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東廠殺手!當年你重病在臥,整個人糊里糊塗,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是她削去你的髮冠,假意要放走我們,卻趁眾人鬆懈之際將在場的大夫、丫頭全都殺死,無一倖免……」揚起悲傷怨懟的眼眸,廣慶深惡痛絕地落下淚。
他不甘啊!那場滅府的屠殺肇因於東廠覬覦項府彪炳輝煌的戰績,僅僅因此啊!
「不……不是!不是我……」無意識地拚命抗拒著那聲聲指控,她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做惡夢了。
揚起氤氳淚眼,她求救似地轉向項雪沉。「項大哥,我又做惡夢了是不是?!你告訴我……是不是?」
她不能相信,她的夢,不!不是夢……是真真實實發生過!
她……是個殺手嗎?
那隱藏在失去記憶的洪流裡,她的真正身份……是個殺手?
項雪沉望著那張茫然不知所措的臉龐,感覺到自己的心被撕裂成千百萬片。
無語的靜默流轉在彼此之間。
驀地一抹淒厲號叫猛地爆出,廣叔撲向前去隔開兩人情意流轉的視線。「我聽他們喚你旭見白狐,在你的手腕是不是有一道兩寸長的傷口?當時你拿著短刀傷了自己,還直嚷著要我們快走!你忘了嗎?
哈!我們還以為自己躲過一劫,卻沒料到一轉身,所有的人都被她的黨羽給殺死了……那時我幾乎就要相信她的虛情假意……但事實證明,她的血是冷的……太可怕了……」
廣叔的話讓項雪沉的心猛然被撞擊了下,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
雨兒除了左手臂上的長疤,腕上的確還有一道傷疤……因為今日的歡愛溫存,他才知道的。
因為那道疤,她的身份在瞬間被證實。
「旭見白狐……」當這四個字撞入耳中時,似有千百萬根針同時刺中她的胸臆。
為什麼,這個名字讓她感到痛?!
為什麼腦海裡搜尋不到任何足以讓她大聲反駁的話,為什麼?!
「殺了她!」
一道炫人的閃光落入眼底,項雪沉瞥過頭見到廣叔粗嘎地開口嘶吼。
悲愴的嗓音讓旭見的心猛地一緊,那椎心之痛絞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瞧不見他的臉龐,在瞬間她彷彿跌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悲苦至極啊!那空空蕩蕩的回憶讓她啞口無言地擠不出半句話。
唯一的感覺只有無止境的陰鬱,澀然封鎖住她的無奈。
「殺了她!為你的父母,為項家上上下下幾百條人命報仇。」廣慶痛心疾首地催促著。
恍恍惚惚接過長劍,項雪沉被胸口劇烈起伏的思緒擾得無法思考。
信是不信?是廣叔?又或者是雨兒?誰是誰非?
究竟他該如何解決眼前的亂象?
「動手殺了那妖女!」瞥見他眸中少見的猶豫,廣慶錯愕萬分,控制不了心中的怨憤。
「廣叔……」項雪沉遲疑著,不願因為腦中混沌的思緒而做下錯誤的決定。
眼前的女人是他的最愛……卻同時也是他的殺父仇人!
強壓下心口氣血翻騰的灼熱,他頭一回憎恨起自己的懦弱與無能為力。
透著失落至極的慘澹笑容,廣慶彷彿在瞬間蒼老了好幾歲。「你在猶豫什麼?!你不報仇是不是?」
「廣叔……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的腦子亂得沒辦法判斷目前的狀況。」縱使他為自己紊亂的思緒找了藉口,但心中的矛盾卻無法輕易消弭。
倘若那一道橫亙在彼此間、流著血海深仇的仇怨鴻溝,真是她造成的,那……他滿腔的綿綿情意是否會因此灰飛煙滅?
他長歎了口氣,尚未想出解決的辦法,直到那劃破凝滯氣氛中的信煙,連連在空中發出了三聲巨響。
項雪沉眸光一凝,立即奔出正廳,發現空中瀰散的紅煙,全身緊繃地對尾隨而出的廣慶道:「敵方又發動了戰事,我必須趕回去。」
廣慶緊繃著下顎,沉默不語地微微頜首。
臨行前,項雪沉不放心地道:「廣叔請您答應我,我們暫時先給彼此一點時間釐清事實,在真相未明前請別為難她好嗎?」
怨怒地瞅著項雪沉,廣慶過了好久才開口答允。「孩子,你或許懷疑廣叔老眼昏花辨不清真偽,但當年發生的事卻像是用烙鐵深烙在我身體、心裡,是磨滅不了的事實……」
「倘若事實如此,我會讓事情有個了結。」
僵冷地落下話,他以為只要先按捺住廣叔的衝動,事情就有轉圜的餘地,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個人。
項雪沉急促地往馬廄奔去,未曾安撫雨兒的不安,一切的一切,唯有在戰事過後才能有所定奪。
合上眼甩去腦海中她那空洞、木然的臉龐,他把心痛累聚為殺敵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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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東廠殺手!當年是她削去你的髮冠,假意要放走我們,卻趁眾人鬆懈之際,讓她的黨羽將在場的大夫、丫頭全都殺死,無一倖免……
我聽他們喚你旭見白狐,在你的手腕是不是有一道兩寸長的傷口!當時是你拿短刀傷了自己,還直嚷著要我們快走!你忘了嗎……事實證明,她的血是冷的……太可怕了……
旭見動也不動地愣在原地,廣叔的話似魔咒般反覆在耳邊盤旋著,細細咀嚼著那一字一句,她的雙唇已因過度用力而滲出一道血絲。
這雙手曾經染過多少鮮血?
空洞地瞪著自己的雙掌,她的內心被漫天揚起的恐懼、怨憤、不安與茫然給拚命擠壓著。
那深刻的沉痛,讓她有種靈魂就要被擠出軀殼的錯覺。
十多年前,項將車府上上下下百餘人口被殺,當時只有我和丈夫及少將軍由密道逃了出來。
還未揮去廣叔令人駭然的言詞,月嫂低幽的語氣亦緩緩飄入,瞬時幾百種怨懟穿梭在腦中,佔據剝奪她的思緒。
她覺得自己快被逼瘋了!
「天!雨姑娘,你沒事吧!」平春才剛由廚房忙完,一瞧見恍然失了魂的旭見,連忙往她走去。甫一靠近,她即驚呼道:「你怎麼了?衣服亂了,嘴角流血了,發生什麼事?」
見她完全不搭腔,平春才發現她恍若未聞地直視前方,原本紅潤的臉色已褪成紙般灰白。
突然,旭見猛抓著發頹喪地低下頭,置若罔聞地低喃著:「為什麼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怎麼那麼沒用……為什麼想不起來……」
「雨姑娘……」拉下她的手,平春連忙安慰道:「大夫都說過,這是要時間、急不來的不是嗎?你別自責啊!」
「真的是這樣嗎?」微微扯出悲愴的笑容,她想哭卻擠不出一滴眼淚。
睜著茫然找不到方向的空洞眼神,她感覺到四肢百骸充斥著空蕩蕩的感覺,一種無止盡的冷鑽入心脾。
「平春……我好冷……頭好痛!」
「是受了風寒嗎?」微攢著眉,平春正想伸手探向她的額,卻被廣慶勃然大怒的嗓音給嚇得縮回了手。
「春丫頭,把她帶回房,落上鎖。」不知何時廣慶來到兩人身後。
難以置信地猛眨著眼,平春怔怔地問:「廣叔……您說要把雨姑娘鎖起來?」
她沒聽錯吧?!
「除了送三餐,其他時間都不准靠近她。」
「廣叔……為什麼?」
「照我的吩咐做,這是將軍下的命令,晚些我會對其他人傳達這個消息。」不願多做解釋,廣慶暗聲開口,覷著姑娘冷凝無辜的臉龐,一股不該有的憐惜在心中氾濫。
究竟他有沒有認錯人?
斂下眉,廣慶茫然地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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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朦朧,空氣似乎也懂得人心,在這孤寂的夜裡,更顯殘冷淒清。
扶著旭見踽行在卵石小徑上,平春頻望著身旁似失了心魂的人兒,卻始終問不出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短短的路程對在這靜默的時刻,竟顯得格外漫長。
終於,兩人在西廂梅苑前停下腳步,平春的眼神落在手中的鎖,愧疚道:「雨姑娘,對不起……」
旭見雙目空洞地瞅著平春道:「平春……如果我沒被將軍救回來就好了……」
「什麼?」以為自己聽錯了,平春的語氣有著詫異。
今夜究竟是怎麼了,彷彿天地倒置似地一切都亂了。
「如果死了,應該就不會這麼痛苦了……」旭見虛弱地扯著唇,發出了幽幽的歎息,落寞地推門而入。
望著旭見纖弱的背影沒入未點燈的屋子裡,平春心頭驀地感到一陣莫名的心酸與不安。
杵在門口好半晌,她才鬱鬱地在門上落了鎖。
鎖扣碰撞發出尖銳的聲響,直撞入旭見心扉,也將她纏繞不清的情緒全鎖入那空幽而淒冷的無底深淵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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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鎖著眉,主帥軍帳在黑夜裡散發著肅冷的氣息。
敵方突如其來的攻擊讓項雪沉感到十分不安,是朝中黨爭四起、地方不斷的禍亂,讓他們覺得可以趁亂而起嗎?
在他趕到前,對方已藉突擊達到讓他們損兵折將的目的,若他再遲些回營,情況或許會一發不可收拾。
輕揉著眉心,拋開那些讓他萎靡不振的思緒,他淨空自己的腦袋,專心在泥塑的地形圖上研擬著敵方的戰術,希望藉由周密且細膩的思慮,盡速擊垮敵陣。
此時簾幕被掀起,項雪沉望著那未經通報卻輕易闖入的身影,綻出了一抹驚喜的淺笑。
「此鎮由你鎮守,或許我不該擔心。」縱使身上有著風塵僕僕的疲憊,柳單遠依然不減氣勢,那炯亮的雙眸有著凌人的精明。
掃過散落在案上的地形圖,柳單遠揚起讚賞的笑。
「倘若真如此,你又何必出現呢?」他一出現,項雪沉便嗅出了其中不尋常之處。
若非必要,依柳單遠灑脫淡泊的性格看來,他是不會輕易出現的。
腦中不經意憶起四、五年前他領聖命前往遼東,輔佐袁將軍打滿州人時,初見柳單遠的情形——
當時他以絕頂的武藝輔著袁將軍的戰術,立下汗馬功勞,在攜手抗敵的同袍情誼下,兩人在那場戰役中結成莫逆之交。
戰後袁將軍獲升任遼東巡撫,本欲提拔柳單遠,卻被他以「世代不為官」的家訓給推卻。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藉此覲見聖顏,請求洗去亡父遭蒙污的罪名,與尋查失散多年的妹妹下落。
半年後柳家沉冤得雪、柳父追封了官職,而他一達目的便兩袖清風地回到民間當個濟弱扶危的俠客,繼續打探妹妹的消息。
如此細算來,兩人闊別已有兩年之久。
「的確不樂觀,邊疆九鎮已有三鎮淪陷。」薄唇輕揚,柳單遠透露來意。
「你的出現讓我有如虎添翼的安心。」
「我只是不忍老友身處孤掌難鳴的局勢,這世道不會因你我的壯烈犧牲而有轉圜的餘地。」聳聳肩,柳單遠對項雪沉過分的執拗不以為然地冷哼著。
項雪沉不怒反笑,或許該慶幸他未忘兩人生死與共的兄弟情誼。
縱使不願為這腐世效力,為老友,柳單遠仍有兩肋插刀的豪邁俠氣。
「先飲一杯,明日再讓對方嘗嘗咱倆的硬拳頭。」解開懸在腰際的酒囊,他先灌—口酒,再丟給項雪沉。
俐落接過酒囊,項雪沉豪飲著,任由酒香流出唇角,浸濕衣襟。他笑道:「這小酌勝過千杯……」
他揚起手,才想拭去唇邊的濕意,卻霍然震懾在原地。
他終於想起,為何當日會對雨兒在昏迷時的囈語意有所感了。
因為在柳單遠身上有一方素雅帕子,上面繡有兩排絹秀的字,內容正與雨兒念的詩不謀而合。
他記得當他發現柳單遠身上帶著秀氣的帕子時,既驚愕又懷疑。試問有哪個男人有如此奇怪的癖好?
結果卻出乎他意料之外,柳單遠說這是失散妹妹唯一留下的信物,只要她還記得那首詩的內容,便是兩人相認的證物。
原來他一直沒忘記柳單遠的話,因為記在心裡,所以才會對那首詩感到熟悉。
彷彿冥冥之中有雙手,拉近了他與雨兒間的距離。
發現到項雪沉的異樣,柳單遠不禁警覺地凜起眉問:「怎麼了?」
「你身上的帕子還在嗎?」強壓住心中翻騰的思緒,他持平著嗓音問。
掏出那已泛黃的繡帕,柳單遠狐疑地反覷著他。「怎麼?對我的帕子起了相思?」
微顫地接過那帕子,當「柳絮翻飛三月天,遠山映景雨綿綿」十四個字落入眼底時,他如遭電殛地僵在原地。
雨兒會是柳單遠失散多年的妹妹嗎?
好不容易從那混亂不已的情緒當中回過神來,項雪沉略略沉吟,終於說道:「老友,我想我恐怕真是對你的帕子起了相思……」
「什……什麼?!」聽到他莫名的回答,柳單遠瞠目結舌地望著他。
「我想我找到你妹妹了。」揚起眉,定了定心神,項雪沉一口氣把胸中的話一股腦地吐出。
柳單遠愣在原地,項雪沉的話讓他如受重擊,失了原有的鎮靜與灑脫。
當年眼見妹妹墜崖卻無能為力的心痛重新湧上心頭,緊緊揪住他心口,抑不住的顫動著。
「不過我並不是很確定。」
「為什麼不確定?倘若不確定你又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覷著好友眉宇間不確定的疑惑與陰鬱,柳單遠迅即提出疑問。
「因為她失去了記憶,把過去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煩鬱地揉了揉眉心,項雪沉苦澀的嗓音裡帶著一絲無奈。
「當年雨兒是自馬車裡跌入山崖……」
「你喚她什麼?」激動地握住柳單遠的肩,項雪沉隱隱感到自己被推入五里霧中,思緒彷彿更加紊亂了。
「柳映雨,小名是雨兒,我記得當時我娘給我們出了個隱喻詩的考題,重點是得在詩裡鑲入自己的名字。當時才八歲的雨兒才華洋溢,一下子便吟出了這兩句詩。而我重武藝,根本沒吟詩作對的天分……當年她才八歲啊!」徐徐道出多年前的往事,柳單遠彷彿回到了當年,與爹、娘及雨兒共處一堂的和樂融融。
雖然那個夢已離他好遠、好遠,他卻未曾忘懷那一段美好而短暫的時光。
瞅著柳單遠浸淫在回憶裡的神情,項雪沉輕撫著額,胸口緊窒地輕喃著:「我的雨兒應該就是你的雨兒妹妹,但……她會是東廠殺手嗎?」
初聞那四個字,柳單遠努力穩住自己心底的翻騰。他說什麼?他失散多年的妹妹是……東廠殺手?
不!不會的!推翻項雪沉那飽含飄忽的言語,他直覺否決掉那可能性。
他那溫柔善良的可愛妹妹,絕對無法過著殘忍的殺戮生活,不會的!
斂起眉,柳單遠望向他。「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柳、項兩家同是被東廠迫害而遭逢巨變,柳單遠知道對項雪沉而言,這是無比沉重的打擊。
再也難以忍受內心的酸澀折磨,項雪沉沉痛地合上眼。「因為在我家被滅府前,廣叔目睹她進入我房裡,準備動手……」
柳單遠聞言頓時僵在原地,再也難以忍受地微微張口,調整心頭紊亂的氣息。
他怎麼也沒料到,再得到妹妹的消息時,竟是如此不堪地讓他難以接受。
一股和著苦味的悲涼在帳中瀰漫。
兩人還來不及平復紊亂的心緒,帳外烽火突起,映照出如白晝般的光亮。
他們頓時撤去眸中情愁,釋放快進出體內的狂飄怒意,一場殺戮即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