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有記憶開始,「母親」和「父親」就等於一個像是空氣的代名詞。
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懂得照顧自己,因為沒有人擔心他肚子餓煮飯給他吃,沒有人關心他的安危接送他上下課,沒有人怕他孤單寂寞假日帶他出遊,沒有人因為天涼幫他加床棉被,沒有人會溫柔地親吻他的面頰說晚安。
每天一放學回到家,他就是自己洗衣煮飯,整理家務,等他做完功課洗完了澡,飯桌上那已放涼的飯菜仍是沒有人回來跟他分享。
他的生身母親生下他之後就離開了父親。父親說,母親是一個自私的女人,一點也不愛自己的孩子和丈夫,所以才會跟別的男人跑了。父親還說,當初母親會懷孕完全是意外,他們不得已才結婚,其實她根本不適合父親娶妻的條件,所以他是一場錯誤婚姻下的錯誤產物。
他知道父親在外面另有家庭,他身體不健康,被父親認為是個麻煩的拖油瓶,所以始終不願意將他接回那個家裡居住,只是在外面租個簡陋的套房,每個月只有給他錢的時候才會出現,從來也不曾關心過他的生活。
但他明白,父親不願意正視他的更大原因是因為他長的實在太像母親。
他沒見過母親,只有一張在家裡找到的泛黃照片,每當他面對著鏡子就會看到和那張照片上如出一轍的容貌。對母親有恨意的父親,又怎麼會喜歡上他?
他曾經希望能得到父親的關心,他用功唸書,拿全校第一;他品行優良,獎狀數不清;然而不管他怎麼做,父親總是放下微薄的生活費就走,吝於給他一個笑容。
國中畢業,父親所給予的經濟支持更加拮据。他知道父親越來越不願意養他這個兒子,所以他上了高中後就開始打工。
隨著年紀的增長,他逐漸瞭解到,他的存在,是那麼樣的不應該。
他不怪拋棄他的母親,也不怨忽略他的父親,更不嫉妒那些能得到父親關注的異母弟妹。
他只是代母親默默地承受這一切的不公平。
從小到大,他的生活圈是這麼狹隘,不論白晝或黑夜,都只有他獨自一個人。
久了,他學會隱藏起自己的情緒遷就他人,本來就因為身體上的疾病而淡薄的他,更是用微笑替代一切的心思,在他臉上,再也看不到真切的喜怒哀樂。
十八歲的時候,他第一次發現自己跟平常人不同的性向。
他無法克制地對一個時常跟他社團交流的大三學生起了傾慕之意。大男生健談開朗,主動地對一向淡然的他釋出友善,像是太陽照耀著他枯萎已久的生命,從未跟人如此接近的他忍不住受大男生的吸引,他引導著他親近人群,帶領他走出孤獨黑暗,給予他溫暖。
對於同性的戀慕他思考很久,確定這不是錯覺,也不是移情作用,他是真的只對同性有感覺。他想得很透徹,也理智地接受自己的性向。
在越來越頻繁的見面下,他們的感情也越來越好,逐漸地,他也能夠明白,這個大男生跟他屬於同樣的人。
在大男生持續的主導下,很快地,他們成為了戀人。
他本來以為,早就不敢奢望的幸福就這樣垂手而得,在他自始至終空蕩的世界裡總算有人陪伴,但沒過多久,他才發現他錯的離譜。
他的情人渴求更進一步的親密關係,他不是不肯,只是覺得這樣太快,他毫無心理準備,而且情人越趨激進的態度也讓他覺得十分怪異,在一次又一次明著暗著的拒絕下,情人的耐性告罄,某個夜晚,他借口來他家中做功課,打算強迫地讓他屈服。
這樣不堪的凌亂場面卻正好被父親撞見,對他來說,是那麼樣的措手不及。
父親當著他的面羞辱他們之間的關係,沒聽他解釋,也沒給他坦承的機會,只是一再地怒罵他跟他母親一樣-髒。
他能夠理解父親對他異常的性向有多麼地不諒解,之於保守的父親而言,他是個令他一輩子蒙羞的兒子。他試著跟父親溝通,但父親卻因為嫌惡他而不肯和他深談,更甚至揚言不再認他這個污穢的骨血。
他知道,連最後祈求親情的盼望也徹底失去了。
父親再也沒來過,真的把他這個兒子完全遺忘,他只能主動求去,用打工的薪水找了個新地方居住,半工半讀地完成大學的學業。
他的情人在那夜狼狽的離去後,也沒了聲息,他明白,他始終只想要他的身體,是自己識人不清,若不是父親巧合的出現,或者他真的會讓無心的情人達成目的。
他也曾捎信將自己的地址給予父親,並誠懇地用文字表達沒有辦法更改的性向期望能得到父親的諒解,他希望有一天父親能夠來找他,但一再希望的結果卻總是落空。
他始終不曾忘記過,自己的存在有多不該。
第一次見到管曄,他就覺得他身上那種孤寂的封閉跟自己很像,只不過自己是深藏在內心,而管曄是形於外在。他沒有辦法不關心他,主動查訪的結果,他知道這個學生跟他一樣,擁有一個不溫暖的家庭。
他試著接近管曄,想要化解他的心結,因為他知道一個人的孤寂會有多難受。然而越接近管曄,他就越歎息管曄毫不隱藏的偏激思想,那種冷僻到幾近陰暗的思考方式,讓他十分憂慮。
只有一個人的世界,真的會比較快樂嗎?
他品嚐過那種寂寞,每當看到管曄,他總是希望能讓他多接納身旁的人,別和他走向同樣的路。
但不論他如何努力,管曄卻總是不肯敞開心胸。
後來,實習的課程結束,他盡完最後的善意離開學校,父親和繼母突然出車禍雙亡的事情讓他無暇去記掛管曄,他必需全心全意地照顧那幾個弟妹;忍著傷痛處理後事,還要學習跟素為謀面的陌生手足相處,這些事情消耗他太多心力。
等他能夠有餘力想起管曄時,他已然成了閃耀在時裝界上的一顆新星。
他萬分欣慰,曾經,他也擔心個性激烈的管曄會誤入歧途,這是他始終放不下他的原因,幸好他找到了自己該走的路,沒有輸給命運。但在鎂光燈下的管曄,眉宇之間的孤僻疏遠卻沒有因為接觸的人群擴大而消失。
他不定時地寫信給管曄,一方面鼓勵他上進,一方面想讓他知道有人在支持他。他從未屬名,因為知道管曄一向對他沒好感。
沒想到會再度和他相遇,更沒想到,他居然會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他會怎麼想?一定是很輕視吧!
慕弈之坐在導師辦公室的書桌前,輕緩地觸摸著手裡的淺藍色信箋,苦笑掛在唇邊。
再多不堪的話語他都聽過,因為他是一個老師,所以道德標準必須比平常人來得高,同性戀這個名詞在師者的身上是一個禁忌,是一項不可饒恕的罪孽,要不是遇上了現任的校長,他很可能會就此迷失了自己秉持的信念,遺忘自己本來就寥寥無幾的價值。
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因為他,是一個喪失愛人權利的人……
抬手摸上左胸襟,他在心中一陣歎息。
「小子,要不要喝茶?」一道極有中氣的女性嗓音驀然響起,截斷了慕弈之沈浸的思緒。
他抬起頭,望進一張充滿生氣的婦人臉龐。
婦人穿著很輕鬆,就像是平常的家庭主婦在逛菜市的裝扮,休閒卻又不邋遢。
「校長!」他微訝,連忙站起身接過女校長手中成套的茶具,愕然地發現她居然將一壺熱開水搖搖晃晃地勾在手指上,他小心地拿過危險的熱壺,將東西都放在自己桌上。
「我想起你今天早上都沒事,所以決定跑來你這兒泡茶。」女校長略帶皺紋的臉上蕩起自在的笑紋,她晃了晃掛在手肘上裝茶葉的袋子,「文山包種,很香喔!」
慕弈之放柔了表情,看著眼前一點也不擺架子的中年婦人。「校長怎麼有空?」他知道這校長時常興致一來就很難壓下,所以他只是拉過旁邊的椅子讓她坐下。
「怎麼沒空?我常常都是很閒的啊!」她哈哈笑兩聲,像是女俠般豪爽。「我每天來學校都是在騙薪水,不然你以為我坐的住那個無聊的辦公室?」嗟!這麼大一個校長辦公室偏只有她一個人,成天跟蚊子玩捉迷藏,悶也悶死她了!
慕弈之莞爾,知道女校長說話一向如此有趣。
校長先用開水燙了燙茶具,然後拿起茶羌,打開裝茶葉的袋子。袋口才微露,茶香頓時擴散開來,她抬首看了眼,確定偌大的導師辦公室沒什麼人後,才神秘兮兮地道:「這可是上等貨,我只拿出來招待你,別給教仔知道,免得他又說我偏心。」教仔指的是教務主任,和校長同樣嗜茶,也和校長一樣愛幫人取別名。
慕弈之微微一笑,對這個童心未泯似的女校長,他時常不知該如何和她應對。
女校長將足夠份量的茶葉放入小陶壺中,然後灌入熱氣騰騰的開水。
慕弈之只是安靜地看著女校長的動作……只到他覺得一直有視線黏在他身上,他才緩緩抬眸,對上女校長一副很忍耐的表情。
「怎麼了?」他知道他如果不問,女校長最後也會爆發。
女校長呼出一口大氣,像是得到特赦,「小子,我覺得你很不夠意思哎,有了……咳,有了『好朋友』,也不帶來介紹給我認識認識,要不是我早上去找老楊閒瞌牙,我都不知道你有這麼好看的『好朋友』哩。」聽說那小伙子長得很俊啊!可惡,居然沒「養到眼」。她碎碎念,老楊當然是她幫校門警衛取的慣稱。
慕弈之微愣,有一瞬無法理解她的意思,待看清楚她眼底的曖昧後,他一張俊顏頓時染上紅潮。「不是的,您誤會了,那個人……不是我的……『好朋友』。」
「不是?」她揚眉怪叫起來,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大又趕緊壓低,「你在這教書這麼久,除了你那些弟弟妹妹,我從來沒看過任何人來找你啊!」這是她合理懷疑的理由。
慕弈之面頰上的紅暈淺淺地,「真的不是,他是我以前的學生。」
「你的學生?」女校長搖頭晃腦地倒出小陶壺的茶,又重新灌一次熱水,反覆幾次。「咱們學校什麼時候出了一個長的像明星的孩子?」這形容是她從門口警衛那聽來的。
「他是我以前實習時教過的學生。」慕弈之想起日前和管曄的不歡而散,眉間染上微愁,忍不住輕輕地歎息。
淡淡的茶香開始隨著熱氣蔓延,他俊雅的面貌在氳氳的熱氣下有些不真實。
校長睇視著他,然後從懷中揣出一包葵瓜子,她打開封口遞到他眼前。「吃瓜子。」也不管慕弈之想不想吃,她自己抓了一把在手上後,將整包塞進他手裡。
慕弈之看著手上的瓜子,對於這個校長偶有的突然之舉,雖然常常感覺有些疑惑,但感覺卻不會不好。
「沒那麼大力氣,就別背這麼重的東西。」女校長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句。她倒出醇香的熱茶在兩個小杯中,遞了一杯給慕弈之。
慕弈之看著碧綠色的透明茶水,上面映出自己不解的面容。
「小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喜歡把事情往自個兒身上攬?」女校長「呸」的一聲吐掉嘴裡的瓜子殼,擠眉弄眼的。「瞧你瘦巴巴地沒幾兩肉,偏又愛尋一些煩惱堆在自己肩頭,你不累,我看了都流汗,你每回歎氣,我就覺得連自己的氣管都癢了起來。」她啜一口清茶,滿足的直點頭。
慕弈之微愣,不知該對她突如其來的感言作何反應。他……時常歎氣嗎?
女校長又道:「我告訴你,我討厭死你那種溫吞的個性了!我真懷疑你怎麼有那麼多腦袋去想一些亂七八糟錯綜複雜的事情;覺得對就去做,覺得錯就改過;心情好就大笑兩聲,心情差就痛哭一場,管那麼多做什麼?做過的後悔總比沒做的遺憾要好得多,更何況,你沒做怎知會不會後悔?」
被她一席快言快語堵得無話可說,慕弈之只能怔怔然地看著女校長邊喝茶啃瓜子邊教訓他。
「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心腸軟又愛擔心,像你這樣慢吞吞地像個悶葫蘆似的煩惱事情,我腦細胞不知死多少;你是我看過最笨的爛好人,卻也是我看過最善良的爛好人。」她又吃了好幾顆瓜子,彷若閒話家常般長篇大論。「你年紀輕輕的卻像個半入棺材的小老頭,有什麼事情需要讓你煩擾成這樣嗎?我知道你喜歡管別人的死活,但你不喘口氣怎麼有力氣管?想得太多,不是煩惱都變成煩惱,只要你認為方向正確,就憑直覺去做!老天爺總是會站在好人這一邊的。」嗯……有時候或許會站錯邊吧。
對於校長的評論,慕弈之不知該覺得光榮還是羞愧,他有些想笑,拿著小小的茶杯靜靜地聽著,校長像是變成了他的老師,熱心地諄諄教誨。
自己真的那麼愛煩惱嗎?……他發現,女校長有很多話他都無法反駁。或者自己真的該放開一點,用另一種態度去對待管曄,如果能讓他稍稍走出陰暗的心靈,多轉換幾種立場或者方式也不一定是不好。
可是……管曄好像已經決定不再理會自己了。慕弈之微微皺眉,不確定該如何做才好。
見他靜默不語,眉頭不展,女校長啜一口茶搖頭,「哎,我說你啊,剛叨念了一堆,你是當耳邊風?現在又不知道在想什麼了,順其自然不就好?該你做的事情,絕對跑不掉;不是你的負擔,就別搶著去扛,總之啊,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船到橋頭自然……直嗎?好像也的確是如此。慕弈之淡淡地笑了。
「您還是一樣樂觀。」總是充滿活力,讓四周的人都和她一樣好心情。
「呵!這是我最大的優點嘛!」臉不紅氣不喘的,「你都不知道,三十年前我國中的時候啊,我們老師還說我……」上了年紀的人,總是會不自覺地說起陳年往事。
慕弈之始終唇角含笑,安靜地聆聽著女校長的東拉西扯,不知道為什麼,他本來有些浮動的思緒就在女校長剛才的一番話中沉澱了下來。
放慢腳步吧,或許一下子沒辦法讓管曄瞭解,那就有耐心一點,等有一天管曄想正視問題的時候,他再伸出手也不遲的。
清新的茶香味淡淡地,如同慕弈臉上掛著的笑意。這個沒有課的早晨,就在校長的人生回憶錄、淺綠透明的茶水、慕弈之的微笑,和滿地的瓜子殼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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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聲。
他知道是他家的電話在響,一般人要是響了十聲以上沒有人應,也應該知道對方不在家或者是根本就想假裝不在家。但就是有人不識相,不懂得給人耳朵一個清靜,擺明了若不接電話就響到天荒地老。
有些空蕩的房間裡迴繞著一遍又一遍刺耳的鈴聲,逼的人神經幾乎炸裂!
該死!他一定要去裝台電話錄音機!
管曄翻開身上的薄被,探手猛力一扯,床頭上的分機差點魂歸恨西天。
「不管你是誰,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他劈頭就對著話筒切齒低語,惡狠狠的語氣像是要衝過去把對方撕裂成屑。
「呵呵……你果然在家。」話筒的另一頭傳來帶點惡作劇的笑意,岳湛-笑嘻嘻地道:「別一大早就生這麼大氣嘛,我是在幫你改正作息哎,回來將近一個月,你居然還是天天睡到下午,適應能力也太差了吧!」
「你有什麼事?」管曄靠坐在床頭,只覺得額際隱隱作痛。
「你怎麼這麼冷淡?接到好友的電話不先打個招呼嗎?」好委屈的語調。
「我要掛了。」
「哎哎,好好好,你這個人,真是開不得一點玩笑。」岳湛-連忙隔著話筒呼喚,就擔心管曄一旦真的掛了電話,就再也聯絡不到他……畢竟,有過一次教訓,誰知道他會不會把電話線給拔了?「月中有一場酒會,我們兩個人要代表公司去露露臉,等一下公司會派人去你那邊,拿這一季的新裝,你可以挑挑要穿哪一件出席才恰當,另外,還要把不穿的衣服拿回公司送洗。」唉,要不是經紀人最近忙昏了頭,又只有他跟管曄較為親近,他也不用老是扮演傳聲筒,說來說去,如果管曄像他一樣自動自發那就省事多了。
幸好他黏人的功夫一流,不然哪逮得住管曄?工作要是開天窗就糗大了。
管曄不悅地皺眉,「我正在放假。」
「我知道你在正放假啊!我也在放嘛!」唉,真難擺平。「可是公司接到人家好意的邀請,總不能擲還回去吧?再說,你不會真的想休息三個月無所事事吧?反正只是一場酒宴,就當有人請你吃一頓免費大餐不就得了。」變通一下嘛!
管曄緊鎖眉頭,從床上站起身。修長的雙腿和精壯的身材讓人忍不住嚥口水。
聽他不答腔,岳湛-知道他已經默許了,趕緊趁勝追擊,「過幾天經紀人會敲定時間,你手機不要關,免得聯絡不到人。還有,你要記得下午有人會去拿衣服給你,不要不開門啊!」他再次叮嚀,免得可憐的跑腿員工大吃閉門羹。
管曄拿著分機話筒,走到房內的沙發椅旁,隨意地撈起一件披掛在上面的襯衫套上自己裸露的上半身。「他們下午幾點會來?」……他這件衣服的口袋裡好像有東西。
這代表他答應了!岳湛-安心不少。「嗯……應該差不多三、四點吧!你把必須送洗的衣服交給他們處理就好。」因為質料好,所以他們有很多衣服都需要保養,一件十幾萬的外套簡直比人還嬌貴。什麼要乾洗手洗,不能高溫熨燙等等,真要自己來弄,那可真是會煩死人!所幸公司都有雇專人很體貼地幫他們打點,沒讓他們毀了那些昂貴衣物。
「嗯。」管曄拿出襯衫口袋裡的東西,是一張對折的紙片。他微微蹙眉,一下子想不起來是什麼。
另一頭的岳湛-依舊像是個老太婆,「我看你還是把手機打開吧!不然很難找到你啊,打你家電話還要跟你比耐心,要是有重要的事情不就慘了?雖然說放三個月假,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工作要露露面的,你真的想來個無影無蹤啊?我跟你說——」
「鏘咚」一聲打斷了他的碎碎念,岳湛-愣住,聽起來很像是電話筒被無情的扔到地板上孤單飲泣。
「管曄?……喂!管曄?……喂喂喂——管曄!」
被猛然拉開的抽屜整個掉落在鋪著柔軟地毯的冷硬磁磚上,潔白的地墊上散落了一封封淺藍色的信箋。
管曄沒有理會躺在地板上哀嚎的分機話筒,他只是站立在桌前,雙拳緊握地幾乎「喀喀」作響,他臉色冰寒,神情複雜,就只是瞪視著桌面上帶著折痕攤開的紙張。
「該死!」他彷彿難以忍受地用力一揮,將那張手掌般大的紙片粗魯的打落。
他深沉的雙眸燃滿怒火,冷靜完全瓦解。
無辜的紙片飄落在地墊上,上面寫著的是慕弈之兩個星期前給管曄的電話和住址。
小紙片上柔和雅致的筆跡,跟同為散亂在一旁的淺藍色信箋上的字跡,就像是相同模子印出來似的——
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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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有點陰陰的,是要下雨的前兆。
在一群群嬉鬧的小學生和眾多的接送家長中,管曄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飄逸的身影。
他還是帶著淡淡的笑容,溫柔清雅,四周的氣流舒和地令人歎息。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他總是陰魂不散地招惹他?
為什麼他可以長達五年不斷默默地像是影子一樣匿名寫信鼓勵他?
這麼做根本一點好處也沒有,他應該很清楚,他不會感謝他,那些信也很有可能被他扔進垃圾桶,為什麼他可以這麼有耐性,這麼不求回報?
他搞不懂他到底為什麼這麼做的理由!
管曄下了車,他表情陰霾,眉間深皺,完全沒注意四周因他而起的驚艷視線,大步地朝那抹幽靜的身影走近。
「老師再見。」
「再見。」
一聲聲稚嫩的甜美笑語不停地響起,慕弈之始終微笑地目送學生離開校門,有耐心地一個一個向他們道別。等他的班級都走的差不多了,他還幫忙照顧別班的低年級小朋友,注意他們搖搖晃晃的腳步,小小的身體別脫離路隊太遠。
一陣猛然襲來的壓迫感,讓慕弈之下意識的回過身,他清澈的眼瞳不其然地望進一張冰雪般的俊美容顏。
「管曄?」他愣住,沒料到將近兩個星期沒見的人會出現在眼前。「你……你來找我的嗎?」他不敢確定,就算那日管曄沒有忿然離去,他也不太可能主動來找他。不過管曄又出現在他面前這項事實,真的讓他意外。
管曄沒有回答,他伸出手抓住慕弈之的手臂。「跟我走。」他沈冷的低語。
「管曄?」慕弈之不解他臉上的怒氣由何而來,對他的舉動微感訝異。
「跟我走,我有事情要問你。」他不耐煩地加重手勁,想直接把慕弈之拉走。
「等一下,你……」慕弈之想勸他先放開手,因為他們這樣太過於引人注意,已經有不少人往這邊看了。
他的柔語換來的是不留情的猛力拉扯,管曄直直地逼視著他,冷道:「你到底走不走?」
慕弈之被他的動作影響,腳步不穩地向前跨了兩步,他有些愕然管曄這麼急躁的舉止。「我知道了,我跟你走。」他輕緩的語氣裡皆是安撫。
他回首對旁邊擔心他的老師微笑示意不要緊,隨後對著管曄緩道:「我會跟你走的,可不可以先放開手?」他的語氣始終輕柔,一點也沒有因為管曄不當的行為而生氣的樣子。
管曄手鬆了松,不經意地抬眸,才正想開口,不遠處有一副景象震住了他的思緒,他倏地瞠大了眼,全身緊繃僵硬。
從未有過強烈波動的思索,迴繞上了一簇小小小小的渴望。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會碰見……那個人——
怎麼可能?!
太過於突然發生的巧合讓他一時不知該有什麼反應。不過很快的,他彷彿被兜頭潑了一大盆的冰霜雪水。
察覺到抓著他的手一瞬間變的僵直,慕弈之疑惑地抬眼,看見的是管曄陰晦暗沉且不可置信的表情。他順著管曄的視線望去,看到一個美麗的中年婦女正溫柔地拿過孩子的書包,牽著他的小手,側首聆聽孩子歡喜的童言童語。
「管……」箝制在他手臂上的大手不停地加重力道,彷彿要捏碎他的臂骨,慕弈之卻沒有皺過眉頭,因為他發現,那名婦人眉宇之間和管曄有些神似。
「管曄……她是你的——」他好擔心,如果真如他所想,那麼,管曄受到的衝擊一定很大。
管曄心裡那種微弱的渴盼,在看清楚婦人手中牽著的孩童後完全破碎。
「不是!!」他大聲地否認,冷冽的語調幾乎劃傷人。突然的吼叫聲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大跳。那名婦女像是發現有騷動,也反射地望向他這邊。
婦女看著管曄,臉上先是一愣,隨即很明顯的十分震驚,幾乎拿不住手裡的東西。她臉色蒼白,很快地撇過頭,驚慌牽著孩子快步的離去,沒有回頭。
就這樣?管曄有種想大笑的衝動。
懷胎十個月生下他的母親,在拋棄他這麼多年巧合遇見他之後,竟然像是瞧見了什麼毒蛇猛獸魑魅魍魎,連一個擁抱一個招呼或者一個笑容都沒有,宛若在躲避什麼不乾淨的穢物,假裝不認識倉惶地從他眼前跑走?
這就是他從沒怨過的母親?
管曄深沉的臉色上毫無表情,冰冷地猶如一具死屍。
慕弈之看著那名婦女離去的方向,由管曄的反應來看,他的猜測不幸的正確。他擔憂地望向管曄,沒有遺漏地感覺到從他身上一絲絲溢出的凜冽。
那種刺骨的霜冷,深深地扎進管曄心底的舊傷口,殘忍地揭開從未痊癒的疤痕,讓流血的地方更加地潰爛。
管曄用力地甩開慕弈之的手臂,回過身就走,不理會週遭投注在他身上的怪異目光,逕自地朝著自己的車子走去。
「管曄!」慕弈之追上他,「你冷靜一點……」
管曄大步地向前走,不理會他的勸阻,封閉自己的世界,不看不聽。
「你要去哪裡?你等一等……」慕弈之拉住他,卻被一把扯開。「管曄……你母親她……」
「閉嘴!!」管曄怒吼一聲,憤恨的神色令人生寒。
慕弈之沉靜的面容上毫無懼意,「我知道你受到了傷害,但你母親或許有苦衷。」他想盡量地開解管曄,至少先讓他冷靜。他跟著他到馬路口,想攔下他。
「我沒有受傷!我沒有!」管曄激動地伸手推開慕弈之,把他推離自己一大步。混亂的思緒感受隨著忿然的吼聲爆發出來,他只是想要不停地否認內心深處的刺痛。「不要管我!」他對著慕弈之怒咆,很快地開門上車,在慕弈之來不及阻止下絕塵而去。
慕弈之很快地招了一輛出租車,「請跟著前面那輛銀色的跑車。」
他雙手緊握地幾乎冒汗,他不知道管曄會做出什麼事情,他也不知道他能幫他什麼,他只知道他在管曄極力隱藏的黑眸當中看到逐漸擴大的傷害。
雨滴開始一顆一顆地落在車窗上面,在平靜的心湖上灑下強迫的漣漪。
慕弈之注視著前頭飆速的跑車,他沒有去思考自己投注在管曄身上的注意是否太多,只知道如果不這樣做一定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