二人壓制折磨,這報怨牢騷都積在心眼裡數日了。此刻溫柔鄉里身心愉悅自然少了警戒失了口德,信口胡謅了起來。他罵得解氣表情也跟上了。適時的再滴出幾滴眼淚,真如控訴一般聲淚俱下。  

    外間,太子劉育碧和羅敖生心中一跳立馬轉彎兒,  

    誰監視他不准他找男人?  

    誰要他日日送詩送吃哄著?  

    他沒提名姓,自然沒人會主動對事認人兒。  

    兩人都不敢再想下去卻憋不住勁相互看了一眼。  

    瞧見對方面上紅黑燒燎的,兩人心中霍然大悟,原來是他。  

    嗚呼哀哉!  

    兩個人就覺得全身的血都瞬息間燒成疾風怒火噴到了眼睫毛外面了。  

    這天下第一的潑貨賴痞莫過於周維莊了!  

    兩人心中暗暗咬牙,周維莊周維莊啊,你既然這等報怨想必是要換個活法了,我定會叫你飽償夙願的。

    四郎聽他說的淒苦,安慰他說:「週二,你有錢了還怕他作甚,回頭我幫你好好調教你不聽話的老婆,教她們知道怎樣服侍男人!」

    莊簡一下子撲到他的身上,笑道:「你先教教我,你怎樣服侍男人吧!」

    兩人立時在內間撒潑打鬧起來了,手腳並用滿口的心肝兒的一派淫詞浪語便響了起來。

    征西將軍張滄伶越聽越不像話。他抬手跟右丞打了手勢,右丞抬腳踹開了擋著內廳門口的小屏風。眾人趁勢一擁而入衝進房裡,頓時房中兩人嚇得失聲大叫。

    這房間內果然亂的猶如妖精打架一般凌亂。

    當間有一人正是周維莊。他敞開著衣襟坐在床上正在扯住另一個男人衣衫,那叫四郎的男人脫的更光只剩下褲子,頭髮凌亂衣衫不整,兩人脫了衣服正打算行那苟合之事。屋子裡滿地丟棄的都是衣物,衫袍,靴子。

    一副春色將近,情熱不須掩藏,風月無邊的熱情蕩漾景象。

    這一大群人不由分說的硬闖進來。

    嚇得莊簡,坐在床上猛然然的全身一激靈。

    怕啥來啥,怎麼好似他周維莊認識的熟人都出現在了面前。

    他呆呆的看著眾人,張大了口半晌都合不住。突然他看到了滿屋的重心。硬生生的倒吸了口冷氣。他看見了太子劉育碧,再瞧瞧太子身後的羅敖生。嘴巴張口有合閉住幾下。他奮力搖搖頭一副渾然不敢相信的模樣。

    他素日裡一向是言詞粥粥誇誇萬言,水來土擋兵來將擋沒有過不去的坎,沒理還能繞三分。此刻一瞬間卻覺得腦袋裡詞句刷的飛去無蹤空空如也,一個個理由在空中盤旋著,就是不能解釋這現實現景,這致命的一招。

    ——他為甚麼在男人床上。

    他眼珠來回轉著,嘴巴張著又閉上,反覆張開閉上,欲圖說話卻是無話可說無詞可辨。真乃是被結結實實、實實在在的捉姦在床。

    捉姦在床這詞真是好生貼切絕妙啊!

    莊簡兩眼一翻,便又欲將暈倒過去了。

    四郎卻是個小潑皮,跳下床來叉腰大罵:「你們怎麼不敲門就進來?想做白日闖嗎?我可和衙門的王三哥是老相識,通通把你們抓……」

    莊簡伸手扯他胳膊想讓他閉嘴。張滄伶揮手上來了兩人,將四郎一把抓住反捆著嘴裡堵上。

    右丞笑道:「對不住了周大人。我等奉了皇上手諭特來章台街搜檢私逛妓院的不法官員。周太傅,你不會是跟這故友,因為是天熱才脫光了衣服,暫借了妓院房間,在這促膝談心、純蓋被聊天吧?」

    莊簡心道你把我想說的都說完了,還叫我說什麼啊?他第一次被人吃憋,只得閉緊嘴巴面帶苦笑不得說話。

    劉育碧瞪著他,恨不得恨氣不得氣,直覺得全身身子都軟了,氣也都散了。他如果眼中能放飛刀,莊簡全身都已經被刀戳過去千孔萬洞了。

    羅敖生面上不透痕跡,他認真的打量莊簡臉上露出了笑容。莊簡還是第一次瞧見他笑,真是冷冷剎剎涼氣四溢。他笑起來五官端正盡失,盡現出妖嬈嫵媚之色來。

    莊簡恍悟,怪不得大理寺卿從來不笑,他笑起來太過陰柔失了刑官體統。看了他此刻難得一笑,莊簡又如全身上下的血都被放盡了,只剩下空殼子在那裡搖晃著。

    他們剛才都幾時來得?都聽到些什麼?

    蔡王孫眼中噙淚卻猜透了他的心思:「來了好久了,都聽到了。」

    莊簡心中感激:「小王爺,你哭什麼呢?」

    蔡王孫道:「我高興,不成麼?」

    莊簡歎口氣:「成,成,怎麼不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為我傷心呢。」

    蔡小王爺一愣。他被太子罵了一路怎麼都止不住。這莊簡一句話立刻止住悲聲再也不哭了。

    ***

    此次,大理寺搜查不法官員,除了周維莊外,又抓住一名外地進京的參將,和外地放官的兩名刺史從事。共計四人。大理寺差官早在外面庭院里拉開陣勢,當即訊問判罰。

    大太監宣完聖旨後,羅敖生陰剎剎的道:「每人杖責兩百,再送上朝廷裁決處罰。」

    周維莊等人還未慘叫呼救,就被嘴巴裡才塞入麻核,被拖下去。

    若照羅敖生本身意願便想判他個腐刑,周維莊不是日日偷情好男色麼?乾脆給他個宮刑算了省心省力。但是,周維莊為一品禁國公又為太子太傅,看樣子不能只因這嫖娼小罪就閹了他啊。腰斬,流放,刺配都不合適。只有這笞刑、杖別最貼切。

    大理寺卿為廷尉高官,「廷」字系直平之義,治獄貴直而平。於是羅卿按捺住心中徇私枉法的念頭輕判了這笞刑杖別之罰。

    立時,大理寺獄官便將用竹板或荊條做的棍棒掄圓了,重重打向受罰的四人。

    庭院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那三人被莊簡連累著一同拉到院中行大刑,只聽得院子裡竹板打皮肉的聲音此起彼伏,差人抑揚頓挫的念杖聲,院子裡塵土飛揚,烏煙瘴氣。

    院中行刑,太子怒目看著。此刻還氣得他腦子裡嗡嗡直叫渾身亂顫。腦子裡渾渾噩噩的只有一個念頭,這周維莊指著明路不走,偏偏的去找些爛貓濫狗做一處滾,真是狗性不改做不得人了。 

    大理寺的板子可不同於其它地方。右丞偷眼看了羅敖生,他雙手背在身後,右手搭過來在左手之前,乃為真打。於是,特意吩咐了除卻不能打死之外,便往斷手短足裡狠狠的打。這一次莊簡可真的吃到了苦頭。那沉沉的竹杖打落下來,只把五臟六腑都打得震起來又掉下去,摔成八掰了。

    大理寺的獄官最善用板子做眉目。尋常的板子,輕則僅傷皮毛跟瘙癢差不多,重責專打軟肋累及內傷。打上十幾板子,腿上的血肉都會一片片的飛起來濺的滿處都是。等到打至十幾下,重的傷便露出骨頭。再拿板子平打,都能聽到骨頭殼殼的響。有的還將腿都打斷了,飛出好幾尺遠。  

    這場正規的大理寺笞刑杖別只打得莊簡苦不堪言,生死兩難。

    二十板子沒下來,莊簡便昏死過去。下人過來回稟周太傅暈過去了。羅敖生道:「弄醒過來,再打。」下面的差役擁冷熱水交換潑著等他醒了,繼續記著杖數重打。周維莊哭又哭不出,叫又叫不出,暈過去被水潑針扎的弄醒過來。被黑布蒙了頭臉,連他連用眼神求饒的機會都沒有。生生受那酷刑,真是生不如死。一瞬間心裡只恨自己為甚麼要脫生是人,做貓做狗都比他走運。

    這砰砰的一杖杖的打著,都直打入著劉育碧的眼中胸中去了。杖子一下下的落著,都落在了劉育碧的身上心上去了。

    太子的氣一分分的消了。

    氣既然消了,心裡痛就自然上來了。

    他的心彷彿跟著一起一落的杖子上下撲騰,只痛的他臉色煞白。劉育碧心中惱怒,明明周維莊這不成器的東西對不住他,他為甚麼會痛著這樣?

    太子站在廊下望著行刑。周維莊趴在地上剛開始還撲騰兩下,到後來就一動不動了。太子劉育碧的汗水在額上沁了出來終於滾落脖頸,臉色都變了。

    他即站著,羅敖生也不能坐。大理寺卿伸手慢慢理著自己衣衫。臉上不經意看著太子的灰白神色,臉上表情更冷。

    待打了三十餘杖,被打得人還未死呢,就有人就熬不住了。

    太子忍了又忍忍無可忍。他終於回頭看看羅敖生。他心內始終憋著怒氣臉皮又不夠厚,張口欲言卻又止住了。大理寺羅敖生將臉孔轉開不去接太子的眼光。

    太子又去看看蔡王孫。蔡小王爺看著行刑,眼角餘光卻掃著太子,他看見太子眼光過來,立刻一溜煙的鑽進人群不見了。

    太子無法只得再忍。只等到打了六十餘杖,眼看得周維莊都暈死過去兩回了。劉育碧心道再打下去周維莊便死了。他瞧了一眼羅敖生的臉色,老著臉皮心裡憋著氣臉上擠出笑容:「羅卿……」 

    羅敖生張口就截住了他的話:「自古君無戲言,下官們必要奉旨行事。太子未來一國之君,說出話來震江山定乾坤的,可需得三思而行。」

    太子臉上羞愧心中惱怒,他本想著趨使著羅敖生收拾周維莊。卻自己沉不住氣反被他拿捏住短處,這人誰的帳都不買硬生生的不給他臉面,好生可惡。不過周維莊不是天天掐媚他送詩送吃麼?他怎麼也不容情?倒逼著他給臣子說軟話,真氣殺人也。下次這周維莊膽敢跑去獻媚,他就先打斷他的雙腿!

    羅敖生心中也恨,他好端端的在寺衙聽案。這天上飛橫罪,白費了大理寺的刑官御差被太子差遣著去抓周維莊這淫蟲。他好色他抓他關他何干?教他白白聽了他滿嘴污言穢語甚麼大小,生受這羞恥開刷難堪。這次不把他斷了手足,決計不善罷甘休。

    他兩人都忌憚著對方厲害不敢輕易出刀,卻把一股怒火都撒向周維莊。

    大理寺右丞站的近些,看著聽著眼前這事態,暗暗心驚。這個樣子怎麼令他想起了一個不恰當的老事兒。

    怎麼這架勢像極了兩婦人搶子,官命兩人手拉稚子之手用力搶奪。子大哭,其真母鬆手。眼下兩人都僵持著捏住了對方短處不肯放手煞是有趣好看,兩人俱強卻拉死了周維莊。

    這兩人,

    一個是外強內軟,心痛都帶到面上。

    另一個外柔內鋼,怨氣都藏在心裡。

    好生有意思。

    這詭異的周維莊倒真是能耐非凡,艷福無邊。 

    被他羨慕的無邊艷福的周公太傅周維莊,終於全身一陣抽縮,口吐血末,再次昏迷過去了。與此同時,同時行刑的三人有兩官也昏死過去。差人回稟犯官體虛,再打下去便是死了,不如今日暫停一晚明日接續著再打。

    太子臉上皮肉一陣哆嗦。

    羅敖生道:「將犯官都帶回大理寺暫壓,明日行完仗刑,再回稟皇上。」

    太子撕破了臉皮:「由我直接暫壓著周維莊吧。」

    羅敖生心頭大怒:「王子犯法與庶民罪。不可破例。」

    太子伸臂擋住他,強詞奪理:「我要親自帶著周維莊進宮面聖謝罪。」

    羅敖生暗地握拳,口中卻回:「周太傅些許小錯不為大過,明日皇上氣消了再面君也不遲。」

    太子強行堅要:「周維莊大罪,立時便要進宮請罪!」

    羅卿冷冷一笑:「臣有上諭,殿下請讓。」

    太子臉上擠出笑容:「我這就進宮再請聖諭,不為難羅卿!」

    兩人相互瞪著各不退讓,當場交鋒伸手奪人,都要立時帶走周維莊。

    旁邊諸官眾人都看得眼花繚亂,一陣頭暈目眩。

    小王爺感慨地心想終於大家都能理解他的痛楚隱傷了。

    大理寺卿羅敖生壓了壓心頭怒火,轉口說道:「既然如此,那麼就依太子,由殿下做主處置周維莊。想必太子也不會袒護犯官。」

    綠水青山,山不轉水轉。

    今日之帳暫且記了,後回清算。

    太子見他讓步,被他輕輕諷刺一句也不計較,見好就收點頭稱是。

    令人抬了周維莊放入車輦,帶人回返東宮。

    他走到門口,突有人指著四郎問道:「這人怎麼處置?」

    太子轉身看到四郎,勃然大怒道:「交給宗正寺,閹了做太監去!」

    四郎嚇得癱軟在地了。

    太子氣沖沖而去。旁邊衙役抓頭猶豫,正巧看到了大理寺卿:「羅大人,這人真的交給宗正寺麼?」

    羅敖生上下看了一眼四郎,那四郎眉目俗艷皮膚倒是白淨。

    他一股子怒火到此時才盡數表露了出來:「難道我大理寺的刀子比不上宗正寺快麼!帶回府衙去!」  

    ***

    煙絡樓宇,日沉遠照著黃昏鐘鼓。燭映簾櫳,恰好是清秋風露。  

    窗外銀月洩地,暑末殘夜隱隱有了秋涼的寒氣。  

    皇城之內隔著大興宮的東部為東宮,是專供太子居住和辦理政務的地方。太子命人將杖責至重傷的周維莊安置在了東宮寢殿的床上。  

    莊簡遍體鱗傷。他的身上袍子被打得撕裂成一條條的沾滿血污的布條,一縷縷的掛著碎裂的血肉,身上各處青腫著紫、黑、紅各色都全,慘不忍睹。臉上嘴巴半張半闔吐出血沫,連眨眼睛的氣力都沒了,口中氣便覺出的多進得少,眼看著形容慘淡如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了。  

    劉育碧忙命御醫給他看治傷勢。  

    他站在床邊看著他,本來心中還有一兩分的怒氣來著,看到人已經被打得這副狀絕人寰的慘烈之態,心中頓時怒氣也無了。  

    他口鼻中聞到一陣陣的濃烈的血腥氣味。突然心念微動,怎麼此情此景好生眼熟,竟似在哪裡見過的一般。他幼年時候經多見廣,原比同年紀的人閱歷心機都深,也常歷生死之事,原本想著這生死之事見識太多都看得淡了。誰知,此刻看見周維莊躺上床上奄奄待斃,混不似平日裡活潑精靈的模樣。他臉色陡然蒼白了失去了顏色,心中一股驚懼湧上心頭。  

    都已經見識過了生離死別,生死劫難。  

    這情感的脆弱還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衰老凋謝嗎?  

    反倒越活越倒躇,越活越軟弱,軟弱得不能承受一絲的離別。  

    或許是,心中有了惦記?  

    人若浮雲生死天命。  

    即使是衰敗而死,這世上也不會有半點變化吧。  

    明日日頭東昇、白雲渺渺、落葉飄飄,人們耕田織梭勞作生息,也沒有人會永久掛念著曾經一人死去。  

    但是,為甚麼他連想想這人不在,心都會絞痛的窒息?  

    原來,他已經習慣他在。  

    所以不忍失去。  

    莊簡躺在太子的床榻之上,臉面貼著錦被,全身都火燙頭腦一陣陣地暈眩。他緊閉雙眼,暈暈騰騰不能醒來。他的面孔紮在繡花涼枕裡,但覺得沉香撲鼻心神愉悅,身子火燙劇痛麻木,這巨痛並著愉悅之情輪番襲上心頭,又是舒坦又是痛楚又是愜意又是沮喪,渾然都合在一處,真是五味據全,都不知心裡是何感慨了。  

    換做他日,他定要在這美貌男子的床上興致勃勃地躺上一回回味悠遠。  

    但是此刻他被打得快死,小命不保,終於少了那番閒情逸致多了些惶恐憂思。  

    他覺得週身一陣寒冷侵襲上身,已近十年沒有感覺過的徹骨寒冷一絲絲的襲上心頭。  

    痛得不是身,累得是心。  

    十年間,他不住奔跑,已太累了。  

    御醫將莊簡包好了傷灌下了湯藥。  

    他回稟太子,周維莊這次挨打受傷極重需要靜養。眼下雖不至於重傷而死,如果經常這番損耗體質傷了根本,不能調控養生,恐怕不能長久。  

    劉育碧百感交集。暗自思忖他真是禍星?他身邊母后,幼弟均因他已生死兩別,難道這個周維莊也要終將離去嗎?  

    人生之中唯有生離死別最為悲滄。  

    死別的人已經死別,生離的人還要再生離嗎?  

    他低頭靜靜地看著周維莊,伸出一隻手,輕輕觸了一下他的頭髮口中歎息:「周維莊,你是不是恨我?」  

    莊簡閉目趴在床上,口中咕嚕兩聲嘴角里血沫就吐了出來。  

    劉育碧拿了錦帕幫他擦了,微微一笑道:「或許,你想去住大理寺也說不定。」  

    莊簡嚇得睜開了眼睛,又緊緊閉住。  

    劉育碧看著他的樣子,心生柔情又恨又憐。他忍不住伸手微微捏起他的一縷頭髮,看著那帶著血絲的黑髮不由得癡了:「我從小就見多了壞人,由此心腸堅硬。你多半會在心中罵我。也怪不得你。我做人無愧於心,倘若對殺我之人論『兼愛』,那麼自己就會遭遇厄運。我為本身性命所計自然就無所顧忌。」  

    莊簡覺得他的手掌在他頭頂上輕輕摩挲,心中忐忑。偏偏身子動彈不得無可躲避。只得讓他摸了,聽他說話。  

    太子眼望著窗前明月心神激盪。良宵美景之下,他掏心窩的話也就隨之娓娓流淌了出來:「這圓月真是千古不變,此時月圓他時也亦圓。  

    我小時候有次夜間遊園。瞧著天上明月跟著我行。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那時我年紀幼小,不知道天上明月只有一輪。我欣然大叫天上月牙跟著我走哪。旁邊僕人笑著說明月不是跟著一人走,不論誰看了天上明月,都會覺得月亮跟著他行呢。我聽了不信就派人打他一頓。」劉育碧微微一笑:「那時任性,將人家金石良言當做了逆滸之語。  

    後來長大了,自然知道了這世間之事非人能獨有。任憑你富貴權重聰明愚笨,天上明月也會隨意跟著浪夫遊子行走。但是假若成為萬人之上的至尊之君,君臨天下社稷蒼生,就可全憑一人掌握人世,那就會是另一片天,或飛或躍任人翱翔吧。  

    ——那時候,即便是天上明月都為你獨圓傾腰吧。」  

    劉育碧垂目而笑,聲音脈脈更自溫柔:「我幼年那時便立誓,定叫那天下明月光陰,日頭繁星都照耀著我,與我一人共行為我雙手推動。天下庶民都如幼童一般,為我臣服為我歡呼奔走。」  

    劉育碧慢慢抬起指尖,指尖上莊簡的黑髮滑不留手,緩緩流動。從他手掌心裡傾瀉下去。他順著黑髮,眼光便落在了莊簡的頭頂臉旁。  

    他頓了一下輕聲續道:「在我心中,有千千萬萬個心願,只有一個願望起起伏伏永生不息。為了它我願付出所有。待得我身登大寶之日,便是我夙願達成的良時。不知道那時是否有人與我同看明月照九州?」  

    他輕聲說:「周維莊,天上明月照萬城,我卻希望只照耀一人。」  

    莊簡面色潮紅,呼吸緊促不敢接話。他閉上眼睛假裝昏昏睡去。  

    劉育碧見他睡去了,低聲講與自己聽:「周維莊,你前後救我兩次,我的心中都記掛著呢。今日我的本意是叫大理寺卿來嚇你一嚇。誰知他惱了竟打你這麼重。我心中,也很難過。」  

    莊簡佯睡不能答話,又被他輕輕扶弄著頭髮,心間煩悶不堪。  

    他心裡盼望他趕快走開吧。  

    劉育碧喃喃自語:「江山萬里樓台百尺,何處是心鄉呢?周維莊。」  

    莊簡心間微顫,這劉育碧對那「周維莊」可真是很好啊。  

    他心中突然湧上了一絲不妥,一種莫名的膽怯。但是他用力的去想卻怎麼也想不太真。那個念頭在他心中潮汐般退去了,又翻起漣漪。再反覆潮起潮落滔滔不昔。這種想法揮之不去,不經意又來。這思慮不知不覺得佔據了他的整個心扉。  

    他心裡隱隱想著,  

    ——假若我不是莊簡,真的就便是那周維莊,那該有多好啊。  

    花影疏映銀光,月斜窗紙,橫淺迷離。  

    風涼舒柳低絮。  

    此刻,窗外秋蟬初鳴與遠處荷塘蛙鳴相呼應。莊簡俯於錦榻沉沉睡去,有人輕撫著他的長髮,手掌溫潤暗香襲人。  

    朦朧中,莊簡的心緒一瞬間像是萬里長堤失卻了個口子,情感若長河傾落大漠,滿懷的心事都撒了下來。  

    他恍然然回到了幼年,每日裡跟莊未一同手拖手的奔跑嬉戲,父母依門而笑。  

    思憶猶在、物是人非、沙留海落、明月空存。  

    莊簡面頰上,一滴滾燙的淚從他臉上滾下,落於錦榻。  

    ——這世間之事,可能再返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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