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天狂風暴雨肆虐,在水蘊月的預測下,靈珠島的海女們今日皆留在自家當中,過了悠閒的一日。
風雨過後,天空飄著細如牛毛的雨絲,曙光從樹梢中透出來,將被雨水洗滌過的山頭映得滿山翠綠。
「月兒,你上哪去?」水蘊霞正在屋前拾著被風雨打落的枯枝,一瞧見妹妹的身影,不禁開口問道。
「我的珠釵不見了。」前日在海邊等小妹水蘊星時還在,或許是被樹枝給勾去了也說不定。
「珠釵不見再替你做一支就成了,還下著雨,別出門了。」
水蘊月聞言,忍不住為難地攢了攢秀眉,執拗地開口。「珠釵是娘留給我的,不能丟!」
「那姊姊幫你找,你留在屋子裡別出去。」水蘊霞整了整衣裙,柔聲道。
水蘊月一聽到姊姊的話,露出了抹撒嬌的淺笑,唇邊的笑窩閃著甜美。「霞姊姊,別再把月兒當成長不大的姑娘嘛。」
水蘊霞一怔,瞬時有些啼笑皆非。「也是,月兒是長大了。」她感觸萬分地揉著妹妹的長髮道:「自己小心點。」
「嗯!我不會耽擱太久的。」得到姊姊的應允,水蘊月淌開笑,一雙水璨星眸染著歡喜。步伐輕快的走了幾步後,回過頭補了句話。「我會回來做飯的。」
水蘊霞沒好氣地覷著妹妹嬌柔纖弱的身影,免不了又是一陣叨絮。「行了,蘊曦和蘊星都在,你小心點便成了。對了,打把傘或者……」
「不用了,雨很快就會停了。」水蘊月俏皮地吐了吐舌,打斷姊姊未說完的話,頭也不回地朝屋外的小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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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到海邊,太陽便從雲層中透射出萬丈光芒。
雨停了,映得懸在枝椏、綠葉間的水珠似上等的寶石,透著剔透的光澤。
「放晴嘍!」水蘊月大口用力地把洗滌過的清新綠意全吸入胸臆,臉上依舊是那抹醉人的甜美笑容。
她心情大好地穿過迂迴的山徑,腳步來到礁巖區後,一雙水璨的杏眸小心翼翼地不放過每一個地方,尋著她的珠釵。
「可別真的弄丟了才是。」她壓低身子,邊尋邊咕噥,兩道修長如柳的彎眉懊惱地堆蹙在眉心。
霍地,交疊的暗闃礁石間,透著股晶瑩亮光——
「找著了!」水蘊月輕笑,眸光落在礁石當中,迅即撿回她的珠釵。她直起身子,卻不經意發現一個趴臥在淺灘上的頎長人影。
她怔在原地思忖著,已經好些年沒人流落到島上了,不知這人是否還活著?
水蘊月遲疑地杵在原地,想起這些年海賊狡獪猖獗,曾有個島民救了個海盜,卻慘遭殺害奪財……
因此為了保護島上的居民,身為靈珠島島主的父親,發了道不准再救任何海難人的命令。
雖然大家都嚴謹遵守,但……遇到這種狀況,真能無情不管嗎?水蘊月猶豫地咬著唇,耳邊想起爹及姊姊們的告誡,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查看。
「唔……」她還在猶豫時,一聲低沉的瘖啞嗓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幾乎是出於直覺,水蘊月丟開心裡的顧忌,加快腳步往男人走去。
她沒敢忘記家人的話,但連島上的小動物她都能存悲憫之心,更何況是一條人命呢?
只是即使做了救人的打算,水蘊月的腳步依然沒敢太靠近男子,她輕聲低喚:「公子?」
「唔……」這一回,除了微乎其微的嗓音外,男子顫然動了動手指給了她無力的回應。
水蘊月側首瞅著他修長的指,遲疑了好半晌,才蹲在他身前問道:「公子,你還好嗎?」
男子突然伸出手,握住水蘊月的手腕,像捉住浮木似地不肯放開。
「公子!請你放手……我的手……被捉得好疼……」男子緊錮的力量嚇得她往沙灘上跌,抑不住地驚呼出聲,柔細的嗓音有著說不出的惶恐。
水蘊月怎麼也沒想到,一個幾乎已昏厥的男子會有如此大的力量。
「對……對不……」鬆開手,男子勉強張開眼,蠕動著蒼白的唇,斷斷續續地說。
他的話雖破碎、凌亂,但水蘊月卻可以感受得到他道歉的誠意。
她感覺到腕上的壓力驟散,不禁鬆了口氣。「你別擔心,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真的!」
「有勞……姑娘……」男子細張的眸子映入姑娘柔和的臉龐,絕望與不安的情緒因此平撫了許多。
陽光刺眼得眩目,他閉起眼,感覺到思緒混淆凌亂。
水蘊月沒想到男子受了傷依舊溫謙有禮,而他的態度減低了她對他的恐懼。
以往她救的大多是小動物,沒有小動物會開口同她道謝,它們只是會用一雙靈動的眸子,眨巴眨巴地覷著她。
而這一回……顯然不同,他是個男人……並不是小動物……
水蘊月愈想心愈亂,搖了搖頭,她當下決定,只要把眼前的男人當成猴子、猩猩便成了。
她拋開胡思亂想的思緒,瞧他又閉上了眼,連忙伸手晃著他的寬肩道:「你還好嗎?」
男子緩緩睜開眼,對上她那雙盈滿溫柔的水眸。
他還來不及開口,水蘊月已溫柔地兀自喃道:「咱們得走上一小段路,你得爭氣些,使些氣力,要不我沒辦法幫你。」
位在海邊西方有一間小屋,是父親請人搭建、讓喜歡救小動物的水蘊月安置她「傷客」的地方。
男子聽到她像春風般和煦的柔軟語調,他很想回答,卻提不起勁,昏天暗地的感覺讓他益發難受。
「離海邊有間小屋,我帶你去那好不好?」果然,把男子當成猴子、猩猩,她的態度就自然多了。雖然攙著男子接連顛了幾次,水蘊月的笑窩卻始終懸在唇邊,一逕自問自答著。
「嗯!」男子悶哼出聲,身體的重量莫可奈何地有泰半全都落在身旁這個嬌柔姑娘的肩頭上。
海風徐徐,水蘊月吃力地攙著男子,一邊思考著,是不是該讓男子在養好傷前就悄悄遣他出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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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半個時辰後,水蘊月終於將他帶到小屋,誰知男子的身子還沒靠上榻,腿一軟,登時就暈厥過去。
她瞠目結舌地瞅著他半掛在榻上的狼狽模樣,費了好大的勁才將他的身子整個扶上榻。
半倚在床榻邊大口喘著氣時,水蘊月被懸在男子腰際上的白玉墜飾給吸引了目光。「韜?」她靠近一看,見到精緻鏤刻在玉上的字。
她微微側首,不禁猜想……這會是他的名字嗎?
水蘊月坐到床邊打量他,輕輕撥開他披覆在臉上的黑髮,出乎意料地發現男子有一張極出眾的相貌。
他和島上黝黑、強壯的島民有很大的不同,劍眉軒昂,挺直鼻樑下有張個性的薄唇,整個臉龐清俊地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海……小心……」男子猛地出聲,濃眉痛苦地堆蹙在眉心,略顯蒼白的唇發出她聽不清的破碎音調。
水蘊月回過神,瞧著他痛苦的模樣,連忙握住他的手,輕聲安撫。「沒事了,你沒事了。」直至他皺折的眉心漸漸平緩,她才鬆開手。
水蘊月打了水為他做了簡單的擦拭後,發現他後腦上腫了個拳頭般大的小丘,而其他裸露在外的肌膚有些皮肉傷,不過沒有太嚴重。
她稍思忖了一下,決定先回家一趟。
只要為他處理好傷口,讓他盡快離開島上就沒事了。
水蘊月單純地想著,卻沒想到上天已比她更早一步,為此做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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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蘊月由海邊小屋出來時,天色已轉墨藍,她知道自己為了個受傷的陌生男子忘了時辰。
她已經做好被家人責難的打算,豈料腳步才踏進前院,便被杵在門口的水蘊星給嚇到了。
「星兒?你怎麼在這兒?」水蘊月頓住匆忙的腳步,暗地裡偷偷扮了個鬼臉後才舉步向前。
水蘊星雙手環胸,修長的纖影就著月光,有不容忽略的氣勢。「月兒姊姊你上哪去了?說是尋珠釵,現下才回來!你知不知道大家擔心死了?」
「別氣、別氣,對不起嘛!」水蘊月偎在妹妹身旁撒嬌,柔軟的語調有著濃濃的撒嬌意味。
雖然水蘊月排行老三,但孩子氣甚重的她,實在讓水蘊星無法把她當成姊姊一樣看待。
水蘊星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真拿你沒法子,讓霞姊姊看到又要叨念了,快洗手進去用膳。」
「我等等再吃。」水蘊月側過身,迅速地進大廳拎起她的藥箱。她記掛著自己的「任務」,轉身就要離開。
「月兒姊姊,要不要同我說說,你又做了什麼好事呀?」水蘊星好整以暇地倚在門邊,等著她的回答。
「啊?」水蘊月揚高眉,腦子在瞬間打了結,頓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噙著笑,水蘊星毫不留情地戳破她。「這一回又是哪只好運的動物受了傷,讓你給救了?」
坦白說,三姊這習慣讓人甚是頭痛。自她們下海採珠那一年開始,天性善良的水蘊月便養成了這個奇怪的習慣,救鳥、救龜、救兔,反正讓她所遇上的動物該是上輩子全積了福德,才能遇上她這善心的菩薩。
「……猴子、大猴子。」水蘊月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於是隨口謅了句,拎起裙擺就要往外走。
她不曉得如果讓家人知道她違反爹的規定,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現下她只想趕快為陌生男子處理好傷口,再想辦法讓他離開。
「猴子?」水蘊星蹙起眉,露出了個奇怪的表情。
「是啊!一隻溺水的猴子。」水蘊月接著道,語氣裡有說不出的心虛。
水蘊星不疑有他,把她的表情當成是緊張那隻猴子的傷勢,沉吟了會,她說:「我看還是先幫你準備食籃好了,要不然餓了怎麼辦?我可以順道幫你的大猴子備串蕉,好嗎?」
對於妹妹的貼心,水蘊月只好笑笑地接受。
等待的同時,水蘊月的心思一直懸在小木屋裡的那個陌生男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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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在闃暗的空間,隨風搖晃的燭火閃曳著不安定的火光。
柏永韜躺在冰冷的榻上,被夢魘折騰著,此時此刻,他的思緒仍徘徊在落水後的恐懼中。
夢裡他在波濤洶湧的浪滔裡,他感覺到自己的頭正流著血,冰冷的海水刺激著傷口,伴隨著無止盡的冷穿透他四肢百骸、沁入心扉。
這是他頭一次感到無助、感到莫可奈何,他彷彿失去了自主能力,只能隨波逐流,腦海中則不斷地迴盪著一段話——
桅船在無垠的大海裡就像是碗裡的骰子,會擲出什麼數兒,全憑天意與運氣,半點都支使不得……半點都支使不得……
是誰……是誰曾經這麼對他說過?好像是不久以前的事,為什麼……為什麼他想不起來?!
猛地睜開眼,柏永韜被腦中劇烈的疼痛給喚醒,環視著陌生的環境與屋內的陳設,他茫然地與腦中的空白相抗衡。
不知道是怎麼地,柏永韜愈想抓出腦中的訊息,橫衝直撞的思緒愈是阻礙他的思考。
「該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半點印象都沒有?!」
豆大的汗珠由他的雙鬢間滑下,他雙手按著頭,疼痛地不能自已。讓人無法忍受的痛楚令他發出如野獸般的嘶吼。「啊——」
突然,一雙冰冷的小手覆在他壓著頭的大掌上,水蘊月安撫低語。「別叫、別叫……」
不可思議地,這沉靜溫潤的嗓音安定了他心裡的狂濤駭浪,他停止吼叫,卻來不及收回臉上痛苦猙獰的神情,渙散的眸子裡映入一張清靈絕俗的面容。
眼前的姑娘有雙黑白分明的杏眸,白玉般的臉龐細緻粉嫩,雖然一身粗衫布衣卻無損她清靈絕俗的姣美容顏。
柏永韜仰頭覷著她,目光癡愣地落在她無瑕的小臉上,心底因為她的美麗而震撼,減緩了頭痛欲裂的感覺。
「你是誰?」他一臉茫然地望著她。
水蘊月沒回答,心思全落在他蒼白的臉色上,忍不住低嚷出聲。「天啊!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了?我還沒替你包紮傷口,你還不能下床!」輕蹙的眉心伴著微慍的語氣,不難聽出她此時的懊惱與濃濃的關心。
柏永韜瞅著她,這姑娘的語氣讓他更弄不清狀況,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識得她。「你……是誰?」
水蘊月努了努唇,顯然對於他的追問十分無奈。「我叫水蘊月。」
「水蘊月……水蘊月……」他反覆低語、思索,卻根本無法由紊亂的腦中尋得半絲清明。
他的語氣輕柔,挾著股沉穩而低沉的音調,不同於島上任何一個男子,被他這麼反覆念著自己的名字,水蘊月感覺好怪異。
她甩去奇異的感覺,連忙扶著他坐回榻上。「好了,你別再說話了,快坐回榻上,我得幫你包紮傷口。」
柏永韜根本不擔心自己的傷口,他只是震驚地發現——他似乎把所有的事都忘了……
他是誰?為什麼會來到這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握住姑娘白玉般的皓腕,聲音寒峻而急切地問道:「是姑娘救了我的?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放開我!」水蘊月漲紅了臉,睜大黑白分明的杏眸,壓根不明白他怎麼會問出這麼奇怪的問題。
「對不起。」柏永韜回過神,低垂下頭、斂下眉,漠然地將不安掩在蒼白憔悴的臉龐之下,緊握的雙手顯示出他此刻的心情。
水蘊月瞧著他沮喪的模樣,揉著自己的手腕,咕噥道:「是我救你的沒錯,我想你是遇上暴風才來到這裡的……可我真的不認識你。」
握緊拳,柏永韜無法接受這樣的答案。
「難不成,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水蘊月對他僅存的防備,被他身上散發出的孤寂給融化了。
小動物們受傷的是它們的身體,但他傷的卻是「心」——一個失去記憶的人,該怎麼面對無知的未來呢?
突然間,水蘊月覺得他好可憐,比以往她所救過的動物還可憐。
柏永韜皺起眉,笑得苦澀,當他極力隱藏情緒的同時,卻捕捉到水蘊月臉上泫然欲泣的神情,他心頭那一股憂煩竟就這麼銷聲匿跡。
水蘊月吸了吸鼻子,瞧他安靜得過火,她眨掉眸中的水光,安慰地開口:「不過我想你也別太擔心,許是你的後腦腫了個包才會這樣。我相信待它消腫後,你的記憶自然會回復。」
面對這樣可憐的他,水蘊月忘了要盡快將他遣出靈珠島的打算,心底充滿無限的憐憫。
柏永韜頓了頓,眸光隨著她的身形流轉,面對這樣天真、善良的姑娘,他實在不忍心潑她冷水。他只得順著她的話道:「我也是這麼想。」
「真的?」水蘊月晶燦的眸子染上笑意,甜甜的笑窩躍著理所當然的燦爛。
「我先幫你上藥,你要忍著點哦!」她伸出手,動作輕柔,熟稔地打開藥箱為他上藥。
「水姑娘是大夫嗎?」瞧著她的動作,柏永韜不解地問。
水蘊月聞言展開笑容。「我才沒那麼大的本事成為大夫呢!」她俏皮地吐了吐舌,續道:「明天一早,我會請島上的大夫幫你開帖藥,又或者請他來幫你瞧瞧傷勢。」
她說完話後,兀自處理著傷口,忙得快樂,絲毫沒注意到柏永韜感動的神情。「水姑娘……咱們既不是舊識,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沒留意到他黑眸裡激盪的情緒,水蘊月半蹙著眉,可愛地微嘟著唇道:「我對你很好嗎?其實我對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啊!」
語畢,她又是一記燦笑,彷彿柏永韜說了個笑話似地,逗得她笑逐顏開。
柏永韜瞅著她,難以相信世上竟還有如此純真樸實的姑娘。「難道你不怕我會傷害你,又或者……」
「我知道你不會。」水蘊月無法釐清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只知道那是一種出自肺腑的信任。
輕輕為他拭淨左邊額角及後腦勺的血漬,水蘊月無聲地將她的溫暖與關懷傳遞給他。
「對了,我想這是你的名字吧。」放下手中的布,她指著柏永韜腰間的白玉墜飾道。
「韜。」柏永韜拿起墜飾,感覺腦中浮現了熟悉的景象。「我記得……這是我自小佩帶在身上的玉飾……」
水蘊月掩唇輕笑。「說不准你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呢!」
雖然他看來落魄憔悴,身上也僅著一襲簡單的藏青色粗布行裝,但卻無損他卓然出眾、風雅俊逸的氣質。
打從她遇到他的那一刻起,便不難由他的談吐舉止判斷出他的家世背景應該很不錯。
柏永韜凝視著那塊玉,根本來不及捕捉腦中一晃而過的熟悉感,便被一陣穿膚入骨的疼痛搗得面色蒼白。
柏永韜緊握住手中的玉,頓時覺得自己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孤帆,已渾然無所覺地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