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等在屋頂接待區歡迎即將到來的專家。當然,不是他一個人。他是許多歡迎代表之————歡迎人數之多足以說明他們已處於走投無路。而且安東尼在那裡只是個較低層的人物;他之所以出場,完全是因為最初提出這項建議的是他。
他想到這一點,心頭就感到一種輕度而持續的不安,他把自己擺在戰線上了。他的這一建議得到了許多贊同,但是他總是不斷想到那是他的建議;如果事情結果是大失敗,那麼他們都會一個個退出火線,讓他獨自留在眾矢的之的地位上。
後來,在有些場合,他曾經細想過:是否由於自己隱約記得有個哥哥在研究同源學而促使自己想出這個主意呢?也許有可能,但也不一定。這個建議很合理,而且非提出來不可,即使他的哥哥是幻想小說作家這樣完全風馬牛不相干的人,或者他根本沒有哥哥,他也會提出同樣的建議來的。
問題在於內行星——
月球和火星上已經有移民去了。較大的外行星和木星的幾個衛星都已去過,關於進行一次飛向土星最大的大力神衛星1去的載人飛行計劃正在進展之中。現在正在進行計劃,要把人送到太陽系的外層去,但由於擔心太陽輻射,所以還沒有機會進行對內行星的載人探測。
1即士衛六。
金星是地球軌道內兩個世界中吸引力較少的一個。另一方面,水星……
在安東尼參加這項計劃以前,德米特裡-巨大(事實上他很矮小)已經作過那個演講了,世界代表大會被那個演講深深感動而投票同意撥款進行「水星計劃」。
安東尼聽過錄音帶上記載的德米特裡的演講。演講採取傳統的即席形式,但內容組織得很完美,實質上包括了那時以來「水星計劃」所遵循的每一點指導原則。
主要內容是說,如果把內行星的研究擱置起來直等到技術進步到使載人的空間探索有可能通過嚴酷的太陽輻射的時候,那是錯誤的。水星上的環境是獨一無二的,有很大益處,而且從水星表面上可以進行對太陽的持續觀察,這是任何其他辦法所不可能做到的。
需要有一個合適的人的替代物——簡單來說,就是一個機器人——放到那個行星上去。
製造一個具備必要生理特點的機器人,到水星上軟著陸是易如反掌的。但是,一旦那機器人到那裡著陸以後,下一步該做什麼呢?
它可以進行觀察,並根據那些觀察來指導它的行動,但是「水星計劃」要求它的行動十分複雜和精密,到少要有這可能性,而且「水星計劃」人員不太肯定它能做些什麼觀察。
為了盡可能性達到一切預期的複雜要求,那機器人身上需要裝備一台複雜和萬能的電子計算機,使得一隻哺乳動物般的腦子能降落到那個小行星上。
但是這樣高要求的電子計算機還沒法縮小到足以用在他們所計劃製造的那種機器人身上。或許有朝一日,機器人專家現在研究的那種正電子電路裝置有可能做到這一點,但是那個「有朝一日」現在沒有來到。
另一種替代辦法就是讓那機器人把它在水星上進行的每一點觀察都傳回到地球上來。然後地球上的一台電子計算機根據那些觀察來指導機器人的每一個行動。簡單說來,機器人的身體在那裡,它的腦子在這裡。
一旦作出那個決定,遙測學家就成為關鍵的技術人員了。安東尼正是在那個時候參加了「水星計劃」,參加研製在5千萬至14千萬英里以上距離之內接收和發射脈衝的辦法,而脈衝要面對太陽,有時還要越過太陽,太陽卻有可能最強烈地干擾那些脈衝。
安東尼對工作很熱情,而且(他自己肯定認為)有技術,有成績。不是旁人,正是他設計了3個轉換站,並已發射到水星上空,長期繞水星運行。這3個站的任分都是從水星向地球以及從地球向水星發送和接收脈衝。每個站都能比較長期地防衛太陽輻射,而且每個站還能過濾太陽於擾。
還有3個同等的軌道運行站發射到離地球100萬英里以上,位於黃道的南、北平面上,這樣它們就能接收來自水星的脈衝並轉發到地球,或者接收來自地球的脈衝並轉發到水星,甚至當水星位於太陽背後而任何地面站都無法直接接收的情況下也能進行。
至於那機器人,它是機器人專家和遙測學家出色技藝的共同表現。那個機器人是10個連續型號中最複雜的一個,它的體積只略大於人體2倍,質量為人體的5倍,如能得到指令,它在感官和行動上能比真人強得多。
可是,指導機器人的電子計算機必須非常複雜,這一點很快就明白了,因為每一步反應必須加以修正,以容許可能的感覺變化。由於每一步反應本身肯定了越來越複雜的可能發生的感覺變化,早先的步驟就要加強。它要像一局棋一樣不斷加強自己,因此遙測學家開始使用一種電子計算機來對另一種電子計算機進行程序控制,後者要為操縱機器人進行程序控制計算機制訂程序。
因此這一切就把人弄糊塗了。
那機器人正放在亞利桑那州的沙漠基地,運行得不壞。但是,即使是在完全清楚的地球條件之下,達拉斯的電子計算機也不能很好地操縱它。
要麼怎麼辦……
安東尼記得他提出建議的日子是7——4——553。他之所以記住那日子,因為他記得7——4是世界上達拉斯地區在500多年前——說準確些就是553年前——大災難前人們中間的一個重要節日(作者在這裡指的是美國獨立紀念日7月4日——譯注)
那是在晚飯的時候(而且,那是一頓豐美的晚餐)。達拉斯地區曾經仔細地進行了生態調整,「水星計劃」的工作人員有取得現有食品供應的最高優先權——因此菜單上花樣很多,安東尼挑了烤鴨子。
烤鴨使他異乎尋常地高談闊論起來。事實上,那時人人都有自我表現的心情,裡卡多說:「我們永遠做不到,我們應當承認,我們永遠做不到。」
不知道有多少人多次想過這一點,但是一般沒有人說得那麼露骨。公開的悲觀主義會成為停止撥款的理由(最近5年來每年的撥款越來越困難),而只要一有機會,撥款就不來了。
安東尼平時並不是特別樂觀的,但是現在吃了鴨子以後興高采烈地說:「為什麼我們做不到?你說出為什麼,我就來批駁它!」
裡卡多聽了這種挑戰,立即瞇起了他深色的雙眼說:「你要我告訴你為什麼嗎?」
「當然。」
裡卡多把他的椅子轉過來,面向著安東尼。他說:「這沒有什麼神秘。德米特裡-巨大在所有的報告裡不會那麼公開地說,但是你知道,我也知道:要把『水星計劃』順利進行下去,我們需要一台同人腦一樣複雜的電子計算機,不論是在水星上還是在這裡,這一點我們就造不出來。因此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只能對世界代表大會耍耍花招,領些錢來製造些東西,可能出些有用的副產品,如此而已。」
安東尼得意地笑笑說:「那很容易反駁。你自己有了答案了。」(他這麼說,到底是在耍花招嗎?是因為吃了鴨子以後的一時興頭嗎?是想戲弄裡卡多嗎?還是由於覺察不到的考慮自己哥哥的心理觸動了他呢?後來,他也說不清。)
裡卡多站起來說:「什麼答案?」他這個很高,格外的瘦削,他的白上衣總是敞開的。他兩手抱在胸前,似乎竭力要在坐著的安東尼面前站得高高的,像根沒有折疊的米尺。「什麼答案?」
「你說我們需要一台像人腦一樣複雜的電子計算機。好吧,那我們造一台。」
「笨蛋,我的意思是我們造不出……」
「我們造不出。還有別人。」
「哪些別人?」
「當然是那些研究腦子的人囉。我們都只是固態機械師。我們不清楚人腦複雜的方式、複雜的地方或複雜的程度到底在哪裡。為什麼我們不去找一位同源學家來,要他設計一台電子計算機呢?」說完,安東尼夾了一大塊烤鴨肚裡的填料,得意地品嚐起來。過了那麼長時間以後,雖然他記不清後來發生的情況,他還能記得那塊填料的滋味。
他似乎記得當時沒有人認真地把它當一回事。大家嘩然大笑,總的感到安東尼用聰明的詭辯擺脫了困難,因此大家的笑聲是嘲笑裡卡多。(當然,後來每個人都聲稱是認真看待那個建議的。)
裡卡多發火了,他用手指著安東尼說:「你寫下來!我諒你不敢用白紙黑字把那個建議寫下來。」(至少,安東尼記得他是這樣講的。但是後來裡卡多卻說他當時的態度是熱情的評論:「好主意!安東尼,你幹嗎不把它正式寫下來呢?」)
安東尼就寫下來了。
德米特裡-巨大卻很贊同這項建議。他在同安東尼私下交談時拍拍安東尼的背說他自己曾經也在這方面想過——雖然他不願在正式記錄在案的書面材料中對這項建議表示自己的貢獻。(安東尼想,他是在防備萬一計劃失敗。)
德米特裡-巨大設法尋找合適的同源學家。安東尼覺得自己不必對此操心,因為自己既不懂同源學,也不認識同源學家——當然,除了他的哥哥,可是他沒有想到他,沒有有意識想到他。
因此,安東尼等在屋頂上接待區內,他是個小角色,當飛機艙門打開時,下來了一些人,在一一握手過程中,他發現他看到了一張自己的臉。
他的臉發燒了,他想盡一切力量使自己遠在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