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鍵時刻,水星計劃的全體人員都到場了。安東尼沒有具體任務,他站在後邊,眼睛望著監視屏幕。那機器人已經活動起來了,而且有視覺信息送回來。
至少,看起來像是視覺反應。到目前為止只見到一片模糊的光色,也許是水星表面。
有影子掠過屏幕,可能是水星表面的不規則部分。安東尼光憑眼睛無法判斷。但那些在控制屏前的人員正在用比肉眼複雜得多的方法來分析種種數據,他們顯得很冷靜。那些表明緊急情況的小紅燈一盞也沒有亮起來。安東尼沒有去看那屏幕,他注視著主要的觀測人員。
他應該和威廉等人一起在樓下電子計算機室裡;電子計算機將在軟著陸完成以後啟動;他應該在那裡,但他不能在那裡。
掠過屏幕的影子越來越快了。那機器人正在下降——太快了嗎?肯定是太快了!
最後有一陣模糊,然後是平穩,焦點有了變動,那片模糊部分變深了,後來又變淡。聽到了一個響聲,還沒有過幾秒鐘,安東尼開始領悟到那個響聲是什麼,「軟著陸成功了!軟著陸成功了!」
說話聲響起來了,大家在激動地低聲祝賀,然後,隨著屏幕又一次發生變化,人聲笑語就像撞在吸音牆上一樣立即靜止下來。
屏幕改變了,變得清晰了。在明亮的陽光下,通過仔細濾光的屏幕,他們現在可以看到一塊大石——很清楚,一面是耀眼的白色,另一面是斑斑點點。鏡頭轉向右邊,然後又轉回左邊,好像一雙眼睛正向左眺望,然後又向右看。屏幕上出現一隻金屬手,好像那機器人在看它自己。
安東尼終於大叫起來:「電子計算機已經啟動了。」
聽到這話,就像是別人呼叫一般,他飛奔出去,衝下樓梯,跑過走廊,把喋喋不休的人聲拋在後面。
「威廉,」他一頭衝進電子計算機室就大叫起來,「十全十美,真是……」
但是威廉舉起手來說:「噓——請安靜,除了那機器人以外,我不希望任何激情加進來。」
安東尼低聲說:「你是說它會聽到我們嗎?」
「也許不會,可是我不知道。」水星電子計算機室裡還有一個較小的屏幕。上面的圖像不一樣,而且在變化著;那機器人正在行動。
威廉說:「機器人正在探索著前進。那些步子一定是不靈活的。在發出指令和作出反應之間相距7分鐘,那是必須容許的。」
「可是它已經走得比在亞利桑那穩多了。你覺得怎麼樣,威廉?你覺得怎麼樣?」安東尼抓住威廉的肩膀,搖撼著,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那屏幕。
威廉說:「我對它是有把握的,安東尼。」
太陽熾熱地照射在一個黑白分明的炎熱世界上,白色的太陽,黑色的天空,白色的起伏大地,混雜著一些斑駁的黑影。太陽曬在每一平方厘米暴露的金屬面上,散發出明快的新鮮味,這同另一面的毫無氣息適成對比。
它舉起手來盯著看,數著手指。熱,熱,熱——轉過來,把一個個手指放到另一隻手的陰影裡,然後熱氣慢慢散失,觸覺改變了,使他感到那清澈、舒服的真空。
但是並不是完全的真空。它伸直手臂,雙手舉過頭,伸出手去,兩隻手腕的敏感點上冒出了蒸氣——那是稀薄、模糊的錫和鉛的色調飄過水星。
更厚實的色調從它的腳上升起來;各種硅酸鹽由每個金屬離子單獨或共同的清楚鏗鏘接觸聲標誌出來。它慢慢地挪動一隻腳,踩在吱吱作響的塵土板塊上,這樣的變化就好似一支柔和的、並非任意的交響樂。
太陽照在當空。它抬起頭看看太陽,又大又亮又熱,它聽到了太陽的歡歌聲。它注視著太陽邊緣緩慢升起的日洱,傾聽日珥的爆裂聲;還傾聽太陽廣闊表面上其他的歡快聲響。當背景的光度變暗以後,一縷紅色的氫氣像圓潤的女低音奔放而起,在飄渺、動人的太陽光斑低低的哨音聲中,出現了太陽黑子深沉的男低音,偶爾有一股火焰的淡淡悲歌閃起,有伽馬射線和宇宙粒子乒乒乓乓的嘀嗒聲,而在各個方向都能聽到太陽物質那輕柔而依稀可聞的不斷重複的低吟,在向它吹來的、使它光采奪目的宇宙風中,忽高忽低,無窮無盡。
它跳躍,慢悠悠地長到空中,這樣的自由自在是它從未感受過的,落到地面以後它又跳起來,然後又跑,又跳,又跑,它的身體完全適應了這個光輝的世界,它發現自己是在天堂之中。一個長期迷失方向的陌生人——終於到了天堂。
威廉說:「一切正常。」
「可是它在幹什麼呢?」安東尼叫道。
「一切正常。程序在發揮作用。它已經測試了它的各個感官;它已經作了各種視覺觀察;它遮住了陽光。對太陽作了仔細觀察;它試驗了大氣和土壤的化學性質。一切都收效。」
「可是它為什麼跑呢?」
「我想那是它自己的主意。如果你把一台電子計算機的程序編製得猶如人腦一樣的複雜,你必須估計到它會有自己的思想的。」
「跑?跳?」安東尼著急地望著威廉。「它會碰壞自己的。你操縱一下那電子計算機,制止它,要它停下來。」
但是威廉堅決地說:「不,我不這麼做。我寧可冒險讓它碰傷自己。你可懂得?它很高興。它在地球上的時候,對這個世界它是始終沒有條件來適應的。現在它是在水星上,它的身體是完全適應於它的環境的,非常適應,就像是100名專門科學家所能做到的那樣。這是它的天堂;讓它盡情享受吧。」
「享受?它是個機器人。」
「我談的不是機器人。我是在談那腦子——腦子——這裡的腦子。」他指了指那電子計算機。
那台罩在玻璃箱裡的水星電子計算機,線路非常精細和複雜,它渾為一體,保持得十分精巧和微妙,是台能夠呼吸的活機器。
「在天堂裡的是蘭德爾,」威廉說,「他『自我中心地』逃避這個世界,為的是現在找到的那個世界。他有了一個使他的新身體能夠完美地適應的世界,來替換那個使他的老身體根本無法適應的世界。」
安東尼驚異地注視著屏幕說:「它似乎安靜下來了。」
「當然,」威廉說,「它心情愉快時可以把任務完成得更好。」
安東尼笑著說:「那麼,你和我已經完成任務了?我們到別人那裡去,讓他們恭維我們吧,怎麼樣,威廉?」
威廉說:「一起去嗎?」
安東尼挽著威廉的手臂說:「一起去,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