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盛宴已經擺在我們的面前,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們的胃口怎樣。問題是胃口而不是盛宴。關於人,最難瞭解的事情終究是他對工作的觀念,及他指定給自己做的工作或社會指定給他做的工作。世間的萬物都在悠閒中過日子,只有人類為生活而工作著。他工作著,因為他必須工作,因為在文化日益進步的時候,生活也變得更加複雜,到處是義務、責任、恐懼、阻礙和野心,這些東西不是由大自然產生出來的,而是由人類社會產生出來的。當我在這裡坐在我的書檯邊時,一隻鴿子在我窗外繞著一座禮拜堂的尖塔飛翔著,毫不憂慮午餐吃什麼東西。我知道我的午餐比那鴿子的午餐複雜得多,我也知道我所要吃的幾樣東西,乃是成千累萬的人們工作的結果,需要一個極複雜的種植、貿易、運輸、遞送和烹飪的制度,為了這個原因,人類要獲得食物是比動物更困難的。雖然如此,如果一隻莽叢中的野獸跑到都市來,知道人類生活的匆忙是為了什麼目的,那麼,它對這個人類社會一定會發生很大的疑惑。
那莽叢中的野獸的第一個思想一定是:人類是唯一在工作的動物。除了幾隻馱馬和磨坊裡的水牛之外,連家畜也不必工作。警犬不大有執行職務的機會;以守屋為職責的家犬多數的時候是在玩耍的,早晨陽光溫暖的時候總要舒舒服服地睡一下;那貴族化的貓兒的確不會為生活而工作,天賦給它一個矯捷的身體,使它可以隨時跳過鄰居的籬笆,它甚至於不感覺到它是被俘囚的——它要到什麼地方去就去。所以,世間只有這個勞苦工作著的人類,馴服地關在籠子裡,可是沒有食物的供養,被這個文化及複雜的社會強迫著去工作,去為自己的供養問題而煩慮著。我知道人類也有其長處——知識的愉快,談話的歡樂和幻想的喜悅,例如,在看一出舞台戲的時候。可是我們不能忘掉一個根本的事實,就是:人類的生活弄得太複雜了,光是直接或間接供養自己的問題,已經需要我們人類十分之九以上的活動了。文化大抵是尋找食物的問題,而進步是一種使食物越來越難得到的發展。如果文化不使人類那麼難於獲得食物,人類絕對沒有工作得那麼勞苦的必要。我們的危機是在過分文明,是在獲取食物的工作太苦,因而在獲取食物的過程中,失掉吃東西的胃口——我們現在的確已經達到這個境地了。由莽叢中的野獸或哲學家的眼光看起來,這似乎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我每次看見都市的摩天樓或一望相連的屋頂時,總覺得心驚膽戰。這真是令人驚奇的景象。兩三座水塔,兩三個釘廣告牌的銅架,一兩座尖塔,一望相連的瀝青的屋頂材料和磚頭,形成一些四方形的、矗立的、垂直的輪廓,完全沒有什麼組織或次序,點綴著一些泥土,退色的煙突,以及幾條曬著衣服的繩索和交叉著的無線電天線。我俯視街道,又看見一列灰色或退色的紅磚的牆壁,牆壁上有成列的、千篇一律的、陰暗的小窗,窗門一半開著,一半給陰影掩蔽著,窗檻上也許有一瓶牛乳,其他的窗檻上有幾盆細小的病態的花兒。每天早上,有一個女孩子帶著她的狗兒跑到屋頂來,坐在屋頂的樓梯上曬太陽。當我再仰首眺望時,我看見一列一列的屋頂,連結幾英里遠,形成一些難看的四方形的輪廓,一直伸展到遠方去。又是一些水塔,又是一些磚屋。人類便居住在這裡。他們怎樣居住呢?每一家就住在這麼一兩個陰暗的窗戶的後邊嗎?他們做什麼事情過活呢?說來真是令人咋舌。在兩三個窗戶的後邊就有一對夫妻,每天晚上像鴿子那樣地回到他們的鴿籠裡去睡覺;接著他們在早晨清醒了,喝過咖啡,丈夫到街上去,到某地方為家人尋找麵包,妻子在家裡不斷地、拚命地要把塵埃掃出去,使那小地方乾淨。到下午四五點鐘時她們跑到門邊,和鄰居相見,大家談談天,吸吸新鮮空氣,到了晚上,他們帶著疲乏的身體再上床去睡。他們就這樣生活下去啦!
還有其他比較小康的人家,住在較好的公寓裡。他們有著更「美術化」的房間和燈罩。房間更井然有序,更乾淨!房中比較有一點空處,但也僅是一點點而已。租了一個七個房間的公寓已算是奢侈的事情,更不必說自己擁有一個七個房間的公寓了!可是這也不一定使人有更大的快樂。較沒有經濟上的煩慮,債務也較少,那是真的。可是同時卻較多情感上的糾紛,較多離婚的事件,較多不忠的丈夫晚上不回家,或夫妻倆晚上一同到外邊去遊樂放蕩。他們所需要的是娛樂。天啊,他們須離開這些單調的、千篇一律的磚頭牆壁和發光的木頭地板去找娛樂!他們當然會跑去看裸體女人啦。因此患神經衰弱症的人更多,吃阿司匹靈藥餅的人更多,患貴族病的人更多,患結腸炎、盲腸炎和消化不良症的人更多,患腦部軟化和肝臟變硬的人更多,患十二指腸爛潰症和腸部撕裂症的人更多,胃部工作過度和腎臟負擔過重的人更多,患膀胱發炎和脾臟損壞症的人更多,患心臟脹大和神經錯亂的人更多,患胸部平坦和血壓過高的人更多,患糖尿病、腎臟炎、腳氣症、風濕-、失眠症、動脈硬化症、痔疾、瘺管、慢性痢疾、慢性大便秘結、胃口不佳和生之厭倦的人更多。這樣還不夠,還得使狗兒多些,孩子少些。快樂的問題完全看那些住在高雅的公寓裡的男女的性質和脾氣如何而定。有些人的確有著歡樂的生活,但其他的人卻沒有。可是在大體上說來,他們也許比那些工作勞苦的人更不快樂;他們感到更大的無聊和厭倦。然而他們有一部汽車,或許也有一座鄉間住宅。啊,鄉間住宅,這是他們的救星,這麼一來,人們在鄉間勞苦工作,希望到都市去,在都市賺到足量的金錢,可以再回鄉間去隱居。
當你在都市裡散步的時候,你看見大街上有美容室、鮮花店和運輸公司,後邊一條街上有藥店、食品雜貨店、鐵器店、理髮店、洗衣店、小餐館和報攤。你閒蕩了一個鐘頭,如果那是一個大都市的話,你依然是在那都市裡;你只看見更多的街道、更多的藥店、食品雜貨店、鐵器店、理髮店、洗衣店、小餐館和報攤。這些人怎樣生活度日呢?他們為什麼到這裡來呢?答案很簡單。洗衣匠洗理髮匠和餐館堂倌的衣服,餐館堂倌侍候洗衣匠和理髮匠吃飯,而理髮匠則替洗衣匠和堂倌理髮,那便是文化。那不是令人驚奇的事嗎?我敢說有些洗衣匠、理髮匠和堂倌一生不曾離開過他們工作的地方,到十條街以外的地方去的。謝天謝地,他們至少有電影,可以看見鳥兒在銀幕上唱歌,看見樹木在生長,在搖曳。土耳其、埃及、喜馬拉雅山、安第斯山(Andes)、暴風雨、船舶沉沒、加冕典禮、螞蟻、毛蟲、麝鼠、蜥蜴和蠍的格鬥,山丘、波浪、沙、雲,甚至於月亮——一切都在銀幕上!
呵,智慧的人類,極端智慧的人類!我讚頌你。人們勞苦著,工作著,為生活而煩慮到頭髮變白,忘掉遊玩:這種文化是多麼不可思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