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考生最討厭、最恐懼,也最期待的考季。
只要過了這關,就可以摔書包撕講義踩自修,到海邊或是對著天花板用旺旺的姿勢大吼一聲「考試去死!」然後狂睡,狂看電視,狂出去玩,狂打電動,狂租漫畫,總之就是瘋狂地開始做除了唸書以外所有的事。
歷經地獄式的淬煉,更感覺天堂有多麼美好。
月初,高中聯考登場,之前所有讓人生不如死的密集考試和補課,就是為了這只佔有人類壽命的短短兩天;細數淒慘苦讀的日子,還看今朝。
考完以後休息一個月,輪到放榜。距離成績揭示的時間愈接近,就愈有種死掉了活過來,又要再死一次的人生感觸。
在玄關前穿好鞋子,徐又伶拍拍褲子站起身。
「我出門了。」
「姊姊!」還沒打開大門,就有人跑出房間喚住了她。是個長相清秀的女孩,支支吾吾半天,才道:「你要去看放榜啊?」笑出一口整齊的牙。
「嗯。」
「一路順風……不要考太好哦!」女孩一邊按著手中的自動鉛筆,一邊做了個鬼臉。
徐又伶知道妹妹是真心的.真心期望她考不好。
他們家管教較嚴,因為父母本身也是教師的關係,所以對子女功課更是注意。她這個長女是榜樣也是指標,如果她考一百分,弟妹也要考一百;如果她考九十五,弟妹還是要考一百,只能進步沒有退步。
如果她不能讓父母大幅降低標準,那麼,他們就等著把皮繃緊,努力苦讀。
「寫你的暑假作業去吧!」揮揮手,推門走了出去。
艷陽高照。
走在像是會冒煙的柏油路上,她並沒有隨著黏稠的天氣而變得焦躁。她就讀的國中很近,走路大概五分鐘的腳程,遠遠地就看見應該是放假沒什麼人的校門口,陸續地有學生進進出出。
都是來看榜單的。
她並不急著去跟人家擠公佈欄,先走向教師辦公室,要到導師那裡領取成績單。
她的腳步和心情都很沉著,因為她已經大略算過自己的成績,上第一志願不是什麼難事。會如此篤定,是她知道自已不會有什麼可能出錯。
在樓梯口,她睇見一抹略微駝背的身影,朝自己這邊走來。
就算對方走路低著頭瞧不到臉,她也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是誰。尷尬的往事浮於腦海,步伐卻沒有遲疑。
她會當作沒看到他——這樣就好。
林熙然拔掉左耳的耳機仔細聽著,果然是沒有聲音了,從背包裡拿出他買的二手隨身聽,搖了搖,才感覺好點,雖摻了些雜音,他也不會太計較。正要把東西放回去,不經意地抬眸,剛好和徐又伶擦身。
「班長?」下意識地喚她,那般順口自然。
相較之下,徐又伶有些反應不及了。那也是當然,她已經很久沒和他說過話了,誰會在這種情況下還友善打招呼?
她不禁在心裡惱著,這人的神經真是大條。
頓住好半晌,生硬地不知該怎麼應答,她只能回以沒有意義的問題:「你來拿成績單?」簡直廢話。
「嗯。」一貫地微笑,雲淡風清。
「我也要去拿了,就這樣。」沒什麼好講的,這無聊對話讓徐又伶覺得自已好像白癡。「再見。」短暫結束。
她甚至沒有興趣問他能上哪所學校,他慘不忍睹的成績,是可以猜測的。所以她不明白,為何他要浪費報名費用參加公立高中聯招,或許私立職專校更適合他。
正要移動,恰好看到他們的導師從走廊上跑了過來,看來又是緊張著急又是興奮難耐。
「老……」她習慣性地要禮貌問好。
導師卻先開口叫著她身後的人:「林熙然!林熙然!你等一下!」不過是回個頭接電話,這小子就不見人影,明明交代他等著主任的。年輕男導師坐辦公室太久,不僅身材有些發福,稍微跑個步也顯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熙然沒有回頭,沉浸在他左右兩邊耳機裡的世界。
「林熙然!等一下!」
離他較近的徐又伶聽到導師又大聲喚,不想理都不行,只好小步上前。
「林熙然?」
沒反應。
她只好拉住他手臂:「林熙然!老師在叫你。」
林熙然沒預料到有人會突然扯住他,無預警的意外,讓他往旁邊踉蹌半步,而他尚未放入背包的隨身聽掉在地上。
喀啦!黑色的機身破裂,殘片飛散至徐又伶鞋旁。
她顯然一愣,下意識就要脫口的抱歉卻卡在喉嚨裡,彷彿忽地忘記那是怎樣的發音。雖然她習慣畫出一個框框隔開自己和他人,但卻也不當忘記維持表面的淺薄禮貌。
就算她清楚自已展現出的禮教只是種如吃飯睡覺的公式,猶如讓人家覺得她更加冷淡的武器,她也絲毫不在乎地運用。
但對象是他,她就反常窮招,因為她感覺那對他不會產生效果。
她瞪著那裸露金屬線的隨身聽,沒有看他。或許是她根本不知該用什麼表情看他。
「林熙然!」導師總算追上,大步一跨,擋在林熙然身前:「我不是叫你等教務主任來嗎?真是的。你聯考成績這麼好,學校說要表揚你!」覺得很光采吧?連他這個導師都與有榮焉啊!
「不用了。」林熙然無聲淡笑,導師的熱烈盛情,並沒讓他顯露再多的情緒。蹲下身,他撿拾出自己的隨身聽和其餘碎片。
「怎麼不用?你可是榜首耶!」應該放鞭炮、灑紙花、上司令台領獎!不一定還會有新聞記者來採訪呢!「全國的第一名,這是多麼難得啊!」學校會出名,他這個導師也能上電視!
榜……榜首?全國第一名?!他?那個老是掛車尾的林熙然?!徐又伶詫異地瞠眼,乍然一瞬間,簡直不可置信!
「這次的考題普遍都說困難了,真難得你能有如此好成績!」導師再歎道,神情欣慰又感觸良多。
徐又伶移動目光直盯著林熙然低垂面部而露出衣領的後頸,那二度發言,讓她非常確定自己真的沒有聽錯。難以消化這如原子彈般炸得她腦中混亂的訊息,若不是她的個性嚴謹,真要奇怪導師亂說笑。
林熙然拿著看來應是壞掉的隨身聽,正要站起身,抬首就對上了她飽含驚訝的視線,雖然她很快地內斂不小心洩漏在面上的洶湧衝擊,他還是那樣安靜地給了一個慣有的乾淨笑容。
「真的不用了,老師。」立直身,他婉轉拒絕,像是局外人般淡漠。過額的劉海遮住他的眼,讓人瞧不清真意。
「這怎麼行?像你這樣用功唸書的學生,是全校同學的榜樣、表率,應該要大家像你看齊才對!」導師口沫橫飛地企圖說服。
徐又伶聞言再次愕然。
這真是諷刺!諷刺到讓她險些異常地笑出聲音。
她曾經不止一次在辦公室裡聽導師和其它科目的教師同樣抱怨林熙然的「頑劣」,他覺得自已班上存在這種成績差又不聽話的學生簡直倒楣透頂,老評論他無藥可救,又事不關己地批判現今社會亂象叢生,單親家庭果然就是會教養出這樣朽木般的孩子。
只差沒有明白表示林熙然是一粒屎。一粒敗壞班級和校園的臭屎。
什麼時候,原來林熙然變成大家應該學習的模範了?
林熙然被導師纏著好說歹說,他的處事向來沒那麼圓滑,尤其對方是這個其實並不算很熟悉的導師,更顯得有些無法應對了。看了下表帶破舊的腕表,縱是對老師不好意思,但時間真的到了。
「對不起,老師,我要去打工了。」略帶歉然地點頭致意。臨走前,他指著手裡的隨身聽,對著徐又伶輕聲道:「這個,不用在意。」
她當場怔愣住,他則沒有再陪著拖延下去,背包一拉,就先離開。
留導師在原地跳腳,想著該怎麼跟主任解釋。
而她,望著他的背影,猶如中咒,久久無法釋懷。
「咦?徐又伶,你來啦?」導師似乎總算察覺她站在旁邊,說道:「你也考得很不錯呢!對了,你和林熙然熟嗎?能不能幫我和他說說?我真的希望他這麼優秀的學生能回學校接受表彰……」
導師在說此汗麼,她已經沒有在聽了。有股衝動,她想問問這位傳道授業解惑的師者,難道沒有感覺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嗎?
就算是她,也痛得幾乎完全清醒過來。
***
「喂。」
還不到開店的時候,戴著墨鏡的高大男人就揚著手中被他扯壞的金屬獅頭門把走了進來,聳著肩,一臉無辜。
「你們店裡的東西真是太老舊了。」他明明就沒用什麼力氣好不好?
這樣的開場白,算是打了招呼。
林熙然一笑,提起身旁剛滾開的鐵壺,以高溫沸水淋洗茶盤、茶杯等器具,予以清潔及溫度。
「你今天泡什麼茶?」高大男子沒有絲毫罪惡感,隨手將那門把丟在桌上,興致勃勃地拉了張椅子坐下。他可不是明知有人每星期三五總會在開店前細緻品茗才上門討賞的,真的不是……啊,這茶葉真香,僅聞味道就知是上品!
「是平水珠茶。」林熙然笑著道。拿出面紙折疊,將所需茶葉份量置於其上,輕整出粗細,用竹匙分開。
接著低聲講解:「平水珠茶,主要產於浙江,從清代康熙年間就列為貢茶,又名『貢熙』,意思就是獻給康熙的貢品。外型渾圓,亦稱『圓茶』,色澤潤綠,更有『綠珍珠』的美稱。」將茶葉實於小盤中,給高大男子賞閱後,他先將較碎茶未放入,之後才是粗葉。
「是是,你真是博學多聞。」不過只限於他感興趣的事。高大男子省略後句,摘下墨鏡,夾在自己緊身黑T恤的領口,顯露於外的飛揚眉目很適合他同樣墨黑的皮褲。
這樣一身時髦的傢伙,任誰也想不到他成天拿著毛筆潑墨作畫,是個知名國畫藝術家。
茶坊裡面也常掛有他的傑作,不過,他老大陰晴不定,時常今日喜孜孜地上門擺畫,哪天又忽然看自已作品不爽,二話不說地就當著客人面前「沒收」,好幾次都讓人家以為哪裡來的惡煞強盜來搶劫了。而林熙然則很體貼地空出一塊牆,讓他和他的畫能夠自由來去。
他們為友三年有餘,相識地點是在大陸。他在艷陽下的茶園研究茶葉,細心專注;而他穿著最愛的皮背心放妥畫紙,卻突然發現自已取好的山水美景出現一個不速之客。
然後跳過,重點是,林熙然的一手好茶藝讓他驚為天人,立刻成為他們套上朋友名詞的最大關鍵。
「你手腳真慢。」高大男子忍不住發表感想,卻不敢直接催促,畢竟慢工出細活這道理他理智上懂得,但舌頭和味蕾卻不配合。
實在是他嗜茶成癮,但自己又泡不出那美味。
林熙然始終保持微笑。實完茶後,便於講究的紫砂壺裡注入沸水,並以壺蓋刮去泡沫,隨即將茶湯傾入茶船,杯中此稱之為「溫潤泡」。
「溫潤泡,第一個作用,是將茶葉中的雜質或附於表面上的雜味沖掉,使之更加純淨;第二個功用,是讓茶葉吸收溫熱和濕度,幫助茶葉舒展,以做為發揮香氣及滋味的準備;第三個功用,是將茶葉中的嗅味稍加去除……若要使茶風味更佳,這個溫潤泡是個不宜節省的步驟。」他輕聲教導。
什麼沖掉雜質?助茶葉舒展?茶葉還要洗澡和做體操?
高大男子翻白眼,絲毫不領情。
「欸,我每次來,你每次說,但我還是沒有一次記起來。」所以別再浪費口水,他就是擺明要茶來伸手啦!
林熙然手沒停,動作清楚俐落,卻仍是徐徐緩慢,不只是個性關係使然,更是因為他珍惜好茶葉,能泡出上茶的手續一道也不能少。
再於壺內注入熱水,蓋上壺蓋,由上衝澆一趟,為「沖壺」。
此目的是為壺蓋加溫,使蓋與壺身相同溫熱,如此溫度就較能交融;二是沖壺入船的水溫與壺內的水溫相若,有助裡外相合,三是茶船中的餘水可供船裡溫杯,同時還可滌去溫潤泡時所溢出或刮除的茶泡,使茶壺舒爽潔淨。
不同茶葉沖泡溫度亦不同,大抵都是在攝氏70到90度的水溫,以適溫浸泡約二到三分鐘時間,溫杯後將茶壺從船中提起,沿茶船邊緣繞行,隨著那磨砂聲響起,壺底大部分的提水也被除去。
第一泡倒出,湯色清澈,葉底翠綠,香味雅致,這是平水珠茶的特點。
高大男子接過這好不容易「生」出來的極品,先是嗅間那醇厚的香氣,滿意地咧嘴,輕啜小口品嚐甘甜融合淡苦的美妙,讚道:「果真是好茶!」溫潤韻味讓人滿口生香,柔暖喉間,如沐春風。他真覺得林熙然泡出來的茶是種藝術品。
林熙然微笑,算是對他每回都沒什麼變化的讚美致意。
飄然品茗之餘,高大男子也沒有遺忘自己的附帶來意,從口袋裡掏出一隻信封搖晃:「哪,這是我在社教館的個展,有空來看……不,是一定要來看。」口氣威嚇。好畫要有好欣賞者,這是他堅持的。
林熙然接過,信封裡面是兩張門票,並非一張。
「……又伶的?」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收到兩份的邀請。
「對對,要把你那個大美女同學帶來一起觀賞啊!」雅畫美人,多麼賞心悅目。喝口茶,再道:「放心啦,我不會跟你搶大美女,我是在幫你們製造約會。」加上想養養眼而已。
林熙然輕輕微笑,將信封收好,搖了搖頭,沒有接話。
高大男子卻不甘寂寞,八卦道:「喂!你別騙人,老實告訴我,你們真的不是情侶?」他這人就是不信奉男女間有純友誼。
林熙然以笑代答,將這逼供輕描淡寫化開。
「好吧,那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她?」退而求其次地再問。
當事人依舊是雲淡風輕,不予實言。但總算還給了點面子道:「茶涼了。」
「再來。」高大男子舉杯一口仰盡,將空杯子擱上,要第二泡。」時忍不住歎氣,「嘿!我們做朋友這麼久,不過我真懷疑我到底有沒有瞭解過你。」這傢伙,實在難以參破。
「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不需費心解剖。
「是啊!我沒說你不普通,但就是因為太不起眼了,所以更讓人完全看不透啊!」雖然人人都背地說他有副怪脾氣,但他覺得像他這種引人注意又將情緒完全顯露於外的人,還比較好猜測呢!
至少,絕對比眼前的好友坦白多了。
「和你談戀愛一定很累……」因為這種人太捉摸不定,而現在社會太過速食,不流行浪費時間下注玩真感情。高大男子豐富的閱歷更讓他精準論斷,潛在的文藝性格想出絕佳比喻,半開玩笑道:「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像風箏?」隨著無法預測的氣流飄移,沒有既定方向,只看風的心情。
去過一個一個地方,不回頭,不帶走泥土,純粹流浪。
唉!藝術家就是容易悲春傷秋啊!高大男子煩惱自己竟如此感性,實乃才華太過洋溢所致。
想到這,就讓他憶起某女臉孔,話題語氣頓轉:「對了,你知道嗎?我最近認識一個小女孩,不,她說她不是小女孩,只是長得矮而已,不過我看她根本就是個小女孩。她批評我這種人為什麼能畫出那麼好的畫。她居然說『我這種人』,我是哪種人?又是哪裡得罪到她了……」
林熙然淡淡揚唇,安靜地聽友人訴說滿肚子怨氣,半晌,才沒頭沒腦地找空隙輕聲道:「那你,看到風箏線在誰的手中了嗎?」
***
早上連開兩個會,下午又忙著送出一批貨,徐又伶連午餐都忘記吃,今天全周旋在客戶、員工、上司三方,完全沒有休息。
「我不是告訴你這份草案需要修改嗎?」將資料文件丟回桌上,她的頭部已經連續數天隱隱作痛。
「可是副理,我覺得我這樣寫比較好。」男部屬力持自已立場。
「我們不是廣告公司,也非你表現創意的地方。我要你修改這裡,是為了方便客戶觀看,這份資料是要呈給客戶的,如果客戶看不懂,你就算寫得再精采也是白費。」
「不過副理……」
「沒有不過,你拿回去吧,明天中午前我要看到最後文件。」
男部屬似乎有志難伸,不過礙於位階的關係,還是摸摸鼻子走了出去。
徐又伶看他帶上門,才往後靠向椅背,呼出一口長氣,面容上已有疲態。部屬對她有許多問號,懷疑她的能力,猜測她的背後有誰撐腰,她雖然可以不去在意,但實際上卻造成工作的窒礙難行。
不服她,當然就會試圖挑戰。剛剛那男部屬只是小例子,開會時她簡直是遭各方圍剿了,活似批鬥大會,每一項提議都進行質疑,縱然她再專業,也不禁覺得倦累。
揉了揉眉心,拉開小抽屜,找出一盒普拿疼,用藥片弄破鋁箔紙,她卻拿在手裡沒有馬上吃下。
熙然……曾經希望她不要亂吃成藥。
睇著那白色化學錠片半晌,她松下肩膀,塞回盒子內,然後丟進抽屜裡關上。從另一邊取個烏龍茶茶包,她拿著自己的杯子走進茶水間。
喝茶的習慣,也是他傳染的。這令她感覺那怎麼喝都只有苦味的淡綠色液體猶如瓊漿玉露。
她是那麼想融進他的世界裡,增加彼此所能找到的所有交集。
振作精神回到工作崗位,晚上加班到七點半,聯絡工廠詢問管理狀況,她總算處理好手上所有事務,打卡回府。
拖著困憊的身體,她從公事包裡掏出車鑰匙,走向她的小綿羊。
忽然,一輛嶄新發亮的BMW滑行跟上她,嗚了兩聲喇叭,引她注意。
徐又伶抬頭,見對方搖下車窗,一大把包裝精美的粉色玫瑰在座位上錦簇開放,男人的頭在後面伸出,把自己當成是驚喜。
「又伶。」身著名牌西裝的貴公子哥兒,露出白牙微笑,眨眼撥頭髮,展現他瀟灑的男人魅力。
「請問你有什麼事?」徐又伶優美的眉皺起,討厭聽到他這麼叫她,他們根本沒有熟悉到那種程度。雖感不耐,但還是維持基本禮儀。
這個男人是某家企業的小開,因為工作需要所以曾經見過一次,以他的說法,就因為那一次,上天注定讓他一見鍾情。
所以,他開始出現在她面前,禮物、鮮花、巧克力,全被她退了回去,就算她明白表示沒有意思和他交往,他依然告訴她,相信真情能夠撼動天地。
真情?什麼時候?又在哪裡?
「又伶,別這麼冷淡,我送你回去。」打開車門,男人瀟灑地邀請。
「不用了,謝謝。」簡短拒絕。
看著她停步在機車前面,男人不贊同地道:「又伶,讓我送你回家吧。你那輛摩托車就別管了,馬路上空氣那麼糟糕,弄壞你漂亮的肌膚就不好了。」多可惜。
她沉默。打開車箱,戴上口罩,拿出安全帽。
「瞧瞧,你何必讓那些東西破壞你的美麗?」那口罩真是罪該萬死。
她今天很累,老實說,累得沒有多餘心力再應付他。放下手,洩氣地看著夜空,她閉了閉眼,走近那昂貴的名車,拉開口罩對男人說道:「我一直想問,你究竟欣賞我哪一點?」
「當然是你的辦事能力。」如果是上星期他認識的妞,答案又不同了。男人很聰明,知曉獨什麼魚要用什麼樣的餌。
「你怎麼知道我辦事有什麼能力?」他們只應酬過,尚未在工作上交集。
「呃。」沒料到她會如此回應,他很快見招拆招,保持風度笑道:「還有你的獨立自主。」
「我其實很依賴人。」只是對像僅有一個。
「所以我也喜歡你……偶爾柔軟的個性。」察覺不對,又改口:「隱藏在你冷漠的面具之下。」
「你又不是我,如何知道我的冷漠是面具?」
「當然是因為我瞭解你。」
「我們連朋友都算不上,怎麼瞭解?」
「擁有美麗外表的人都會有美麗的心。」
「那你是喜歡我的長相和身材?」
「呃……也可以這麼說……」
「所以如果我發福或者變老了,你就會轉而喜歡其他身材姣好又貌美的女性?」
「這、這個……」
「既然如此,那麼你說能夠撼動天地的真情在哪裡?」在她會隨著歲月變化的臉上還是三圍上?
男人的風流倜儻被她回堵變成啞口無言,羅曼蒂克的夢幻華麗只剩真實膚淺,花言巧語凋謝殆盡。
徐又伶不再理會,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後揚長而去。
直到確定那男人沒跟上來,她才在一個路口的便利商店前停下。不知怎地,她感覺糟糕透頂,這一切,讓她荒唐地想笑。
靠坐在椅墊上,她撫著自己腳後跟被高跟鞋磨破的繭,刺痛使她蹙起秀眉,索性將這束縛脫去,頓時輕鬆許多,她舒服歎息。只著絲襪的腳,雖然引起路人注目,但她不在乎。
從包包裡拿出手機,她按著電話簿裡第一個名字,幾乎是下意識就撥通那個她最熟悉的電話。
「又伶。」不用等人出聲,那方的林熙然已從來電顯示知道是她。
乍聽他溫柔的聲音,她竟覺眼眶發熱。
她想告訴他,她在公司碰到什麼困難,又有很煩的男人追著她,想向他傾倒苦水,但卻生疏地不知從何下手。
她認識他……超過十五年哪!
低頭看著自已光裸的腳背,她慢慢地抿唇。
「熙然……我腳痛,高跟鞋磨得我破皮了。」
「……我這裡有可以替換的拖鞋。」
「我加班到剛剛,肚子好餓。」
「我有準備你愛的宮保雞丁飯。」
「我想喝你泡的茶。」
「好。」
「還有你特製的獨門茶點。」
「好。」
「我想吃七分熟荷包蛋,蛋黃的地方要有點熟,但是裡面是軟的。」
「好。」他輕笑。
「熙然……」她的語音轉小,讓自己不要充滿太多期待,「我今天好累……」有沒有?她有沒有洩漏太多?
心跳得好急,她總是那麼小心翼翼地看待兩人間的關係。
「……你現在來吧。」他柔聲道:「吃完飯,我送你回家。」像是極為寵溺。
她差點哭出來,彷彿身心的勞累困苦,全讓這簡單話語而化為烏有。眨去盡意,她笑一聲,從不曉得自己的情緒這麼容易受人撩撥。
「好。」她很快收線?怕他聽到她太過滿溢的喜悅。持著手中的高跟鞋,像是酒醉般地開懷暢笑,只差沒有快樂地站起來轉圈。
或許,她真的是醉了,所以才會在便利商店門前吃吃傻笑。
重新發動車子,她迫不及待地想飛奔到他身邊。
當她到達茶坊時,門口掛著休息的牌子,裡面的客人只剩兩桌正要結帳的。盡數清空後,連工讀生都提早下班。
是為了她。是他特地為了她。暖意在心口擴散,她奢侈享受。
起初,是只要一句安慰,或者一個笑容。然而,她在很久以前就發現,自已逐漸變得貪心。
這種溫柔,怎麼也不夠。她想要獨自擁有全部。
林熙然關上門結束營業,拿著藥箱蹲在她身前,輕輕地抬起她白皙修長的小腿,放在自己曲起的膝蓋上。他的目光始終保持某個高度,紳士地避開那窄裙下的滑嫩肌膚。
當冰涼的優碘棉花按上破皮傷口,她反射性地縮了一下。
「……你要勇敢,我才給你七分熟荷包蛋。」像是醫生在哄小孩子般笑著。
她只是感覺好熱,他的手指撫過她的皮膚,嚴重影響她的呼吸。
「我是大人。」她在亂流中找到自己平常的聲音。
他輕輕笑,替她貼上透氣的OK繃,穿好拖鞋。「這位大人,請你等我五分鐘上菜,好嗎?」走進廚房。
垂下濃密的長睫,她卻是楞楞地盯著自己腳踝上的透氣膠布。
她真的好喜歡他……好喜歡……有人說過,很多很多的喜歡會變成愛。
但是,朋友之間能夠有愛情嗎?
這個認知猶如兜頭冰水,讓她瞬間冷徹心肺。
直到他開車送她到家,她都一如這回首漫長的歲月般,找不著正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