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車,刁念萸遲緩地望著小巷內的房屋。殘缺的記憶還保留了對生長環境的印象,但也僅止於記得地址,對這條多數人家燈光已暗的小巷,陌生的感覺大過於熟悉。
佟星年按門牌號碼找到目的地,屋內還亮著燈,有個年輕女人在看電視。他回頭看刁念萸,「是這裡嗎?」卻見她蹣跚地往巷內走。
「念萸?你要去哪裡?」姬秀和立即跟上她。
「有人在唱歌。」歌聲從巷底傳出,是女人的聲音,模糊難辨,卻使她心跳加速,直覺地往歌聲來源走去。
巷底的人家窗口都是暗的,屋外另行搭建了小屋。
她停在小屋外,屏息注視著裡頭。有盞小燈微弱發亮,一個佝僂女人背對著門,灰白髮絲披散著,幽幽的歌聲隨陳腐的味道一起傳出,淒迷詭異。
她身邊有個老婦人,一面整理凌亂的物品,一面嘮叨——
「別再唱了,像鬼哭似的,半夜聽起來多可怕,你知道嗎?鄰居們已經不耐煩了,大家好心讓你住在這裡,你要懂得感恩啊……」察覺有人,老婦人詫異地看向屋外,「你們是誰?」
「她是誰?」察覺刁念萸在發顫,姬秀和摟住她,盯著那個仍在唱歌的女人,約略明白他們已找到了今晚前來的目的。
「她?」老婦人看了身邊的女子一眼,「她是我們的鄰居,以前和她先生自創教派,被揭發是邪教,當年新聞鬧得可大呢。後來她先生死在牢裡,她女兒也病死了,沒多久她就發瘋了,大家可憐她,讓她留在這裡,平常接濟她一點衣服、食物。唉,造孽啊……」
老婦人搖頭歎息,瞇眼看著刁念萸,越看越眼熟,「你這女孩……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啊!你不是死了嗎?!」認出十年不曾再見過的相貌,她驚嚇萬分,「鬼!有鬼啊!」
老婦人連滾帶爬地逃離小屋,而屋內的女人仍在唱歌,似乎完全沒察覺身邊的變化。
「發瘋嗎?」南宮-注視著歌聲不斷的女人,若有所思,「她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餘生吧?」即使保住性命,下半輩子卻都如廢人一般了。
母親發瘋了?刁念萸喉頭梗塞,遲疑地喚:「媽媽?」
歌聲停了,女人緩慢地回過頭,佈滿皺紋的臉像有六十歲了,但眉梢眼角仍是記憶中的輪廓,渾濁空洞的眼眸瞧著她,「事情辦好了嗎?」
事情?是指殺死姬家女使、九玉公會成員嗎?刁念萸不由自主地顫抖,「我沒有那樣做,我不想殺人……」
「你死了,連我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就這樣死了。」刁母向空中伸出手,彷彿那兒懸著什麼,癡迷地喃語。
「他們說我們用邪術害死人,如果我們能用邪術,為什麼你逃不出來,只能在牢裡上吊?他們說我們用邪術,我就用給他們看啊!」低低笑了,淒厲的笑聲在夜裡宛若梟鳴,「我們的女兒病了,病得快死了,所以我殺了她,再用邪術讓她復活,讓她替我們報仇……」
母親殺了她?真是母親殺了她?
「不……」刁念萸臉上血色褪盡,心臟像瞬間被人狠狠劈開兩半,痛得說不出話。
「別聽她說話!」姬秀和心痛地掩住她的雙耳,怒視著刁母,「你到底在想什麼?她是你女兒啊!她說你可以把她的身體拿去用,你就真的拿她去當邪術的犧牲品?!你算什麼母親?!不只你丈夫該被關進牢裡,你也應該——」
察覺懷裡的嬌軀抖如落葉,他咬牙忍住斥責,只想快點帶她離開,「把當時用過的法器交出來!」
「殺死他們,乖孩子,你要殺死他們……」刁母又輕輕地哼起歌來。
「為什麼剪掉她的頭髮?」南宮-冷冷開口,「鏡俑之術不需要剪掉犧牲品的頭髮,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頭髮末端還染了血,是你自己的血吧?你還動了什麼手腳?」
見姬秀和驚詫地望著自己,南宮-肯定地頷首。他檢視過鏡亭底下的軀體,女孩的頭髮有一邊被削去,末端均勻地染上血跡,明顯是有意的佈置,看不出居心為何,想來也不是什麼正面的目的。
但不管他們怎麼追問,刁母只是哼唱著。
「為什麼要這樣做?」刁念萸恍惚地看著母親,「用邪術是不對的,我們已經因此家破人亡了,為什麼還要繼續做這種事?如果我們真是被冤枉的,用邪術不就更洗不清冤屈嗎?」
「既然知道她使用邪術,你還自願當犧牲品,助紂為虐?」就因為這一點,南宮-始終無法對她付出同情。
「因為那是我唯一能做的啊。」她淒然而笑,掙脫了姬秀和,走到母親面前,「生前的事,我幾乎全忘了,只記得你和爸爸永遠都好忙,永遠都沒時間陪我。我不怪你們,只是希望你們回頭看我一眼,在你們永遠忙不完的事情之間,有個能容納我的縫隙。」她微微咬唇,「你愛我嗎,媽媽?」
刁母仍在哼唱,眼神空洞,彷彿她近在咫尺的心碎容顏不存在,那卑微乞求的神情也不存在。
「我想你不愛我吧。」如果母親能給予肯定的答案,即使是發瘋後的胡言亂語,她也心滿意足啊。
她悲哀地微笑,「你不愛我,但我愛你們,即使你們真的用邪術害人,你們還是我父母,所以……」意識逐漸模糊,彷彿飄回十年前施術的那天,「如果你希望我這樣做,我答應你。如果你要使用任何法術,請把我的身體拿去,別再傷害那些孩子了……」
母親的容顏忽然飄遠了,她伸出手,努力把那天沒說出口的話講完——
「我愛你,媽媽,希望你不再有痛苦,幸福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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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了,不再有復仇,不再有寄生的陶俑,十年前早該安息的殘破靈魂,就這樣沉眠,墜入永恆的寂靜。
她累了,也盡力了,不再乞求永遠得不到的關愛,不曾回眸看她的人,她已用了十幾年去等待,不要連死後都還惦記著,她真的累了,到此為止吧……
「……念萸?」
游絲般的細聲鑽入刁念萸混沌的意識,揭開記憶一角,一雙溫柔的眼凝視著她……唯一回應她的,只有這雙眼,在她開口之前,就發現她熱切的渴望,夜夜伴著她,不曾離她而去。
「……念萸?」
如果是他,就能給予她想要的感情嗎?
「念萸?」姬秀和喚了無數聲,法陣中央半透明的霧氣終於有了動靜,逐漸擴散抽長,凝聚成熟悉的少女身形,黑眸緩緩睜開,卻是空洞無神。他又驚又喜,屏息輕問:「念萸?認得我嗎?」
記憶中溫柔的眼,和面前這雙擔憂的眼重疊起來。她遲疑地開口:「……秀和?」
四周都是玻璃架,擺著各式花草做的精緻商品,似乎是家商店。
「她醒了嗎?」屋角的佟星年聞聲回頭,雖看不見法陣中央的幽魂,但從姬秀和欣喜若狂的模樣,也知道險些魂飛魄散的女孩是保住了。他微笑道:「你守了她三天三夜,總算沒白費。」
三天三夜?她茫然注視著姬秀和抹上狂喜的溫和面孔,眼眶旁有淡淡陰影,視線往下,發現自己飄浮在一輪五芒星的法陣中央。「我以為,我已經死了……」
「我用法陣護住你,還加上安魂的咒語,才把你救回來。」她記起生前的願望,與她母親使用法術時的目的牴觸,法術因而失效,魂魄從陶俑中解放出來,倘若他沒及時護住她,恐怕已經失去她了。
想握住她的手,伸出的手卻穿過她幾乎透明的身軀,提醒了他,她現在是真正形體無存地死去了。他心口微微痙攣,勉強淺笑,「我當然不會讓你死。」
「元神是暫時保住了。」南宮-放下電話,瞥了法陣中模糊難辨的魂體一眼。「但被鏡俑之術使用過的魂魄非常脆弱,一脫離陶俑,隨時都可能消失,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盡快找一具軀體,讓她復生。」
南宮-蹙眉,「你應該知道,公會禁止借屍還魂這種事——」
「我是老師的弟子,又不是公會的成員,他們的規定管不到我。大不了以後他們不給我驅魔師的執照,我也不希罕。」他口氣強硬,已經鐵了心,不惜代價要保住她。
南宮-唇畔露出一抹讚賞的淡笑,語調卻仍是冷冷的,「即使如此,要找適合她的軀體也不容易,靈魂的波長必須相同才行,能讓她附身的,也許是女人,也許是男人,也許是七十歲的老人,也許是一隻兔子,你想過這些事嗎?」
兔子?刁念萸聞言怔愣,不安地看著剛引導她出了法陣的姬秀和,他神情是欣慰的,似乎仍沉浸在她甦醒的喜悅之中,沒聽見南宮-的話。
「我們還有事要辦,今晚不開店了,秀和,待會兒麻煩你關門。」凡事總預想最壞的結果,是他這位好友的優點,現在卻成了缺點。佟星年無奈噙笑,搖頭示意南宮-別再潑冷水,兩人一起離開。
「我收拾一下,然後再出門。」姬秀和將物品歸位,見刁念萸神情惶惑,微笑道:「南宮老師說的只是可能的情況,我當然不會找隻兔子給你,放心吧。」
「他好像……很討厭我?」心頭詭異的漩渦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就像此刻虛無的形體,縹緲不定。
「老師雖不是公會的人,某些原則卻比公會還嚴謹,而且對邪術非常反對。他跟校長談過了,昨晚的事不會傳出去;佟大哥也幫你母親找到療養的地方,昨天就已經安排她住了進去。」他頓了下,凝視著她,「但是,她今天早上過世了。」
她重重一震,眼神遲滯地看著他。
「她是在睡夢中去世的,走得很安詳。醫生初步檢查過,她身體狀況還不錯,沒有任何生理上的疾病,還判斷不出死因……念萸?」瞧她神情越來越空洞,似乎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
她依舊沒反應,彷彿意識已神遊到別處,半晌才自語道:「我應該難過嗎?在我還是陶俑時,一直相信爸媽愛我,卻受了公會冤枉,而真相呢?這些不過是我的幻想,什麼被迫害的幸福家庭,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不是這樣!」他打斷她,「我查過你住的醫院,正好阿樹認識當時負責治療你的醫生,他說你那時病得很重,一個晚上要急救好幾次,你自知撐不了多久,堅持要……死在家裡,硬是辦了出院手續。醫生說,依你那種狀況,一離開醫院,根本活不了幾個小時……」
「反正橫豎都是死,所以媽媽拿我廢物利用,是吧?」她語氣冷得像冰,眼神卻是淒楚。
「也許她是想救你!」他努力地嘗試安慰她,「雖然是邪術,卻是讓你活下來的唯一辦法,她讓你的身體保留一口氣,而沒有殺死你,就是最好的證明——」
「別再說了。」她幽然淡笑,疲憊地闔上眼,「什麼都好,爸爸是害死人,還是被人害死?媽媽是想保住我,還是將我當成復仇的工具?什麼都可以,我不想去回憶,也不在乎了。」心已變得空空蕩蕩,極度空虛之中,沒有恨也沒有愛,徒留一片絕望的空白……
逐漸潰散的意識突地被什麼強行打入,朦朧中明白是他,她勉強睜眼,果然看見一條繡滿咒文的金帶環繞著自己,一端握在他手中。
「既然不在乎了,就徹底忘記,重新開始。」待她逐漸穩定,他才抽回金帶,放回抽屜裡,堅定道:「你不是這麼輕易放棄的人。」
連死,也不讓她自主嗎?
她有些氣惱,「為什麼救我?既然你的老師說我是惡靈,為什麼不讓我這個惡靈死掉——」
「你不是惡靈!」他微慍,「南宮老師認為騷擾生人的靈魂便是惡靈,但我不認同這個說法,同樣都是人,只有活著與死去的分別,何況活人常常做出比亡魂更殘忍的行為,不管有沒有軀殼,迷惘受苦的靈魂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你當然不是惡靈。」
他憐惜地撫著她蒼白的容顏,指尖隱約感受到涼意,沒有真實的觸感。「你只是個渴望被愛、渴望得連自己的命都能拿來犧牲的傻女孩。」
酸意染上她鼻頭,竄人心底,魂魄跟陶俑一樣無法流淚,但心底的淚已氾濫成災。「你會後悔的……」
「如果放手不救你,我才真的會後悔。」他眸底漾著溫柔與心疼。她的父母究竟有多冷落她,讓她連生命都甘願捨棄,只求他們付出一點應有的關愛?
這個極度寂寞的靈魂,他……撫慰得了嗎?真怕自己給得再多,也填補不了她千瘡百孔的心啊。
「還是先過去那家店,回來再收拾吧。我幫你做個安魂的咒語再出門。」
他取過一瓶植物香粉,倒了一小撮在掌心,念了幾句咒文,啟唇輕吹,揚起一陣粉色薄霧,而後俯身向她,在她額上落下一吻。
她微微一顫,從他唇接觸的地方,彷彿有道熱流注入身子,她怔怔地看著他,「為什麼……吻……」剛才他碰觸她,她毫無感覺,為何此刻……是咒語的關係嗎?
「這是南宮老師做咒語的方式,效果很好。」瞧她異樣的眼神,顯然想偏了,可惜這真的純粹是咒語的步驟。他推開門,「走吧。」
只是咒語?她微感失望,穿透玻璃門,隨他走出外頭的街道。
是她胡思亂想嗎?他看她的眼神仍像從前那樣溫柔,更添了幾分疼惜,她以為他……對她是有一點感覺的,或者,僅是同情她的遭遇?
即使成了鬼魂,想碰觸他、保護他的情感依舊在,渴望得讓她心頭發疼,但他是怎麼想的?
那雙溫潤的眼眸,其中的柔軟情緒會不會是她的幻想?這不過是他的溫柔本性,對任何受苦的人都是如此?
「這裡是澧松道。」姬秀和介紹著巷道,兩旁行道樹上懸著一盞一盞柔和的燈光,有幾隻貓兒隨意漫步。「整條巷子都是屬於南宮老師的,這兒有很多店家,佟大哥的店也在這裡。我們要去的是前幾天新開的『密對店』,那是某些異界的人開的,店家不收一般的貨幣,都是以物易物,專門給術師們交換一些法術道具,以前只開在特定的地點,最近改變經營方式,南宮老師就邀他們過來開店……」
見她有些心不在焉,他柔聲問:「怎麼了?」
「如果……我真的變成兔子,怎麼辦?」
他一呆,思索片刻,「我家裡有很多紅蘿蔔——」
「別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啊。」以一個極不穩定的靈體而言,她的精神還算不錯。他收斂淺笑,正色道:「我會養你,把你帶回家,晚上可以抱著你睡。」
「但人和兔子是……不一樣的。」她不要被當成寵物豢養,況且,人和動物……怎能相戀?
「我不是說了嗎?軀體是次要,內在的靈魂才是最重要的,我不會因為你變成兔子就捨棄你啊。」
「可是,兔子壽命不長、不會說話,也不能生小孩……」她在說什麼啊?!
見他愕然,她窘迫地轉開頭,咬牙道:「兔子有什麼用?你遲早會去找別的女孩,把我丟下不顧!與其到時被你丟掉,我寧願永遠找不到寄附的身體!」
上一刻還以為自己是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卻成了一道隨時可能消失的幽魂,任性的語氣之下,其實是不知何去何從的惶恐啊。
「我保證絕不丟掉你,好嗎?」他走到她面前,耐心地凝視她賭氣撇開的臉蛋,「何況,我的床不大,多隻兔子還可以,但絕對容不下第三個人,你明白嗎?」
她心跳瞬間停了,跟著又狂跳起來。他說的……是她想的那樣嗎?
那雙溫柔的眼眸彷彿穿透她的靈魂,無聲地烙下他的承諾,讓她心臟劇跳起來,熱氣襲上雙頰,在他柔得醉人的凝睇下,只能點頭。
死後的魂魄,還會保有這麼強烈的知覺嗎?像是她還活著似的,口乾舌燥,心跳快得好似要跳出口中,有些羞澀,更多的是喜悅……這就是心動的感覺嗎?或者該說是——兩情相悅?
見他滿意地頷首,轉身欲走,她結巴道:「那……如果我變成男人呢?」
姬秀和踉蹌了下,苦笑道:「兔子我都不在意了,當人不是更好嗎?」她心裡到底還裝了多少不安和煩惱,讓以往乾脆俐落的性子變得如此躊躇?
「可是,男人和男人……不是很奇怪嗎?」她不排斥男同志,但自己變成男同志又是另一回事了。腦袋裡亂成一團,她喃喃道:「能當人當然比較好,可是,我不能想像我變成男人,和你——」話沒說完,他的唇已貼上她的。
她一驚,跟方才一樣,溫熱的氣息透過他的唇傳入她的身子,他停留片刻才退開。
「別再可是了。我喜歡的是什麼都不怕、老是說要保護我的你,不是顧慮這麼多、畏畏縮縮的你。」他臉頰紅成一片,輕咳了聲,「店就在前面,我們過去吧。」走了幾步,頭也不回地道:「剛才的是咒語,現在的不是。」
不是咒語……刁念萸抿著殘留的溫度,悲苦逐漸褪去,甜蜜攀上唇角,終於綻開甦醒後最幸福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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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踏進「密對店」,姬秀和不由得傻眼。這裡設置的貨架高達天花板,架上堆滿凌亂的瓶罐、符紙、道具,還有未處理的藥材,昏黃燈光下,滿坑滿谷的物品,簡直像……垃圾堆。
「我們走錯店了嗎?」刁念萸發出疑問,聽他的形容,她以為「密對店」是個蘊藏不少珍寶的神秘店舖,而不是這個……像跳蚤市場的地方。
「是這裡沒錯啊。」南宮老師特別撥了最大的房子給對方,他們何必如此節省空間,把店面和倉庫混在一起使用?
姬秀和眼花撩亂地梭巡了一會兒,注意到櫃檯上趴著一隻黑貓,正呼嚕呼嚕地打盹兒,櫃檯後有個小小身影坐在電視機前,背對著他們,一頭烏溜溜的長髮在昏暗中閃著微光。他叫道:「小姐?」
對方沒反應,電視正在播新聞——
「耿姓女童綁架案已進入第三天,交付贖款失敗後,綁匪挾人質逃逸,警方全力追緝中,盈泰企業耿姓負責人依然拒絕接受採訪……」
「小姐?」對方還是沒反應,他想起南宮老師說過的話,遂恭謹地加上稱呼,「千奈小姐?」
對方回頭了——一張七、八歲左右的秀麗小臉,卻是橫眉怒目,「你叫誰啊?『密對店』哪家的店長不叫千奈?」
「對不起,我頭一次來,不清楚該怎麼稱呼你。」姬秀和連忙道歉,外表不代表內在,這點他在青蓮身上可印證得再清楚不過,不敢對眼前的小女孩有半分輕視,「四之森小姐,我想買紅色的八絡線,這裡有嗎?」
四之森千奈哼了聲,大模大樣地坐上高腳椅,開口就是一長串教訓,「第一,本店是這一區的總店,什麼都有,不必懷疑你要的東西找不到,何況是八絡線這麼基本的材料。第二,本店不收人間的貨幣,就算你拿金條出來,也別想從這裡買到任何東西。」
小女孩攏了攏長髮,歎道:「南宮-好歹也是有名的術師,怎麼會教出你這種笨徒弟?」
「你-什麼——」她傲慢的態度讓刁念萸很反感。
姬秀和搖搖頭,示意她別開口,對這位小店長的態度依然恭謹。
「對不起,我說錯了,請給我六尺長的紅色八絡線。」取出一疊早就準備好的法陣圖紙,「用這個交換,可以嗎?」
四之森千奈檢視圖紙,抽了兩張作為代價,從身後架子上五顏六色的線團裡挑出紅色的,斜眼掃著刁念萸,「給她用的嗎?」
姬秀和頷首。
刁念萸懷疑道:「你真的是店長?應該是店長的小孩吧?」
「我當然是店長,四之森千奈!」小女孩拉出紅色線頭,熟練地打著繩結,神氣得不得了。「我可是通過七次考核,才當上本區總店的店長,連藥師千奈那丫頭都輸給我,被扔到外島去,你這女人懂什麼?」
「誰是藥師千奈?」
四之森千奈忍耐地看著她,「我們『密對店』,每位店長都叫做千奈,只有姓不一樣,藥師千奈現在是外島的負責人。不信的話,離這裡不遠的地方還有另一家『密對店』,店長叫做千石千奈,你可以去查,就知道我說得沒錯——」
「她跟你一樣是小鬼嗎?」
四之森千奈勃然大怒,「你才是鬼!沒禮貌的女鬼——」樓梯上傳來聲響,她轉頭見黑膚男人緩步下樓,立刻親熱地挨過去,「向先生!找到你要的書了嗎?要不要我幫忙?」
「找到了,不必麻煩你。」向煌漸禮貌地微笑,瞥見姬秀和,招呼道:「我還想過去找你呢,在這裡碰到你正好。」
他下了樓梯,取出一張影印紙。「這是我從舊書裡找到的,以黃、黑雙色八絡線編成帶子,具有安神的作用,對曾經靈魂出竅的人幫助很大。可惜寫有做法的那頁丟了,只留下成品的樣子,給你參考。」
換言之,對於附到其他身軀的魂魄也有安定的效果。姬秀和感激地接過紙張,「我以為……你和南宮老師一樣,都反對我這樣做。」
「-只是擔心你受傷,也不是真的反對,何況你是他唯一的弟子,他一向很疼你,只要你平安無事,沒什麼不能通融的。」看向四之森千奈,「四之森小姐,麻煩你剪一些八絡線給秀和,黃色、黑色各五尺,應該夠用了。」
「你是外國人嗎?」刁念萸好奇地看著他,那身黝黑肌膚不像是曬出來的,俊秀五官隱隱有異國的味道,眉心的硃砂痣最吸引她注意。
「不算是,我只是有印度人的血統。我不是驅魔師,你不必怕我。」向煌漸對神色防備的她溫和淺笑,又向姬秀和道:「我還有事,先回去了,找到做法的話再拿給你。」
「等等,向先生!」四之森千奈連忙將剪好的黃、黑兩條線扔下,挨到向煌漸身邊,擺出慇勤甜笑,「我們這裡新進了很多特殊的貨品,要不要帶些回去……」
刁念萸瞪著態度判若兩人的小女孩,搖搖頭不予置評,目光仍停駐在向煌漸身上。「既然他不是驅魔師,為什麼來這裡?」
「他是南宮老師的朋友,是很優秀的咒術師。」姬秀和接手被四之森千奈一起丟在櫃檯上的紅色線頭,「驅魔師主要是對付鬼魂,咒術師則專門和活人打交道,對人下咒、解咒,都是咒術師的工作,是完全靠良心經營的職業。」
咒術本無善惡之分,人心一偏,自然會將咒術用以為惡,衍生出更邪惡的法術。她的父母,應該就是人了歧途的咒術師吧?
這些話他沒說出口,打好了結,示意她伸出手,將繩結套上她右手小指。
「這是什麼?」刁念萸訝異,方纔他根本摸不著她,為何這個簡單的繩結卻能套住她霧氣般的形體?
「八絡線,是由妖精們養的蜘蛛吐的絲絞成,常拿來做法術的媒介,這種紅色的線是唯一不需加工就能束縛靈體的線。」看了依依不捨地送向煌漸出門的店長一眼,他量好六尺的長度,自行剪斷。「這樣你就不會離我太遠,若有惡靈襲擊你,我也能及時保護你。」
「這是……紅線。」看著他很自然地將紅線另一端繫上自己的小指,她心底泛起奇妙的感覺。「月老用來牽姻緣的線……也是紅色的。」
「哦?說不定他是這裡的常客,常常來補貨。」
她嫣然一笑,「據說唐朝有個叫韋固的人,某夜遇到月老,請他查自己的姻緣,然後去偷看自己未來的老婆,卻發現她是一個又髒又臭的小女生,他一氣之下推了人家一把,害她跌傷了眉心。後來他當了官,上司把女兒許配給他,他見新娘子眉心有道傷疤,一問之下,才知道她就是當年的小女生,是被他上司收養的。」
「可見綁上紅線以後,不管如何逃避都躲不掉。」
「是啊。」她翩然飄起,逐漸遠離他,將兩人之間的聯繫拉得筆直,卻扯不斷。「後果這麼嚴重,你不多考慮一下嗎?現在拆掉還來得及。」
「為何要拆?綁上這條線,不管你去了哪裡,我都能找到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們最後還是會在一起。」他反手拉住線,將她拉回身邊,眸光柔情似水,「你不希望這樣嗎?」
她眨著微潤的眼,點頭,「有你這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即使找不到附身的軀體,我也不在乎。」
「你野心真小。」小得讓他心疼。他憐惜地注視著她,「還有點時間,我們去外頭走走,也許今晚就能找到適合你的軀體。」
他正要收起被扔在櫃檯上的黃、黑兩條線,線的另一頭卻猛地遭人一掌拍住,竟是櫃檯上的黑貓,貓眼睜開一道小縫,警告地瞪著他,跟著是小女孩一張如晚娘的臭臉探到他面前,嚇了他一跳。
「四之森……小姐?」
「你只付了紅線的代價,就想拿走額外的貨?」四之森千奈揚了揚那疊法陣圖紙,冷冷道:「這些東西不夠換這兩條線啊,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