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 尾聲
    他愛上一個比自己小七歲的男孩。

    預計午後一點十六分就可以到達。坐在前往台北的火車上,郭近善低首望著自己的腕表。

    後面的座位上有個小孩突然冒出來搭住他的椅背,有趣似地直揮手,咯咯笑得很開心的樣子。他回頭對那孩子微微一笑,下意識要抬手輕搖響應,卻發現自己掌心裡握著東西。

    是蛋糕店的名片。因為早上出門時忘記抄下地址,他還折回家一趟。

    這家店是以前學校附近的名店,他研究所畢業口試時,就是買這家的蛋糕給口試委員當點心。

    星期日那天晚上,他送走江破陣之後,就打電話訂了一個八-的鮮奶油蛋糕,回過神來,發現好像是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做出來的事。

    平常這個時候,他本應該在公司上班的。那是一所學術研究機構,單位裡面有不少學長姐帶領照顧,工作還算愉快,幾個月前有機會能回學校支持研究,但是他拒絕了。

    今天午休時間一到,他卻站在主管面前說要請假,然後無意識地回家拿名片,然後買票上車,坐下來之後才發現公文包也帶著來了。

    「請你回到我能看得見你的地方。」

    江破陣數日前在耳邊低語的餘音彷彿嵌入聽覺深處,從那夜開始總不停地重複響起。郭近善頰邊一熱,只能按住自己發燙的耳朵。

    行駛中的車廂微微地搖晃著,他雖然無法清楚地聽見疾速摩擦軌道所傳來的聲音,卻可以感應到那種相當微妙的震動,宛若從遙遠的彼端發出,悶悶濁濁的,真要形容起來,大概就像是在很深的水面下那樣。

    那令自己平靜了下來。閉了閉眼,放開手,郭近善往後靠向椅背,看向窗外飛逝的景色。

    已經半年了啊……

    因為愛上小自己七歲的男孩,所以自己才決定遠走。原本打算不再回去了,為何現在又坐在這班列車上?

    結果他還是動搖了……因為男孩的希望。

    那雙在昏暗房間裡注視著自己的迫切黑眸,幾乎讓他心窒。

    男孩抱著他一晚,雖然什麼也沒做,卻教他心亂得根本無法入眠。寂靜漫長的夜裡,只有彼此的心跳聲重迭,悄悄地觸摸著男孩環在自己腰間的指掌,他突然憂傷地覺得時間若能就這樣靜止該有多好。

    只要兩人就已足夠,什麼都不需要去理會,也不必在乎明天如何。

    但終究還是天亮了。

    隔日,男孩開車帶著他出門,在路上的時候,對他說:

    「真想就這樣把你綁架回去。」

    他只是當成玩笑,卻突然被用力地握住了手。

    「我是認真的。你如果不答應回來也無所謂,那我一定會想辦法到你身邊。」

    指痕烙印在肌膚上。承諾太過深刻,他僅能訝異地望著男孩嚴肅的側面。

    原本無法接受他的男孩,為何會露出那樣熾熱的眼神?

    男孩問他,有沒有想過他每個星期來找他的理由。

    他怎麼會沒有想過?

    畢業回到家鄉的第一個星期,男孩就出現在老家的門口,似乎是從學長那裡問出的地址。儘管自己忘不了離開前男孩給予的吻,一開始也只是簡單地認為他純粹來拜訪而已。

    可是,一次、兩次、三次,每到週末就會來找他的男孩,彷彿是在進行一種儀式般地虔誠。以各種名義或借口,最後甚至借住到家裡來和家人相熟,那個原因,他想過無數遍,想得滿腦子都是男孩的身影。

    以前說過和他在一起不耐煩也無趣的男孩,現在卻只要能見面就滿臉愉快滿足的模樣;與他四目相會時,也毫不隱瞞眼底那種露骨的感情:但是,他只能無措地迴避開來。

    男孩原本只是同情和可憐才和他交往。在學校的時候,因為太過喜歡對方,就算感受不到情意,他還是無法抗拒地和男孩在一起;那樣短暫又虛幻的快樂一下就破滅了,最終留下的心痛就好像是在懲罰他過分的貪心一般。

    從發現自己對男孩有不該存在的戀慕那刻開始,他就知道絕對不能說出來;若不是酒醉意外的關係,男孩一輩子也不會曉得。

    如果他的感情只是秘密,男孩絕不可能用那種專注的眼神凝視他吧?

    事到如今,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樣看著自己的男孩了。

    列車進了站,陷入思緒之中的郭近善險些忘了要下車。在複雜的地下通道沿著指示前進,排隊買票轉坐捷運,有個人不小心擦撞到他的手臂。

    「啊,對不起!」

    被撞到的郭近善反而先道歉,那人卻是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開。

    站在月台上,郭近善忽然想到和男孩初識的情景。

    因為在那種狼狽的意外情況下受到對方幫助,所以印象深刻,也難以忘懷。持有著好心人遺落的證件,他雖期盼能夠親手交還給對方然後道謝,卻沒想到不知任何來歷的陌生人,竟會在兩個月後巧合地在學校裡遇見。

    倘若沒有先發生那件事,就讀同一所學校的兩人就算曾經擦肩也不一定有認識的機會;然而,宛如安排好順序似地,不同系別學級的自己,也因為剛好有空而被找去幫忙監考,在教室裡和男孩視線相交的那一刻,他真的好驚訝。

    彼此只是陌生人的身份,那樣微乎其微的機率,沒想到居然還能夠再見,讓他產生一種相當特別的喜悅。

    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他想要更進一步地認識男孩。

    學生時代,由於天生氣管不好,他經常臥病在床,也出入醫院多次,甚至休學開刀;再回到學校時,總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對無法順利打開人際關係的自己而言,要去主動接近一個人,是需要一些勇氣的。

    因為兩人幾乎沒有交集,他才會拜託老師讓自己接下助教的工作,這樣就能夠增加見面的機會。然而,或許是方法不對,每回想要找男孩說話,對方總是一副皺眉的表情;試了幾次之後,他發現男孩似乎對自己有點厭煩。想想自己是否太突兀,像男孩那樣的年輕人,大七歲的自己是個很遙遠的存在吧?愈是著急,愈不順遂,而他更是弄巧成拙,害得男孩受傷離職。

    對於總是惹對方討厭的自己,他感到非常挫折失敗。本來以為沒有可能了,最後能夠跟男孩成為朋友關係的時候,他真的覺得那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這份單純的心意,慢慢地轉變為更深切的期待。

    在得知男孩已經有女友的事實時,他心裡竟難受到想哭的地步;痛苦酸澀的異樣心情,讓他突然震悸驚覺自己原來已經喜歡上男孩了。

    雖然發現自己的感情,卻也同時失戀。其實,並沒有差別吧,因為無論如何,這份愛戀都絕對不能被發現。

    無論如何都不可以。

    喜歡對方,卻怎麼都無法說出口。可就算能當朋友在一起也好,這樣他就滿足了。這種事情真實地發生在他身上,那種壓抑的思慕,只是更加深他的眷戀。

    所以……他那時候才會以為自己在作夢。

    喜歡的人就在眼前,那種接近的程度從來也沒有過,感情脹滿心胸,再也忍耐不住,他在夢裡對男孩說了喜歡。可是那並非夢境,而是現實。

    他想自己永遠也忘不了,男孩當時的表情有多麼錯愕。

    因為他和男孩一樣都是男性,男孩當然不會接受。

    他被完全拒絕。這個嚴重的錯誤,令他們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普通朋友情誼也盡數毀壞崩塌,就連和男孩打招呼或交談的那種淺淡關係都沒有了。他非常寂寞和傷心,忘不掉男孩,也對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而自責。

    失落空白地度過一段日子,他雖已經絕望,但對男孩的牽掛絲毫未曾稍減。之後,男孩突兀地對他說要交往,他心裡卻是更惆悵了。

    男孩只是覺得過意不去吧?他就是那種孩子啊,即使不想和自己出遊,但還是會勉強陪伴。

    明明知曉這點,但他就是沒辦法拒絕。因為不能和男孩見面實在太難受了,但是見面卻也很痛苦,不停地反覆煩惱,男孩不穩定的情緒終於讓他明白已經到達極限了。

    由於體檢不合格的關係,他並無兵役問題。剛好老師介紹的工作在老家附近,乾脆就離開這個地方吧。

    就算再不捨、再難過,他也一定得放棄。

    因為,他只能這麼做……

    郭近善從回憶當中醒神,一踏進校門,就看見有工人在修剪大道兩旁高聳的椰子樹。

    江破陣的系館位在正門左邊,和他的研究室是相反方向。在暫代助教的那陣子,他總是要走過很長的一段距離才能到達。

    懷念般地在校園裡緩步走著,也給自己一些心理準備。如果見到男孩該說什麼才好?沒見到的話,他……會直接回去。

    因為衝動,所以來了。郭近善也不曉得自己在膽怯什麼,只是,就算彼此相愛,他們兩個畢竟都是男人。

    他深愛男孩,卻從來沒想過要和男孩在一起。從發現愛上男孩開始,他就決定隱瞞埋葬,即使已得到男孩擁抱的現在,他也無法輕易和男孩成為情人。

    自己的人生他可以負起責任,那麼優秀的青年,應該要有更美好的未來啊。

    想到這裡,郭近善就湧起一股心酸。

    他有愛情,卻缺乏勇氣;他具理性,所以看不到完美的結果。自己能夠承擔他們之間所有的遺憾嗎?

    因為他比男孩年長,因為先愛上的是他,所以總是無法克制地想著這些事情。

    站在系館前,郭近善的腳步猶豫了。

    所以,當看到江破陣要走出來時,他下意識地就想找地方躲藏。在側身以大門旁的牆壁作為遮掩的同時,目睹一個年輕女孩叫住了男孩。

    女孩十分美麗,和身旁英俊的男孩相當適合,兩人都像是圖畫中的主角般讓人賞心悅目。

    那女孩有些面熟,郭近善遲鈍地想起,以前自己曾經看過她的照片--就在男孩的皮夾裡。那是男孩還在資料室幫忙時候的事,之後他把照片抽掉了,自己也未曾問過他和女孩發生了什麼事。

    女孩是男孩的女友。他和女孩現在還在一起?還是單純地碰巧偶遇?他追著自己,也和女孩同時交往?或者,他已經不想要理會自己而打算跟女孩復合?他們……在說些什麼?

    腦袋裡亂七八槽,唯一的念頭就是自己必須馬上離開,但他背脊僵硬地貼著牆,連一步也跨不出去。

    想要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但是聽力不佳的他,在這種距離連單音都無法順利接收到。

    這些日子,沉浸在男孩所帶來倀然若失的曖昧裡,彷彿在一瞬間被迎面而來的現實給撼醒,郭近善連手指都發冷了。

    男孩原本就是喜歡女性的,奇怪的只有他。倘若現在告訴男孩,自己已經對他沒感情了,那麼他的人生就不會再被自己所影響;如果自己替他承受這一切的話……

    茫然地抬起頭,男孩剛好從系館裡走出,郭近善望著他,只感覺心口泛出一陣疼痛酸楚。

    男孩在看到他後明顯訝異,停頓許久才道:「你怎麼……」

    郭近善有些無措。能有什麼話對他說?因為他的希望,所以自己來了?

    「我請了半天假……我、我訂了蛋糕,因為怕壞掉,所以等一下再去拿……不是、那個……生日快樂。」他詞不達意地道。

    然後望見男孩注視著他,壓著額頭笑了。

    ……是因為就這樣跑來找他的自己很有趣、很滑稽嗎?

    握緊公文包的提把,郭近善難受地垂眸。

    「--你跟我來。」

    男孩忽然抓住他的膀臂,把他帶到走廊角落的廁所。郭近善不安也不解,被拉入個人室之後,他只能無助地望著男孩。

    「雖然這個場所很糟糕……但卻是唯一不會被看見的地方。」男孩低聲在他耳邊說道。

    「咦?」由於他的靠近,郭近善頓時臉頰泛紅。

    男孩歎息了。

    「……你不能怪我。你要祝我生日快樂的話……我想再許一個願。」

    郭近善的肩背被擁住,男孩幾乎沒有距離存在的凝視讓他心慌。

    「什……什麼?」根本無法去思考男孩的用意,因為呼吸到對方灼熱的氣息,他莫名地淺喘了一口氣。

    「我要吻你。」

    嘴唇瞬間被男孩給擄獲,郭近善反應不過來,能做的就只是戰慄地閉上眼睛而已。

    輕淺的親吻很快地變成掠奪,男孩從褲腰裡拉出他的衣擺,然後伸手進去撫弄,感覺掌心貼在自己的肌膚上肆虐,他忍不住發抖。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剛剛還想著要替男孩扛起一切的自己,為什麼現在卻脆弱得依附懷抱住自己的這副胸膛?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為何會愛上男孩,但這個孩子總有一天會離自己而去吧?等到再成長之後,也許會發現對自己的感情只是一時迷惑而憤怒,自己會在男孩的回憶裡變成一塊不可抹滅的恥辱……其實他真的好害怕。

    因為奇怪的只有他,因為先愛上的人是他啊!

    「我每次看到你打領帶,就很想把它解開……把嘴張開。」男孩啞聲低吟。

    不想被怨恨,捨不得放手,明知道不可以,但是郭近善卻不無抗拒。他也對那個漂亮女孩子這樣做過嗎?以後或許也會對別的女性這麼做吧……他好厭惡想著這種事的自己。

    在從未想像的地方承受著男孩的熱情,太過激烈的浪潮令他恐懼,他只能拚命地攀附著男孩的肩背,以免讓自己溺斃。

    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戀愛會讓人改變,或許會變得連自己也不認識。始終對這段感情恐懼的自己,一定也是由於愛得太深所致吧?複雜的思緒教他不能喘息,當男孩低頭吮吻住他敏感的胸尖時,他全身劇顫,什麼也無法思考了。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郭近善忽而清醒過來,萬般辛苦找回自己消失的聲音,他喉嚨乾澀地說:

    「有……人……」

    男孩終於停住,抬起臉熱切地望著他。

    郭近善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只是,從男孩瞳眸裡所看到的映像,好像再也不是那個熟悉的自己了。

    被男孩那樣用力抱進懷裡時,他彷彿深陷進一個踩不到底的領域之中,無法自拔。

    「我愛你。」

    耳邊響起一句低語,震撼了他朦朧的聽覺世界。

    ……他也愛著男孩啊!愛到連自己都不能控制。但他們之間卻不是只有愛情就可以的那麼簡單。男孩該如何面對家人,男孩的未來……必須考慮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所以自己才會這麼、這麼地煩惱……視野模糊成一片,郭近善熱

    淚盈眶,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

    將臉靠向男孩的肩膀,他緩慢地閉上雙眼,滑落的淚水滴進心底深處,成為痛楚和覺悟。

    丟棄吧!理智、思慮或者現實,他不再去想那些了。

    就算自私,就算不被諒解,就算日後遭到憎恨,就算會拖累男孩的人生……怎麼樣都好。

    只要男孩愛著他,他就會給男孩自己的一切。

    輕輕地抬起顫抖的雙臂,他回抱住男孩。

    不再放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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