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海邊的路上,南楓的眼睛一直合著,他的而色蒼白得嚇人,連嘴唇也喪失了血色,蒼白得如同石膏像。
他不發一語,但神智卻是清醒的,落日的餘暉照在他的眼皮上,他感覺得到溫暖,但四肢卻漸漸冰冷起來。
到了海邊,南松背著他慢慢走到沙灘上,抱著他坐了下來。
他明確感覺到南楓的生命跡象正漸漸地消退了,他的身體溫暖不再,而是變得冰冷,一如他被遺棄那天晚上的陰冷雨水。
他無可避免地聯想到死亡,他甚至不確定抱在懷裡的南楓是不是還活著。
兩個人靜靜地在海邊了待了許久,直到太陽漸漸沒入海中。
一陣海風吹了過來,南楓輕輕歎了口氣,睜開雙眼。
他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南松的臉,看著他淺淺地笑了笑。
南松溫柔地握住他的手.對著他也笑了笑,但那是一種苦澀的強顏歡笑。
「只有你,把我當成—個人,一個真正的人……」
「你本來就是人哪……」
「我其實不怕死,決定跟你走出實驗室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可是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
南松看他吃力地說著,本想要他別說了,但這一阻止,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怕的只是……死亡,會把你帶離我身邊……明明知道這是奢求,我還是多麼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兩行不捨的淚在南楓憔悴的臉頰上滑落,南松低下頭輕吻去他的淚痕。「你知道,動物死亡的時候,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感官嗎?」
南松無言地搖了搖頭,心像是被什麼猛力撕裂了一樣,痛得他說不出話。
「我喜歡你給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好嗎?我想在最後一刻……都能聽見你的聲音……」
「楓…」南松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
南楓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如果我有靈魂,我希望下輩子……能回到你身邊。」他露出一個淒美的笑容,閉上了眼睛。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南松握著他的手,不斷喃喃念著他的名字,看著他如同安睡著的臉龐,直到日落,直到月起,直到星沉。
短短的一個晚上,所有他和南楓曾經相處過的記憶如同眼前的潮水不斷湧了上來,躲也躲不掉。
第一次相見時,那雙在水裡直視自己的墨綠色眼眸……
在帝國大廈時他那副天真的模樣……
在地鐵裡他好奇主動地靠過來吻著自己……
總是那麼自然地一聲聲說著喜歡他,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溫暖的身軀靠了上來,似隻貓一樣地窩在他的懷中……
他第一次在舞廳裡為自己吃醋的模樣……
第一次喝醉酒臉色通紅不自在的模樣……
還有捧著心口喊痛的那個眼神……
披抓回實驗室時那焦急的哭喊和眼淚……
在雨中緊緊抱著他哭泣……
還有他們的第一次性關係,無聲繚繞,只聽得見彼此的喘息,還有他不斷地喊著自己的名字……
他柔軟的髮絲,甜美的唇和白宮的肌膚……
輕輕喚他「南松」………
一切不過彷彿是昨日而已。
南松突地驚覺,南楓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還不到一年……
「你倒底是為了什麼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他俯瞰著南楓安詳的臉龐,心痛地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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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為了你…」
當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從海平而上升起的時候,南松才發現自己落了一晚上的淚……
他靜靜地掉著眼淚,一滴一滴都落在南楓的臉龐上,落在他那永遠不會再睜開的眼睛上……
他無聲地繼續落著淚,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南楓的眼皮,想到從此再也見不到那雙墨綠色的眼眸……
閉上眼,任淚水繼續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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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鈐響了起來,窩在床上的薩巴轉了個身,不想理會。
門鈴響了幾分鐘後安靜了下來,薩巴露出笑容正想繼續睡回籠覺時,突然「碰」的一聲,他家的大門被踹了開來!
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只有一個人這麼愛踹他家大門。
「老兄,你又想……」才從床上抬起頭想要抱怨的薩巴愣住了。
南松橫抱著南楓,雙眼紅腫地走了進來。
「你……你們發生了什麼事?」薩巴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從來沒見過南松哭。
「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把南楓葬了。」
「他……死了?」薩巴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
南松點了點頭。
「老兄,我很遺憾…」
「哪裡最適合?」
「但……但他不是屬於Genesis的財產嗎?你應該把他的身體歸還給他們不是嗎?」
「他不屬於任何人。」
「老兄,你真的……」
「廢話活少說,你幫是不是幫?」
「可是這真的是……」
「我只想讓他能像個真正的人一樣,有尊嚴地死去,而不是死後還要被當成實驗品來解剖。」
薩巴歎了一口氣,認命地拿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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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後,他們來到舊金山近郊區樹林旁的一座小教堂,教堂後院有一塊小小的墓園,平常沒有什麼人跡,歷代也只有對教堂有過特殊貢獻的人被葬在這裡,綠草如茵的墓園裡稀疏地站著幾塊樸素的灰色墓碑,淡淡的陽光灑在上頭,看起來寧靜溫暖。
教堂裡的老神父已等候多時,看見他們進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他把南楓輕輕地放入松木棺裡,如孩童般沉睡的臉龐依舊,只是再也不會張開眼,對他露出一個微笑,輕輕摟住他的脖子……
「塵歸塵,土歸土……」老神父捧著黑皮聖經,莊嚴地站在松木棺前念著禱文……
他想起南楓問過,他有沒有靈魂?
寧靜的教堂裡飄著淡淡的檀香,陽光從老舊的木製窗戶外投射進來,正巧照在南楓的臉上,隱隱散發出光暈,老神父低沉沙啞的聲音專注地念著禱文,整間教堂都迴盪著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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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靈魂嗎?」
窗外一隻白鴿倏地展翅飛去,一根白色的羽毛在陽光裡緩緩飄落。
「你當然……是有靈魂的……」南松啟唇喃喃說著。
隔壁房間裡突然傳來聖詩班的練唱聲,那純粹悠揚的人聲伴隨著老神父的唸經聲迴盪在耳際,南松覺得心裡有股擋不住的熱流迫叨地想要衝出他的身體,從胸口心口、喉間湧上……
在他自己還沒有發現前,他已經頹然跪在松木棺前,頭一次,讓自己放聲大哭。
他懊悔地捧著自己的頭放肆地哭著,在他身後的薩巴也忍不住紅了眼。
「你當然……是有靈魂的……」南松一面哭著,一面喃喃地不斷說著這句話。
「你已經在這兒待了一晚上了。」
薩巴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仍舊一功也不動地坐在教堂墓園前的草地上,雙眼看著刻著南楓名字的灰色小墓碑。
「以後有什麼打算?」薩巴走了過來,陪著他一起坐在草地上。
「不知道,也許再也不幹這行了。」
「是嗎?那真可惜,你真的是個好手,我很喜歡向顧客推薦你。」
「再厲害也沒有用,仍保不住自己心愛的人。」他苦澀地說。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
「我自己也沒見過。」
沉默了幾分鐘,薩巴站了起來決定離去,但臨走前,南松拋給他一句話。
「洗手不幹前我會先做完一件事。」
「什麼事?」薩巴停下腳步。
「到時候看報紙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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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報紙社會版的右上角有一則謀殺案的新聞,兩個月前才因為揭發生化製藥公司CGenesis暗地製造複製人計劃而聲名大噪的亞歷-山德森博士,在一次演講途中意外被暗殺,兇手動機不明,警方已經全力追緝中。
一個戴著墨鏡的東方男子,丟了一個銅板給報亭,抽出報紙看著。
看完後他面無表情地將報紙丟進垃圾桶裡,然後輕輕吹了一聲口哨,一隻純白的貓從垃圾桶後現身,對著他喵喵叫了起聲。
白貓有著一雙難得一見的墨綠色雙眼,他是在南楓走後的一個月,突然出現在他家門口的。
它一開始只是靜靜地坐在門口等他,不吵也不鬧,偶而他出門的時候就會對他喵喵叫兒聲,直到有天他從Pub喝完酒回來,外頭正下著雨,而貓居然淋著雨在門口等他,他才第一次放貓進來。
白貓一進來就熟門熟路地鑽到了他的臥室,一跳就跳上他的床,落在南楓平常睡著的位置上,把自己小小的身體蜷成一團,滿足地舔了舔自己的小爪子,打算在那兒舒服地睡一覺。
南松皺丁皺肩頭,他不喜歡這隻貓的舉動,那是南楓睡的地方,那隻貓沒有權利喧賓奪主。
他走過去正想把貓一把拎起來丟到門外,貓卻站起身來,直直地望著他。
南松心裡一跳……那貓的眼睛,是墨綠色的。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但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的眼瞳……
他猛地想起南楓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我有靈魂,我希望下輩子……能回到你身邊。」
「楓?」他試探地叫著,但才叫出口他就覺得好笑,自己居然會對一隻貓有這種聯想?
沒想到白貓卻像是聽懂似地,對著他回叫了一聲。
南松走到床前蹲下身子,好讓自己的眼光和白貓一般高。
「是你嗎?」
貓沒有回答,而是跳下床走到他腳旁,用自己小小的身體在他腳邊磨蹭著,喉間不時咕嚕嚕的聲音,露出滿足的表情。
南松抱起白貓仔細打量著,一人一貓相互對望了幾秒鐘,白貓突然伸出一隻手掌,輕輕地拍著南松的臉頰,然後小臉湊進南松的鼻樑,用帶刺的小舌頭舔了他兩下,就如同南楓生前喜歡用手摸著他的臉頰,然後輕輕吻他一樣。
白貓從此就和南松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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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走了。」
白描跳上他的懷裡,
男子手裡撫摸著白貓柔軟的毛髮,突然一個女人叫住了他。
「是你?」
「博士過世了。」
「…我很遺憾…」
「他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一張手掌大小的光盤片被遞到男子手裡,「這是?」
「博士一生的心血結晶,如果你還想看到Seven的話,這也許幫得上忙……」
「為什麼要交給我?」男子伸手接過。
「我不知道,這是博士交代的。」女子說完後便轉身離去。
他手裡拿著博士的遺物,望著女子離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後,男子才往漁人碼頭的方向走去。
天氣雖然依舊冷冽,春天的氣息卻已經隱隱出現,稀疏的草皮上已經冒出朵朵的白色小雛菊,在寒風裡微微顫抖著。
男子走到碼頭上,看著陽光照射下亮晃晃的海洋波浪。
他低頭看了一眼跟在腳邊的白貓,
「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你,沒有其它人可以取代。」
男子手臂使勁用力一拋,一個反光的銀亮物體從他手上飛了出去,落在遠方的波光裡,直沉海底。
「楓,走了。」男子毫無依戀地轉過頭對白貓輕輕說著。
白貓輕踩腳步跟了上去,一人一貓消失在舊金山的繁體街道上………
《全書完》