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奴 第八章
    持續的低燒讓趙新全身無力,感覺雖然熟悉,但是他明確的知道這一次不是完顏造成的後果,是他自己學藝不精造成的。技巧還沒到,卻勉強去做,不但傷神還傷了身!

    所以師父才會諄諄教誨,非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用。本來他也壓根兒沒想到要用的,可是心到痛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既然永遠不能有他想要的結果,那麼就讓他自己來破壞一切吧!

    苦笑的睜開眼睛,他想著今天似乎是第三天了,距離他要離開這一切,還有三天,體力尚未回復,其實有沒有回復都無所謂了。

    趙新慢慢地支起身子,環視滿室的孤寂,沒有人聲,唯一的聲音就是自己急促的喘息,還有不遠處前房床榻上淺淺呼吸著的小雄子。他還記得,當他正受寵時,居處的門口常常圍繞著一些想要結識他的宮女、內侍,正因為他明白他們根本不屑他還來巴結他的居心,所以從來也不想理會。那光景,距離現在也不過幾天而已。

    但現在堂前是一片冷冷清清。

    可,這不是他要的結果嗎?

    緩緩的下床,忍住暈眩的不適,他努力地走到小雄子的床榻前,費力的提起手診視。

    經過幾天的調養,小雄子身上的傷已無大礙,相信醒過來後的他再調養幾日,就可以像以前那樣活蹦亂跳,可是能像以前那樣雄心壯志嗎?

    不開口說大話、立定荒謬志向的小雄子還能叫作小雄子嗎?

    最記得小雄子常拍著胸脯說的那句話就是--

    大丈夫該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埋屍荒野。

    如果當初完顏殺了小雄子,也算遂了小雄子的心願,但完顏卻偏不殺他。苟且偷生,恐怕會是小雄子最不樂見的。

    從小雄子的枕頭下抽出那條讓人沉睡的絹巾,放進床底下的木盒裡,再從木盒裡的瓶瓶罐罐中,拿出一瓶倒出藥丸給小雄子服用,他俯身在小雄子的耳邊低語:「我小雄子從皇宮中殺將出來,不曉得殺了多少敵軍,結果深受重傷倒地……」他明確的感覺到力量迅速的流失。

    「趙公子,趙公子?」

    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就看見小籃子驚慌的臉龐,也注意到外面天黑了,而自己似乎倒在地上,不用問也大概猜到,自己是精疲力竭地昏倒在地,結果被來送晚膳的小籃子發現。

    「我睡著了。」他露出笑容,搖搖晃晃的想要站起身,卻有些力不從心。

    「趙公子,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小籃子扶著他站起來,聲音都哽咽了,「小的……小的幫你找太醫。」

    他拉住小籃子,「太醫會來嗎?別忘了,我也可以算是個大夫,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

    「趙公子,那你告訴小的,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何身體會越來越弱?」小籃子著急地詢問。

    他不說話,只是揭開桌上的食籃,裡面是早已冷掉的清粥小菜,還有點微酸的味道,這失寵的效果還真大呀!

    他歎了一口氣,把蓋子合上,一點胃口都沒有,這膳食比他當年當公主時還要不如。

    「趙公子可是為了皇上?」

    他眨眨眼睛,露出不解。

    「公子,你以為生了重病,皇上就會來看你嗎?」小籃子說著說著就擦起眼淚來,「公子,你真傻,皇上是皇上呀!他現在壓根兒就不記得你,每天晚上都跟藍公子……你再怎麼糟蹋自己也是沒有用的,公子,你就看開一點,不要再想著皇上了吧!」

    這情況是他造成的,他當然清楚呀!

    小籃子以為他是為情憔悴,被情所傷,想想,以他的身份地位的確是該這樣表現才對,更何況,他真的也有一股悶氣無處抒發,算了,雖然沒用,但發洩一番也算是為他的失戀畫下一個句點。

    搖搖晃晃的起身,走往書案,他輕聲念道:「以為是情,以為是愛,結果……幾番糾纏,終是……一廂情願。」

    小籃子跟在後頭,似乎也被他的傷懷感染,揉著發紅的雙眼,「公子,你在念什麼?小的聽不懂?」

    真是破壞氣氛哪!

    趙新苦笑的拿起毛筆沾了墨汁,在宣紙上畫下圖形,晚風淒涼,鉤月難圓,搖曳的燭火像隨時會滅了般,就像他,一身淒涼,一懷傷感,一心的蕭索……無人能解,也一直無人去瞭解。

    「公子,小的都不知道你會畫圖。」小籃子看著紙上成形的圖讚道。

    他當了「公主」那麼久了,琴棋詩畫可說是最基本的修養,雖然他的成績一向不怎麼樣,但多少還是會一些的。

    筆再沾墨,草行白紙之上,是真心也是真情--

    君主萬里江山,德行瑰麗山河,心御黎民百姓,情歸雄圖霸業。我如菟絲蒲草,怎隨君行天下,情墜萬丈深淵,無怨無悔。從此,天涯兩處,難再見,不復見,天上人間,碧落黃泉。

    不曉得為什麼,最後一筆落下時,臉上也落下了一滴熱……是他的淚,落在字尾處,一片氤氳。

    自己真是沒用呀!

    竟然莫名其妙就對完顏那個混蛋動了真情,那個傢伙可是不把他當人看的,只不過是把他當作勝利品而已,他竟然還對他心心唸唸、想到掉淚,他真恨自己的沒用。

    「可是公子,這是你嗎?」

    小籃子皺著眉頭比照著畫上的像跟真人。

    他眼一抹,露出魅惑的笑,「怎麼不是,這就是我呀!小籃子,別懷疑,這真的是我。」

    趙新甚至還拿起紙上的畫像放在自己臉側讓小籃子比較著。

    小籃子愣愣的看著。

    「你們在說什麼?」

    趙新抬頭望向房門處,是好久不見的蕭干大將軍大駕光臨呢!

    轉身向蕭干,他的笑容依然不減,「蕭將軍,你看,這圖像跟我很像吧?這是我畫的自畫像喔!」

    漸漸步近的蕭干皺著眉頭,「但這真的是你嗎?怎麼總感覺……」

    「是我呀!真的是我趙新,皇上口中的小夜子呀!」身子無力地晃了晃,向下栽倒。

    畫紙從手中翩飛出去,纖弱的身子被蕭干接住。

    「你怎麼這麼輕?」蕭干的眉毛都要打結了,「你到底有沒有吃東西啊?」

    他微啟雙唇正要說些什麼時,小籃子已經忍不住開了口:「御膳房送來的那些東西,給狗吃狗都還不要吃,那些傢伙實在是太過分了,可偏偏公子卻又不願意追究……」

    「為什麼?」蕭幹不可思議的問,前幾天還看見皇上抱著趙新到處晃溜、形影不離的,怎麼沒幾天,趙新就失寵了,反而換成之前那個藍湘被皇上抱過來抱過去的。

    「還不都是藍公子……」

    「不可胡說。」趙新斥道,無奈的對上蕭干,「大將軍難道沒聽過君心難測嗎?這個下場也是遲早的事,將軍又何必意外。」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也不應該這麼快、這麼淒慘,怎麼想都覺得哪裡怪怪的。

    「說起來,小的之所以會變成這樣,還是拜將軍所賜,要不是將軍攔住小的,阻止小的出宮,硬逼著小的救人,小的現在已經在外頭自由自在,哪裡會在這裡憔悴傷心,半死不活的。」他瞪,用力瞪,怨恨的瞪。

    蕭幹不由自主的湧起愧疚,抱起他小心翼翼地往椅子上安置。

    「將軍不覺得該做些什麼彌補一下自己造成的罪過嗎?」

    「呃!」蕭干想了一下,「我明天進宮可以幫你帶一點吃的,你想要吃什麼,儘管說沒關係。」

    雖然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但這樣的提議也算是不錯,所以他提筆寫菜單,仍不忘另一件要事,「對了,醫治皇上的診金一千兩,我要找誰拿?該不會想就這麼賴掉吧?」

    「你要黃金做什麼?在宮裡需要嗎?」蕭幹不解。

    「當然需要,我想用來送人。」他的目光看向小籃子,別有深意的說:「這些日子多謝你們的悉心照顧,我也沒什麼好送給你們的,唯一可以送的也就只有這一千兩,小籃子,你拿五百,將軍,你也拿五百。」這招叫作借花獻佛,反正他死了也帶不走任何銀兩黃金,那倒不如散財。

    小籃子是感動到說不出話了,蕭干則是陰著臉沉默著,感覺趙新好像在交代遺言似的。

    「所以,你們可以幫我做件事吧!」抓住他們的手,他誠摯的要求,眼中波光閃閃,好不楚楚可憐。

    小籃子毫不考慮的點頭,「公子,你說,只要你說得出口,小的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都會去辦。」

    趙新的眼睛瞄向蕭干,「將軍,你呢?」見蕭干還是不答應,他只好更可憐兮兮地說道,「我現在唯一能托付的人,也只剩你們了,連這樣你也不答應嗎?」

    蕭干歎口了氣,不得不點點頭,「你說吧!」

    似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習慣了,總會將膳食擺在藍湘的居處裡,彷彿肯定皇帝處理完政事就會來到這裡用膳。

    「來,吃吃這鱷魚肉,是今天南夷來訪的禮物,朕記得你很喜歡吃魚,特地命人烹煮的,你試試。」完顏夾了一筷子到藍湘的碗裡。

    藍湘呆看著碗裡的魚肉,「皇上,你確定我喜歡吃魚?」

    完顏揚眉,「怎麼了?」

    藍湘抬頭,「可是我不能吃海鮮,會過敏。」

    完顏咦了一聲,「真的,是朕記錯了嗎?那就不要吃吧!來人,再擺副碗過來。」

    美味的鱷魚鍋被冷落的擺到一旁,晚膳繼續。

    「皇上,冬天了呢!我瞧御花園的梅花都開了,你不是一向都愛賞梅的嗎?晚上去賞梅喝酒可好?」藍湘笑吟吟的建議著。

    完顏頓住了動作。

    「朕生平最討厭梅花,你記得的可是何人的習慣?」完顏不悅的問。

    藍湘也愣住,在記憶中,他曾與完顏一起賞梅、品酒、論詩呀!那時的濃情蜜意深刻印在心頭。「皇上,難道我們不曾並肩騎馬在北山大雪中,只為找梅花清香嗎?」

    完顏皺眉,「朕何時跟你一起騎過馬?」

    藍湘震驚的手顫了顫,「我沒跟你騎過馬?那……跟我一起奔馳草原,在山頂向群山呼嘯的會是誰?」

    完顏嗤道:「你傻了嗎?你自小生在宮中,還被當成公主般養大,哪裡來的機會能出……」說到這裡,他明顯感覺到不對勁,像是心中某個地方被蝕空了一般。

    「皇上你這說的是誰?」藍湘怪叫,「我什麼時候被當成公主了,我從小就是當少爺長大的……」

    完顏舉起手阻止藍湘再繼續說下去,撫著有點作痛的額頭沉吟著:「這似乎有些不對。」

    「是不對勁。」藍湘也支著頭,「這麼說,陪我牧羊、教我觀星、怪我迷惑他的人……不是你。」

    「如果是你,斷不可能被大頌餘孽用毒藥威脅刺殺朕。」有些明白了,但很難相信。

    藍湘驚訝的抬頭,「皇上,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威脅?什麼毒藥?」

    就在完顏苦笑不知道要怎麼說的時候,蕭干像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怒氣騰騰,一臉凶相,拿起桌上的酒瓶灌了一大口,怒目對著藍湘,「我想不到你是這種人,趙新哪裡對你不起,你竟敢叫人把他丟到亂葬崗。」

    「趙新?」完顏念道,心裡頭那塊空蕩蕩的地方似乎隱隱地動了一下。

    「那種討厭的人本來就該去那裡。」藍湘毫不遲疑的回答。

    蕭干怒目更甚,「就因為他受過皇上寵愛嗎?你這也太荒謬了,受皇上寵愛的又何止他,還有皇后,還有那麼多嬪妃,你怎麼不去對付,反而對付什麼都沒有的他,你不覺得你太過殘忍嗎?」

    趙新,趙新?他曾寵愛過的人?

    可是為什麼他一點印象都沒有,連趙新的長相都想不起來。

    「說得也是。」藍湘偏著頭,好像也覺得奇怪,「我好像沒有可以特別討厭他的理由呀!」既然如此,怎麼會聽到他的死訊時,就毅然決然地命令人將他丟到亂葬崗,以前的他不會命人做這麼不厚道的事情,怎麼這次會這麼反常?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蕭干逼問。

    藍湘抬頭,一臉茫然,「我也不清楚。」

    蕭干氣得想要一拳打過去,但藍湘畢竟是皇帝的人,所以他轉向完顏,「皇上不說點什麼嗎?」

    完顏有點遲疑的想著,「趙新,是那個被童貫書下毒,寧死也不殺朕的人嗎?」

    「不然還會有誰。」蕭干粗著嗓子,「縱然皇上對他沒了興趣,也不該讓他自生自滅,畢竟他救過你,而生為前朝的皇子不是他的錯,長得那麼美貌也不是他的過,你前幾天不是還對微臣說他見解精闢、說法有理,還說他足以擔任朝廷重臣,只可惜成為你的人了。」

    完顏低喘一下,記憶中是有這番對話,但對像不是蕭干口中的趙新,而是眼前的藍湘。

    「宣太醫,快、快宣,把所有的太醫都宣進來。」完顏大吼,聲音中透露著不穩。

    如果真如他所想,那麼,他實在看錯人了。

    「趙公子不是長這樣。」

    「趙新明明就是長這個樣的。」蕭干怒瞪眼前這個曾經醫治過趙新的太醫。

    小籃子也指著紙上的畫像,「是呀!趙公子的確是長這樣。」

    完顏揉著發疼的額頭,陰沉著臉,悶坐在一旁。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但是這明明是隻鳥,還是只鵬鳥。」藍湘在一旁下結論,「趙新能長成像一隻鳥嗎?」

    蕭干、小籃子抬頭,一臉茫茫然的模樣,「你說什麼,這真的是隻鳥嗎?明明是人呀!」

    「太醫?」完顏沉聲,「這天下有魅人心智的藥嗎?」

    太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完顏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快說。」

    這才有人膽戰心驚地回答:「回皇上,是有的。」

    「還有懾人心魂之術。」

    「但施行起來相當危險。」

    「也少有人辦到,所以幾乎失傳……」

    但這趙新卻學會了,還把他腦海裡的趙新抹成藍湘的影像,讓蕭干、小籃子把鳥當作人。趙新呀趙新,果然不簡單,不但耍了他,還逃出了他的身邊,也算得上是個奇人了。

    哼!以為這樣就能逃脫嗎?以為這樣就能控制他嗎?

    把他想得太膚淺了吧!

    「蕭干,你捉的那個童貫書有招了些什麼嗎?」

    蕭干迷茫的雙眼終於顯現精幹,「啟稟皇上,童貫書什麼都不肯吐露,身上也沒任何解藥,屬下唯一得知的就是趙新身上的毒藥無藥可解。」

    無藥可解?真的嗎?

    他很想知道,如果他還寵著趙新,當聽到「無藥可解」的時候,他會不會心痛,會不會捨不得?但這趙新卻把這機會給抹煞了,哼,難道趙新不屑知道他這個皇帝對他是抱著何種心思?

    「那你為什麼現在才稟報?你不是該在知情時就告訴朕嗎?」

    蕭干的眼中又現出茫然的神色。是呀!他早該說的,為什麼等到人死再稟報,那不是一點意義都沒有嗎?

    「算了,你不用說。」完顏抬起手阻止蕭干的發聲,想必這也是趙新的心意。

    所以等到屬下來報,在亂葬崗沒找到趙新的屍首時,他一點都不驚訝;當聽到被送到寺廟靜養的小雄子醒來後,豪氣干雲的述發他如何如何勇猛的與敵軍作戰直到身負重傷時……他也不對這個「謊言」覺得意外。

    這趙新很聰明,知道瞞不過他,所以乾脆來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而且他也很大膽,明知道他不會被迷惑太久,所以故意在紙上繪個「鵬程萬里」,還題詩說要跟他天上人間、碧落黃泉永不相見。

    這趙新是整個大頌王朝裡最有膽識的人,可惜千里馬始終沒遇上識馬人。

    但是,千里馬卻遇上他這個馭馬人。

    趙新,你以為你逃得掉嗎?

    「來人呀!給朕行江湖暗旨,尋找會懾心奪魄的人,還有,召告天下,朕封前朝十七皇子趙新為巡查按史,為朕督察吏治民情,遇有不平者,可先斬後奏。」

    藍湘不解的問他:「趙公子就算想要為皇上辦事,他要如何向那些官民表明身份。」畢竟完顏沒賜聖旨、腰牌等可以鑒別身份的東西。

    完顏冷笑,「所以他什麼事也辦不成,除非……他回來。」

    藍湘就更奇怪了,「那皇上下這道聖旨是為了什麼?」

    「藍湘,你猜猜趙新的一張畫像現在要價多少了?」完顏冷眸望向飄雪的藍空,「朕相信,天下人都很樂意幫朕找他。」

    所以,趙新,你還能再逃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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