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 第五章
    郭近善並不是那種他會想要接近的類型。

    江破陣以往認識的朋友之中,沒有和郭近善相似的。無論小學或國、高中時期,因為他的表現優秀,理所當然的也很出鋒頭,所以群聚在身邊的,通常多少都具有引人注目的條件。班上像是郭近善這樣安靜不起眼的存在,是不會與他有所交集的;並非是他主動排斥,而是群體裡本來就會有各種小團體。一開始就好像有界線,彼此不打擾也不熱絡,純粹的同學關係。

    彼此頻率不同,加上他和郭近善相識的過程剛好碰上他的生活不甚順遂,在那麼糟糕的情況下,他也就沒什麼好心情去瞭解這個人。

    因為和女友分手,多出來的時間不知做什麼,漸漸地,幾乎都待在數據室裡。起先是由於那個小房間有冷氣才會想要過去,而後似是變成一種慣性。反正整理資料的工作他並不討厭,而且也在不知不覺中從郭近善那裡學到許多東西。

    等他發現的時候,這個經常和自己見面的男人,已經不能算是陌生人了。

    界線是何時模糊掉的?回想起來,大概就是生日和女友分手的那個晚上,兩人一同吃了蛋糕之後。

    那個最爛最糟的生日的隔天早上,他還真的拿蛋糕當抹醬,也真的可以抹開在土司上,便神奇的是,真的是美味的組合。後來,他特地告訴郭近善自己實驗的結果,說出之後頓覺自己怎會這麼無聊,但是郭近善只是偏頭聆聽,那樣輕輕地對自己微笑著。

    在接近期末考當周時,他和郭近善的關係,已經像普通朋友那般交談了。

    「面是哪裡買的?」最近乾脆中午也留下來一起吃午餐,江破陣坐在男人對面,開口問道。

    「咦?」正把面倒入碗裡的郭近善抬起頭來,「附近的麵館。」

    「你買的應該是牛肉麵吧?」江破陣瞪著湯匙裡的牛肉屑。

    「是啊。老闆說是原汁原味,精華都在湯裡,用了很多香料,肉也都燉爛在裡頭……我看他們店裡都沒人,才想說買兩碗試試看也好。」

    都沒人就表示有什麼原因造成生意不好,這傢伙八成是被唬了。因為這頓是男人說要請客,江破陣只得忍耐喝著像是白開水一樣的肉湯,「嗯」了一聲,待看到郭近善因為湯麵的熱氣而摘下眼鏡,他很自然地問:

    「聽不見聲音是什麼感覺?」

    「嗄?」郭近善偏著頭,沒戴眼鏡的雙眸有點迷惘,稍微停頓了一下,才微微地笑說:「我想……是像在深海裡的感覺吧。」

    「深海?」

    「啊,其實,我不大會游泳。」郭近善紅著臉輕微地笑了笑,道:「但是,我覺得應該就是那樣。」

    「是嗎?」比起自己實際的說法,男人的形容顯得虛幻籠統,卻帶著寬闊溫柔的想像空間。江破陣思索:雖然同是念理科的人,郭近善的個性和想法卻和自己極為不同,要自己說出那種類似小說裡的詞句,是絕不可能的事。「對了,你後天有空嗎?」他忽然問。

    「後天……怎麼了嗎?」郭近善和善地回應,因為面太燙,便先放下筷子。

    「你之前不是說要去山上嗎?上次我沒空,趁還沒期末考,帶著望遠鏡一起去吧。」江破陣看了看表,快要上課了。

    「……咦?」郭近善訝異地望著他。

    因為男人的反應不大平常,所以江破陣見狀問道:

    「怎麼?」

    「不……」郭近善低下臉,睇著麵碗,有些急忙道:「上次沒有關係,你不用在意!」

    在意?江破陣皺眉。

    「我是自己想去。」或許,他的確帶著某種彌補的心態。反正陪郭近善出去又不是很困難的事,沒什麼大不了。而且期末考之前,他還有空檔能夠稍微放鬆,順便轉換心情也好,因為接下來就沒那種閒時間了。「後天是週末,我再找你……你還是買支手機比較方便。」他是在前陣子才得知郭近善沒有手機。雖然男人的解釋是他不像自己這種年輕人,在學校之外沒什麼人找,也用不大到,但是像現在不就不方便了?

    「那個……」郭近善好像要說些什麼。

    鐘聲恰巧響起,不走不行了。江破陣拿著吃完的空碗,直接勾起背包道:

    「走了。」

    望著他消失在門後的身影,郭近善只能垂眸,低聲自語道:

    「你可以……不必勉強。」

    當然江破陣已經聽不到了,同時亦錯過男人落寞的神情。

    「喂。」

    背後有人出聲叫喚,甫從共同科大樓走出來的江破陣回過頭,望見紅頭髮的美麗青年騎著腳踏車朝自己接近。

    「最近要在學校裡找你真難啊。」許哲希將車停在他身畔說道。

    江破陣知道他不是那種會閒來關心自己的熱情人種。

    「什麼事?」直接問道。

    「我記得你不是說想要找家教打工?我有個同學的國中弟弟需要,寒假也可以喔。」許哲希的紅髮在陽光底下相當亮眼,容貌也是如出一轍地引人注意。「本來想說再碰不到你就不介紹給你了。你最近到底在做什麼?」在學校幾乎見不到人影。

    「我還在幫那個助教整理資料。」江破陣簡單說明。

    「喔。」許哲希挑起漂亮的眉毛。「我之前是有聽你說過,那個本來針對你的助教讓你打工,這幫忙還真久……不過,老實說,我一直覺得有些奇怪。」

    「什麼?」江破陣看著他,對方卻已將視線放在電子腕表上。

    「我現在沒空。下次再說了。」許哲希丟下話,不負責任地踩著腳踏車離去。

    江破陣也不介意,反正他和許哲希的交情差不多就是這樣,看起來淡得快要像是不認識,但其實還算能夠接受彼此的性格或行為模式。

    其它人他不知道,不過就他自己而言,對於男性的友人,是不大有佔有慾的。

    不覺憶起許哲希曾說過自己是個獨佔欲很強的人,不曉得他是用哪點根據來推論;到目前為止,他自己倒沒感覺到那樣的情況。

    移動到下一節課的教室。下午四點半,今天所有的課總算結束。已經很習慣要去大氣科學系館的這段路程,尚未踏進門口,竟意外跟班上的公關同學擦身。

    已經沒有友誼可言的公關同學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對方發現江破陣時也面露驚訝,隨即當作沒看到地快步走過。

    江破陣望著他的背影,再回頭時睇見郭近善恰巧站在樓梯口旁,便猜想公關同學是否來找郭近善。不過,本來還得爬到三樓,這倒是省事了。

    「我的課上完了,可以走了。」江破陣走近他說道。這才看到他手上拿著點名簿。

    郭近善原是低頭閱讀點名冊,聞聲才發現他的存在。

    「咦?啊,你來了。」

    江破陣看他一副沒有準備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忘了他們要去山上的約定。昨天自己在跟他約時間的時候,他似乎也心不在焉。

    「你還有事嗎?」

    「不,沒事。」郭近善搖搖頭,說道:「你等我一下,我放個東西就可以走了。」他先是進到一樓的某間研究室,之後出來,和江破陣一同離開系館,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江破陣望著他略顯遲疑的背影。他好像稍微修剪了頭髮,所以平常在耳後被遮掩住的助聽器,稍稍地露了一點出來,若不是自己已經得知他的聽障,大概還是不會注意到。

    突然想到什麼,在郭近善停在車子旁的同時,江破陣開口道:

    「鑰匙給我。」

    「咦?」郭近善轉過身,雖然表情微楞,卻沒有絲毫猶豫地掏出口袋裡的車鑰匙遞向他。

    殘留體溫的金屬物放在自己掌心裡,江破陣沒想到他竟會問都下問就把東西交給自己,所以不禁怔了一下,握緊鑰匙後才說:

    「車由我來開,可以吧?」他又補充:「我不是對你的開車技術存疑。」

    郭近善聞言,溫和的唇畔隨即綻出輕淺的笑容。

    「我知道。」

    江破陣一瞬間覺得那個友善的笑意似乎帶著什麼其它意義,不過也沒多想,直接開門上車。

    「要去陽明山的哪裡?」他發動之後問著正在系安全帶的男人。

    「啊……擎天崗就可以了。」郭近善說道。

    江破陣轉動方向盤,往大馬路上駛去。伸手調整後照鏡的時候,不意在鏡中和郭近善四目交會。

    不知是否是錯覺,坐在副駕駛座的男人感覺有些緊張,在視線相望之後,彷彿怕找不到話般地說道:

    「上去就要待到晚上……你現在餓不餓?」

    「山上有賣吃的商店。」陽明山的擎天崗算是男女約會的聖地,江破陣不是沒去過。

    「啊,是啊。」郭近善微微笑了一下,垂首後好似輕歎了口氣。

    總覺得有種異樣的僵硬氛圍存在。剛好路口等紅燈,江破陣停住車,側身凝視他,問道:

    「可能是我誤會了,你是不是不大想去?」

    「咦?」郭近善楞住。

    「也許你前幾天想去,現在又不想去了。或者其實你今天有事,那樣的話,你為什麼不乾脆一點明白說出來?」

    郭近善望著他,一時無法響應,只能趕緊道:

    「不、不是這樣的……綠燈了!」他慌忙指向前面轉換的燈號。

    江破陣皺眉坐正,跟著車流前進。想著男人既然不願意,卻不開口講明,自己好像變成強迫他,這樣的出遊實在有夠沒意思,乾脆回去好了。

    尚未啟唇,耳邊卻聽到郭近善低柔的聲音,慢慢地說:

    「不是這樣的。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顧慮到你的意願,其實,那天的事……你真的不用在意,不必勉強和我一起出來。」

    剛才還想著要將車子掉頭,現在聽他這麼說,江破陣就無法那麼做了。否則,不就好似在告訴對方,自己真的是在勉強?

    為什麼這個比自己還要年長的男人會這樣小心翼翼?

    江破陣忍不住說道:

    「我時常感覺你多禮到一種沒自信的地步,我不知道別人如何,但是老實說,我會覺得不耐煩。」語畢,從後照鏡裡望著郭近善。

    只見他低垂頸項,唇邊淡淡的微笑不變,唯一洩露反應的,是那雙有些微顫抖的眼瞼。

    「抱歉。」他只是帶著歉然的淺笑,低聲地這麼說道。

    然後,一路上,他們都沒再開口交談,氣氛不怎麼愉快;江破陣開始覺得後悔因為一時空閒和心軟而和對方出遊。到達擎天崗之前唯一的對話,還是因為看到快餐店,思及買晚餐這件事,他只好詢問郭近善要吃什麼。

    在目的地停好車,還要走到比較空曠的地方。提著一袋食物,江破陣跟在郭近善後面,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憶起以前和女友來的時候,女友總是因為不喜歡步行運動,所以兩人只會待在下面的觀景平台上。

    郭近善身材瘦弱,還背著一個專門保護天文望遠鏡的大箱子爬石階,那種搖搖晃晃的不穩腳步,讓江破陣心驚膽跳,不覺提高警覺,免得他失足往後倒向自己,兩人觀星不成還摔成重傷。

    「喂!」江破陣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從後面幫他扶著那頗有重量的箱子。「你小心一點。」

    郭近善回頭,因為往上站了兩個階梯,所以難得用俯視的眼光望著江破陣。

    「對不起。」他滿頭大汗。

    為何這傢伙無論什麼事都要道歉?江破陣又快要覺得煩了。

    「……上去。」施力往上推,好不容易才順利爬完階梯。

    郭近善昂首看著天空,吐氣說:

    「要天黑了,得趕快才行。」將箱子放在草地上,他拿出腳架和鏡頭開始組裝。「晚上沒有光的話,就比較不容易正確地把望遠鏡裝好了。」輕笑著解釋道。

    「是嗎?」將晚餐的袋子放落在草地,江破陣盤腿坐在旁邊觀看架裝的步驟。

    「那個,你餓的話可以先……」

    「這裡是調角度用的嗎?」江破陣指著一個地方問道。

    郭近善原本是想要他先吃不必等自己,被他這一問,便回答:

    「是啊。食物會冷掉,你要不要……」

    「這是對焦用的?」他一手撐著下巴又問。

    再次被打斷,郭近善微頓。只說:「是啊……」

    「你再不快點,不只天黑,連東西都不好吃了。」江破陣提醒他。

    「啊,是!」郭近善連忙把鏡頭裝上,在確定各個環節都沒問題之後,天色也剛好開始轉暗了。

    江破陣一看表,六點半。夏季的夜總是來得比較晚。

    「拿去。」打開身旁的塑料袋,他取出一個漢堡丟給郭近善。

    郭近善聞聲趕忙伸手接住,動作卻比起適才裝望遠鏡時顯得笨鈍許多。

    「謝謝。」他兩手捧著漢堡,微笑道謝。

    沒有移到江破陣旁邊,郭近善選擇在望遠鏡的右邊坐下。

    江破陣雖然有一種對方好像故意離遠的錯覺,但是想到兩個男人坐那麼近要做什麼?也就沒多介意。

    吃了幾根冷掉的薯條,沒有馬鈴薯的甜香,反倒是空氣裡始終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他不覺啟唇道:

    「是牛。」擎天崗名產之一。雖然剛剛沒看到,但那味道大概是牛群的沒錯。

    「牛?」郭近善以為他是在和自己說話,便轉過頭。

    「這裡不是有野放的牛?」之前女友來時,還一直說好臭好害怕。江破陣想到這裡明明是情侶約會的熱門地點,但自己帶來的女孩卻好像都不大喜歡的樣子。

    「嗯,現在比較少了吧。」郭近善彷彿回憶到什麼有趣的事,輕緩一笑,道:「以前我來的時候,常常都會看到那些牛,但是晚上因為視線不大清楚,有幾次,都要等牛忽然從我身邊跑過去才發現。」

    江破陣腦子裡最先浮現的是之前有民眾被牛撞傷而求償的新聞,倘若是遲鈍又體格纖瘦的郭近善被撞到,或許不會是骨頭斷幾根就能善了的事。不知要說男人太不知危險還是運氣好,他索性轉開話題:

    「你對天文這類的東西還真有興趣。」普通人可不會沒事去買昂貴的望遠鏡。

    郭近善輕輕地笑著,隨即,有些出神般地微慢說道:

    「因為我總是看著窗戶外面的天空啊。每天,都只能坐在床上看著日出日落,最先,我只能想到童軍課裡教的星座方位,久了,就開始想今天的天氣為什麼會這樣?雲為什麼是那種顏色和形狀……慢慢地,就產生更多好奇,所以大學才決定進入這個科系。」

    「坐在床上看著?」江破陣疑惑蹙眉。

    「啊……」郭近善忽然停頓住,之後才用左手指在胸前,歪頭淺笑道:

    「氣管……是在醫院裡。我的氣管有問題,天生的,國中和高中都曾休學一年開刀。」

    江破陣一楞。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他現在應該是二十六歲。無論怎麼看,這個男人都不像是大自己七歲的樣子,他並非娃娃臉,只是一張很普通的樣貌,但是沒有出過社會的氣質模糊掉實際年齡的外在。

    「破破爛爛的。」郭近善輕聲說。

    「什麼?」江破陣抬起眼。

    郭近善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

    「我的耳朵和氣管,都是屬於天生的缺陷。小時候,曾經有人說過我生下來就破破爛爛了。」

    江破陣好像從他的表情之中瞭解到,這個無論對方態度如何都只會用微笑和抱歉來面對的男人,為什麼會擁有那樣異常柔軟的性格。一個不夠健康的孩子,害怕給家人帶來負擔,只能乖巧地坐在病房裡望著窗外,等待可以到外面那一天的到來。但是休學之後懷抱期望回到學校,不僅比其它同學都大了一歲,連朋友老師都變得陌生;因為不能再讓家人擔心,所以無法將不安說出口,如果個性原本就比較內向,在人群之中要如何自處?

    他為何會這樣多禮又沒自信?講話總是用「這個、那個」當作發語詞,相當顧慮對方的說話方式,就算沒有可以驕傲的條件,也不需要老是向別人道歉……江破陣突然感覺自己在車上對他的訓斥實在太過自我了。

    像這樣完全不瞭解對方的背景,就大言不慚地教訓,那是向來處於優越的自己所做出的一種稱為差勁的行為。

    郭近善發現他的沉默,趕忙道:

    「對不起,我說了一些無聊的事……」不懂得如何掌握氣氛,忽而想起一件事可以轉移,他不覺出聲:「啊,對了!」

    江破陣望向他,只見他從袋子裡掏出一支手機。

    郭近善露出淺笑。

    「我最近買的……但是我還沒看說明書,不大會用。」

    雖然天色已黑,但江破陣幾乎可以想像對方是紅著臉承認自己的笨拙。接過他的手機,一看竟是最新機種,折迭式彩色屏幕手機,百萬畫素高質感,可以照相還能錄像,甚至能夠外接閃光燈……一個不大使用手機的人,這麼強大的功能實在太多餘了。

    「你為什麼買這支手機?」他忍耐地問。

    「因為店員跟我說這個比較好。」郭近善單純說道。

    真是意外能夠理解的理由。反正一定是被說得天花亂墜的店員唬了吧,江破陣無力地翻開蓋子,發現電話簿裡什麼也沒有,便按了一個號碼輸入。豈料才記錄完成,手機就顯示電量不足而自動關閉。

    江破陣忍不住閉了閉眼。他猜郭近善一定連新號碼都沒記起來,下次自己會記得在有電的時候跟他要來看本機號碼。

    正要將手機歸還,郭近善卻已經站了起身,低頭觀看望遠鏡。

    「……今天天氣很好,一定可以看到。」

    他面露笑意的側臉,讓江破陣一時忘記移開視線。

    在確定方位之後,他們真的觀測到了木星和月球。雖然只是在望遠鏡裡的小小一顆圓狀物,但是能夠親眼目睹外層空間的星球實在新奇。也因為如此,有幾個剛好上山來遊玩的年輕學生也好奇地靠過來,在望見那遙遠幾光年的球體之後,甚至興奮得又叫又笑地對郭近善道謝。

    被年輕人熱情地握著雙手,郭近善相當害羞地笑開了。

    江破陣的反應沒那麼誇張明顯,但心裡也的確認為能夠看到真的是個新鮮的體驗。雖然一開始有些後悔,幸好結果還算是不錯的。

    因為時間晚了,郭近善收拾裝備準備要下山。只看過一遍就記起拆裝步驟的江破陣跟著幫忙,在最後的鏡頭放入箱子裡時,他忽然對男人低聲說了句:

    「真沒禮貌。」

    「咦?」郭近善一頭霧水,以為是自己哪裡不對。

    江破陣卻是一手拉著黑色的厚肩帶,背起沉重的箱子。

    「那個說你破破爛爛的人,真是沒禮貌。」沒等對方說話,他就先走下步道階梯。

    郭近善站在原地良久,楞看著自己裝望遠鏡的箱子被背走,好半晌才記得要跟上去。

    「謝謝你。」

    在男人來到自己旁邊時,江破陣只在風裡聽見這句他對自己說過無數次的溫柔低語。

    回程的路上,也是江破陣開車。

    雖然兩人交談不多,但至少還聊到了因為家人認為騎機車是肉包鐵,所以郭近善才買了鐵包肉的汽車。分期付款才第一個月,家人還是不放心,所以就放著很少開了。原本想要將車子賣掉,幸好沒那麼做,今晚才可以成行……之後,等江破陣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偏過頭睡著了。

    幸好已經問了地址,也就沒有叫醒對方的打算。他不覺想起郭近善平常又要整理資料,又要帶他們上實驗課,另外還有研究所的課程,被這些事情填滿所有的生活空間時間,大概沒有什麼出來玩的機會;雖然有研究所的同學,但好像沒看過他有什麼其它朋友。

    自己算是他的朋友了嗎?

    雖然發展走向變得詭異和意外,但是江破陣也覺得這樣順其自然沒什麼不好。在認識郭近善的第一天,他絕對沒有預料到知道自己作弊事實的助教會這般和他來往。

    郭近善所說的地址,是一間中古公寓。江破陣將車子停下,拉起手煞車,側首望向副駕駛座還在睡的男人。

    二十六歲的男人低著頭在打瞌睡的樣子,雖然沒有絲毫性感可言,卻趣味橫生。他忍住那一點想笑的感覺,伸手輕搖郭近善,喚道:

    「喂,到了。」推著他的肩膀兩三次,對方終於有了甦醒的跡象。

    郭近善先是眨了眨眼,跟著極緩慢地抬起臉來。

    不知是尚未睡醒還是何緣故,他眼鏡底下的雙眸相當濕潤,那麼樣專注直接地凝視著江破陣,然後輕淺地露出柔和的笑,雙唇微微動著,似乎想說些什麼。

    那種沒有絲毫防備的模樣讓江破陣一時怔住,還放在他肩上的手一沉。

    因為這個細微的動作,郭近善才驀地清醒過來。

    「咦?」他睜大迷濛的眼,恍惚的神情瞬間褪去。「啊,我睡著了……怎麼了?」發現江破陣一直望著自己,以為是睡姿太難看所致,他尷尬地問。

    江破陣回過神,不自覺地轉開視線,望著前方。

    「沒有。你住的地方到了。」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郭近善看著車上電子鐘液晶的數字,說道:「很晚了,你可以把車子直接開回家,改天再還我就好了。」他下了車。

    江破陣挑眉。

    「你還真是相信我。」就算這輛車他並不常開,但也太隨便了。

    郭近善打開後座,將望遠鏡的保存箱抬出,微笑說:

    「因為你是個好孩子。再見了。」

    又是好孩子!

    「什--」江破陣一口氣險些嗆到,來不及表達不滿,只能瞪住對方步履顛簸的背影。

    有個想要幫他把沉重箱子背上樓的意念在腦海裡自然形成,不過江破陣隨即覺得那應該是對待女孩子的方式才又立刻打消想法。將手肘抵著方向盤,他還沒有告訴郭近善,自己的手機號碼已經輸入給他了。

    下星期開始期末考了,郭近善要他專心考試,不用再去數據室幫忙,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說。

    或許等郭近善看完說明書會用時,自己可以察覺。

    放下手煞車,他將車子回轉。雖然極力想著其它事情來分散心神,但腦海裡一直浮現的,卻仍是剛才郭近善那個極其溫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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