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手機,費橙希專心應付店裡的客人,等到關店休息,己接近十點鐘。
待丁綠尹走了,拉上店門後,他撥電話給辛紅,她卻關機了。
打到局裡,會議早已結束,打到她家裡,接電話的是答錄機。
她去哪了?今晚非找到她不可啊。
於是他開車直驅她住處的電梯大廈。曾送她回家過一次,他很快地憑印象找到大廈位置,卻見一輛眼熟的鮮黃色跑車,大剌剌地橫在大廈外的人行道上,三個男人正圍在跑車邊大聲爭論。
費橙希在路邊停奸車,遙望那三人——油頭粉面的段先生他認得;還有一個身形、聲音似曾相識,認出是那晚和辛紅在Pub裡談分手的男人;第三個卻沒見過,手臂裡挽著大束火紅玫瑰,花朵間還有顆一閃一閃發著光的五角星星。
只聽三人激烈爭執——
「姓段的,她拒絕你幾百次了,你還來做什麼?」
「奇怪了,她拒絕了,我就不能再追她嗎?」
「你這種只會玩弄女人的花花公子,本來就配不上她!」
「紅會答應你復合,除非她瞎了眼!」
費橙希再次把能連絡到今晚女主角的電話都打過兩次,仍然找不到人。
望著在大馬路邊吵鬧得像三個小孩的男人,他並不想下車,但那位段先生沒多久便就著路燈的光線認出了他,叫道——
「喂!你不是小紅的朋友嗎?」
另兩人同時向費橙希的車望去,目光狐疑。
費橙希這才下車,慢慢踱過去,「晚安。」
他一八五的身高令那兩人感到壓迫,可視線一對上對方長相,一句「先生」頓時縮回嘴裡,彼此交換個疑惑的眼神。
段依元道:「你也是來找小紅嗎?」
「有點事要和她談。」三人的表情顯得懷疑,費橙希也不多解釋。
捧著玫瑰花的年輕男子道:「你也是……小紅男朋友的候選者之一?」
聽這語氣,似乎等她垂憐的人著實不少。「不是。」該說他是本屆當選者。
以他同為男人的眼光來看,他們外在條件都不錯,是輕易就能吸引異性的類型,卻都等著同一個女人,她的魅力可真不小啊。
此時,忽見一輛車轉過街角,駛到大廈前停下,車門一開,今晚的女主角翩然現身。
看到四個男人聚在大廈前,辛紅有些詫異,目光掃過三人,在費橙希臉上停了一秒,而後探頭回車內向駕駛說話。
駕駛是個戴著眼鏡的斯文男子,笑著和她說了幾句,給了一個精緻的紅漆木盒後,即迅速驅車離去。
滿身酒氣的辛紅看了三人一眼,「你們是約好一起來的嗎?」逕自走向大廈門口,與早就好奇張望許久的管理員揮手招呼。
「當然不是!」
三人異口同聲,看了彼此一眼,臉色嫌惡,還搶著說話——
「紅,最近過得怎樣?我們好久沒見面了……」
「我帶了宵夜來,我們可以去你最喜歡的公園那邊……」
「你最喜歡的樂團來台灣表演了,你知道吧?我弄到貴賓席的位置……」
「等等、等等。」正摸出鑰匙開門的辛紅,笑著打斷急於討好她的三個人,「我今天工作很累了,想早點休息,有什麼事改天再說好嗎?」
在得到女人芳心之前,她說什麼都最好照辦,而眼前女子從來不玩欲拒還迎那一套,當她說不想被人打擾,她的意思就是如此。
三人都退了一步,又不甘心等了許久卻無功而返,年輕男子首先把那束玫瑰遞出去,「至少,把花收下吧?」
混亂了一陣,終於,三個男人都走了,
一直遠遠站在一邊的費橙希這才慢慢走到辛紅身邊,看著她手上的花束和大包小包,以平靜得異乎尋常的語氣問:「要幫忙嗎?」
辛紅正手忙腳亂,聞聲抬頭看著他,卻不說話;直到費橙希被她詭異的眼神看得疑惑起來,正要開口問她是否想說什麼,她才把大包小包塞到他手裡,領先走進雕花大門。
上回他只是送她回來,並未進到大廈內部,此刻才知道大廈建成五角形,中央有茂盛的樹木與花草,夜風吹來,帶來陣陣花香。
他默然隨著她進了電梯,沒有再開口。
直到電梯到達辛紅位於十樓的住所,她先踏出電梯,終於忍不住說話了:「嘿。」
費橙希這才將視線從她手裡那束玫瑰花移到她臉上,微微揚眉,以眼神詢問她有何貴幹?
辛紅瞪著他寫著疑問的臉龐半晌,在確定他不會先開口之後,悶聲道:「你不問我,那幾個人是誰?」
今晚向林副組長把能挖的消息都挖了出來,她本想好好興師問罪一番,正高興他自己送上門來,方便她大開殺戒,沒想到話本就不多的他,比以往更沉默,甚至看到了那三個不請自來的傢伙、以及送她回來的男子,一點反應也沒有,還得要她親自提醒。
再想到林副組長說的那些,心上陰霾更重。
「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吧?」聽那三人的對話,他也猜得出。一直聞到她身上有酒氣,一開口味道更濃,他微微皺眉。
「是。」而他竟可以這麼無所謂地說出來,一點也不在意?
辛紅從傍晚累積至今的滿腔鬱悶因此爆發下出,反而像顆洩了氣的皮球,無可奈何地化成一聲壓抑的喟歎,「我是個代替品嗎?」
「什麼?」
「我是那位柳丁小姐的代替品嗎?」
一直心有旁騖的費橙希,這才回過神,頗為驚訝,「你怎麼知道……」
「事情不會因為隱瞞,就永遠沒人知道!林副組長都說了,你和她曾經是情人,就在你們還在念警校的時候,這段關係直到你們畢業才結束,而你們還打算開個『柳橙』咖啡店!她調到組裡以後,身邊多了個親暱的男朋友,這讓你很不好受;後來她在任務中殉職,對你的打擊更大,你才決定離開重案組……等等,別打斷我。」
她揮手制止要開口的他,「而據說,我跟她個性非常相像。可你對待她和我的方式卻截然不同!即使她有男友了,你還是天天開車送她回家,我呢?除了滿身淤青,還有別的嗎?」
費橙希皺眉,瞥眼見到鄰居將門開了小縫探看,他安撫著:「先進屋裡再說吧。」
辛紅瞪了他片刻,才取鑰匙開門,進屋後卻在玄關站定,不肯移動半步,擺明了他不說清楚就別想進屋內。
「我沒隱瞞你什麼。如你所知,她只是我很好的朋友。」這番解釋恐怕要費不少唇舌,但費橙希毫無遲疑地開口:「我們是曾交往過,但那對我們而言,只是類似家家酒的遊戲。至少我是這麼以為。」
「這種事怎麼可能當成家家酒?」
費橙希著實不願提起那段有損顏面的事跡,但又無可逃避,歎口氣,「因為她……她說我很可憐,看在我們是好朋友的份上,她可以免費扮演我的女朋友。」
辛紅愣在原地,「你很可憐?你什麼地方可憐了?」
「在她之前,有個外校的女同學追我,單方面宣稱她是我女友,放假硬約我出去。但第一次跟我出去,就被當成我媽……」
她噗嗤笑了,「沒幾個女人能承受這種打擊的。」他這長相惹出的麻煩還真不少。
「我想也是。」他有些無奈,但見她笑了,唇邊也浮起苦笑,「總之我和她莫名其妙地在—起,又莫名其妙地分手,而這件事變成同學之間的笑談,柳丁覺得我很可憐,好不容易交到女友,竟然因為這種原因跑掉,正好她當時也剛和男友分手,才建議我和她湊成一對。」頓了頓,「我知道柳丁只是好玩而已,反正除了名義上是情侶,我們相處時還是跟朋友沒兩樣,我也就沒反對。」
當時的他只專注於課業,對異性興趣缺缺,而配合好友的遊戲,可以為他擋掉不必要的追求者,何樂而不為?
「就這樣嗎?你們難道沒有激出半點火花?」頭一次聽到這種奇怪的關係,辛紅仍然懷疑。
「我跟她太熟了,缺乏遐想的空間,很難有什麼火花。」
「有接吻過嗎?」她儼如八卦週刊的記者,就是要探查到底。
他尷尬了幾秒,「是有一次,她喝醉了,硬要吻我,然後……把我嘴唇部咬破了,腫了一個禮拜,後來我再也不讓她碰我。當同事的時候,我送她回去,是因為她不太會開車,而警局離她家很遠,她男友工作忙,不能常常接送她,所以托我送她回去。」
「那『柳橙』咖啡店是怎麼回事?林副組長說,你喜歡咖啡,是因為以前常和她喝咖啡培養出來的?」
「他弄錯了,是因為我喜歡喝咖啡,柳丁只是陪我去。至於店名,是組裡面聊天時開玩笑取的,我和柳丁都沒有當真。至於你和她相似,是她的代替品——」費橙希凝視她片刻,搖搖頭,「也許某些地方是有些相似,但絕對是不同的。至少她從不會為了我送哪個女孩回家,而對我質問逼供。」
她俏臉霎時轉紅。聽著他有條有理的分析,酒意退去了些,才驚覺自己簡直像個胡鬧的孩子,一點也不像平常那個從容自信的辛紅。搗住臉,歉疚的聲音從指縫間傳出:「抱歉。」
「你累了,早點休息吧。」費橙希開了燈,辨明方位,提著那幾個男人貢獻的東西走進廚房。
辛紅連忙跟上他,「那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我從其他人那裡聽來,還以為都是真的。」
「我沒想那麼多。」手略停,思索了幾秒,「也許對我來說,她只是朋友,才沒想到要和你解釋吧。」
「但對你而言,我卻不只是朋友,因此你對我解釋了這麼多?」
他淡然一笑,「這還用說嗎?」
推論出滿意的答案,辛紅嫣然笑了,見他忙著把那一大袋宵夜倒進鍋子裡,才想到自己欠他的解釋更多。「呃,那三個人,段先生你已經見過了,另外兩個是我以前的男友,送我回來的那個,是在和林副組長他們吃宵夜時遇到的,他已經結婚了,是剛好遇到,因為我喝了點酒。至於那個送宵夜的……」
「我知道他。」
鳳眼瞠大,「你知道?」
「有一晚我去Pub等人,正好看到他跟你在談復合的事。」
似乎有這麼一回事。辛紅回想了幾秒,「這麼說,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你很容易讓人留下印象。」
「我可以很自戀地想成,是你對我一見鍾情嗎?」
他笑了,「隨你。」從那句「想當警察想瘋了」開始,而後在江家的首次交手、在警局的針鋒相對,他就開始專注於她,而以培養人才為出發點的心態,是什麼時候變質的,他自己也不明白。
或許真是那句「想當警察想瘋了」起的頭,觸動他不得不離職的遺憾,也觸動了他心裡從沒有人觸及的部分……
「這麼說,我是你第一個各副其實的情人嘍?」
費橙希沒想過這問題,怔了怔,「……應該是吧。」
「那我可真幸運。」辛紅把裝滿宵夜的鍋子拎到一旁,從冰箱裡取出梨子。
「怎麼說?」
「第一次總是最難忘的。」她扭開水龍頭沖洗梨子,「不論之後經過多少年,愛過多少人,永遠都會記得第—次讓你動心的那個人。因為那是你第一次體會到愛情,第一次體驗到兩個人之間彼此強烈吸引的魔力,那對心境的撼動和改變,終其一生,你都不會忘記——我媽是這樣說的。」俏皮而嫵媚地眨眨眼,「我夠讓你證明這句話嗎?」
「我不知道。」想起來找她的原因,他濃眉鎖緊,只是正好轉頭去撿滾到流理台角落的梨子,沒讓她瞧見,「不過,你現在就已經讓我很難忘了。」
辛紅嗤地笑了,「看不出你平常一板一眼的,還真會講話呢。」讓他接手洗水果的動作,自己拿了把水果刀削梨子。
「你的初戀讓你很難忘嗎?」
辛紅險些切到自己手指,發出類似嗆到的聲音:「呃,還好啦。」
「我不該問嗎?」他察覺她神色有些怪。
「不。只是從沒有人問過我這個。」交往過的男人最多追問上一任,很少追究到那麼久以前的情事。
她想了想,「對方是我高中時候認識的,是大學生。說難忘,並不是因為體會到什麼魔力,而是那傢伙是個混蛋。」嘲弄地哼了聲,「才當了一個月的情人,就想哄我上床。當時還是在我家裡,我不肯,他趁家裡沒人,竟然就要硬來。」
他屏息,「結果呢?」
「結果是我媽給的電擊棒第一次派上用場,他嘔吐了一整天,有一個禮拜左手抖個不停。」她咯咯笑了,「沒多久我媽回來,就把他轟出去……」肩頭一暖,轉頭見他伸臂環住自己,臉色凝重。
她微笑道:「別擔心,那件事沒對我造成什麼傷害,一個豬頭做的壞事,我不會耿耿於懷。而且這件事讓我知道,以後該怎麼保護自己,怎麼分辨對方的好意和壞念頭。比如說,有人這樣做時,是在吃我豆腐——」倚在他懷裡,握住他擱在她肩頭的大手,輕笑,「或是在安慰我。不過,就算你是趁機在吃我豆腐,我也甘願。」
反正她也在吃他豆腐,扯平嘍。悄悄將背脊更往他身上貼,感受到他衣服底下胸膛的堅實線條,有顏色的思想立刻泡泡般地充滿了腦袋。
好想撲倒他啊……
「後來呢?你父母沒追究嗎?」雖然她說來若無其事,他仍是聽得滿腔怒火,「我若是你父親,他別想走出你家門,只能被抬出去。」
他曾協助女警隊偵辦性侵害的案件,有一回他不小心忘了敲門,而進入受害者正在和女警談話的房間,那恐懼男人的少女瞬間爆出的淒厲尖叫,在他耳邊迴盪了將近一個月,他從此對強暴犯深惡痛絕。
辛紅轉過身,微微仰首,凝視著他,鳳眼閃爍著似笑的奇異神色。見他詫異一旺,才又轉回身繼續切水果,「如果我有父親,應該就像你這樣吧。」
費橙希不免錯愕,「『如果』?」
「我沒見過我父親。我爸當時在念警校,我媽還是高中生,兩個人愛得轟轟烈烈,但是雙方家長都要他們專心唸書,反對他們交往。我媽在畢業以後就放棄升大學,跑去跟我爸同居。後來我外公他們追來,她就逃跑了。逃到南部去,才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堅持把我生下來,但不敢回家,也不敢連絡任何朋友,怕被我外公發現,會把她抓回去,將我送走。」
「你父親呢?沒試著找你們?」
「他根本不知道我媽懷孕了。直到我四歲那年,我媽請朋友打聽消息,才輾轉知道,我爸在我兩歲時畢業,進入警界服務,但幾個月後就殉職了。我媽一直到我十二歲時,才告訴我這件事。」而此刻再提起,她也一如當時被母親告知這項消息時一般平靜。
「這是你選擇當警察的原因?」
辛紅頷首,又搖搖頭,顯得迷惘,「我不確定。對一個我根本沒見過的男人,即使我身上流著他的血,還是很難有什麼具體的感覺。我媽雖然告訴我他的事,我後來也沒跟她追問。」輕笑一聲,「只是會特別留意警察的新聞,慢慢地,想當警察的念頭就越來越強,這可能是他唯一留給我的影響吧。」
感到他剛移開的手臂又往她雙肩環繞過來,她縮身閃避,呵呵笑了,「嘿,別以為我在感傷!對我來說,家庭本來就不包括父親,一個囉唆的老媽和兩個妹妹就代表一切了。只有非常無聊的時候,偶爾會幻想一下有個父親會是什麼情況。不過,遇到你之後……」聲音漸低,化為唇畔一朵淺笑。
「怎麼?」不聞她回答,他追問:「遇到我之後怎麼了?」
「也沒怎麼……啊!」不小心讓水果刀切中食指,她輕呼一聲,舉起手指,傷口不大卻極深,血不斷湧出。
費橙希火速抓來紙巾包住她傷口,「有急救箱嗎?」
「在客廳的櫃子,但是……」還沒說完就被他拖往客廳,食指像被鐵鉗夾緊,效果等於在傷口上撒鹽,雖然知道得施壓才能止血,但怕痛的她還是哀哀叫:「輕一點、輕一點啦……」
費橙希找到急救箱,打開來卻只有棉花、紗布和黃藥水,還有他上回給她擦頸傷的藥油,遍尋不著優碘的蹤影。
「但是優碘已經用完了。」辛紅補完話,哀歎,「不過你可以把藥油拿出來,因為……我好像扭到脖子了。」軟軟倒進沙發裡。
「我弄痛你了?」他懊惱自責,忘了她頸傷還未痊癒,剛才不該拉著她走那麼急。略一遲疑,取出紗布往她受傷的手指密密纏上,再拿出那罐藥油,將她衣領翻開,準備先為她做簡單的推拿。
「我很怕痛的。」辛紅咕噥著,任他拉進懷中,理所當然地順勢環住他的腰,額頭抵在他肩上,垂眼就能看到他引人遐思的胸膛。
這算因禍得福吧?
「我會輕一點……」感到她用包紮的手指不安分地在他胸口劃來劃去,他喉頭微微緊縮,逼自己別胡思亂想,專心為她推拿。
「我小時候受傷就哭,我媽怎麼哄我都沒用,她沒耐心了,就由著我哭,因為哭到沒聲音,我自己就安靜了。後來我二妹出世,那丫頭可老成得很,才三、四歲就會擺大人樣子安慰我,總是有辦法讓我不哭。」
「你母親後來結婚了?」是同母異父的妹妹吧。
「沒有。我媽到現在都沒有結婚,不過幫我添了兩個妹妹,而我們三個姊妹的父親都不一樣。」她笑說:「這個就說來話長了。總之,我二妹哄我的方法之一,就是在我傷口上輕輕親一下,告訴我這樣痛痛就飛走了。」把包得像特大號棉花棒的食指伸到他唇邊,「喏,親一下吧。」
他挺拔的身軀微僵,「那只是心理安慰。」
「我知道啊,可是心裡覺得舒服,傷口就不那麼痛了啊。」「棉花棒」沿著他好看的唇描繪,她軟聲央求:「好啦,親一下嘛?」
他有些無措,猶豫幾秒,才在紗布上輕輕落下一吻。
「還有這裡。」得寸進尺地指指自己已經被抹滿藥油的後頸,像個耍賴的孩子。他淡淡微笑,俯下臉,卻被她忽然仰起的紅唇接個正著,對他嫣然一粲。
「你別亂動,免得等一下又扭傷了。」大掌把住她頸子,將她壓回自己肩頭,動作雖仍稍嫌粗魯,力道卻多保留了幾分溫柔,繼續為她按摩頸傷。
「好嘛。」又臉紅了呢!她抿唇偷笑。看來他還是不習慣這種屬於情人之間的親暱,她得收斂點。
想是這樣想,手掌卻忍不住在他緊實的腰際徘徊,伸出兩隻手指,像旅人的雙足,從他平坦的腰腹往上,漫步至低緩的丘陵,忽被一顆突起的石子絆了下,碰痛了她裹著紗布的傷口,手指於是報復地重重按下——
「別亂動!」他本就繃緊的呼吸透出一聲壓抑的抽息,抓住那只在他胸口搗蛋的手。
「好啦。」她偷笑,將他的手推開,手指又往另一邊丘陵溜過去,在感到肌理下傳來的穩定搏動時,像終於找到了滿意的憩息地點,指化為掌,貼在他心口上,默數著他規律的心跳聲,頸後徐緩有力的按摩像催眠,加上一天的疲憊,讓她昏昏欲睡,也讓一直不想說的話不小心溜出口:「其實,有時候我會把你幻想成是我父親。」
費橙希注視著她睏倦的臉龐,並不意外聽到這句話,「是嗎?」
「你很符合我理想中的父親樣子,嚴肅、正直、很有責任感,如果你是我父親,當年一定會找到我媽,不會讓她帶著我,辛辛苦苦地捱過那麼多年,連自己的家都不敢回去;我媽也不會那麼忙,長期兼好幾份工作,從沒有時間參加學校的母姊會;至少……至少過父親節的時候,我偶爾想寫張卡片,也有對象可以寫嘛……」
她聲音越來越低,打個呵欠,「啊對了,這些話你十分鐘以後全部忘光,就當我從沒講過……」夢囈般含混不清的抱怨,卻不經意透露出心底的渴望。
他替她整理好衣物,微側過身,讓她可以更舒適地靠在自己懷裡,「為什麼?」
「因為我是大姊,妹妹她們還小,只有我能分擔媽的煩惱,如果媽知道我會想這些事,她會難過的……」有些口齒不清了,揪著他衣服要一個保證,「你一定要忘記哦。」
「我會忘記的。」大掌憐惜地撫過她堅強美麗、卻包藏著小小脆弱的容顏,「你累了,睡吧。」
「嗯……讓我睡半小時,你再叫醒我。」比起二妹送她的那堆填充布偶,還是有在鍛煉的身體抱起來感覺比較好,結實又有彈性,一抱就會上癮呢。她滿足地歎息一聲。
但是,總覺得好像太「結實」了點,好像填塞太多棉花的布偶,隨時都會爆開來;就像他心裡在想著什麼嚴肅的事,雖然表面始終平靜如常,緊繃的身體卻洩漏了他的心情……他在想什麼呢?忽聽他低沉悅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小組已掌握了偵辦對象的相關情報,將在近期內採取行動,這時你突然得知對方抓走了你的……好朋友,你要怎麼做?」
她哀叫一聲:「拜託,我想睡啦!」這種時候還來問她問題!分明是故意整人嘛!
「你要怎麼做?」他執著地等著她的答案。
「還有怎麼做,通通按規定啦!規定是什麼你自己知道,不要再問我!」賴皮地用力抱緊他,閉上眼、關上耳朵,拒絕任何不想聽到的聲音。
他諄諄叮嚀:「所謂規定,也只是一些公事公辦的規矩,你到現在應該也都弄清楚了,重點只有—個,凡事都要知會你的同事,別在沒有長官授權的情況下,任意行動。不管什麼情況,都要考量到你自己的安全,誰都不值得你冒險。」
他每天在會議結束後,硬是拉著她進行一個小時補強教育的目的,自始至終都只有這個。而現在,他格外需要她記住這一點,奉行不悖……低頭看去,那雙鳳眼已然闔上,似乎睡著了。
他愣了愣,嚴肅的情緒驟然被打斷,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幾秒後,卻見她左眼悄悄撐開一條縫,意圖窺伺他的動靜,在發現他還是盯著自己的時候,再度哀歎
「我真的很累了,求求你今天放過我……」
「好,我不吵你,你睡吧。」他被那可憐的模樣逗笑了,讓她躺在沙發上,拿了件外套替她蓋上,隨即起身。
「你要回去了?」
「我去把水果洗完。」
「嗯。」她拉好外套,瞇著眼笑,「記得三十分鐘以後叫醒我,我們可以一起吃。」
「好好睡吧。」他並沒回答,往廚房走去,「記得我說過的話。」
「知道了啦。」她咕噥一聲,忍不住埋怨自己:是怎麼了?就像二妹說的,她最不喜歡被束縛,為什麼會選了他這塊大石頭來砸自己的腳呢?莫非自由自在的生活過厭了,想找點事來讓自己心煩?
可她怎麼一點厭惡的感覺都沒有?雙臂似乎還能感受到他身體的存在,頸後還殘留著他手掌的溫熱,在他叨念的時候,她還眷戀著他身上那股咖啡香,以及一種莫名的感覺……就像她可以任意撒嬌、耍賴、撒野,他都會包容的感覺。
母親並不怯弱,但母女倆相依為命的日子裡,她很自然就學習得堅強,從小就不會鬧孩子脾氣。她是體貼的長女,也是有擔當的大姊,就連和異性交往的時候,她也表露不出需要保護的柔弱面貌,一位好友甚至曾以鐵口直斷的口吻,指出她的個性與未來——
「你這輩子注定很難定下來。因為你太獨立了,什麼都習慣靠自己,沒有哪個男人會想跟你發展長遠的關係。」
真如好友的話,這些年,她在感情世界裡來來去去,從沒為誰安定過;她也不在意,視男女關係為調劑,有雖不錯,沒有也清閒。
而如今,這個長得像青少年的男人,好像什麼也不用做,就讓她像是見了花蜜的蝴蝶,自動停到他身邊;分明是一臉令人望之卻步的嚴肅,在他身邊,她卻怎麼也嚴肅不起來,總想逗他除去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甚至不覺流露連自己也不知道的小女人的頑皮模樣……
噢,不過是剛才在他懷裡待了幾秒,怎麼會有這麼多感觸呢?
還是別折騰自己疲倦的大腦,好好小睡一下,反正半小時之後,還有得是時間來想這些問題……她打個呵欠,聽著廚房裡傳來的聲響,迷迷糊糊睡去,唇邊始終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
殊不知,這一閉眼,竟險些永遠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